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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肖”之像

2024-04-21海青

美育 2024年3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滤镜摄影

海青

如今人们还相信照片仍在呈现真实的样子吗?就在21世纪初,人像照片还和指纹一样可靠。摄影发明之初,照片更是具有无比真实的力量,以至人们看到自己的形象出现在一张薄片上,会产生极大的震撼。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认为摄影的步骤很像写作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作家笔下的一个人“是各种外表的总和,只要予以适当关注,就可以使这些外表产生出无限层次的意义”。同样,有了摄影术以后,人们更倾向于相信世界也是由无数现象和细节组合而成,每拍一次照片等于截取了一小片真相,其中总有某一片能代表更广阔的真实。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人们期待的“真实感”呢?照片能取代肖像绘画,除了成本与方便程度的考量,主要原因之一是光学成像带来的直接真实感。今天已经没有人再把自己的照片称为“肖像”,拍照可以随时随地进行,也就没有必要说得那么隆重。而且,“肖”意为“相似”,我们每天看到无数人的照片,其中很多早已不“肖”本人。用智能手机可以轻而易举地拍照,也可以轻而易举改变照片中人的样子。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照片与曾经的纸质照片、数码照片相比,“画风”大为改变。“磨皮”“美白”已是常规操作,无论男女老幼,都没有了正常的皮肤肌理,皆是白皙光滑。除此之外,移动端还有各种应用,不仅能调整被拍摄者的脸形、五官、肤色、身材、发型,还可以在拍摄动态影像时保持这些修改,更不要说那些五花八门的滤镜和特效了。

经过修图的照片在外人看起来很不真实,而且有千人一面的特点,但这是照片发布者心目中“真实的”自己。作为诗人和评论家的波德莱尔强调摄影与艺术的对立,人像照片的真实效果与绘画相比被视为等而下之。这一望而知、无可争议的“真实感”,让摄影在科学研究、调查取证、资料保存等方面发挥着作用,这是一种科学的“真实”,与艺术想象无关,但这不妨碍人们对这个新发明的狂热。波德莱尔在生命最后12年中拍了十几幅肖像照,生动诠释了自己说过的话,摄影“已经使所有的人都迷恋上了”。1865年,波德莱尔写信给母亲,提到自己想随身保存一幅她的照片。他希望母亲把照片上的人脸放大到三至五厘米,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这会导致图像边缘模糊,而这种效果正是波德莱尔想要的——“真正的照片,但有着绘画般的柔和轮廓”。践上经常采取双重标准。人们喜欢观赏纤毫毕现的野生动物和岩石纹理,却不喜欢自己脸上的瑕疵细节被清晰呈现,在人像领域,摄影师和被拍摄者对照片的诉求经常大相径庭。波德莱尔懂得艺术上的“美”和肤浅的“好看”不同,但作为普通人,对自己和亲人的照片还是要求“好看”。早期拍照机会难得,被拍摄者通常担心照片效果而心存焦虑。顾客对照片不满意也让摄影师感到苦恼,只有一种万灵药可以医治顾客和摄影师双方的沮丧情绪,那就是“重拍”。

忐忑焦慮却渴望一次次重新来过,拍照从一开始就显现出令人上瘾的特质,人们总是想通过不断重复达到最完美的“真实”效果。

很长时间以来,美化人像最有效的方法除化妆造型之外,在摄影上就是对画面的模糊化处理。没有电脑绘图技术的时候,电影经常把浪漫镜头、美好回忆和主角特写放在柔光中,好莱坞电影早就如此设计,1979年上映的国产电影《小花》中也频繁出现主角的柔光特写,意味着影视行业偶像化风气的悄然到来。照相馆也开始为顾客拍摄斜对角构图且带有柔焦光斑的肖像,当时人们称之为“艺术照”。

无论用何种方法获得的柔光效果,本质上都要损失画面清晰度,并不是“真正的照片”,只是技术局限与大众审美对接后的结果。镜头仍然是威严的,直到20世纪90年代,被柔焦处理过的明星照片仍能透过朦胧薄雾看到明显的妆容或皮肤纹理。数码相机诞生后,电脑绘图技术可以对照片做数字化处理,颠覆光学镜头捕获的真实,从此广告牌上的面孔都有着清晰逼真而又绝非真实的质感和轮廓。

摄影虽记录了真实,但人像摄影的历史就是人们规避真实镜头的技术演进史,真实的面容像强光一样令人难以直视,“认识你自己”哪怕仅仅从外表上都难以实现。即使完全不考虑成本,所有人也会义无反顾地拥抱摄影,因为绘画是画家的“作品”,照片才被认为是本人真实形象的再现。人们对自己的照片最满怀感情,但造型、神态、姿势乃至画面之外的拍摄者,无不透露出各种“秘密”。这些秘密曾经保存在照相簿中,观赏照片只限于家庭成员和熟人之间,让他人拥有自己的照片是非常郑重的行为,因为人像照片的原始功用本来就如绘画一样,在仪式中等同于真人在场。

互联网悄然而迅速地获取了一切秘密,将其变成引导流量的素材,而且在人们的授权之下,今天还在使用“摄影”这个词的人,如果不是职业摄影师,大概就是 20世纪70年代及之前出生的人,直到他们成年之时,摄影仍很昂贵,照相机不是家家都有,人们只能去照相馆拍订婚照或全家福,从按下快门到看到照片需要等待几天或者更久。数码影像易于存储、检索、传递,从研发到普及,只经过了30余年,这个过程与计算机、互联网和移动通信技术的飞速发展相伴随,照片逐渐失去私密性,成为互联网上的公开信息。在20世纪90年代的畅销书《数字化生存》中,作者预言在未来社会中,比特将打败原子,信息将以数据而非实体形态传播和存储,人们的生活和认知方式会由此发生巨变。结果我们都已看到,图像数字化和智能化处理技术一骑绝尘,照片完全比特化,拍照是手机最常用的功能之一,每个人的手机里都存储着无数照片,通过社交媒体能够随时浏览无数照片。

互联网何以迅速瓦解了人们对照片的慎重态度,将这个曾经的私密领域公开化呢?又或许,这只是一度被压抑的隐秘愿望随着科技爆发而得到充分释放?据本雅明观察,人像摄影使每个人都拥有了自己的肖像照。一种小范围的感官娱乐普及之后,不可避免会出现波德莱尔所说的“粗俗化”趋势。电影和电视画面转瞬即逝不易保存,可以真正被“凝视”的图像——照片、画片、画报、画册等,仍属于笨重的“原子”,难以涂改且价格昂贵。数码照片处理技术实现了几乎无后续成本的拍照、修图,所有人都有了编写自己“历史”的能力,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可以让人久久注视,互联网使这一切变成盛大的娱乐,简易便携且能够做到无限量供应。

实际上,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当设备门槛和网速对人们尚且构成限制的时候,发布在互联网上的个人照片仍维持着数码修图的精致化与真实之间的平衡,这时网民数量有限,网络上每个ID与真人还保持着相对的一致性。系列科幻短剧《黑镜》第二季中有一个故事,男主角去世后,某互联网公司搜集分析他生前发布在网上的内容,就能制作出酷似其本人的仿生人。这部剧播出于2013年。如果十年后重写这个故事,按照社交媒体发布内容复原出的人物至少在容貌上就会与本人大不相同。

智能手机的普及改变了很多事,首先是让照片数量呈指数级增长。在所有拍照设备中,只有手机是人们真正需要随身携带的,数码摄影无限重拍的功能在手机上实现了最大化。

当照片变得无限多时,平台推送才成了必不可少的工具,因为人们不知道该看什么。在移动端社交媒体兴起之初,创业者们只是想方设法地鼓励人们将随手拍的照片上传到网上,当时手机的拍照效果还远不理想,不足以令人拿出来展示。以移动端拍照和分享为核心功能的“照片墙”创始人凯文·斯特罗姆通过编写滤镜程序成功吸引了用户,第一款滤镜应用被称为X-Pro2,以此致敬交叉冲印这种显影技术。在胶片冲印时代,商业人像拍摄曾经广泛使用这种技术,用负片显影液处理彩色正片,以获得高反差、高饱和度、粗颗粒的画面风格。后来常有人把这种效果称作“文艺范儿”“复古风”或“Ins风”,总之与现实保持距离感。这种滤镜也是通过丧失一部分人脸细节的方法获得美化效果,而且降低了像素,提高了上传照片的速度,正好适应十年前的网速。

摄影诞生之初曾力图对标“艺术”,当通信工具手机成为主要拍照和观看设备之后,照片对标的是语言。照片墙的成功意味着人们已经习惯省去措辞的时间去修饰照片,用表情包来表达一切情绪。在此之后,各种美颜相机纷至沓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滤镜、贴纸、特效数不胜数。以滤镜打下江山的照片墙曾经为自己设置“无滤镜”标签,现在的社交媒体动辄号召用户发布“素颜”照片,结果都会变成“素颜”效果的化妆术和滤镜大展示。

科技迅速发展,人性则相对稳定。契诃夫写过一篇短小的寓言《不平的镜子》,说有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能让普通人从中照见一个美丽的自己,照過镜子的人至死守着镜子不能自拔。现在我们似乎已经得到了这面镜子,自拍的动作正如揽镜自照,在社交平台可以设置让哪些人和我们共同观赏镜像,好像一切都万无一失。当我们前所未有地凌驾于真实影像之上时,却失去了使用自己面容的权利,面容解锁时自己的样子就像无数人不愿面对的真实一样,被轻松放逐到不知何处。

人类是世界上最复杂且最具个性化的一种“原作”。当我们进入数码复制时代,被滤镜说服,认为复制品远远优于原作的时候,我们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由复制品构成的世界。按照巴尔扎克的假设,如果拍摄足够多的照片,多到需要用完一个人的全部“幽灵影像”,这个人就会消失,只剩照片纷纷扬扬散落各处,无从知道哪一片更加真实。这个在银版相时代无从发生的狂想,也许会发生在未来的“元宇宙”中。

(本刊编辑部摘自《读书》,内容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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