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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的月令文本与本土时令

2024-04-11周泽鸿

敦煌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月令政教风俗

內容摘要:西夏文类书《圣立义海》“月之名义”不仅具有中国传统月令文本的时间结构与思维模式,同时还贯穿了应天顺时、依时寄政的政治理念。其创作思想主要源自儒家主导的月令政治模式、王道政治理想和秦汉以来的岁时文化传统,此外还受到唐宋官修类书以及《唐月令》的影响。“月之名义”对《唐月令》的绍继,除表明西夏统治者对唐代政治的钦慕效法,还融入了西夏对于自身正统地位的知识构建。“月之名义”中有关社会生活、岁时节庆、娱乐游艺的记述所勾勒出的西夏社会风俗图景,不仅体现出月令思维下西夏统治者推行王化、整齐风俗、规范民众道德精神的理想追求,还反映出西夏对于“中国”的认同以及中原时令知识在西夏的本土化与实用性功能。

关键词:西夏;月令;政教;风俗;《唐月令》

中图分类号:G256.1;K892.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4)01-0122-09

On the Yueling Texts from the Xixia Dynasty and the Local Seasons

—Focusing on the “Names of the Moon” in the Tangut Reference

Book Shengli Yihai

ZHOU Zehong

(School of Nationalities and History,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21, Ningxia)

Abstract:The third volume of the Tangut reference book Shengli Yihai圣立义海from the Western Xia, or Xixia dynasty entitled the“Names of the Moon” not only possesses a temporal structure characteristic of traditional Chinese yueling月令texts (documents that recorded information about the monthly climate), it also expresses the political concept of governing according to the laws of nature. Research on the ideas that guided the preparation of the Shengli Yihai has found that they were mainly derived from the political model of yueling texts that were heavily influenced by Confucianism, as well as the political ideal of benevolent government and Chinese cultural traditions that can be traced to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It was also influenced by reference books edited by the governments of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and by the Tang Yueling唐月令(Tang Dynasty Yueling Records). The notable inheritance of content from the Tang Yueling in “Names of the Moon” shows that the Western Xia rulers not only admired and imitated the politics of the Tang dynasty, but also that they actively incorporated Tang models of the oretical construction when establishing the legitimacy of their own regime.The descriptions of social life, festival celebrations and entertainment activities in“Names of the Moon” provide an image of Western Xia political practices that are highly revealing of the governments motives and self-perception. Many of the recorded social customs reflectthe ideals that motivated the rulers of the Western Xia in their rectification of various customs and efforts to standardize the moral spirit of the people. In addition, the regime also sought to make the knowledge of the seasons from the Central Plains more localized, and thus more practical. Finally, the Western Xia showed a marked tendency to identify their rule with the“Middle Kingdom,” or Central Plains region. Study of yueling texts thus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observing the political culture of the Western Xia dynasty.

Keywords:Xixia dynasty; yueling; political culture; customs; Tang Yueling

辽宋夏金时期是我国历史上又一次民族大融合时期,进入内地的契丹、党项、女真和汉族长期交往交流交融,逐渐接受汉族传统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1]。西夏的主体民族党项族早期生产方式与文化程度均很落后,随着党项内迁与西夏立国,党项西夏渐慕华风,其立国规模与政教设施也多汲取唐宋资源,文明程度因此不断提升。黑水城出土西夏文类书《圣立义海》,其第三卷“月之名义”具有中国传统月令文本的时间结构与思维模式,以及应天顺时、依时寄政的政治理念。对于考察西夏的政教文化、农牧生产、社会风俗等方面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和意义。然而这一问题尚未引起学界关注,故笔者略陈管见,以就教于方家。

一 《圣立义海》“月之名义”的文本、体例与思想溯源

《圣立义海》刻印于西夏仁宗乾祐十三年(1182),全书共五集,十五卷,一百四十二类,各类均以“纲—目—注”的三级文本结构进行阐释,现存残本约为原书四分之一[2]。从“圣立”之名及序文中“臣等才疏智力少,确意尚待后智补”[3]等句可知此书为夏仁宗仁孝钦定编撰,由官方机构刻字司刻印,代表着仁孝时期西夏的官方意识形态。其书第三卷“月之名义”现存七月部分内容及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腊月、闰月、中央土的全部内容。然而前辈学者在翻译过程中较少與传世文献相参校,忽视了“月之名义”与中国传统月令文献以及岁时文化的内在联系,导致部分译文存在疏失之处[3]52-55。为了更加准确地考察“月之名义”的文本内涵,笔者已对此部分内容进行过重新翻译[4]。现将译文移录如次,并以表格的形式予以呈现(表1)。

如表1所示,在“月之名义”的三级文本结构中,第一级以月为纲,题为“某月之名义”;第二级以四字短语为目,是对该月自然特征以及相关人事的具体说明;第三级为注,则是对相应条目的详细注解。纲举目张,每月的天体运行、寒暑变化、物候特征、农牧生产、君王施政、节庆礼仪以及宗教活动等均有相关的说明。因此《圣立义海》“月之名义”呈现出“以月系事”的文本特征,与中原传统月令文本中“四时—十二月”的结构体例十分相似。

所谓“月令”,“月”即时序,“令”即政令,是秦汉以来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依时寄政、应时设教之施政纲领。月令以时月为纲,使农事、礼乐、政教、兵刑贴合着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节律[5]。这种基于天官律历之学和元气论的理想的大一统政治模式可以称为“月令政治模式”,并且通过《礼记·月令》对汉代及之后的王朝政治理论与实践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6]。中国传统月令文本众多,大致分属“四时-十二月”与“五行-三十时”两种文本系统[7],展现出早期中国对于“政治时间表”的多样化设计。其中“四时-十二月”系统以《吕氏春秋》《淮南子》《礼记》为代表,此一系“王官月令”最晚于汉成帝时被编入《小戴礼记》,标志着月令文献的儒学化和经典化[5]79-95。《圣立义海》“月之名义”中除每月斗建及部分物候与《礼记·月令》类似外,其“十月”与“中央土”二条目中的五行配置也多与《礼记·月令》相一致,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月之名义”的文本及创作思想似乎源自《礼记·月令》。

在月令思维模式的影响下,传统农业社会对于历法及岁时知识的依赖,以及循时而动、顺天应时、不时不祥的文化心理逐步发展为一般性的生活准则[8]。汉代以后出现月令思想社会化的趋势,作为国家意志的《月令》经过改造与转化,逐步与地方社会和日常生活相结合,大量子部农家类、史部时令类以及以各种“岁时记”“岁华记”“岁节记”为代表的区域性岁时著作被创作出来。这些岁时著作继承了早期月令文本的基本内容,但更加侧重于民众的生活感受与社会参与,并且强化了一般民众对于时令的认知和遵循的自觉,从而对中国古代节庆礼仪、社会风俗的发展以及地方志书中岁时书写传统的形成产生直接而深远的影响。

至唐宋时期,时令知识的普及与传播更加广泛。唐宋官修类书如《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等都专设“岁时部”或“时序部”,以四季时序为标目,配以天象物候,辑录相关名物、景致、节庆、礼仪、风俗、禁忌、占候、饮食、养生、诗赋、典故等种种时序性知识与人文活动。与之类似,西夏类书《圣立义海》虽然体量较小,但其类目序列承袭唐宋传统,同样以“三才”为纲,且诸卷条目也大致与唐宋官修类书相一致。由此可见《圣立义海》是仿照唐宋官修类书的体例进行编纂的,其“月之名义”部分显然借鉴了唐宋官修类书中“岁时部”或“时序部”的设置与书写。

二 《圣立义海》“月之名义”对《唐月令》的绍继及其政治动因

前文已揭,《圣立义海》“月之名义”的思想来源与文本系统出自《礼记·月令》,且黑水城文献中俄Инв.No.945号为西夏文《礼记》摘句[9],表明儒学经典《礼记》在西夏境内同样影响深远、流布广泛。但《月令》入《礼》之后尚有单篇别行现象,自汉代《月令章句》开始,历代都有阐释研究《月令》的著作以及月令体文献流传[10]。为进一步厘清《圣立义海》“月之名义”的文本源流,特列表2。

如表2所示,《圣立义海》“月之名义”的五行配置与《唐月令》大致相同,尤其是保留了《唐月令》中的“五性”和“五事”。“五性”与“五事”并不见于《礼记·月令》及其他传世月令文本,因此可以确定“月之名义”所借鉴的月令文本应当是《唐月令》。据《尚书·洪范》记载,“五性”“五事”皆是与君王修身有关的品德事项[13]。班固在《汉书·五行志》中论证了自然之“五行”与人君之“五事”的关联,指出“貌、言、视、听、思心失,而五行之序乱”[14],强调“五事皆失,不得其中,则不能立万事”[14]1458,着重阐述了君王治国须持中行正的道理。若君道有失,则会出现相应的灾异和“咎徵”。可见《唐月令》的五行配置意味深长,并非偶然为之,而是具有王者寄政的象征意义。

传统月令文本中五行系统的形成经历了竞争、淘汰与整合的过程,因此各本月令的五行配置并不完全相同[5]70-72。《圣立义海》“月之名义”虽然没有完整继承《唐月令》的五行配置,并且摒弃了《唐月令》中的月政时禁和违令灾异内容,但是保留了传统月令中的天象运行、物候特征、阴阳变化、农事节律,还增添了西夏的自然环境、农牧生产、节日风俗。这是中原文化与西夏社会相适应的结果,反映出西夏对于传统月令文本的理解与整合。而《圣立义海》“月之名义”对《唐月令》五行配置中“五性”和“五事”的吸收,无疑凝聚着西夏统治者因时寄政、顺时设教的王道政治追求。

《唐月令》亦称《御刊定礼记月令》,由唐玄宗李隆基在《礼记·月令》基础上附益时事增删而成。作为唐宋国家郊社祭祀所用时令,《唐月令》一度流布广泛,影响深远[15]。然宋初制度虽有循用和归复唐代典制的一面,但自太宗以来,对于唐代礼制的检讨以及是否沿用《唐月令》的争议时有发生[16]。景祐二年(1035),直集贤院贾昌朝请以东汉经学家郑玄所注《月令》复入《礼记》,李林甫所注《唐月令》别行,仁宗从之,仍诏《唐月令》以备四孟月宣读[17]。自此之后《唐月令》丧失经典地位,影响日益衰微,而郑玄所注《礼记·月令》再度成为主流。

西夏在官修类书《圣立义海》的时令书写中缘何选择《唐月令》而非《礼记·月令》作为经典依据?应当有比较特殊的政治动因。如所周知,汉唐统治是中国古代治世的典范,其文治武功、嘉谟善政、典章制度與盛世气象,深为后世统治者钦慕、取鉴和仿效。因此在中国历史从“断裂”走向整合的过程中,“汉唐故事”发挥着重要作用[18]。一方面,五代十国及辽宋夏金时期的统治者多借取汉唐资源、援引“汉唐故事”以为政治典范和施政方针;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统治者在政治宣传和政权合法性构建中也多追溯汉唐帝王或名臣为远祖,表明继承汉唐统治的政治含义。元昊在建国之时宣称西夏政统承接唐代,可见《圣立义海》“月之名义”对于《唐月令》的绍继及其政治隐喻,不仅表明西夏统治者对于唐朝政治的钦慕效法,还有构建自身正统地位的政治考量。

作为古代政治文化中最富象征意义的时间符号,颁历授时是关乎天命正统以及皇权稳固的大事。10—13世纪辽、宋、夏、金各民族政权之间的历法颁受折射出当时特殊的政治格局与复杂的文化关系[19],宋夏天文历法之争的背后实际上是宋夏两国君主的天命之争[20]。党项早期实力弱小、文化落后,内迁以后长期依附中原王朝,奉唐宋正朔,用汉地历法。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元昊改元称帝,国号“大夏”,年号“天授礼法延祚”[21],并且“自为历日,行于国中”[22],表现出明确的自立意图与天命政治观念。元昊给宋廷所上表文中宣称:“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远祖思恭,当唐季率兵拯难,受封赐姓。”[21]13995可见元昊在构建自身正统地位时采取了“历史溯源”与“天命营造”的双重策略,不仅攀附北魏鲜卑拓跋为先祖,而且通过宣扬拓跋思恭受封赐姓的事迹来说明夏州藩镇与唐王朝的密切关系,进而将其政统接续到唐代,以此与北宋分庭抗礼。这一政治动因在官修类书《圣立义海》的编撰中被继续申述,显著例证便是对《唐月令》相关文本的绍述继承。《圣立义海》“月之名义”明确指出西夏“国属金德,腊日在丑”,根据五德转移学说,唐为土德,腊日在辰[23],宋为火德,腊日在戌[17]96。西夏统治者自命承祚唐朝,以金为德,腊日在丑,进而以色尚称国,国号“大白高国”,在国号、正朔、腊祭、服色等诸多方面严格遵守德运学说[24]。努力将自身政权纳入华夏正统传承序列之中,这不仅是出于现实政治层面的需求,也体现出西夏对于“中国”的高度认同。

三 《圣立义海》“月之名义”中的本土时令与风俗图景

时令知识对于农业社会发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早在先秦时期中国就已形成天象、气候、节令等自然因素与农事生产相结合的授时传统。党项早期以游牧为主要的经济活动,“不知稼穑,土无五谷”[25],且“无文字,但候草木以记岁时”[25],对于时令的认知尚处于自然原始的状态。党项内附以后逐步接受农耕文明,经李继迁、李德明及李元昊祖孙三代的经营积累,西夏立国时已经占据兴灵平原及河西走廊的大片农耕区域,农业成为社会经济中的重要部门,对于天文历法的依赖程度也日益加深。因此西夏立国以后颁历授时不仅有确立正朔的政治含义,也有安排农时的现实需要。西夏法典《天盛改旧新定律令》中载有执掌天文与历法的官方机构卜算院与大恒历司[26],黑水城出土有西夏文刻本、汉文刻本、汉文写本、夏汉合璧写本等多种形式的西夏历书[27]。西夏历日文献中有长期观测行星运行的记录,仅Инв. No.8085中的观察数据就达88年之久[28],由此可见西夏统治者对于天文历法的重视程度。

另外,西夏时令知识的书写、传播与应用,反映出丰富的传授途径与应用场域。如夏汉双语字典《番汉合时掌中珠》中有四季、八节、年月、日限、腊月、闰月、二十八宿、十二星宫等与时间及历法相关的词汇[2]3-6;宁夏拜寺沟方塔出土的西夏汉文诗集中有《冬至》《重阳》《打春》《人日》《上元》等岁时诗篇[29];黑水城还出土了《二十四节气》《六十甲子歌》等汉文写本[30];出土的西夏历书内容中有年月干支、节气、星宿、星曜、纳音、建除、朔望、漏刻、物候、神煞以及选择宜忌等内容;而黑水城出土的蒙书、辞书、谚语等文献中也有相关的时令书写。其中除表现西夏本土时令与民俗的歌谣《月月乐诗》外[2]271-274,西夏的时令知识大多与中原文化一脉相承。《月月乐诗》与《圣立义海》“月之名义”的内容有一定的重合,二者应当具有同源异构的文本关系:

月月乐问根源,月月乐说根源。

正月里黑头赤面岁始安乐国开宴。白高暖厩羊产仔,日晒厩内羔儿眠。月之三日人向往:牦牛白羊草场嫩叶始堪食,羊鸣铃响牧归来。

二月里路畔草青乌鹊飞,来往行人衣履薄。冬日寒冰春融化,种种入藏物已出。西丘明月鹤唳问流水,鹤唳水秀月偏西,鹤飞水大永不竭。

三月里布谷斑鸠树丛啼叫国安乐,国势强盛水流草生猎于郊。东方山上鹃啼催植树,鹃啼树茂日光明。谷菜丰盈国不饿,鹃啼树丛广无垠。

四月一日夏季来临草木稠。布施财宝国开宴,青鹃啼叫夏色浓。开垦山原人欲见腴田,草丛花开宛如铺彩缎。泽畔水草出水如剑高尺许,鹿皮缰绳系良驹。雨露和合泉侧出,圣地上青蛙戏。

五月里国中雨降种种花草竟吐芳,来往行人观不足。高坡红草弯弯不动如雉尾,蒲苇黑头戴帽冠。羊儿食草头杂错,大蛇缓行现草丛。男女妙手正午依法制乳酪。

六月里沼泽苍翠野菜多,虫飞蝶舞大雁鸣叫国安乐。铁匠需材东南走,草场放牧沙碛行。野兽出行引领小兽慧心待其戏,红锦蝴蝶鹰展翅,阳光灿烂遍布十丘似锦毡。

七月里百谷丰盈家畜肥大国开宴。风吹草梢黄又低,正午雨降鹌鹑鸣叫乐其寿。番儿马配白木鞍,牛皮璎珞尽皆同。诸部族人寿年丰驰路宽。

八月里山坡日暖稻谷熟,良田稻谷卧畦边。人人外出周边走,番汉部族铁屏障。杂用黑稻白稻来捕鸟,逐鹿割稻三番忙不休。

九月里田头割稻穗,山丘草场依法行。百草菜蔬果实采,形形色色九月食。五谷丰盈国安乐,黄白稻麦霜未结,慧人有意积钱财。

十月里诸物入库休闲国开宴,百姓娱乐国弋射。黑风乍起鹿又鸣,风吹草低羊马惊。乌鹊交鸣绕树丛,西方自出东方去。黑白城堡均安定,国势强盛见其乐。

十一月里白高步入西方丛林冰始凝,寒冰难断路曲直。番儿侧目送往迎来同修好,马齿经寒黑鹿肥。

腊月里五九已过鱼初动,击打春牛孤鬼惊。新年将至黑头赤面国开宴。老少好似三节竹,岁首月末再相交,宅舍地头皆来同庆聚首乐悠悠。[31]

《月月乐诗》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月之名义”七月之前的残缺内容,不仅详细记述了西夏区域环境中的鸟兽昆虫、草木果蔬、稻麦谷物、家畜繁殖等物候现象,以及草场、山丘、丛林、山原、沼泽、泉水等地理意象,还有关于番汉民众社会生活的细致描述,如畜牧、垦荒、耕种、制乳酪、收野菜、割稻谷、狩猎、宴会等生产与娱乐活动,以歌谣的形式和质朴的党项风格生动展现了西夏境内番汉民众的年度时间生活。在自然规律的支配下,西夏民众根据相应的物候变化来明确时令并进行相关的农牧生产,这是党项民族长期以来生产、生活经验的总结,是对自然生态细致观察和对农牧业生产节律精确把握的成果,表明党项民族对于自然节律和物候时令已经有相当深入的认识。

《圣立义海》“月之名义”因绍继《唐月令》而蕴含王者寄政的月令文本性质,是故保留了《礼记·月令》及《唐月令》中的部分物候现象,如“燕子归往南海”“鸟雀入水为蛤”“鹊始巢,雉雊鸡乳”等鸟类物候,“天雷停声”“虹藏不见”“寒露降”等气象物候,“昆虫匿去”等昆虫物候。同时《圣立义海》也凝聚了以《月月乐诗》为代表的西夏区域物候与本土时令知识,这是中原月令思想与党项民族时间生活及时令认知的有效整合,因此《圣立义海》“月之名义”不仅在保存党项民族时令经验、凝聚地方知识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且对西夏社会的环境适应、生产生活和岁时风俗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方面,《圣立义海》“月之名义”以季节转换和岁时节令对社会生活进行周期性调节,通过宣扬相关的时节宜忌为一般民众的生产生活提供训诫指导。“月之名义”对于每月生产活动的记述涉及农、牧、渔、猎等各个经济领域,如农业中有八月收糜、九月碾谷、腊月修治农具等农时宜忌,畜牧业中则重点关注牲畜的繁衍增殖,此外还有寒冬时节修治屋宅、增添棉衣、烧炭取暖等关涉民生活动的记载。中原民间在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个节气中占验农业收成的习俗也被西夏人所吸收,但党项“旧俗止重冬至”[22]230,故“月之名义”中只保留了冬至日的农事占候。“十一月之名义”中“观察云色”条载:“冬至观云:黄云大安;青云来年多虫;白云有疾;赤云有兵;黑云有水灾也”,在这样重要的时节为来年的农业丰歉和灾异进行预测,进而指示民众应变与预防,反映出西夏统治者对于民事和生产的重视,也反映出中原时令知识在西夏的本土化及其实用性功能。

另一方面,“月之名义”中有关社会生活、岁时祭祀、娱乐游艺活动的記述不仅勾勒出西夏社会的一般风俗图景,也透射出月令思维下西夏统治者推行王化、整齐风俗、规范民众道德精神的理想追求。在“月之名义”的风俗图景中不仅有“秋中碾谷时节,供养谷神波女”“十月黑风如鹿嚎声,风吹茅草,黄羊逃丛林,边地国人追射”等反映党项传统民俗的记述,还有诸如重阳登高、饮酒赏菊,腊日供奉天神、赏赐百官风药,以及除夕之夜驱除狐祟、辞旧迎新等中原民俗。此外西夏的岁时节庆中还有七月十五盂兰盆节设立道场法会超度亡灵、君民孝顺父母,以及九月十五僧俗集会、兴禅礼佛等崇奉佛教的内容。可见西夏的岁时节庆受到党项传统、中原习俗以及佛教文化的共同影响,呈现出宗教兴盛、民族融合、注重娱乐的鲜明特色。“月之名义”还在节庆活动中大力宣扬相关的道德准则和伦理规范,如君王应以德治民、济养孤贫,民众则要忠君爱国、孝顺父母。这些独特的节庆礼仪、风物民俗、道德教条进而内化为一般民众的生活经验与情感体验,成为西夏民俗文化与民众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就使得经由中原传播而来的时令知识和党项传统民俗进一步融合,从而“转化为实际的、日常的、地方性的知识和集体记忆,进入一般人的思想与生活领域,成为一种通俗文化,进而影响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社会行为”[32]。

结 语

作为西夏官方宣教的月令文本,《圣立义海》“月之名义”具有宣示正统、敬授民时的政治意涵以及推行王化、整齐风俗的社会功能,不仅是西夏统治者维护皇权、巩固统治的重要手段,也是西夏政治文化与岁时风俗的重要体现。其创作思想来源于儒家主导的月令政治模式、王道政治理想以及秦汉以来的岁时文化传统,同时受到唐宋官修类书中岁时书写以及《唐月令》的影响。因此以《圣立义海》“月之名义”为代表的西夏时令知识和岁时风俗,同样是中国古代月令文本及岁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西夏“得‘中国土地,役‘中国人力,称‘中国位号,仿‘中国官属,任‘中国贤才,读‘中国书籍,用‘中国车服,行‘中国法令”[17]3641,在政权组织、制度设计、国家治理、文化建设等诸多方面积极吸收、借鉴中原文化,呈现出“外蕃内汉”的文化形态。西夏统治者认同中国传统月令文化,继承了中原王朝治理中依时寄政、敬授民时的政治理念,并且在其“月令”文本的设计中融入了对自身正统地位的知识构建,不仅反映了中原时令知识在西夏的本土化及其实用性功能,也反映出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进程中西夏对于“中国”的高度认同。10—13世纪西夏在西北地区的局部统一,推动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发展。辽、夏、金等民族政权对“中国”的高度认同,促进了民族间的大融合,也为元朝以中华正统身份承袭中国做了思想、理论和实践的准备,打下了厚重的基础[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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