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推波助澜的人

有蒲与荷

严监生临终前担心两茎灯草费油，伸着两个指头迟迟不肯断气，这个经典桥段使严监生成为“吝啬鬼”的典型。

后来看完原著，我发现严监生虽然抠门，却是一种善良的抠门，如同爷爷奶奶那一辈节衣缩食的那种“抠”，“抠”得平易近人，“抠”得让人心疼。倒是他的哥哥严贡生，是最应该承受众人之唾弃的。因为严贡生的抠门，是一种损人利己的抠门，是一种恶霸式的抠门，抠得人神共愤。吴敬梓在第六回借仆人和脚夫的口道出了这一点。

严贡生在二儿子结婚那天，既想雇一班吹手又不想出价钱，仆人四斗子委婉地劝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爹给了他二钱四分低银子（低银子：成色不足的银子），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扣二分戥头：用戥子给人家称银时少称了二分），又叫张府里押着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仆人的话一句一转，句句都让人惊叹严贡生抠出了新高度。

你以为严贡生的抠门到此为止吗？不，更抠的还在后面呢。

严贡生在二儿子结婚十天后让仆人去租船，仆人租了两只大船，共十二两银子，约定到付。上了船，严贡生将借来的“巢县正堂”金字牌，“肃静”“回避”白粉牌，四根门枪都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吹打打地好不威风！船家以为载的是某个大人物，一路上提心吊胆地服侍。

眼瞅着快到目的地了，严贡生故意将几片吃剩的云片糕放在掌舵驾长的旁边，半天也不来查点。掌舵驾长馋得不行，以为这几片吃剩的云片糕客人不要了，于是“左手扶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严贡生只是装作没看到。

船靠了码头，严贡生先让人将儿子和新娘送回去，又叫码头上的脚夫把行李物什都搬上岸。搬完后，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没理他们，只是一个劲地问云片糕去哪了。听掌舵的说被自己吃掉了，严贡生顿时来了劲，一通吹嘘，说自己的云片糕多么多么珍贵，几十两银子都买不到。数落完还让四斗子写帖子给县里的汤老爷，要打掌舵的板子。船家登时就慌了。不过码头上的几个脚夫看穿了严贡生的心思，便拐着弯儿地“敲打”船家，让船家别向严老爷讨喜钱——“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即云片糕），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不成？”严贡生借这个机会数落了众人一番后扬长而去，非但喜钱没给，连船钱都赖掉了。

与哥哥严贡生损人利己式的抠门相比，严监生的抠门可以说是损己利人。严贡生被人告到衙门，是严监生费了好多钱财替哥哥摆平了官司；严监生自己生病舍不得用人参，妻子生病却“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妻子死后，严监生又把妻子留下的私房钱送给了两位老舅，每人一百两；两位老舅科举那年，严监生又各送了两封银子给他们作盘费……

为什么严监生有如此多的慷慨之举，世人反而视而不见，偏偏盯着人家临死前挂念两茎灯草的事情不放，并且大加嘲讽呢？为什么严贡生抠得如此卑鄙龌龊，却很少有人对其大加鞭挞呢？

我想，我们都省却了思考，只是一个劲儿地盲从，一个劲儿地人云亦云。书上这样说，老师这样讲，我们也就一股脑儿接受了，接受以后便当成既定事实，当成真理，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然后站在道德的山顶上，与其他众多“正义的化身”一起形成山洪似的群体力量，毫不留情地扑向站在山谷中的人。

鲁迅讲：“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是的，遇到不合自己心意的人，我们很容易纠集一群人形成一个团体，用“数目的力量”排挤、孤立对方。

这让我想起中学时候的一件事。彼时我们在群里讨论一个哲学问题，其中一个同学把矛头指向我，弄得我下不来台。一气之下，我利用哲学上的诡辩将矛头转向群里其他几个同学，让他们误以为那个同学掷出的矛头其实也指向了他们。其他几人的怒火先于沉睡的思考而醒，立马与我形成统一战线，一起攻击那个同学，让他很快就招架不住败下阵来。看到这一幕，我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之前的怒气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多年以后，和那个同学闲聊时，他又提起这件事，说我当时联合其他人一起排挤他，曾经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郁郁寡欢。我愣住了，这是我未曾想到的结果。当年我不过是为了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而已，没想到竟会给他造成如此大的伤害。我就像鲁迅说的那样，用“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

我在懊悔的同时，也在不斷地追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其他几个同学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我蛊惑？难道真的是因为哲学上的诡辩太具有迷惑性吗？可能有一部分是，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缺乏思考，所以上了我的当。因为他们缺乏思考，所以更容易被我点燃怒火，成为一个个推波助澜的人，成为压在骆驼身上的一根根稻草。发怒很容易，牛羊也会，冷静的思考却十分不易。一个人的怒火瞬间可以达到“令共工撞击不周山”的程度，而其思考的孕育却艰难得像“奥德修斯返航的船”——这是人类的通病。

从那以后，我便牢记这一教训，哪怕自己再生气，也不挟私排挤、孤立他人，更不会参与到他人的团体中去帮别人排挤、孤立对方。虽然我可能无法说服别人不要挟私报复，但最起码我可以做到不去推波助澜，不让自己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