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太学石经拓片对碑石的补充
2024-04-18卢英振
卢英振
南宋太学石经现藏杭州孔庙石经阁,共计85石,其中《周易》2石,《尚书》7石,《毛诗》10石,《春秋左传》48 石,《论语》7 石,《孟子》10 石,《中庸》1 石。现存石经并非全貌,且普遍存在漫漶风化情况,严重者几乎无字可辨。20世纪90年代,杭州碑林列为浙江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根据四有档案编制需要,拓制了四份拓片。这批拓片完整真实反映了当时碑石文字的保存情况,此后杭州市文物保护管理所编著《杭州孔庙》时,出版的石经照片都是根据这批拓片拍摄,可惜采用的缩印方式,因此难以辨识文字内容和书法线条。虽说历朝石经中,南宋太学石经已经算是保存碑石以及文字内容较多的经典石刻,但是缺失数十通碑石,留存碑石许多文字漫漶,对于书法爱好者和金石研究者而言,都是很大的损失。尽可能多的再现碑石原貌,既有助于了解宋高宗书法的原状,也有助于认知石经的经学版本价值。在碑石佚失无法找到的情况下,最有效的途径就是搜寻尽可能完整的拓片。
自石经问世以来,历朝皆有拓碑。南宋时期庋藏太学,石经受到最为严格的保护与管理,轻易不会摹拓拓片。根据史料记载,秦桧奏请制作拓片,颁赐地方府州学,这些拓片所受礼遇规格极高,被南宋各地府学妥善保存。由此可知,南宋时期的拓本如有完整流传至今者,则可以一睹石经全貌。
随着宋元鼎革,南宋太学石经笼罩的皇权色彩彻底褪去,甚至成为元朝当权者彰显政治立场,蓄意毁坏的物品。据史料记载,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迦试图移用石经碑石在南宋皇城旧址砌筑塔基,虽为申屠致远阻拦,但数十通碑石佚失,从此石经不复完璧。
明朝历近三百年,终于“王气”耗尽,寿终正寝。朝廷的昏庸无道,反映在地方社会,主要是人浮于事,虚与委蛇。朱彝尊在文中写道,崇祯末年,府学已经窘困到廊庑坍塌失修,将石经碑石镶嵌到墙壁中,以免散佚无存。“崇祯末廊圮乃嵌诸壁中。左易二、书六、诗十有二、礼记向有学记、经解、中庸、儒行、大学五篇,今惟中庸片石存尔。其南则理宗大书御制序四碑在焉。右则春秋左氏传四十八碑阙其首卷,通计八十七碑。诸经虽非足本,然书法甚工,学古者所当藏弆。若夫秦桧一跋,已为讷椎碎,其词见于学士院中兴纪事本末,君子无取也。”①(清)朱彝尊:《杭州府学宋石经跋》,载《曝书亭集》卷43,清嘉庆五年刻本。朱彝尊与杨一清相比,似乎疏阔很多。记文中的数字全部加起来,也够不到八十七,而且统计每部经典对应的石碑数量时,与之明显不同。不止于此,秦桧跋文尚有一篇,留存在镌刻诗经的末尾一块碑石上,他却说已经椎碎。自1517 年至2019年,已经500年过去,今天的石经碑石数量和杨一清描述的保持一样,也是一件幸事。
明末天下大乱,兵祸连接,清军入关,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崇祯皇帝缢死北京煤山。明朝灭亡,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杭州进入清朝统治时期。为了尽快恢复杭州府学的文化教育功能,通过在杭主要官署机构的捐助下,府学的建筑物得以恢复重建。“顺治五年(1648)巡台诸司各捐金修葺圣庙及两庑、棂星、明伦堂、钟鼓楼。”此后府学建筑受到捐资重修几乎成为一种常态,与明朝仁和县学的境遇相比,杭州府学自南宋以来没有迁徙地址,稳如泰山;政治地位明显更高,颇受重视;办学经费充足,经常有来自官府的捐资。“顺治十五年(1658)总督、兵部尚书立率泰、巡抚都御史陈应泰、巡按御史王元曦重修。”“康熙十七年(1678),巡抚都御史陈秉直捐资又修。”“康熙二十三年(1684),知府顾岱捐修两庑。”“康熙二十四年(1685),圣祖仁皇帝御书万世师表匾额,悬于庙。巡抚都察院赵士麟委杭州府通判宋德深监修圣殿、明伦堂并重造两庑庙门。”“康熙二十五年(1686),御制孔子赞及颜曾思孟四子赞并序,颁行天下府州县学,勒石置碑。”“康熙四十一年(1702),御制训饬士子文颁行学宫。”“雍正三年(1725),世宗宪皇帝御书生民未有额悬大成殿。”“乾隆三年(1738),大成殿诏易黄瓦。恭悬高宗纯皇帝御书与天地参。”“乾隆三十六年(1771),巡抚富勒浑等重修,儒学候选知府许承基董其役。”“嘉庆五年(1800)仁宗睿皇帝御书圣集大成额。”“道光七年(1821),宣宗成皇帝御书圣协时中额。”“咸丰元年(1851),文宗显皇帝御书德齐帱载额。”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天国起义,杭州府学仅大成殿独存,斋舍学官署俱毁。“同治三年(1864),穆宗毅皇帝御书圣神天纵额。”同治五年(1866)八月,重修明伦堂夹栋及贤才第一关坊。同治六年(1867),知府谭锺麟重修文明楼、文昌宫、昌文祠,并修斋舍。光绪二年(1876),德宗景皇帝御书斯文在兹额。七年(1881)三月知府龚嘉儁重修,十五年(1889)四月巡抚崧骏重修,至十七年七月,规制大备。②(清)陈璚修,王棻纂,屈映光续修,陆懋勋续纂,齐耀珊重修,吴庆坻重纂:《民国杭州府志》卷14《学校》,据1912年铅印本影印,第412页。
清朝历代皇帝御书赐额,褒奖孔子,杭州府学雨露均沾,享受尊荣,屡有修缮。相比之下,宋高宗御笔石经在清朝时期的府志文献资料中没有得到体现,既没有专门修建廊庑展陈,也没有在有关的修缮工程中谈及对石经的保护与整理。即使在太平天国起义中府学罹难,也没有余墨述及石经的保存情况。
元明时期,残缺不全的石经已经不复作为经学典籍的版本供学子使用,但是残存碑石上的书法精品,依然受到学人喜好。其中明朝四大才子之一唐寅就曾收藏石经部分拓片,并将其借给同为四大才子的文徵明观摩,文徵明专门题写跋文,盛赞宋高宗书法水平之精湛,还赞扬吴讷保护石经,制作拓片质量精良。①(明)文徵明著,周道振辑注:《文徵明集》卷22《跋宋高宗石经残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44页。由此可见,吴讷对于石经的书法价值十分看重,曾经命人摹拓多份拓片以备保存。作为早期的拓片,这批拓本更为接近碑石原貌,如果尚且流传至今,都是难得的瑰宝。石经移置杭州府学时,请杨一清作序,文章对残存碑石的数量有具体记录,“易二,书七,诗十,春秋四十有八,论孟中庸十有九,”②(明)杨一清:《迁石经碑记》,载(明)陈善等修:万历《杭州府志》卷40《学校上》,中国方志丛书,明万历七年刊本,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第2762页。总计八十六通碑石。
至清朝、民国时期,石经的实用学习功能更趋淡化,随着当时金石学兴起,这部残缺石经在金石研究版本方面成为不可回避的石经本,而保存尚好的部分,则依然作为较佳的书法作品,受到文人墨客的追捧。与石经保存欠佳的现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清朝、民国时期到杭州府学摹拓高宗御笔石经的文人学者络绎不绝,其场景当时甚至有“一字万人摹”的夸张描写;有的还以石经拓本作为高雅礼品向外地师友乡谊赠送。这固然由于南宋石经书法造诣自有相当高度,加之碑石由“良工镌刻”,刻工精妙的缘故,更是因为经文书写出自南宋一朝精于书画的天子之手,使人感到尤为名贵。如乾隆三十三年(1768)戊子,孔继涵从友人钱塘秀才张廷谟处获得石经拓片74 张③(清)孔继涵:《杂体文稿》卷3《宋太学石经记》,《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74页。,甚为珍视。乾隆四十年(1775)乙未冬十二月十一日,孔继涵将友人孙同珍赠送的86张石经拓片以及吴讷《石经歌》拓片1张寄赠翁方纲。④来新夏主编:《清代科举人物家传资料汇编》第55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年。乾隆四十七年,王昶为官杭州,命人摹拓石经,以备研究所用。⑤(清)王昶:《金石萃编》卷148《高宗御笔石经》,载《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4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18B页。乾隆五十二年(1787)丁未秋,翁方纲又获得汪中寄赠的石经《春秋左传》残本,据说此系吴门顾云美旧藏。⑥(清)翁方纲:《跋绍兴石经》,载沈津:《翁方纲题跋手札辑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8页。嘉庆年间阮元编纂《两浙金石志》,石经考校精详,自然离不开拓片助力。毫无疑问,道光年间,冯登府考证石经的避讳、俗字等问题,显然也是在拓片基础上才得以开展。民国时期张崟实地踏看府学旧址,撰写《旧杭州府学南宋石经考》⑦张崟:《旧杭州府学南宋石经考》,载浙江省立图书馆编辑,《浙江图书馆刊》1935年第4卷第1期。时,也是在获得拓工协助,依靠摹拓精良的拓片才取得结账式研究成果。根据张崟记载,当时残存碑石仍然是86石。20世纪90年代,杭州碑林列为浙江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四有档案编制时,根据留存石经制作拓片。陈光熙、陈进撰写《南宋石经考述》⑧陈光熙、陈进:《南宋石经考述》,载《浙江学刊(双月刊)》1998年第1期。记载留存碑石数量时,残存碑石85 石。笔者对照两者记载,发现佚失石碑为《孟子》石经第三石。
以上是石经诞生以来,笔者所知历朝拓片的制作情况。地位最受尊崇,面貌最为完整的是南宋时期拓本。元明清直至民国时期,石经碑石数量为86通,残存石经一套完整拓片数量为86张。当前杭州孔庙藏石经碑石数量为85 通,残存石经一套完整拓片数量为85张,除佚失的一通碑石外,剩余85通碑石不同时期的拓片,它们之间是否基本相同?对比相同碑石不同时期拓片,可以发现石经碑石在疏于管理与保护修缮的情况下,其碑石残损佚失情况十分严重,留存碑石碑面文字漫漶严重。越接近碑石完整状态时摹拓的拓片,对于认识石经真实面貌越有利。
目前所见拓片资料主要来自四份出版物,拓制最晚的是收于《杭州孔庙》的拓片,共计85张缩印图片。拓制时间稍早的是民国早期装册拓本,该拓本没有将全部石经文字付印,笔者所见,仅有《论语》《孟子》《中庸》《春秋左传》四部经书的残本。此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43 册收录四张拓片,《孟子》第19 石、《尚书》第5 石、《春秋左传》第2 石、《论语》第5 石(图三)。《中国书法全集》第40 册收录4 张拓片局部内容,分别是《诗经》第1 石局部,《春秋左传》第2 石局部,《论语》第2石局部,《孟子》第4石局部。从研究价值角度出发,《中国书法全集》收录拓片内容最少,虽然采用的是文字最清晰的部分,但是碑石相应部位的留存文字同样清晰。对现存碑石的补充价值最高的是民国早期拓本,完整保留《孟子》第三通碑石文字的内容(图一),还可以将现存《论语》《孟子》《春秋左传》石经碑石中部分缺失的内容还原。北京图书馆藏四张拓片,除《尚书》第5石之外,另外三张与民国早期装册拓本文字内容基本相同,从还原碑石的角度来说,北京图书馆藏完整拓片更佳。下面还原《孟子》第2 通碑石时,就很好的证实了这个结论。《尚书》第5石的拓片也可以对现存碑石缺失文字进行有效补充。下面通过拓片与现存碑石的对比,为有意尝试对残存碑石做一些补充完善的工作的研究者提供依据。
图一 浙江省博物馆藏《孟子》第三石拓片
民国早期装册拓本不是按照碑石原状印制,而是每五行一页的方式排版,而且也没有把另起一行的内容分开排版,而是直接拼结在一起,因此对还原碑石内容造成一些阻力。上图是按照《孟子》现存碑石一列28 行,一通碑石共4 列的排版布局进行还原。在排版的处理方面还存在很多不足,图片只能提供相对准确的行列文字内容的排列。从拓片资料不难看出,碑石左下角当时已经缺失一部分,所幸的是碑石最后几个文字得以保留。北京图书馆藏完整拓片就避免了民国早期装册拓本过于琐碎的弊端。例如《论语》第5石的拓片资料(图二),在民国早期装册拓本中虽然也有,但是比较而言,还是北京图书馆藏完整拓片更便于还原碑石缺失部分(图三)。
图二 左为《论语》第5通碑石现状,右为北京图书馆藏拓片
图三 左为《尚书》第5通碑石现状,右为北京图书馆藏拓片
拓片右边几无留白的情况,很容易产生误解,认为碑石右侧受到特别严重的破坏,已经脱落。观察碑石现状,则发现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但是右上角缺失的大块碑石,以及损失的文字内容,可以通过拓片得到很好的还原。
民国时期部分碑石因各种原因遭到破损,但是破裂的小块碑石尚在,当时的拓片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现状。可惜的是,在民国后期,种种变故导致很多小块碑石都消失不见。除上述例子外,《论语》第一通碑石也存在同样情况(图四)。
图四 左为《论语》第一石现状,右为残缺部分根据民国早期装册拓本复原图
除上述大块碑石破裂消失的情况之外,还有少量文字随着自然原因逐渐消失的情况。例如《春秋左传》第19 石在民国时期已经残破(图五),观摩民国时期拓片,虽然碑石残破的地方已有许多文字消失,但是比今天碑石留存的文字要多而且十分清晰,拓片中残破处周围保留文字尚清晰可见。到杭州孔庙扩建展陈时,右起第六列、第七列、第八列的文字已经只有几个字勉强能够辨别,其他文字都已经漫灭。
图五 左为《春秋左传》第19通碑石民国时期拓片局部,右为碑石相应位置现状
通过拓片资料与现存碑石的对比,一方面能够感受到保存完好的碑石给观摩者带来的轻松愉悦心情,同时拓片上清晰流畅的书法作品也很容易吸引观摩者产生美的感受,和对书写者的欣赏。残破不堪的碑石不仅导致观摩者内心压抑,碑石上残缺不全的文章,漫漶不清的文字,也给观摩者造成阅读障碍和失望的体验,既无法领略书法家的高超书法,更难以耐心回顾经学典籍的无穷魅力。有鉴于此,笔者认为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遵循文物修复的可逆原则,将残缺部分在现有拓片资料的辅助下,加以补充完善,将有助于提升观众的观赏体验获得感,同时也是对文物的真实性、完整性的最好诠释。此外,借助更多社会力量,寻找更丰富的拓片资料,对于补充完善南宋太学石经现存碑石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需求和使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