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可靠叙述”看《消失的她》中悬念的生成
2024-04-14文俊丽
◎文俊丽
《消失的她》是由崔睿、刘翔执导,陈思诚监制的一部犯罪类悬疑电影,2023 年6月22日上映首日,票房就突破了1 亿元,截至6 月底“票房产出17.0 亿元,票房贡献大盘的41.2%”①,稳居票房榜首。即便是有着超强视觉冲击力的漫威系列《变形金刚:超能勇士崛起》与《蜘蛛侠:纵横宇宙》,也才分别位居6月份排行榜的第二和第三。《消失的她》之所以成为一部现象级电影,不仅是因为影片内容触及家庭婚姻与两性关系这种敏感的话题,更是因为导演独特的叙事手法将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与引人入胜的故事内容结合得恰到好处,让观众在自以为靠近事实的真相时,实则又陷入了更深层次的迷雾之中。朱一龙饰演的主角何非作为一个“四面人”,即老公、凶手、赌徒、潜水教练,集神经性疾病、认知错乱、说谎等标签于一身,在影片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作为一个“不可靠叙述者”的角色而存在。大量的主观视点镜头,让观众进入何非的精神状态与心理世界的同时,又将悬念的设置推向了高潮。
一、电影中的“不可靠叙述”与“隐含作者”
修辞方法的代表人物韦恩·布斯于1916年在《小说修辞学》中首次提出“不可靠叙述”的概念,认为“当叙述者的言行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倘若不一致,则是不可靠的”②。同时,他认为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所产生的话语缺陷能够让读者产生阅读的快感。在此之后,布斯的学生、朋友联合美国著名的叙事学家詹姆斯·费伦发展了布斯的不可靠叙事理论,认为不可靠叙述的类型应该表现在事实/事件轴、价值/判断轴以及知识/感知轴三方面。本文以这三个方向轴上的不可靠叙述为理论基础,分析电影《消失的她》中的人物塑造与悬念生成。
在前文中,我们提及了“隐含作者”这个概念。几十年以来,这个具有创新性且富有内涵的概念在评论界内掀起了一场场巨大的风浪,学者们众说纷纭,对于“隐含作者”的概念也产生许多的争议。2008年,北京大学申丹教授在《北京大学学报》发表以隐含作者为主题的文章,对“隐含作者”的概念进行了细致的评述。在评述中,她以韦恩·布斯在其著作《小说修辞学》中提出的关于“隐含作者”的概念为依据,认为“隐含作者”不应该仅仅表现某一方面,而应该从一个更为全面的角度去分析这个概念,应包含作者编码与读者解码两方面的意思。换句话说,隐含作者不应该仅仅是作家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下以某种方式进行写作的“第二作者”,也应该是读者阅读过程中在头脑中所构建出来的作者形象。除此之外,早在1978年,美国著名的叙事学家查特曼在他的《故事与话语》一书中就提出了叙事文本交流图(如图1 所示)③,非常明确地展示了隐含作者与作者乃至是读者之间的关系。
从图1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隐含作者”实际上就是文本内部结构成分的组织者与信息的发出者。根据以上学者在文学或叙事学上对“隐含作者”的概念论述可知,表现在电影艺术中的“隐含作者”实际上也包括了两方面的概念:一是影视作品的创作者以导演的身份出现在影视作品中;二是影视作品的欣赏者以观众的身份在头脑中解码出影视作品中所传达的信息,并建构出作者的形象。而本文所要探讨的“隐含作者”则是以叙事学家查特曼的理论为基础,仅局限于影视创作者这一方面的概念研究。
在悬疑类电影之中,隐含作者(导演)常常以不可靠叙述者的个人主观视角去讲述故事的内容,通过人物传递信息的不可靠性,制造一系列误导性的信息。同时,又通过对这种误导性信息的强化与遮蔽,生成整个故事叙述过程中的悬念。在电影《消失的她》中,整个故事发展主要依靠人物的叙述,叙述者又因为个人缺陷或错误的世界观,乃至故意传递错误的信息,制造了电影的悬念,形成了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
二、《消失的她》中的“不可靠叙述”
正是电影中的人物常以第一视角进行不可靠叙述,进而推动了悬疑类电影文本内部悬念的生成,通过人物的遮蔽性视角、误导,以及具有精神症候的叙述者视点的展示,让观众在确定与不确定、猜疑与震惊的情感体验之间往复循环。以下依据费伦的不可靠叙述理论,分析电影《消失的她》中悬念的生成。
(一)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叙述”
根据布斯的修辞学理论中对“不可靠叙述”概念的表述,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性表现为“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两个方面。以费伦在文章中列举的石黑一雄小说的例子为证,史蒂文斯谈论与肯顿小姐的关系时,仅从工作的角度上来说,未提及二者之间的情人关系。这就是由于故意隐瞒而导致的“不充分报道”。因此,对于“不充分报道”可以理解为,因叙述者的故意隐瞒而导致观众所获取的信息是缺失和不充分的。而“错误报道”可以理解为观众在观看影片的过程中所获取的信息是叙述者故意传递的错误信息。无论是“错误报道”还是“不充分报道”,实际上都是隐含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共同谋划。
电影《消失的她》将李木子的突然消失作为情节主线,隐含作者在事实轴上对何非的真实身份进行了“不充分报道”,隐藏了其赌徒与凶手的身份。在事件表述上,作为不可靠叙述者的何非通过大量的“不充分报道”与“错误报道”,实现了不可靠信息的传递,从而推迟与搁置了真实信息的出现,增加了影片的悬念及悬疑氛围。当然,这种事件表述上的不可靠叙述不仅仅是电影《消失的她》的专利,在《记忆碎片》《远山淡影》等影片中,许多国内外导演都通过植入与事实相悖的消息提升悬念的强度,让故事穿梭在真实与虚假的边界上,使观众游走在解密与悬疑的智力游戏之中。在电影《消失的她》中,何非作为杀害李木子的真正凶手,通过故意传递错误信息与隐瞒重要信息来塑造自己的痴情人设,在误导陈律师与观众的同时达到自己的目的。例如,何非回忆陪李木子看展的事件中,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车祸时,何非对李木子的关心与呵护让观众误以为他是真的爱护李木子,事实上,此刻的何非正是想通过谋划这次车祸和李木子结婚继而继承她的遗产。导演通过镜头的快速剪切展示何非抱住李木子并安慰她的行为及其面部流露出的焦虑情绪,来隐藏何非“不可靠叙述”的身份,通过人物与导演的双重合作最终完成了在何非这一角色身上的悬念设置。
再比如,故事结尾陈律师潜入“医院”解救被困的何非的场景。陈律师假扮成护士解救何非时,病床上的何非以为将要得救,于是便兴奋地请求陈律师带自己离开,而观众也理所应当地认为陈律师会答应何非的请求。突然间,陈律师拿出的潜水服装租赁合同,将原本在观众的心中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假李木子”是危险的情景重新打破,证据的出现让本来“无罪”的何非再次成为“杀人凶手”。此时,不同时空的场景切换、红色基调的封闭性空间,以及冰冷的医用器械与狰狞的面部表情来回穿插,让观众分不清到底谁是真、谁是假。在陈律师对何非步步紧逼的追问中,观众了解到事实的真相远不像何非所叙述的那样无辜单纯,他一直隐瞒一些重要信息,去掩饰自己犯下的罪行。整个逼问的过程中有两次反转。在第一次反转中,导演让剧中人物的言行“假装”达到观众的心理预期,然后再衔接一个180 度大转弯的人物态度镜头,当观众已经相信了何非的话时,剧情又进行第二次反转。导演正是通过不可靠叙述的特性,使得剧中人物所表述的消息亦真亦假,这种不断转换的信息所生成的悬念在叠加的过程中又瞬间消解,形成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吸引观众的注意力。
需要指出的是,在陈思诚拍摄的悬疑电影中,可以发现他擅长以高频次的情节反转来制造悬念,而情节的反转又与人物叙述的不可靠性密不可分。作为《消失的她》的监制,陈思诚自然也将这一成功的叙事技巧融入影片之中。在看完整部影片后,我们可以发现,剧中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是绝对的“可靠叙述者”,他们在一定程度上都会表现出“不可靠叙述”的特征。例如,陈律师的真实身份不仅是李木子的好朋友沈曼,还是一个在国外非常有名的戏剧导演,这为其设计“局中局”提供了现实的条件,沈曼身份的揭露也成为全片“局中局”最后的悬念。如果说何非、沈曼、警察、杀手等人作为隐性的“不可靠叙述者”,是由于观众知道的信息少于剧中人所知道的信息,二者之间信息的不对等而形成的信息鸿沟导致了电影中悬念的产生,那么电影中的另一名人物“假李木子”作为显性“不可靠叙述者”,则是导演提前告知观众其说谎者的身份,在其叙述的过程中是一种“明目张胆的误导”。
(二)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叙述”
对于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叙述”,可以从“错误判断”和“不充分判断”这两方面去考察。价值或判断上的不可靠叙述,是叙述者在叙述某一事件的过程中,对价值观的认识与判断上的畸形,而这种价值观包括道德观、人生观与世界观等。例如申丹教授在《外国文学》上发表的关于《泄密的心》的文章中,通过对价值判断的不可靠性的例证,认为作品之所以能够形成反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物所表现出来的双重价值判断标准。她把《泄密的心》中的主人公看待自己狡猾和偷偷摸摸的行为,称为一种聪明和睿智的表现,将她勉强伪装主动对老头亲热的行为表述为一种勇气和魄力。从论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申丹教授认为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叙述”强调的是双重价值标准下所产生的戏剧反讽效果与人物道德败坏行为的有机结合。
在电影《消失的她》中,人物在表述过程中所展示出来的性格和道德品格与最终结局所揭示出来的真相所形成的强烈的戏剧性反讽效果,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人物在看待事物上所表现出来的双重价值标准与自导自演的戏剧性行为。在影片的结尾处,陈麦装扮成护士潜入“医院”,通过拿出何非租赁的潜水服记录单,并以她的视角还原了李木子消失那天晚上的真实场景,即何非通过精心设计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利用“曼德拉效应”制造出他全程在酒吧的假象,而潜水水表记录仪则证实了何非故意杀害李木子的事实。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何非一直沉浸在以自我为中心的扭曲世界中,也正是居心叵测的道德缺陷与职业习惯导致了他行为暴露与毁灭。特别是在影片的结尾处,何非对李木子真实感受的回忆中,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双重标准价值观下的戏剧性交互。何非对真李木子指控道:“她只爱钱,她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何非还说道:“我(何非)嗜赌成性,不知悔改,在她(李木子)一次又一次地原谅我后,我将她骗至莫河灯塔下杀了她。”这段场景的还原就像是惊悚的音乐一样,越来越刺耳,直至人物情绪的爆发。导演通过抛出事实的结果,再用直接且戏剧性的话语来表达人物的真实想法,最后以一个更为戏剧性的原因揭示人物的本性,利用自我意识与真实现实的强烈对比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戏剧效果。
何非在叙述中一直紧扣自己多么无辜展开叙事,最后又因自身扭曲的价值观得到应有的惩罚。故事紧紧围绕结尾处“只能怪她对我太狠了!她就是这么帮我分担的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匹配她”这种强烈的反讽效果来建构故事的内核。在这种戏剧性反讽下,扭曲的价值观与卑劣的道德品格有机结合,大大地超越了平铺直叙式的“善恶有报”的叙事主题。如若单单从伦理道德的角度上来分析的话,何非对陈麦的遮蔽性叙事是否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如若真实可靠,那么在影片的结尾处对陈麦真实表述的“他”就成了一个令人同情的失败者。“我想要成功有什么无耻”也就成为何非站在其个人利益的立场上对李木子的“冷漠”谴责。如果以一个客观的、正确的道德价值观去审视何非的叙述,那么他的“不可靠叙述”则变成了具有反讽性意味的道德谴责。何非的叙述中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一方面,他视自己的卑劣道德为获得成功的手段,将心狠手辣的性格视为无可奈何的举措;另一方面,他又将别人对他的心软与原谅视为冷漠无情。而这一切卑鄙与无耻的道德品格都是他自身形象的投射。
总之,这种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叙述所产生的强烈反讽,让观众在信以为真的情况下,产生了层层的困惑。同时,人物病态的价值观下的不可靠叙述,在推进故事情节的过程中既让故事悬念的揭示有紧迫感和参与感,又将人性的善恶展示得淋漓尽致。
(三)知识或感知轴上的“不可靠叙述”
在对布斯“不可靠叙述”理论的发展中,詹姆斯·费伦认为叙述者在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叙述”表现为“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正如前文中所列举的史蒂文斯与肯顿小姐的例子,也有可能是由于他未意识到(至少是未能自我承认)自己的个人兴趣而导致的“不充分解读”④。故“不充分解读”强调的是人物对某一事件论述的过程中,对事件所进行的一种无意的不完全概括,或者说是不完全表述。而“错误解读”则是由于叙述者自身的知识或见识的局限性对自身性格认识错误。表现人物“误读”和“漏读”的常见方式有:自身智力低下、患有精神疾病或道德败坏的人等。
电影《消失的她》就将何非设定为一个精神病患者,通过展示何非的主观镜头将观众带入他的主观世界中。原本已经消失的妻子突然出现,陌生的面孔与离奇的事件改变了何非原来的生活。环境的变化触发了观众填补信息缺失的本性,通过对周围信息的检索与分析,在头脑中构置出一种新的认知,并先入为主地认同隐含作者的暗示——何非是无辜的。随着故事的推进,作者又通过“第三方视角”的切入,台词“够了,别再吃这个药了,医生都不让你吃了”与何非起身疯狂去抢药的行为,以及药物落在地上以后切到何非的主观视角,变形眩晕的画面镜头与刺耳失重的音乐烘托,头晕的动作与伸手拿药的行为,四句“不可能”台词的连续性重复,将何非这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物形象展示得淋漓尽致。故无论何非是报警核查“假李木子”的身份,还是去写真店、码头寻找“真李木子”的照片,抑或是去调取书店的监控录像,在观众看来,都是何非的感知偏差出现了问题。再比如,影片的场景主要集中在公寓、书店和“医院”等一些封闭性的空间之中,空间环境的打破与重构,建构了何非对空间感知的不可靠性。妻子的护照、手机中的照片和大腿上的创伤,以及周围的服务员,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即便是一直与自己在一起的妻子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何非对周围空间环境的瞬间变化感到错乱。导演为了让演员产生更强的错乱感,拍摄时运用了大量的手持镜头与移动镜头,以此增强人物对周围环境不安的心理感受,营造出一种令人惊恐、错愕的慌乱之感。特别是影片的结尾处,何非被强制性束缚在“医院”之中,医生、手术刀、麻醉针、假李木子、杀手及警察等一起出现在何非的面前,周围环境及人物关系的瞬间变化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而陈麦律师的出现让处于癫狂状态的何非抓住了救命稻草,大量的特写镜头与急促紧张的音乐让何非的叙述与客观事实达成了一致。在交代了李木子的下落之后,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冲出了漆黑的“医院”,刺眼的阳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他推开最后一扇门,映入眼帘的不是宽阔的马路与繁华的城市,而是一个由沈曼领导的摄像团队。这些场景的出现让观众清醒地认识到,何非对空间环境的判断出现了错乱。换句话说,何非叙述的不可靠性实则是心理被击溃后的精神破防与低劣人品的真实再现。正是何非所处外部环境的急剧变化打破了他原有的计划,从原本具有攻击性的主动方转变成受人胁迫的被动方,这种地位上的落差与神经认知上的冲击,刺激了他原本就偏激、暴躁且卑鄙的本性。郑警官的逼问与假李木子的指正,让本就迷惑的何非陷入了认知混乱的陷阱。在导演遮蔽性叙事视角与高度感染性声画语言的双重作用下,《消失的她》的情节被推向了高潮,真相被揭示的瞬间也给观众带来一种大汗淋漓后的通畅之感。影片在观众关心主人公结局的同时制造悬念,也较为自然地为观众增添了在情节上无限想象力的可能。
总而言之,在《消失的她》这部电影中,何非在感知轴上的“不可靠叙述”构建了观众在观看剧情过程中的悬念,而影片中另外两位主要参与者(警察与沈曼)的不可靠叙述的身份直至影片的结尾才揭示,限制了观众从其他叙述者的角度去获取可靠的真实性信息。
三、结语
正如崔睿所言:“越是要做好悬疑,表面上越要风平浪静,甚至阳光明媚,而悬念是出自人物、出自内心。”⑤在电影《消失的她》中,导演通过主要人物的叙述来还原故事事实,在故事叙述的过程中,利用人性的缺点,制造事件轴、价值轴与感知轴三方面的不可靠叙述,并以此构建悬念。独特的叙事手法与极具特色的视听运用,进一步增强了人物叙述的“不可靠性”,形成了一个“局中局”式的悬念结构,让观众在享受解悬的“壳子”之外,看到了更多关乎人性、反映现实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