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市江津区大路山东汉至蜀汉画像石棺的图像探究
2024-04-17朱心玥
朱心玥
摘 要:2018年4月,重庆市江津区的文物保护工作者在大路山发掘出了两个砖室墓穴,其中一个是重庆地区罕见的合葬画像石棺墓。根据墓葬形制、壁画内容和出土器物,这座墓葬可以追溯到公元220—223年,该墓葬的出土画像石棺画面丰富多样。墓葬艺术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历史最悠久、根植最深的一种艺术形式。中国幅员辽阔,各地区生存环境各异,这种长期的影响,使各地区的墓室艺术都有其对应的图像特征。对于不同石棺画像的分析与阐释,可为汉化图像志提供全面的资料,增进对汉代丧葬美术艺术的理解。
关键词:画像石棺;图像程序;汉代墓葬美术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04.028
0 前言
2018年4月,重庆市文物保护工作者在重庆市江津区大路山上发掘了2个砖室墓穴。其中,M1出土画像石棺2具,是重庆地区为数不多合葬画像石棺墓。M1左棺长224厘米,上宽64厘米,高71厘米,内深51厘米。M1右棺长208厘米,上宽64厘米,高74厘米,内深53厘米。墓葬形制为竖穴土圹砖室墓,根据墓葬形制、壁画内容和出土器物判断,墓葬时间为公元220—223年①。
早在20世纪80年代,巫鸿先生便总结了四川石棺画像的象征结构,即石棺上图案的“配置意义”,上面刻画的每一种题材,每一个画面都是由目的与其他画面组合而成的,多种题材与图案装饰石棺,从而一个个单独的画面形成了一个整体的“象征结构”②。
巫鸿认为,美术史的核心是图像和形式,而基础的图像志辨识,为更加深入的图像研究奠定了基础。这一点,在前几年的讨论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可以通过考察不同类型的图像在历史上经历过的长期演变,以及这些长期演变中产生的诸多图像在建筑和礼仪环境中联系方式,来认识这些“图像程序”③。通过对重庆市江津区大路山汉墓石棺上的画像进行研究,探讨其画像的图像程序,以期丰富现有的汉化图像志。
1 大路山东汉至蜀汉画像M1左右二石棺的图像探究
1.1 棺盖
两具石棺的棺盖中部皆为柿蒂纹。柿蒂纹中部为圆形的图案,四周各散发一片花瓣,看似柿子的柿蒂(图1)。这种花瓣的图案是汉代时期民间常见的装饰样式,多见于墓葬之中。柿蒂纹在汉代墓葬装饰中大量出现,这种纹样也会出现在汉代生活物品之中。此类植物纹样,表达了古人对于植物的原始信仰。柿蒂纹象征宇宙世界,在墓室顶部正中方位,也可以说明柿蒂纹宇宙中心地位的叙事空间。在汉代,人们认为天上神仙居于人间,有长生不死之术,所以汉代人在墓室顶部装饰这种植物纹样,表达了希望墓主能够升天的诉求。
柿蒂纹在汉代墓葬中的出现,一方面是对西汉时期先民生活的一种美好憧憬,另一方面也体现出汉代人对于墓室顶部的一种特殊情结④。M1左棺除柿蒂纹外,另有龙衔壁、蟾蜍与鲟鱼与二小人(图2)。在汉代,蟾蜍被认为是祥瑞之性,东晋葛洪撰《抱朴子》曰“蟾蜍寿三千岁”⑤,因此蟾蜍具有长寿、不死之寓意。与此同时,因为鱼的繁殖能力强,有着多子多孙、人丁兴旺、家族昌盛的寓意。
1.2 前档
二棺的前档皆刻“双阙图”,为单阙庑殿顶。M1右棺的双阙顶上均有两只神鸟(图3),M1左棺阙上只有一只神鸟(图4),神鸟站在双阙上,强调这不是凡间的城池,更像是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用来指引人通过天门。这对阙标志着墓地的入口。它的意义与汉代墓地神道两侧的双阙相同,即“死者世界”的入口。两座宫阙的形象,象征着墓主在死亡之后会从天门进入天堂,这样的设计意图,引导灵魂进入墓室的“阙门”,也被不少学者称为“天门”。四川、重庆等地东汉时期较为通行的天门观念,表达了对墓主羽化而登仙,从西王母所主宰的昆仑仙境进入天国的期盼⑥。这也与古代的“天人感应”观念相吻合。“天人合一”是汉代以来儒家哲学和道家思想共同遵循的核心观念。古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将升入天庭,因此人们在墓葬设计中通常以各种方式来表现其生前所向往的天国境界。
1.3 后档
M1右棺后档刻凤鸟图(图5)。在古巴蜀地区的石棺图像程序中,凤鸟图大量单独出现,常在棺身一端,而另一端多为天门。汉时期石棺图像程序的凤鸟图是一种宗教信仰或精神寄托。在巴蜀地区石棺图像程序中,凤鸟图形经常出现在棺左右两侧。巴蜀地区石棺图像程序的凤鸟图一般不直接表现人或动物的形象,而是将它人格化或者神物化。凤是百鸟之王,是百鸟之王的象征。《说文解字》中有言:“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鵽鸳思,龙文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崑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⑦凤与龙被认为是天地交合而生,故它们常与天、地等神合一,成为“天人感应”和“天人合一”的象征。在画像中出现则是作为天国仙境的象征。
M1左棺后档则刻伏羲女娲图(图6)。汉代墓葬中伏羲、女娲形象出现,反映出汉代社会民众普遍存在对死后升天和长生不死渴望,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仙人崇拜”、神仙信仰現象。关于伏羲、女娲人首蛇身形象的记载,最早出现在先秦文献中。在《山海经》中,有若干处关于伏羲女娲的记载,《列子》描述:“庖牲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⑧在这段文字中,伏羲女娲的形象被描述为人首蛇身,是神话传说中的神祇。巧夺天工的匠人们便把伏羲女娲形象绘制在石棺上,伏羲举日,女娲举月,作为一种精神信仰的图腾象征,形成一种来世宇宙的认知,在民间广泛流传。伏羲女娲为两位仙人,在汉代,民间多有以伏羲、女娲作为死者升天升仙、不死的象征。
1.4 左侧帮
M1右棺左侧帮饰有水波纹、卷云纹、钱纹。钱纹是汉代普遍存在的钱币崇拜观念,也是大墓的主人所祈求的,希望来生能得到宝贵的财富。下栏为车马出行图,前方为女娲,人首蛇身,其次为一导骑,中间是墓主乘坐着轺车,后有伏羲(图7)。信立祥认为汉代车马出行图具有两种图像学意义,一是表现墓主乘坐车马去往墓地接收子孙的祭祀,二是表现墓主生前最荣耀的一段历程⑨。巫鸿从苍山石刻引发思考,认为车马行列与车马行驶方向象征了死后的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起自祖庙而至于墓葬,第二个阶段则是起自墓葬,然后被期望着离开墓葬而抵达天堂。车马出行图这一题材频繁地出现在汉画像石中⑩,突出了墓主在天国出行与到达仙境的理想,也表现了汉代人“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k中的“事死如事生”的观念。这种观念深刻地影响了汉以后的墓葬文化,在汉代以后的唐代大墓中,墓道旁也多有车马出行图的身影。
M1左棺左侧帮上栏内左格饰缠带纹,中格饰菱形联璧纹,右格为胜纹。下栏根据人物组合可分为四组画面,从左至右依次为:树下跪拜图、对拜图、相拥图、胡人执剑图(图8)。汉画像画面繁密,不同主题的画面安排在同一侧却十分有序,为了使画面不留空白,工匠在上栏填上装饰纹,汉画像繁密的特征与儒家美学的审美观念“仁”息息相关,表现出“大而全”的特点l。
1.5 右侧帮
M1右棺的右侧帮下栏为乐舞百戏图(图9),在汉画像石中,乐舞百戏图是较为常见的题材,它富于变化的图像组合同样展现了汉代人的生死观念m。图中有飞剑、吹笛、跳丸者或作舞蹈状,人物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表现了汉代人丰富多彩的娱乐生活。汉代人将日常生活场景带入墓室,从而更为生动地展现亡灵的美好生活。
M1左棺的右侧帮下栏为凤鸟衔簋图(图10)。簋是古代贵族用来盛放食物的重要器皿,在商周礼制中,簋与鼎于祭祀时搭配使用。凤鸟衔簋与泸州市麻柳湾崖墓凤鸟衔鼎类似,其意图是祈求墓主能够顺利升天。
2 汉代画像石棺艺术的美学渊源
两汉时期,神仙巫术信仰的浓厚氛围对当时的社会有很大的影响。人们对生死和超自然现象的探索和思考也在不断增加。汉朝初期,黄老之学盛行,升仙思想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迅速发展起来的,汉代人对死后能升仙的渴望日益迫切。《抱朴子》有云:仙有三等,上等肉身飞升,称“天仙”;中等长生不死,优游于名山海岛,称“地仙”;下等肉身不得不死,死后身心蜕化,永生于天上、仙山或“地下主”,称“尸解”n。
“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o巴蜀地区自古盛行巫术,五斗米道或继承了该地的仙道传说,进而发展成为长生不死的观念。墓葬是现实生活的另一面镜子,古人将生活中的事物融入墓葬的设计与建造中,在墓葬图像里可体现出当时的社会环境,而五斗米道的思想也反映在丧葬仪礼之中。东汉巴蜀地区为五斗米道的盛行区域,亦是汉画像繁盛的区域。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追求永恒的生命和超凡的境界,汉代人开始对自己的葬具进行更精致华美的设计,力图通过外在的形式来达到内在的目的。在这一过程中,汉代人抛弃了脆弱而易损的木材,转而选择最为坚硬和优美的材料,如石头、玉石等,来铸就自己死后的居所。石头的坚硬特性被汉代人民赋予“永恒”的观念,人们相信通过使用石材能达到升仙的目的,在这一时期,石棺成了诸多仰慕升仙思想的人选择的葬具p。石棺寄托着人们对于身后生命的延续和永恒的希望。相信使用石棺能够保护身躯,不受外力侵害,期望石棺上的画像可以将人的灵魂引向升仙的道路。
两汉时期,石棺上的画像,是一种独具风格的艺术形式。在葬具的设计上,人们在棺中添加了许多神秘的图案,以便帮助他们在死后实现升仙的愿望。他们认为,在石棺中刻下代表神仙世界的西王母、伏羲女娲、“四方位神”等,可以将石棺转化为一个微型宇宙,使自己获得神仙的眷顾,在神仙的带领下以确保升仙之路的顺利。与此同时,这些石棺画像内容丰富,主题多样,除了表现神仙世界外,还有社会生活、历史事件、神话传说、祥瑞题材等,有着精湛的技艺。石棺画像被用于装饰石棺,以寄托死者对来世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重庆市江津区大路山M1左棺的棺盖为柿蒂纹,象征宇宙天国,而龙衔壁与蟾蜍、鱼图案则相辅相成地表明希望墓主能顺利进入天国并长生不死。前档凤鸟代表着南方之神,象征太阳崇拜,与代表着天国之路的双阙共同置于一图,代表着期望墓主能通过神道顺利升天。后档的伏羲女娲图具有生殖崇拜、阴阳调和的含义。汉代时期,夫妻合葬较为普遍,以此推断M1左棺和M1右棺或为夫妻合葬于同一砖室墓。M1左棺右侧的鸟衔簋图意味着墓主顺利升天。考虑到汉代有神树崇拜的观念,神树形象具有长生升仙、子嗣繁茂等意义,故左侧帮图像应与汉代的夫妻观共同解读,墓主夫妇在儿孙们的寄望下于黄泉之路相见,并共赴天国,表达了生命的延续。
M1右棺的棺盖同为柿蒂纹,象征天国仙境。前档的朱雀站在双阙上,表明墓主在朱雀的引导下进入升仙之路。后档为朱雀,引导死者的灵魂升天,也有祥瑞避邪之意。左侧为车马出行图,意味着墓主在伏羲和女娲的引导下乘坐车马进入天国。右侧则是乐舞百戏图,具有娱神的功能,展示了墓主升仙后的美好生活,体现了汉代“事死如事生”的观念。
山东的汉代画像石表现出丰富的儒家思想,以历史典故、西王母像等神仙故事为主要题材,人物形象庄重严肃,富有权威感。河南的汉代画像石题材比较广泛,天文图像是其最独特的内容。四川地区的汉代画像石题材独树一帜,因其在秦汉时具有良好的经济基础,因此四川画像石除了表现部分神话故事以外,大部分刻畫了现实生活,以精细的雕刻和活泼的姿态为特点q。
简而言之,汉朝升仙观念的出现,让人们产生了一种光明的信仰,他们渴望在死亡之后得到永生,达到一种更高层次的境界,并以此作为对长生不死的追求,而作为达到这个目的的一种方式,丧葬艺术也就成了他们表达升仙志向的一个重要标志。无论是葬具的华丽与神秘,还是葬仪中所蕴含的道教思想与佛教理念,都无法让人们真正转变为升仙的存在。汉代升仙思想兴起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人们对永恒生命的追求,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人们对死后未知境界的恐惧。无论是墓室、棺椁、棺椁上的图案或雕刻,抑或是建筑构件、装饰纹样,都是汉代人在生前对于永生所做过的努力。因此,通过葬具来实现升仙的企图,无疑是人们对于死亡的一种恐惧和抗争。
3 结语
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来看,墓室美术的意象关系是一种艺术形式和区域特征之间的联系。内容涵盖了不同时代、地区、题材等。石棺作为古代人类的墓葬器具,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和文化记忆,通过探讨石棺画像所反映出来的社会和历史背景,有助于今人对汉时的历史和文化进行深入的研究与还原。
汉代的石棺画像具有一定的程序结构,大路山东汉至蜀汉画像石棺也不例外。汉人想象力丰富,将对于仙界的向往与死后原有生活的延续思想表现在石棺上。虽已有不少学者总结汉代画像石棺的类型与含义,但随着新的石棺不断被发掘,仍需要人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它们进行分析与阐释,不断地从新的角度加以深化和理解,为现有的汉画图像志增添新的内容和视角,通过研究不同石棺画像的共性和特点,为汉化图像志提供更加全面和系统的资料,从而可以对汉代墓葬美术有一个更深的认识。
(文章图片均引自: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江津区文物管理所.重庆市江津区大路山东汉至蜀汉砖室墓发掘简报[J].四川文物,2019(6):5-20,2,97.)
注释
①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江津区文物管理所.重庆市江津区大路山东汉至蜀汉砖室墓发掘简报[J].四川文物,2019(6):5-20,2,97.
②⑩p巫鸿.礼仪中的美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③巫鸿.空间的敦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
④刘焱.汉画像柿蒂纹空间性研究[J].鸡西大学学报,2015(6):53-55.
⑤n葛洪.抱朴子内篇[M].张松辉,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
⑥秦臻.图画天地:沈府君阙的视觉程序与象征结构[J].古代墓葬美术研究,2017(00):91-110.
⑦许慎.说文解字[M].汤可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
⑧叶蓓卿.列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8.
⑨王巍.中国考古学百年史(1921—2021):第三卷:上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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