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化表达与现代性反思:《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影像反身性
2024-04-14梁艺伟
◎梁艺伟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于2023 年4 月1 日国内上映,讲述了科幻杂志主编唐志军对于地外文明充满极致好奇的故事。在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中,突如其来的信号打破了这一切。唐志军察觉到这个疑似宇宙深处的特殊信号,于是毅然决然带上伙伴们又一次出发去寻找外星人。在寻找外星人的同时,他也寻找着那个困惑他一生的谜底。自2021年在山西省晋中市平遥县首映以来,《宇宙探索编辑部》收获极大的肯定,在第5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更是史无前例地斩获4项大奖。截至2023 年5 月,该片在豆瓣的评分高达8.3 分。作为导演孔大山的长篇处女作,该片显然非常成功,但同时也不断出现争论声,其中最令人诟病的就是大量让人头晕目眩的手持镜头。
一、影像反身性:从科学主义“出走”
电影大师维尔托夫说:“电影眼睛不是自娱自乐,而是通过电影眼睛所提供的手段和可能性抵达真实。”①在1895年的一阵火车轰鸣声中,电影史上首部电影《火车进站》给普罗大众带来观察世界和解读世界的全新可能性。在电影艺术的成长历史中,声音和色彩的加入帮助电影一层层卸下了神秘面纱,让观众看得再真切一些。这些技术手段的不断更新迭代同时又赋予了电影更“虚拟”的空间与机会。
“反身性”(reflexivity)的概念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就被广泛应用于各种学科和理论流派中。电影学研究中,有时也以“自反”“反思”来表述这种“反身性”的概念。电影的反身性,实际上是一种对电影本体和各种美学形态的自我反思。由摄像机架构起来的“现实”再通过画框暴露电影作者们对“作者身份”和“生产过程”的质疑,简言之就是“暴露”电影的制作流程,甚至作者们的创作心境。正如北京大学戴锦华教授的评价,“窥视与窥视癖正是构成影院机制、观影心理与影片叙事机制的重要因素之一。首先是摄影机镜头就在扮演着‘瘸腿魔鬼’——他人生活的窥视者,在诱发着弗洛伊德所谓的初始情境。于是,呈现一个窥视者的故事成了现代主义电影构成其反身性与媒介自指的方式之一。”②影像反身性不仅仅体现在文本外观众和影视作品的互动中,同时也体现在文本中。
(一)电影文本外:伪记录与超真实
《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导演孔大山在2015 年时就凭借伪纪录片《法制未来时》成功出圈,在创作自己的长篇处女作时又一次选择了伪纪录手法。他用伪纪录片的拍摄手法来营造一种临场感,带给观众一种真实体验,用摄影机的在场来体现事件的发生过程,但观众明白这种真实感是导演刻意为之的。摄影机暴露自身的在场而形成了多一重的观看以及套层结构,由此摄影机成为虚构的一部分,成为一个隐藏角色,成为“每一个观众”。在《宇宙探索编辑部》前半段叙事中有多次人物毫无叙事逻辑地忽然面对镜头直接讲话,非常直接地提示观众这是一部“纪录片”。影片营造出来的“间离效应”或“陌生化效果”类似一种形式策略,让日常所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能够提醒我们注意到那些在日常容易被忽略的东西。
《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创作灵感来自多年前一则山东省滨州市的农民称自己发现了外星人的电视新闻,可以看出科技、未知的外星人和朴实憨厚的农民相链接时产生了天然的荒诞效果。而影片本身也承接着这则电视新闻的“荒诞感”,以人物台词和人物行动表现着荒诞意味。《宇宙探索编辑部》虽标签为科幻片,但同时也形成荒诞喜剧的风格,其底层逻辑却是科幻作品特有的诗意与哲思——人类自我中心主义在科技赋能之下的现代世界对存在与他者的强烈反思。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映后环节,导演孔大山与纪录片导演徐童互动时坦言,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秦彩蓉这一角色参考了徐童导演纪录片作品《算命》中的唐小雁这一人物。在创作灵感、人物形象、拍摄技法三层“真实”的加持下,即便是科幻题材,观众也可以沉浸在导演所创造的100多分钟的影像世界中。
在现代电影研究中,反身性理论经常成为向“完整电影的神话”挑战的理论工具。在叙事电影中,导演常常想尽一切办法将摄影机隐藏起来,将摄像机当作“墙壁上的苍蝇”,减少生产符号带给观众的视觉冲击,让观众沉溺于影像时空之中,使观众的窥私欲得到满足,并且让他们对所见影像深信不疑,感性地去看待故事的是非曲直,对导演传输的意识形态照单全收,类似一种精神上的“植入”。而反身性策略恰恰是从内至外打破完整,质疑表述,对电影本体和美学形态进行反思,暴露电影生产过程中对现实的粉饰包装,不再设置十分明确的价值趋向,而是不断提醒观众电影对现实的折射性、中介性,并思考这种方式的作用,使故事呈现暧昧性。③
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一方面导演使用纪录片式的创作手法,促使观众沉浸在导演营造的真实体验之中;另一方面导演有意暴露摄影机的在场,又不断以跳接的方式来干扰观众的持续沉浸。导演创造了沉浸,但又防止了持续沉浸,在这样的情形下,观众可以更积极地发挥主观能动性去解读文本。与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有序性和确定性相比,导演也完成了一次对科学主义的“出走”,赋权观众,让观众去创造无限的可能性。反身性理论代表着我们对人类社会的认识开始从科学主义视域中抽离出来,进入诠释学领域中。诚然,社会的组成并不是先验的,而恰恰同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以及对这些行为的日常阐释相联系。
(二)电影文本内:伪超脱与真焦虑
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唐志军从一开始就是坚定得有些极端的科学主义者。他认为人类除了摄取必要的维持生命的碳水化合物、盐、水、维生素、蛋白质、脂肪等,其他多余的摄入都是浪费。在影片的开头,唐志军和赞助商阿波罗太阳能的王总的交谈也能体现出唐志军是一个严谨且具有科学精神的人。可以说,在影片开始时,唐志军是一个典型的“阿波罗精神”的信徒,他用理智和冷静去观察世界、参与世界。随着越往西南深处走去,唐志军也逐渐完成了转变。在影片结尾,唐志军“漂移”到了“狄俄尼索斯精神”的门下,开始给女儿写起诗歌。作为一种非造型艺术,诗歌需要创作者在醉狂世界里充分调动自己的感性体验来创作。至此,唐志军完成了对科学主义的“出走”。这也对应了影片开头唐志军在屋子内的自白,其实维持人类生命的必要要素不仅仅有那6 种物质,还有诗歌、浪漫和爱。
文本内的真焦虑体现为唐志军面对女儿的自杀离世,始终抱着“不理解”“不原谅”的态度。唐志军如此偏执地寻找地外文明,是希望通过人类以外的异域文明得到答案,现有的经验解答不了困惑,所以寄希望于“宇宙”。这与“附魅—祛魅—返魅”的演变过程基本一致。影片中,崔大姐这一角色是导演在参加2018年首届星际文明探索国际论坛时结识的。导演在论坛上目睹了一位母亲带着患孤独症的儿子祈求“大师”发动一些超验的方法来治愈疾病。同样,影片中的唐志军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何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始终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他只有在马不停蹄寻找答案的路上才能暂时麻痹自己。这种焦虑反而成为他出发的动力。在西行的路上,唐志军逐渐卸下了模糊的焦虑,最终看清了谜题的答案。
二、诗意化表达:从向外到向内
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天赋”叫作诗。诗成为我们人类表现情感、传递情感的结晶与廊桥。诗似乎与人类原始本能之间有一种默契的关系,诗意化表达正是关乎生命的哲学。科幻电影对人类情感的探索由来已久,例如《星际穿越》对亲情与生死别离的讨论,《流浪地球》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守护家园的思考。除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之外,这类电影充满着人类对宇宙太空的向往与生命意义的无穷追问,但《宇宙探索编辑部》开辟了科幻电影的另一种可能性,即诗意科幻电影。
诗的本质与生命的力量交叉进行着一场永不停息的蒙太奇,亦是人类存在于宇宙中绵延着的精神联系。诗歌关乎本能的、自然的、非理性的创造力。影像的诗意化表达由来已久,较有代表性的是塔可夫斯基。正如塔可夫斯基所说:“电影作为一个艺术媒介,自然有其作为散文的可能性。我想要证明电影诗意的本质,正是它可以不加干扰地,用柔和或隐秘的方式对生命连续不断地记录和观察。”④在代表作品《飞向太空》中,塔可夫斯基借用了太空这一特殊环境来阐释自己对爱与生命的思考,以极强的内省力将科幻当作人生的一面镜子、忏悔的神父,看似是飞向太空,实际是走进内心。
“这不是普通的雪花点,这是宇宙诞生时的余晖。”当唐志军在逼仄的小屋中指着电视屏幕望着镜头说出这句话时,不由得让人思绪穿越时空,跨越星辰,站在山洞前望着天上忽明忽暗的群星潸然泪下。正如科学在不断地证伪,诗歌文字作为人类情感的载体也是无比深刻且并未虚假。《宇宙探索编辑部》的诗意化表达不仅仅表现在人物台词上,也充分体现在人物的行动上。作为人类情感的产物,诗歌抒发的情感和人的动作行为也密切相关。《毛诗序》中写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促使唐志军西行的动力来自几十年如一日对地外文明坚持到近乎偏执的追问。之所以不断追问,主要源于唐志军女儿的去世。唐志军不清楚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抑郁而选择结束生命,所以归根结底他出发的动力是对生命意义、对人类为何存在的问询。《宇宙探索编辑部》表面上是一个颓废的中年男人对地外文明的寻找,即西行之旅,实际上是他对自己内心的寻找,即向内之行。在影片开始,4:3画幅里模糊暗淡的采访中,唐志军穿着棉袄接受采访,说起宇宙和地外文明时,他的喜悦溢出了数字信号。记者提问是否相信宇宙中真的有外星人,唐志军用沙子、地球、宇宙的类比给出了十分肯定的答案,表示坚信外星人的存在。30年后,在清晰的16:9宽幅画面里,唐志军犹犹豫豫中露出一股固执和酸腐,与30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直至影片第三章节麻雀落满石狮子时的奇观异象出现,才让人嗅到一丝“真”科幻的意味。随着向西南深处走去,变得越来越长的骨头、遗落在森林中的飞船返回舱等视觉符号让观众察觉到有“真”科幻的元素。这些充满科幻意味的视觉符号隐约间拉近了观众和宇宙的距离。
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我下了火车》中曾经写道:“所有这些,因为会死,才活在我的心里。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唐志军一行人颠簸入蜀,下了大巴车,找到了异象目击者肖全旺的家。肖全旺家门口的横匾上写着“在宇宙的尽头呼唤爱”。爱是不遵循科学逻辑的,宇宙、诗歌、爱以及世界上的一切浪漫之所以令人类着迷,或许正在于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不确定性和未知性。大千世界,总存在一些事物不能用科学去解释,起码目前无法解释,而宇宙的尽头既可以是爱,也可以是数字,总之宇宙的尽头是不可言尽的可能性。在影片最后的长镜头里,镜头逐渐拉远,从地球到太阳系、到银河系,再到无数星系与星团,最后一切庞大化作一条复杂的DNA 双螺旋结构。不论是爱还是生命,人类的起源都来自这条双螺旋。
与此同时,影片也不止一次提及关于存在的问题。唐志军女儿在自杀前发给他的短信中写道,“我们人类存在在这个宇宙里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无神论存在主义者萨特在《存在与虚无》里全面论述了关于存在的理论:“客观世界是自在的存在,具有偶然性和无规律性。而人的意识则是自为的存在,只有反思个体的主观意识,进而领悟个人的存在,才能把握世界的存在。”萨特的核心观点是“存在是先于本质的,人无时无刻不在选择自己的本质,所以人是绝对自由的。但人又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纵观唐志军的言语和行为,他无疑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影片中,一个学电脑的小孩做了一个飞碟的假视频,唐志军毫不犹豫地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跑到大西北;面对肖全旺520元的“考验”,唐志军不顾秦彩蓉的反对,坚决付了款;在深山里,一行人准备下山时,唐志军毅然决然一个人继续向深山中走去。唐志军用永不停歇的行动去验证自己的猜想,对于自己的选择也毫不后悔,负责到底。当在小溪边遇到村子里失踪的驴,骑在驴身上挥舞绑着胡萝卜的木棍时,唐志军身上又渲染上一层堂吉诃德式的悲壮。
三、现代性反思:从城市到乡村
南方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吴岩教授在其著作《科幻文学论纲》中总结过,“女性、大男孩、边缘人和现代化进程中的落伍者”是组成科幻文学创作的四大簇类。《宇宙探索编辑部》中,西行的成员唐志军、秦彩蓉、那日苏、陈晓晓、孙一通基本都属于这四大簇类中的一员。30年前,青年唐志军面对记者采访时穿着的一件棉袄;30年后,即将西行时,他面对镜子不断整理着身上这件多年前的“老友”。中年唐志军无妻无子,孑孓一人,显然是现代化进程中的落伍者;秦彩蓉是西行小队中唯一的现实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率性且有情义的人;那日苏在遥远的气象站工作,由于没有和人对谈的机会,基本一人独处,造成了说话结巴的症结,但与唐志军结识后,陪他前后7 次踏上寻找外星人的旅途,如希腊酒神般潇洒享乐、说走就走;陈晓晓带着对父亲的疑问而出发;孙一通本身是低保户,也是孤儿。西行之旅从北京出发深入西南腹地,途经大城市、小县城、小村庄等城市景观,表现对不同地域空间的现代性反思。
(一)城市的“抑郁”
科学的发展带来了工艺的进步,也造成了后来的机械文明。生活在机械文明下的现代人崇尚功利主义,讲求现实近利,缺乏人生理想,追求物质享乐,缺乏一种面对忧患而创造人生的精神。长此以往,这个世界将会失去它的生机。《宇宙探索编辑部》中,唐志军的女儿因抑郁症而自杀;在成都遇到的陈晓晓也在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渐渐被抑郁笼罩。作为城市,北京和成都有着严格且科学的管理秩序和精细化的产业划分。正如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描述的:“也许我们人类经过严密的考察,只能借理智的建构物而接近曾经一度存在的神话。但是,所有失去了神话的文化,同时也失去了它自然而健康的创造力。神话的形象一般是富有魔力的守卫者,虽然无所不在,但不引人注目,它支配着童稚心理的成长并解释成年人的生活和斗争。”⑤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时代病”来说,悲剧精神可以说是一副最好的药剂。
(二)乡村的“消逝”
在现代化与城市化的进程中,城市与乡村之间产生了很多矛盾和对立,归根结底是两者的视角不同。乡村的视角是向后看,追溯人类的回忆与过往;城市的视角是向前看,探索过往历史世界中从未经历过的可能性。乡村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自然而然地产生,并且依附于自然。在中国,由于独特的民族构成、地理特征,逐渐构成了小农经济,而城市是人类生存、生产、生活的“理想作品”。在影片第二章节中,唐志军一行人行至鸟烧窝村时,向一个红衣大娘打探关于孙一通的消息。红衣大娘对唐志军说她自己是聋人,但红衣大娘转头依然可以传达屋内其他大娘的话,一方面制造了让人捧腹的笑料,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久居乡村的孤独。这种孤独甚至可以让一个聋人根据身边邻居的语态判断出所表达的内容。因此,《宇宙探索编辑部》不仅仅披着“科幻”的外衣,其真正的骨血是强烈的人道主义。
四、结语
导演李玉在评价《宇宙探索编辑部》时,第一时间联想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进行解构、再虚构,从而产生新的现实意义的电影。这种解构再虚构的进程,的确使这部影片很难被简单地归类为科幻片或喜剧片,但正是这种对边界的探索构成了电影艺术的真正魅力。⑥《宇宙探索编辑部》的杀青海报上写着:“探索中国科幻电影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宇宙科幻,在中国算是一种舶来品类型,要想真正落地生根,本土化创作至关重要。《宇宙探索编辑部》将中国传统神话故事《西游记》放置在当代语境中,又结合方言和大量“百姓面容”的叙事技巧和影像特色。《宇宙探索编辑部》是一部气质十分开放的电影,给予观众极大的阐释空间,鼓励观众积极面对现实。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写诗,冲锋,仰望星空;从明天起,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我有一座房子,面朝星空,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