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雨落人间(外四篇)

2024-04-10石英林

啄木鸟 2024年4期
关键词:木槿晨光母亲

石英林

早上起来天阴得厉害,我在窗边站了很久,纠结着该不该出去散步。

天就那样一直阴沉着,却没有下雨的意思,于是我决定出去,临出门带了把伞。空气中似乎有肉眼不可见的蒙蒙雨丝,被风拥着贴上皮肤,带来依稀的潮气。

这个暑天一直缺雨,怎么唤都不来,可苦了院子里的草木。今日大阴,它们一下子舒展多了。不过,到底是夏末初秋了,粉色的木槿少了往日的妖娆,零零落落不咸不淡地开着,花瓣也不甚张扬,似一个女子躲在半掩之门的后面。

白木槿倒是还继续开着,离老远就可看见素色的花朵,分散在绿叶间,继续惹人怜爱。走近看,花比前一阵子稀疏多了,而且朵子明显小了很多。是该休息了,竭力开了一夏,给我带来了很多的欢愉和静气,内心很是感念。

终于,地上落了几个大大的雨点子,我并不急着回,顺道在就近的凉亭里坐了下来,打算看雨。结果枯坐了很久,雨还是未如愿落下,地上的蚂蚁各自奔忙。虫子噤声了,偶有一两个高高低低冒出点声响,也是怯怯的,秋虫是怕雨的。

今年的山楂长得很繁密,压得枝条低沉下来,不费力就可摘到。果子已褪去深浓的绿,向红色过渡,石榴也泛起了淡淡的赭石色,离上盘不远了。

折回的路上,有一只蝉仰躺在道边,腿脚乱蹬却翻不起身,旁边有几只蚂蚁围着转。我急走两步捡起来,怕是捏到了它的发声器,蝉“嗞嗞嗞”地叫着,却不奋力挣脱。本打算将它放在就近的枝叶间,又恐它挺不了几日被蚁食,还不如带回去放在我的花圃子里。

据说,雄蝉发出高亢的鸣叫,是为了招引远处的雌蝉前来交配,繁衍后代。但是雌蝉的发声器官已经退化,它只能听到雄蝉发出的邀请,却不能回应,被戏称为“哑巴姑娘”。它们是没有“对唱”的“情侣”,真的有些遗憾。

有人说,雄蝉是“聋子”,雌蝉是“哑巴”,其实并不是,只不过雄蝉的听觉不如雌蝉的听觉罢了。实际上,它们一个是“半聋”,一个是“半哑”。当雌蝉受到召唤,飞到近距离时,雄蝉不断发出特有的低音量的“求爱声”,吸引雌蝉靠近。与此同时,雌蝉也能发出低音量的应答声。这样相互默契才能达到交配目的。只不过雌蝉的这种低音量次声人耳听不到罢了。

雄蝉有很强的鸣叫力,雌蝉有很强的听力,这也算是一种互补吧。造化不捉弄它们,总算没有错失彼此的深情。

我回来将蝉放在水插的木槿上,又恐它夺去木槿的精气神,这几枝木槿还在努力开着花呢,于是将它移到了一株大点的长春花树上。不一会儿,它就把自己藏在了叶子后面。

毕竟,人对事物还是有所偏爱的。以四季来说,我就喜欢这浅秋,尤其刚刚被雨洗过的新秋,不凉不热,崭新无尘,真好。

这场雨总是要下的,耐心等着吧。

夜雨敲窗两无眠

夜来落雨,周遭寂静,唯这雨声叨扰,心下喜欢,安于枕上,静静聆听……

有的人生来无视无闻,许是他们自己选择不想看见,不想听见。只是,这么美好的夜雨,听不到确实可惜了。当然,还有第一束晨光打在我的杯盏上,是打着炫的那种光,并不灼伤人的眼睛。

《说文》里是这样解释的:“炫,烂耀也。”光耀明亮,我更喜用它来形容心情。和喜欢的一切在一起,看云看花、撸猫撸狗、写字画画、戏水摘果、侍花浇水、流汗挣钱,每个,都很美好。如是,生活明亮,心情明亮。

有些事,需要和他人一起,有些事,则更宜一个人独享。比如一个人翻山去看开得热闹的繁花,一个人静静看月下樱色飞舞。山花开得匆忙,迎晨露开,傍夕照落,若你呼朋唤友,它们不等你来就落了。有些人不能辜负,有些事不容错过,如这夜雨,倘若人人都睡了,唯我独醒,这雨岂不是独独下与我,岂可辜负?

瞧,我的喜欢,得来就是如此的容易。

早起的晨间,微光照着屋里的陈设,一切若隐若现,沉稳而富有温情。而女儿喜欢的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在我的素瓶里,开了一茬又一茬,仿佛花事永远忙不完,日日给人留有期待。陪着这束花,我于南窗下能坐许久。

第一束光照在林间,于是碎金挂满了枝梢;第一束光照在湖面,随风起涟漪,于是金浪推来涌去。这些,我都是曾看见过的,所以喜欢又很贪恋。

人世间,有些东西,无需看见,无需听见,内心本就有。有些东西却只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雷声在远处隐隐滚起,配这夜雨也是合适的。否则,只这夜雨唰唰,也未免单调落寞了些,就像有些人在跳舞,即便舞技不怎么样,也是想要有人欣賞喝彩的。说到底,人这一生还是需要一个欣赏和附和自己的人。

说来,这世间也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就如这天地即乾坤,自古人人都是如此说。而我却是小格局,活至半百,在某日早上赖床的时候,浮想这青空和云,就像一对母子。青空看云在她的怀里翻腾变幻、撒娇卖萌,就像母亲慈爱地看着她的孩子各种淘气折腾,或积云弄雨,或绵绵轻笑,或心野着跑得杳无踪影。黄昏时分,惹得母亲扯破嗓子喊儿归。这淘气孩子心情好的时候朗朗大笑,心情不好时狂撒雹子,而母亲则永远在允许、守候。都说母亲的胸怀,正是如此吧。

有时候,我看着天空的一片云,像极了儿时母亲给我扯过来盖在身上的一床小被,绵软极了,可怎么能再盖上它,余生再怎么苦思冥想,也是没有法子了。自然母亲身上特有的体香也是闻不到了。想起以前,有时候母亲帮我盖被,我正在假寐,浓密的睫毛偷偷地跳了几下,不知母亲当时是否发现。有时那被子盖过来,正扰了我的美梦,我却不曾有半点嗔怪。

母亲盖过来的那床被子啊,永远是天底下最绵软最舒服的,热天不热,冬天不冷。

在这雨夜里,不慌不忙,自己帮自己盖好了被子,只留双耳。静静听这雨,疾一阵,缓一阵,如人的一生。

一生不但急不得,还得花点心思,否则想看见的没看见,不想听到的也是塞满了双耳。那日午前,在早市的树荫下等人采买归来。眼前槐叶随风飘动,一会儿阳面,一会儿阴面,我听到了它们细碎的碰撞声。老槐底下,人群熙攘,你来我往。我则把镜头缓缓推过头顶,记录下那个美好的瞬间。我尽量每天留给自己一点点时光,暂离日常琐碎,屏绝外界纷扰,没有懊丧也没有期待,只是享受,看好看的,吃好吃的,觉得自己住在一个奇妙的星球上,美好无比。

院里栽有许多松树,去年还收了松花粉,今年却看着它们渐次在风中飘散。也好,来来去去,自由自在。无论贫穷与富有,心安一隅,自在最是难得。

当我不再考虑后来,更不为前事纠缠,让心处在当下,生活就会变得更为平静。心下无羁,干净悠然,好一个“心下无愁不管天”、“干柴净米煮清泉”,过去的那些诗仙神人们,真是会享受。

“当下”这个美好的词,也快被今人说烂了。什么是“当下”,我说就是这一刻,就是此刻。这一刻,枕上听夜雨,开着一扇窗,盖着一床薄被,不凉不热,暗夜里,不用看见,只听这雨声,已是最好。

听,雨点打在叶子上,又落在了地上。

巧手画扇享清夏

夏至时,阳气到达极致,阳气的极致下阴气开始产生。也因此有了夏至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酉阳杂俎·礼异卷》:“夏至日,进扇及粉脂囊,皆有辞。”是说,夏至日,妇女们互相赠送折扇脂粉等什物;“扇”,借以生风。往年此时我已是画了多把扇子,今年却只是为老父亲画了两把折扇,还是受他托,遵他命。皆因今年笔墨多闲置,自是错过了很多,如院里的忘忧草,且期待明年吧。

也许是源于有期待,所以才日日用力地活着。所谓期待,自是很多,若只说其一,便是拥有一个偌大的庭院。夏日种满太阳花的草坪,蔷薇花墙为我挡住市井喧嚣,养一只兔子,每日食饱就躺在花间树下酣睡,再种几株香水百合,它的香味可以助我入眠。当然,还要种好多女儿喜欢的绣球,花开如碗口大。就在这些花影下教我的孙儿们写字画画,看云听曲,读朗朗的诗词,小拉子、小福子还有那些昆虫小雀都是他们最好的玩伴。

近日起得早,五点左右窗外已是鸟雀嘈杂,只是芒种那天,却格外安静。记得那个晨间,我在南窗下静坐了好一会儿。这世界真是太绚烂太丰富,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也有。取舍之间,全靠自己的辨识和平日修为。取一瓢饮,就一席卧,生活简单,内心丰盈。自持而不拘泥,自省而不苛责。一切刚刚好就好。所谓永远,何来永远?误以为快乐是永远的,痛苦也是永远的,实则是,一切不过是浮云过境,一切都是会过去的,自是不必过喜过悲。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今已是人生之旅行至中途,若还不懂取舍轻重,行事毛躁,欲心深重,何来神清气爽安之若素?花开看花,遇雨打伞,何来不安?

往年此时,院里的白木槿早开了,今年却是才缀了几粒不大不小的花蕾,要看花开,还得耐心等几日。高温干旱多日,幸好今午后,天赠及时雨,前几日我在院里种的太阳花也算有救了吧,期待它们早日开花。

正因有期待,更应懂取舍。取舍不易,经年已去,今已行至中途,岂容囫囵尔尔。曾看到一段话:“人一生都是借来的,房子、财产都不属于自己,最爱的人包括下一代,也一样,连同我们的肉身。”既如此,令人轻松不少,很多东西的追求像包袱,卸掉一样倒是换得些许轻松。所需渐少,保暖避暑却是最重要的。酒要少喝,人要多动,尽量早睡早起,年纪越长越要少吃辛辣刺激食物,远离负面情绪太多的人。人这一生要干的事太多,尽可能不在贪嗔痴慢疑里腌制自己。余生珍贵,把精力放在所喜所爱里。所喜甚多,所爱甚多,却不致让其成为贪欲。一切喜好都在淡然里,与光同尘。

旃檀香,乡野风,还有池蛙呱呱,也是我喜欢的。

要向着明亮、温柔、善意而去,而不是一路行一路沉陷暗里。人心要有自我清洁与修复的能力,你拥有的世间,才能在缺憾中圆满。有老者说,人来这世间都是自带七分干粮福祿,而并非受于他人馈送赠予。余下可以影响你命运的,皆是你自己这一世劳累耕种所收,收成好与坏,命运是否有改善,岂能怨尤他人,所谓福田心耕正是如此。

扇给炎夏送清凉,我自觉画扇亦是。全身深陷其中,研磨调色,画就一把把,禅味简静,更易生凉。南窗下坐定,高温天一坐几个时辰,竟然一丝不觉热。其中一把,绘就高士骑闲驴一头,烈日浓荫,独行于山间野迹,不徐不疾,好不自在。亲见眼前好景致,岂能不吟诗?你说这驴背上吟诗,是穷酸气短还是潇洒风流,个中味道外人怕是莫知矣。这把团扇墨迹未干,已经有人高呼所爱了。这也算是一种小确幸吧。身藏于浮云烟火,心慧于灵魂深处。只有颜色相近、频率相同的人,才能心存默契,彼此流露赤诚珍贵的部分。这是光怪陆离的世间,仅有的恩赐与福分。

既已夏至,夏已过半,且等半夏长,且等蝉始鸣。这一辈子,不急,慢慢过,看人哭,看人笑,看人争,看人抢,看这世相百态,我自清风闲在。

墨池度暑恰桃源

伏天藏墨池,静处觅凉风。高温伏天,触热炎赫,女儿也正好度暑放假,每日藏于墨池,正好纳凉,我则铺纸续墨紧随其后。二人热衷于笔墨书画,一有空闲便深陷其中。

颜真卿的楷书豁达端庄,遒劲豪宕;赵孟頫则结体行中兼楷,严谨匀称,潇洒清俊,遒媚而内含风骨。一颜一赵两种书体,咱娘儿俩真是各有所爱,互有所学。

我们心中都有一片桃花源,不能至,向往之。而艺术之所以迷人,就在于投入其中能有片刻地置身于“桃源”之悦感。于是,不管行文,端严也罢,放达也罢,庄谐杂出,都可见作者神情!

艺术之路无穷尽,且求新与存旧从来都不矛盾。我们师于古者,却要在此基础上求新求发展,不管是艺术还是治学,都应如此,于是才有了新的血液,生生不息。这其实是一个坚持与摒弃的过程,是漫长的摸索过程,不可拘泥,亦不可沙上建塔,时代的发展瞬息万变,适者生存才是长久之计。

最喜欢的还是闲笔走纸留下的痕迹,喜欢白云出岫、溪彴涧烟、明月朗朗、碧蛙夜啼……只是这一日三餐,养儿赡老,混迹尘间,却是不能尽得清凉,心中刚强无欲无求亦是一理想。偶有一梦,美如珍馐,不舍醒寤,真是枕上回味,三匝不腻。这一生啊,踽踽痕迹,又岂不是梦,浮云朝露,流光瞬息,如露亦如电,何曾见过哪个永存不灭?

忽然想这世间人,真是入尘甚深,风火交煎。某一刻处在积云弄雨里,心灰意冷,恨不得当下了此残生;旋踵又是拨云散雾,炎阳射人,如人乘车下坡,心将要飞起来,身侧景致妍丽悦目。众人聚散如鱼遇食,忽而聚首,忽而离散,唯余唼喋声。与人说起这种种变幻,我用一“腌”字,喻这人就如缸里的菜,腌得年深月久,便酸咸苦辣一应俱全。要怎样才能得悟明理,不过缘起缘落,不过一念转换,差的只是那一点点觉悟,便要受这多苦,把自己浸在缸里反复地腌制。

猛一日,发现鬓边白发又添几缕。急着赶路,竟忘了身边的好景致。于是,又对女儿说,人生一世,真是偶然,要带着温柔与善意探索这世间,可深情,且勇敢,却不可执拗与苛求。海水有尽头,月亮有圆缺,人间有不足,哪能事事均如意?人活一世,日久月深,又匪朝伊夕,学会用艺术让内心平和一些,明亮一些,宽阔一些。出于欢喜、谅解以及对美的温柔向往,尽力让这一世清澈而长情。

清粥小菜伴晨光

近一段时间,我几乎都是早上六点起床,跟女儿道早安,听她絮叨她的梦境。偶尔给她做可口的早点带去班上,时间充裕还会跟她一起早读。

那一日晨间,翻书累了,将目光移向窗外,于是捕捉下了这幅晨光。这可爱温柔的晨光,在那一刻直击内心,让人想流泪,心起仁慈和暖意。

世间之物千千万,不可胜数,落入心底者却是不多,怎可不珍惜?在这样美好的晨光中,想起了小时候的冬天,那时候天寒地冻,心却是暖的。冰凌、积雪、裸露的枝干、场院里安闲的小雀、一张口氤氲着的白气,这些都是我极为迷恋的。

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手却冷得不行,于是跟同学学着织手套,用积攒的零花钱去商铺里买小小的一撮毛线,织成那种露指的,便于手指灵活地写字。那时兜里的小零钱总是有数,所以买的毛线也是各种颜色,织的手套五彩缤纷。

真快啊,一眨眼的工夫,半生已过。

猛然发现,年龄越长越喜欢简单,就像眼前这棵冬树,卸掉了所有的叶子,唯留简朴,淡然的枝条,却极富韵致。它们是我冬天里最愛看的风景,就像清粥小菜,简简单单,清清爽爽。

清粥小菜,是老父亲的最爱,也是我的最爱。天慢慢凉下来的时候,父亲就爱吃这一口,甚至早晚都让母亲做给他吃。这个老了的文人,年已耄耋,和母亲厮守六十载,两个人从艰难日子里相扶相持走过来,直至白发苍苍,齿摇耳背,喜欢的那一口,却一直不曾改变。

如今,老妈不在了,想吃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就做给他吃,白灿灿的粥,绿湛湛的菜,我们也算如法炮制,只是不敢问父亲,可曾有老妈做的味道?

很奇怪,我的女儿竟然也痴迷这雪菜,我这当娘的也就学着腌了一罐。从清洗晾晒到切碎装坛,每个环节都力求照着母亲的样子做。今天已经第十八天了,可以开罐启食了。

为了配这个雪菜,今早我特意熬了一碗包谷糁粥。一个人坐在炉灶前慢慢熬,将整个晨光都熬了进去。

最抚慰人心的,莫过熟悉的味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故人在侧,如履貉裘。

在这晨光里,我把我的心细细抚慰了一番,也把我的心中人细细数了一遍。有来的,有去的,念起他们,无论悲喜,都是我在这人世间最为珍惜的记忆。

责任编辑/杨玉洁

猜你喜欢

木槿晨光母亲
《木槿》
晨光
书画影苑
晨光改造大多数
挽留
给母亲的信
晨光
晨光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