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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群文学的个体、群体、人类叙事

2024-04-12严可健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2期

摘要:族群文学不止于书写文化的多样性,亦立足地方传递人的共同价值。文学人类学为族群文学批评提供了三重叙事的整体性分析构架,包括关注文本中的个体叙事、群体叙事与人类叙事,从而整合对族群文学的多层理解。《基里尼亚加》和《云中记》中的三重叙事具体呈现为自我灵魂的安放、族群的文化记忆和生命共同体视域下的多物种关怀,体现出现代性危机背景下对人性、族群认同和人类命运走向的深刻思考。同时,三重叙事也为新时期的中国民族文学创作树立高标,有助于促成其民族性和世界性的有机融合。

关键词:族群文学;文学人类学;三重叙事;基里尼亚加;云中记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 文章编号:1674-3652(2024)02-0119-07

DOI:10.19933/j.cnki.ISSN1674-3652.2024.02.014

本文选取迈克·雷斯尼克的《基里尼亚加》和阿来的《云中记》进行比较研究。首先,两部作品都以创伤作为叙事线索,讲述一个族群的消逝与再生。它们共同讨论了一个问题:创伤过后,人类作为一种物种,如何重塑生命的意义感,并通过群体文化的方式来延续自身。其次,《基里尼亚加》和《云中记》可以成为交相呼应的族群文学文本,前者是经由外族人的被表述,后者是经由本族人的再表述。最后,在研究方法上,本文认为文学人类学提供了“三重叙事”这一总体性的分析框架,从“在地化”到“去地方”,将族群文学研究的聚焦点从国族这一有限的认识观念和视角范围转向更为丰富的自然与人类的共性[ 1 ]。其中,个体叙事呈现个体在人生中对意义的追寻,群体叙事凸显族群、区域、国家的文化与认同,人类叙事关怀作为整体的世俗人类的命运[ 2 ]。由此观之,两部小说均触及了表述的微观、中观和宏观层面。主人公柯里巴和阿巴分别是各自族群中的巫师,是承载复杂人性思虑的个体。透过族群的社会生活,两部小说观照了全球化和现代化背景下的族群认同和整体人类的走向。因此,这两个文本可以在文学人类学的视角下通过比较得到进一步的理解与思考,并反过来推进对三重叙事的内涵与外延的剖释。

增强中华文明的传播力影响力,是在坚守中华文化立场的同时推动中华文明走向世界。在这一背景下,三重叙事既是研究范式,也可成为新时期中国民族文学的一种创作指向。在扎根于民族文化的作品中有机地融入世界意义,有助于实现与深化文明的交流互鉴。

一、个体叙事:人物形象与人性关怀

雷斯尼克在《基里尼亚加》中设想了一个可以建立自己想象的乌托邦的未来世界,于是,渴望摆脱欧洲文明的侵蚀、回归传统生活的基库尤人,通过新科技来到了一颗模仿非洲生态环境的行星。他们将之取名为基里尼亚加,这既指基库尤人最初的居住之地,又隐喻欧洲人到来之前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传统。柯里巴是这些基库尤人的“蒙杜木古”,他是巫医,是社会中的权威,也是“整个部落的集体智慧与文化宝库”[ 3 ] 209。他以传统的神祗恩迦为名,重塑基库尤人的信仰世界,规制整个社会的秩序。通过讲寓言故事、占卜和施咒,柯里巴确保基库尤社会完全按照传统运转下去。阿来在《云中记》中,同样将叙事的主体设定为云中村的一位年老的祭师——阿巴,他的职责是抚慰鬼魂和侍奉神灵。尽管没有柯里巴那种在现实世界里的绝对权威,但在云中村中,阿巴同样是村民与山神阿吾塔毗沟通的中介,是人们精神世界的寻路人。

但是,随着现代化的降临,传统的神圣信仰的失落无法避免,这或许是两部小说以巫师的视角来叙述的原因之一。巫师在社会变化的进程中,最真切地感受到了神圣性的滑落与湮没,因为他们的存在意义被降格了。

当钦定的接班人恩德米毅然选择去欧洲学习时,柯里巴气愤自己的权威遭到了反抗。他的内心是悲伤的,他开始反思人类的天性是否就是摒弃他生产的社会的价值,基里尼亚加是否真的无法成为一个永恒的乌托邦。当他的子民最终依然选择欧洲的技术之神而忘却了恩迦时,他的心境已经变得悲凉和无奈。他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地想去堵上基库尤社会的缺口,但终归是指缝流沙。当回到早已是现代都市的肯尼亚,柯里巴完全无法融入城市生活,三次入狱,并一直指责儿子爱德华完全失去了身为基库尤人的自豪与信仰。就像蒙杜木古必须单独住在远离村庄的山头上一样,柯里巴自始至终都是孤独而失落的,他一直格格不入地生活在他人之间,看着自己的乌托邦逐渐破碎。云中村的祭师阿巴则更饱尝这股滋味。曾经的他带领整个云中村飨食山神、安抚魂灵,但生活在飞速变化的时代里的阿巴,和老云中村一同成为落后的象征。反封建迷信使得“祭师的活动就只能在夜间,磨坊悄悄进行。不让鼓发出声响,不让铃铛发出声响”[ 4 ] 70。此外,当阿巴以祭师的身份参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时,因为记不住规范的山神赞词和祭祀山神的特殊舞步而被他人嘲笑是“冒牌的半吊子”[ 4 ] 87。代际之间的观念差异同样在阿巴和他的乡长外甥仁钦之间显露无遗。作为与阿巴最亲近的活人,仁钦直到最后仍无法完全理解阿巴的决定,他直言:“社会在进步,可是舅舅您却心甘情愿回到石器时代”[ 4 ] 196。随着其他村民逐渐适应现代化的乡村生活,终日为如何服务游客焦头烂额,阿巴注定是落寞的。他再也无法用自己的语言来解释整个世界,只能独守云中村的精神空地。

两部小说都成功地塑造了“失落的巫师”这一主人公形象,神圣性的消散使他们的生命失去了支点,内中伴随着他们身份上和心境上的变化。柯里巴和阿巴的失落隐喻人的传统信仰与现代文明的冲突,现代性同时扼杀了人的精神世界,使之塌陷为一片荒芜的沙漠。但人类的迷思和科学理性真的是不可调和的吗?柯里巴和阿巴最终都固执地坚守住自己的信仰,这使两部作品对人性的探讨进入了更为深入的层面。

刘大先指出,创伤之于人呈现出两副面孔:人祸与天灾。前者是政治性、社会性与文化性的苦难,而后者则是非人力造成的自然性灾难[ 5 ]。在《云中记》中,阿巴所面临的是泥石流、大地震等灾难与随之而来的乡土遗失。在《基里尼亚加》中,欧洲的殖民主义、他者的叛离使柯里巴遭受信仰崩塌的苦难。面对创伤,二者都偏执地通过主体性的信仰实践来治疗自身,在回向神圣世界的行走中重新阐释生命的意义。

天灾所导致的系列创伤性后果,往往令人生出一种无法预控的挫败和惶恐。作为祭师的主人公阿巴的前期身份“半吊子”的戏谑恰恰与其重返云中村后“祭祀山神”和“安抚亡魂”的仪式行为形成动态对照。如果说,已然发生的天灾是横断在云中村人的过去和现在时空当中的巨大裂缝,那么阿巴的“返乡”行为便是一种背负着弥合不可抗之痛楚的疗伤仪式。当现代科学只能拯救肉体生命,却对人心灵原乡的失落无可奈何之时,唯有诉诸仪式——孤独、坚定、虔诚乃至献祭性质的仪式——才能将神界、人界和鬼界失落已久的联系重新贯通,最终安魂灵于死界。这连“鬼”也不能幸免,就如老祭师所言:“我们的鬼不转生,他们只是存在一阵子,然后消失。除了伟大的山神,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会消失。”[ 4 ] 224所以,只有通晓“死界”是世间万物的必然归途,才能解开最后的安抚之结。如果说恐惧在于对未知的执念,那么对消散于无形的必然结局的知晓,则引向另一种超脱的可能性。在面临天灾时,即便产生出了种种惶惑、迷茫、无力、渺小、无辜、自怜的情绪又如何呢?在敬畏永恒之神的同时,不如让种种执念怨气散去。从恒常与消散兼而有之的意义上,《云中记》中的生命关怀并不落于人世的虚无,它所追寻的是人信仰性释怀的心灵安放方式所能抵达的一种拯救可能。

柯里巴眼前的世界充斥苦难,他毕生苦苦追寻的乌托邦也最终化为泡影。“这个世界伤透了我的心”[ 3 ] 264,直到他最终踏上飞船离开基里尼亚加的一刻,他都没有平复自己的悲哀之情。但是,在经历了种种失落之后,柯里巴最终选择坦然面对世间的一切。并且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坦然同阿巴一样并非安于现实境况,而是毅然重拾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去寻找灵魂的安放场所。“现在我再次开始寻找乌托邦,但这次我要找的乌托邦更局限,也更可能实现:这是一个人的乌托邦,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宁死也不肯妥协。”[ 3 ] 296柯里巴怀着平和宁静之心,离开了现代都市,走向了与他心灵相通的马萨比特山。“据说从出生起……每一个生命便开始了一段不可避免的旅程,它的终点是死亡”[ 3 ] 240,柯里巴知晓路途的前方是万物归寂,所以他的行走本身具有同样的自我拯救力量。

基于此,两部小说都蕴藏着人对自我的终极追问。阿巴和柯里巴在生与死、世俗与神圣之间的行走,隐喻现代世界中个体安抚心境、安放灵魂的一种可能途径。即使现代性企图强力地终结古老传统,人们也不应完全抛弃曾经的精神家园。在无意义感滋长的当下,诉诸信仰,找寻自我的安身立命之所,或可让人在依旧苦难、失序的世界中重塑个体的生命价值。

二、群体叙事:族群文化的记忆与延续

族群叙事为文化群体的成员分享思考、建构、系统化、记忆、经历的方式提供了一个开放的场域[ 6 ] 270,内化有共同体的历史心性,支撑与维系着族群认同。非洲基库尤部落和四川嘉绒藏族不仅曾经都是无文字族群,而且他们的传统文化也在逐渐消逝。族群文学作为一种新的表述媒介,承接族群的口头表述与身体表述;作为一种表述文本,呈现与保留族群观念与文化记忆[ 7 ]。在群体叙事这一分析层级上,可以看到族群文学如何通过多层次的文化书写成为族群的“回忆空间”,并引发人们对变迁之中族群文化的传承问题的思考。

雷斯尼克在肯尼亚基库尤部落所在地区进行了长期的田野调查,他在序言中征引了基库尤人的来信:“终于有一个美国人理解了他们的文化。”[ 3 ] Ⅳ具体而言,《基里尼亚加》中书写的族群文化主要指涉基库尤人传统的宗教与道德观念,包括他们的宇宙观与世界观,是一个整体性的信仰体系。首先,是关于族群起源的神话。小说开篇就完整地记述了原初之时,居住在基里尼亚加山顶上的恩迦分别赐予他的三个子嗣——马赛人、瓦坎巴人和基库尤人的祖先长矛、弓和挖掘棒的神话,这是基库尤人对自己身处其间的农耕社会的解释,也是塑造他们族群认同的基础。其次,是基库尤人对永恒的时间的理解。他们以雨季的数量来衡量岁月,比如“一个只生活过十五个长雨季的毛头小子”[ 3 ] 216,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时间观。最后,是他们的人观和物观。如“玛娜穆吉”这一章通过女性之间的冲突展现出基库尤人将已婚但未生育的女人,即“玛娜穆吉”归为“一切阴性的财产”之列[ 3 ] 129,她必须置身于社会中的结构性位置,不能让其他中年妇女感受到威胁,否则就会被认为是女巫。小说通过描写日常生活中细密的对话场景,达致基库尤文化的具体呈现。

阿来同样书写了边地藏村的地方性知识。首先是物的叙事,诸如石碉、苯教的幡,还有祭师阿巴所用的“插着血雉的彩羽的盔形帽子”[ 4 ] 48、法鼓、鼓铃,甚至是人身体上那种独有的气味,无不是云中村独特的文化表征。其次是人们世代口耳相传的古老神话与传说,如阿巴所吟诵的山神阿吾塔毗的故事,也就是关于云中村来历的故事,以及关于“鬼魂如何现身”的传说。再次是村民的生活习俗,如“‘告诉’,是瓦约乡的古老风俗”[ 4 ] 25、“祖祖辈辈都是老年人作主”[ 4 ] 35。最后是人们的仪式叙事。他们根据农时历法来举行祭山神的仪式,包括击鼓摇铃、生起祭火、向山神献马、念诵真言、插上箭镞等仪式程式。这些生发于生活世界的文化文本体现着云中村村民认知自我与世界的方式,深嵌有嘉绒藏族的文化观念。

然而,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浪潮无远弗届,任何族群都不能独善其身。族群的传统文化往往是文化冲突中较为弱势的一方,从而难以逃脱被强势文化涵化的命运。在族群这一表述单位上,文化的异质性与同质性、多样性与共通性,以及传统文化的终结与延续的命题仍然需要持续的思考。《基里尼亚加》与《云中记》在勾勒族群文化图式时,也描写了基库尤部落和嘉绒藏族文化的变迁图景和式微困境,向人们发出有关族群文化该如何延续的一系列追问——族群文化的意义何在?固守族群边界是否可能?族群文化的式微在何种限度上会影响人的身份认同?能否实现族群文化与外来文化的调和?

族群文化的意义在于其能够通过塑造人们的身份认同给予人们以情感力量,同时在更高的层面上实现“和而不同”,保持文化鲜活的生命力。柯里巴谈及不同文化时说道:“不是更好,只是不同。”[ 3 ] 123《云中记》中搬到移民村的乡亲也认为:“心里总有一块地方空着,脑子里也有好多地方都空着。”[ 4 ] 86族群文学以族群文化为基础,本身也就体现出对其意义的认定。共享的族群文化记忆对人们的影响是深刻的,它时刻唤起个体的归属感与自豪感,给予人们的精神以寄托。

族群文化同时富有来自族群内部与外部的生长力量,从而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永葆原初模样,始终与外来文化相区隔。《基里尼亚加》虚构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社会,这事实上是人类学家怀旧式的试验[ 8 ]。在现代世界体系之中,人类学家已经无法同他们的学科先辈一样找到一片未被侵蚀的异域。雷斯尼克则通过科幻式的想象,制造了一个曾经人类学研究的“桃花源”,但小说结局处试验的失败重申了对文化静态观的否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与外界有丝毫接触,哪怕只是一个欧洲医生的到来,基库尤文化就开始了不可逆的发展。同时,由于年轻一代的思想差异,基库尤社会的内部也会发生突变。无法在传统生活中找到生命意义的年轻人选择了集体自杀,很多小孩开始反对蒙杜木古的说教。可以想见,这些新的思想质素的累积终会引起文化的革新。《云中记》中的村民尽管对传统文化心存依恋,但在搬到移民村后,他们很快就适应了新的消费主义文化,逐渐淡漠了祭祀山神、安抚鬼魂的意识。或许正如基里尼亚加的酋长所言,为什么不选择让人们更好地生活呢?族群在通过提升文化的标识度凝聚情感认同时,也需要向个体敞开在外来文化影响下选择更好生活的自由,更为重要的是文化交融与族群认同的动态关系。

在《基里尼亚加》中,柯里巴的困顿引出了对族群认同的进一步追问。他认为越接近一种文化,就会越远离另一种,大量接受欧洲文化使他们不再是基库尤人,但也无法成为欧洲人,而是成为肯尼亚人,他们的族群认同不复存在。但是恩德米认为接受其他文化也不会减少他作为基库尤人的自豪感。柯里巴的儿子爱德华则表现为另一种极端,他虽然是基库尤人,但认同自己的肯尼亚人身份,并为肯尼亚不再是一个穷国感到自豪。移民村的人们同样面临多重身份的杂糅与选择。在新的社会语境下,他们的传统文化不再引导他们的精神世界,而是成为旅游资源竞争中的“文化资本”。在这种转变之下,老村长因为自己身上没有一点云中村的味道,哀痛自己已经不是云中村的人了。但是令阿巴心痛的是,云中村的即将消失竟没有使移民村的多数人产生失去根子的惋惜。

由此可见,在内外因素的夹击下,族群文化的没落将导向族群认同的模糊与弱化。但是在这一过程中,族群中的个体基于不同的需要对文化符号进行挪用与改造,能动地调整着自己的认同边界,呈现出族群文化传承与变迁的复杂面向。总体而言,雷斯尼克和阿来对族群文化的当下境遇都持哀婉的笔调,但并未在文本中提出行动纲领,而是将现代世界中族群文化如何延续的问题悬置,呼唤社会各界的深入研究。正如阿来所说的:“我固然为我的民族能够保留出那样的纯朴和诗意感到骄傲,但同时我也为我的民族的很多乡亲们、同胞们过着很艰苦的生活而感到痛苦。”[9]解决文化层面上的矛盾,需要以规避族群认同的消失与文化多样性的凋零为旨归,找寻族群文化的核心意涵与当代意义,探求不同文化相互融合的平衡点。

三、人类叙事:生态整体主义下的多物种共生

人类叙事转向人类共同体的尺度,以关怀总体世俗人类的命运为志业。通过反思人类在世界中的地位,人类叙事试图回归地球的生命之网,重新把人作为一种物种与“他者”并置比较,揭示不同“存在/生命”之间交织共生的关系。

文学作品中的人类叙事主要以写作数智时代的后人类境况和生态整体主义视角下人向自然的回归为主,后者多在族群文学中体现。生态整体主义强调“超越以人类个体的尊严、权利、自由和发展为核心思想的人本主义和自由主义……要求人们为了生态整体的利益而不只是人类自身的利益自觉主动地限制超越生态系统承载能力的物质欲求、经济增长和生活消费”[ 10 ]。生态整体主义视角下的生态文学和生态批评,或谓多物种叙事,正意味着“走向一种更为生物中心的世界观”[ 11 ],即回到生命本身来检视人类行为。在地球环境逐渐恶化、人地关系日益紧张的今天,人类亟须讲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故事,这关乎整体人类的未来走向。《基里尼亚加》和《云中记》都在更宏大的层面呼应生态整体主义,呼唤万物有灵。

《基里尼亚加》中对比描写了肯尼亚的城市景观与这片土地原来的自然景观。广袤的阿西平原变成喧闹熙攘的街道,曾经动物迁徙路线两旁的树木也已被稠密的钢铁和玻璃森林所取代,新建的邮局大楼所在地正是最后一头狮子死去的地方。事实上,在柯里巴出生之前,狮子、大象或是犀牛就已经全部灭绝了,但是现在这座充满污染、喧闹而拥挤的城市仍在向位于山顶的恩迦宝座不断扩张,那里曾是基库尤人的圣地,现在却被人完全遗忘。

作者的书写触目惊心,但真实地反映出人与自然的现实矛盾。这种矛盾果真是无法缓解的吗?柯里巴道出欧洲人与基库尤人望向同一片土地、同一只动物的想象:欧洲人想到的是一座城市的诞生,是象牙做的装饰品;基库尤人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座沙姆巴,是他们的庄稼或许要受害了。其所揭示的两种思维的区别在于是否将人类置于自然生态系统中的一个寻常环节,而不是坚持人类比其他物种更为优越。如果将前一种思维推向极端,人类将无休止地践踏自然,最终导致人类的自我毁灭。柯里巴在解释复杂的有机系统说道:“所有的要素彼此依赖……如果你把草烧了,不仅会害死以草为食的高角羚,还有……虱子和苍蝇……秃鹫和秃鹳。你毁掉了一部分,就毁掉了整体。”[ 3 ] 30这阐明了多物种共生的理念,即人类绝不是世界的中心,而只是生态整体中的一个部分,这个整体的各部分必须相互调配、和谐运转,整体才能够绵延不绝地存续下去。通过其他的物种照见自身,人类应该掀起文明化的外壳,破除自我封闭的边界,建立与生态整体的其他部分相互沟通的渠道。

阿来在《云中记》的扉页中写道:“大地震动,只是构造地理,并非与人为敌。大地震动,人民蒙难,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人无处可去。”[ 4 ]这句话有两层意涵。首先,大地并不与人为敌,相反它是人类最为重要的依附。在开辟地外行星之前,人类只能生生世世被大地庇护。其次,大地也可能与人为敌,而且在大地的力量面前,人类极为渺小。大地失控、哭泣,人们惊悸、哭号、无处可逃。虽然《云中记》中的地震是偶发的,但其不可谓不是一种预言和警示。若切断与大地的生命性关联,不珍爱予以我们生存唯一合法性的自然,则人类终将被自然反噬。

《云中记》的生态书写不止于昭示大地之于人的意义,也在文学世界中探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图式,即万物有灵。自然的变化能够在人内心唤起深层的生命体验,使人相信周遭的一切在与他们发生共鸣。阿巴承认没见到精灵,但从惊飞的鸟,无故晃动的树枝和花朵,突然鼓荡的泉水中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在回到云中村中后,在与鸢尾花耳语之时,两朵鸢尾花倏忽开放,阿巴坚信是妹妹的灵魂藏在了鸢尾花之中,是妹妹在听他说话。事实上,这和嘉绒藏族的苯教信仰有关,其崇拜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从本能敬畏大自然转变成一种精神寄托,并由此产生人只要崇拜神灵和保护万物,就可以获得平安和幸福的理念”[ 12 ]。“万物皆有灵魂和生命”虽是一种原始朴素的信仰,但其中“人与自然合一”的思想内核是宝贵的人类遗产,经由阿来富有强烈生命感的写作再度感召人类对“他者”的敬畏与共情。

大地虽然无言,却有情感,需要人类感知它的悲欢。经由诗性的自然想象回归生命本位,或许是在全新的人类世界中引导人类延存的要义。一方面,族群文学所描写的地方性知识内含生态价值,提供了不同民族、不同人群对环境的多样认识,个中必然包括人类与环境和谐相处的实践活动与理论基础[ 13 ];另一方面,族群文学与史志或民族志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虚构技法与诗性品质。作者所书写与营造的多重感知世界,无疑是弥合人与非人之间的裂缝,探索人与物相伴而生的新形式的重要想象空间。

四、结语

通过文本的批评实践可以看到,文学人类学的人观与衍生的分析框架超越同一性和差异性的对立,深化了对族群文学的整体理解。在个体叙事这一微观层面,不仅关注并分析人物形象,更以阐释特定人物中蕴含的普遍精神为旨归,如对自我价值的关切,以及直面生死时迸发出的情绪与意识;在群体叙事这一中观层面,在文本中探赜族群的文化与历史时,打破地域和人群边界,研究族群如何在横向上被写入国家乃至世界之中、在纵向上被写入现代化进程之中,卷入诸如权力、认同等更大的文化议题;在人类叙事这一宏观层面,则重新看到文本中所揭示的人类与其他地球居住者,如动物、植物、神灵以及科幻想象中的事物之间的深层纠缠,以此重铸生命共同体的概念。最后,这三重叙事的内在关联并非依序递进的进化论式的关系,而是三者合一,处于一种共时存在的结构之中。在体会族群文学中的家、族、国之情怀的同时,也应思考人何以为人以及人类的未来可能。

徐新建认为,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及其他的文化表述大都停留在个人与人类之间的夹层里,忽略了个体,也远离了人类,这是对整体中国表述的忧虑[ 2 ]。基于文学人类学的理论认识所搭建的三重叙事的框架,既提供了对全世界经典的族群文学进行再解读的可能,同时其本身也是中国民族文学创作的高标。“文学人类学不规定如何创作,但其宏阔的视野和平等的立场可以对创作发挥影响和引导的作用。”[ 14 ]如何在言说民族—国家的基础上,在微观这一级深度挖掘人性意义,在宏观这一级关怀人类命运共同体,从而上升到跨越族别与国界、触动人类心弦的世界文学与生命文学,是新时期中国民族文学研究和民族文学创作可以广泛延展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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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rratives of Individuals, Groups, and Humans in Ethnic Literature:

Kirinyaga and Yun Zhong Ji in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Anthropology

YAN Ke-Ji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207, Sichuan, China)

Abstract: The ethnic literature not only writes about the diversity of cultures, but also conveys the common values of people based on different places. The literary anthropology provides ethnic literary criticism with a holistic analysis framework of triple narrative, including individual narratives, group narratives and human narratives in works, thereby integrating multi-layered understandings of ethnic literature. The triple narrative in Kirinyaga and Yun Zhong Ji are specifically presented as the rest of the self-soul, the cultural memory of the ethnic group, and multi-species ca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life community, reflecting profound thoughts on human nature, ethnic identity, and the human destiny in the context of the crisis of modernity. At the same time, the triple narrative also sets a high standard for the creation of ethnic literature in the new era. It contributes to the organic integration of its nationality and cosmopolitism.

Key words: ethnic literature; literary anthropology; triple narrative; Kirinyaga; Yun Zhong Ji

(责任编辑:赵庆来)

收稿日期:2023-02-07 修回日期:2023-03-19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西南多民族生死观与民俗考察研究”(17JJD730002)。

作者简介:严可健(1999—),男,浙江宁波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人类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与文化、比较文学研究。Email:ykj243474419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