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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玫瑰(长篇小说连载)

2024-04-10张锐强

啄木鸟 2024年4期
关键词:战车

张锐强

引子

从二级警督退休之前,刘学锋履历表上荣誉很多,妥妥是个好警察。谁也想不到,退休的头一年他就进了派出所。他进派出所本来再正常不过,但先前都是警服笔挺昂首阔步,这回却身穿T恤低眉顺眼——因为弄不好就得进局子,至少也是行政拘留。

他犯了什么事儿?涉嫌危险驾驶。

不是酒驾。是啥呢?有点儿令人难以启齿。倒不是这事儿本身有多恶劣,主要在于它发生在一位六十一岁的老人身上,尤其他先前还是个一丝不苟的警察。

事情是这样的——

市机关大楼门前广场外有一条宽阔的新马路,平常车流不算拥挤。这里是革命老区,经济一般,新城区又没有完全启动,白天有人来市里办事,车来车往,夜晚则是一派寂静。一帮半大小子便经常在午夜时分聚集于此,飙车。无论摩托车还是轿车,肯定都改装过,一踩油门发动机的惨叫便声震旷野,讨厌得很。毫无疑问,多数是非法改装。他们飙车不止是飙速度,还玩漂移。某日漂移比赛发生撞车,不知有无人员伤亡,反正双方已遵守江湖规矩各自撤退,但电线杆子好险被撞倒却是确凿无疑。事情到了这一步,警方肯定不能坐视。蹲守几天,一网打尽,其中居然有前二级警督刘学锋。

这事儿其实跟刘学锋没啥关系。他骑着摩托车,而肇事的是轿车,当天玩漂移的自然还是轿车。他完全可以给熟人打个电话脱身,但没有。为对方着想,他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你说你百分之百清白,但人家仓促之间如何认定?况且现在追查机制这么严;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也开不了这个口。他明白大家無法接受一个六十一岁的退休警察还飙摩托车的事实。在人们的认知中,似乎酒驾醉驾都比这个更容易接受,对吧?六十一岁的人,干着一十六岁的轻狂事儿,这话怎么出口?

当然,不打电话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的确没啥事儿。他的摩托车也改装过,但不违法;他自己也没犯事儿。就算当夜出不来,次日上班总能把问题搞清楚。

他想得很简单,但事情略微有点儿复杂。这事儿惊动了新闻媒体——警方主动跟市里的融媒体联系,想弄个好新闻。尽管次日审他或曰跟他确认事实的警察认识他,也相信他跟这事儿没关系,可如果就此放掉他,万一他的身份被公布出去,那就有点儿扯不清了。因此缘故,所长不得不亲自出马。

刘学锋虽已退休,但貌相还很年轻,甚至比在职时更干练。主要是身材管理得好,丝毫不见臃肿,头发又染得勤。衣着整齐,手上没戴佛珠,脖间没挂金链子。一句话,外表毫不油腻。所长虽然年轻他二十岁,看着却不像两代人,而是兄弟。反正他自信比满脸倦容的所长要精神。为啥?原因也简单——舒心呗。

退休之前的忙乱繁杂彻底翻篇,说实话,多数人并不适应,刘学锋则如鱼得水。他有事做,就是骑摩托。他格外喜欢俯身摩托之上,踏紧油门,两侧风景人流车辆刷刷地被甩到身后的感觉。从警的日子里他有板有眼一丝不苟,脱下警服,立即变身飞车少年。

老婆不是没有跟他吵闹过,没用。还好,他基本没出过事——小磕小碰忽略不计。虽则如此,他还是买了一份人身意外险,算是对家庭负责。

刘学锋不认识所长,跟不认识先前那个警察一样。这两年人事代谢很快,退休之前他其实早已退出舞台。没想到这所长跟先前的警察一样,也认识他,上来就热情问候,倒水递烟。所长说:“果然是你!听小赵一说,我就感觉是你!”

刘学锋微笑不语,用目光询问原因。

所长接着说:“那时我刚从警校毕业,你把一个过路的轰下车,骑着人家的摩托就追逃犯!”

这事儿说起来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也是巧,布控追逃,本来他们所都在外围,是配角儿,但那逃犯反应不慢,抢了辆车冲出两道包围圈,他们所突然成了前线。照理说,如果逃犯就此脱身,跟他们关系不大,而且所里车少,也没派到这个方向。关键时刻,刘学锋征用(用被“征用”者的话来说那叫明抢)一辆摩托紧追不舍,逃犯惊慌失措,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结果连人带车撞到了树上。

刘学锋连连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翻篇,翻篇!”

所长说:“事后所领导要带着我们去看望你家老太爷,你没给面子。”

刘学锋一愣:“有这回事?”

所长提醒:“2005年。抗战胜利六十周年。”

两组数据瞬间擦亮记忆,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所长口中的老太爷是刘学锋的爷爷刘体乾,也曾当过警察,资历老到什么程度呢?是1957年从公安军直接划转到信阳地区公安局的。从那时回溯,他作为第四野战军特种兵纵队战车师营长参加过开国大典,再往前,他是国民革命军第五军的战车营长,在赫赫有名的昆仑关战役中立过功。

那时看望慰问抗战老兵是社会热潮,以“国军”居多。刘学锋也曾跟着局机关的同志去长台关看望过张自忠所部三十八师的排长胡立东。虽则如此,对于别人要看望他爷爷的要求,他却总是婉言谢绝。他不想给人自我炒作自抬身价想要沾光的印象,尽管如今的所长、当年的小警察软磨硬泡,他也没点头,不意今天“冤家路窄”,自己落到人家手里了。

刘学锋解释:“不是我不给面子,确实是我爷爷不愿意。他总是说,他是共产党,不是国民党。”

所长笑了:“国共合作,团结抗战嘛。八路军新四军前面,不也带着国民革命军几个字?上头又不避讳。”

“他自己避讳呀。他总是说,当年虽有微劳,但国家也没让他吃亏——离休待遇嘛。真要看望,就多关心一下那些曾经跟日本人在战场上刺刀见红,却从没混个一官半职的普通士兵。”

所长说:“可老太爷太特殊了,他是战车兵,开坦克啊!你想想,那可是中国第一代坦克兵,又是开国第一代公安老前辈,双料!”

“那年他都九十岁了,我是怕他谈到高兴事儿或者伤心事儿,情绪激动……”

所长又丢来一支烟:“反正今天逮着你了,你就给我们好好说说吧。”

刘学锋接过烟,但没点,下意识地在手指间摩挲来摩挲去:“陈芝麻烂谷子,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其实正相反,那些往事刘学锋知道得很清楚。但是说出来,太像评书故事,有太多的巧合。他不想给人吹牛的印象——爷爷当年的外号就是“大吹”。

所长啪的一声打着火,隔着桌子递到刘学锋面前,嘿嘿坏笑:“老兄,你别忘了,今儿你落到我手里了。老太爷的故事我惦记了二十年,你要是不给我们好好讲讲,今天可出不了这门儿。”

刘学锋沉吟半晌,吐出一口烟雾:“说说可以,但我有言在先,只在这儿讲。今天所有的话,出了门都不作数。”

第一章吹号的少年

1

无论入学还是加入童子军团,填写籍贯时,刘体乾总会按照爷爷刘增寿的要求写上河南信阳,尽管他的脚一天都不曾踏上过信阳的泥土。光绪二年(1876),陕晋鲁豫四省持续大旱,赤地千里,汉水汾水浍水汶水全部干涸,说饿殍百万一点儿不夸张。刘增寿跟父母一路讨饭,辗转出关,好歹算是抢了条活路,否则这世间就不会有刘体乾了。

逃离信阳时,刘增寿不过十五岁。转眼几十年过去,眼看着一天老似一天,他也一天比一天惦念信阳,总是在孙子跟前念叨信阳的好:冬天不冷,有毛尖茶喝。

刘体乾当然不喜欢听这一套。信阳,如此遥远的地方,他又没有同伴,有什么好?虽然籍贯填写的是信阳,但他总觉得奉天就是他的老家——少帅易帜之后已将奉天改为沈阳,老百姓一时还没适应,奉天二字总是脱口而出。

直到有一天,那个嘴边没有酒窝的女同学神秘消失。

1931年9月17日,星期四,训练日。高二学生刘体乾身着整齐的童子军军服去上学。军服是黄咔叽布的,佩着圆形铜质、红底白字的领章。左侧是校名,右侧有号码,类似士兵。系领巾,铜扣上刻着“智仁勇”三个字,举手敬礼时大拇指与小拇指相接,寓意以大助小、以强扶弱;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伸直,象征三条誓词:对国家尽忠,对社会尽责,对自己要求健全。此前一年,国民党中央常委会决定在全国推行童子军教育,小学高年级到高中全部组建童子军。学校组成团,班级就是中队,队旗上绣历代英杰的名字。

童子军刚刚组建不到一年,刘体乾的军服还是崭新的。穿着这身衣服,他感觉格外有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威风,有点儿大将巡边的错觉。他忍不住掏出随身的小镜子,又自我检阅一番。他是童子军的第一号手。军训教官对他说,你喜欢吹牛皮,当号手最合适。同学们哄堂大笑,他的脸臊得像一块红布,但心里依旧很高兴——旗手号手比中队长还要威风。他的号声一响,谁都得听指挥,比团长也差不了多少,是吧?刘体乾的手指下意识跳跃着,可惜号不在手边。

那时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天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更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正在北平顺承王府的司令部研究阎锡山的问题。中原大战失败之后,阎锡山将部队交给徐永昌,以赴日考察為名躲往大连,但前不久又悄悄杀了回马枪。作为东北王的继承人,少帅当然不希望再起波澜。可惜他跟刘体乾一样,都不知道此刻最大的风险方向。

因为光绪二十年(1894)的黄海海战,学校才选择那天搞童子军训练。看到路边关东军张贴的演习布告,刘体乾不觉一个激灵。日本人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并中国,第一步就是东三省,谁不知道?老师说过,日本国内许多儿童食品都以东北的城镇命名,个中寓意,就是傻子也能体会。

街上行人稀少,店铺多数关门,尤其是钱庄粮店。日用小铺还有营业的,但都莫名其妙地涨价。日本侨民行色匆匆,包括一些二鬼子朝鲜人。不过一到学校,汇入人流,归属感便将刚才的焦虑冲刷一空,全天也果然平安无事。

晚上回家的路上,气氛依旧这般诡异,空落落的街道让刘体乾心里也空落落的。回到家里,爷爷刘增寿正闹着回老家,说不能死在这里,好歹要到祖宗坟前磕个头。

2

刘增寿到东北先干苦力,后来做生意,曾经积累了不少财产,只可惜其中有一堆金卢布。那年月奉票币值不稳,银两携带不便,外国货币包括墨西哥鹰洋、日元、卢布,都能流通。刘增寿跟老毛子做生意时,就收了对方的卢布。人家还格外强调,这是金卢布,可以兑换黄金。谁也想不到,一夜巨变,这些卢布转眼就变得连纸都不如。白纸好歹还能让孩子写大仿不是?后来刘增寿的生意伙伴也就是那个老毛子逃到沈阳,面对这堆作废的金卢布也觉得于心不忍。照理交易早已达成,谁都不欠谁的,此事只能按照不可抗力处理。可双方已有交情,二人喝过两瓶烧酒后抱头痛哭,刘家便又得了鸡公山上的一套别墅作为补偿。

鸡公山就在刘增寿的老家河南信阳。它是汉口的后花园,很多洋人在山上建了别墅,以躲避汉口的炎热。老毛子在山上有两套别墅,酒后把一套小的给了刘家。反正他的家人多半没能逃出来,用不了那么多房子。刘增寿吵着要回去,也与此有关。即便重回几千里外的老家,他依然有容身之处。

刘增寿想回老家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有准备。包裹虽已打好,却总未能定下行期。不是黄历不宜远行,而是五十多年来,他的血肉已跟这座城市紧密相连。说走就走,怎么可能?直到次日夜里,枪炮声隆隆响起。

枪炮声来自于北大营方向。它们也成了欢送刘增寿回家的爆仗,他决定次日一早就走,带着刘体乾跟刘体乾的叔叔。他有两个儿子,一家带一个,谁都不亏欠,或者说谁都别想看光景占便宜。

因为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的神秘消失,沈阳这座城市对于刘体乾而言已经有点儿像根刺。他只是舍不得军服和军号。刘增寿明白他的心思:“咱回信阳看看,还得回来。咱们家你叔最有本事,你认字最多。这么老远的路,你不陪我,我怎么回得去?”这么说着,连拉带扯将他拽出了家门。

如果那天晚上北大营没有枪炮声,刘增寿不会带上刘体乾。枪炮声响了,那就必须带上。他最不放心这个长孙。热血,冲动,多事。他要是留下,十有八九不得好果子吃。耽误几天学业有什么关系?只要能保住性命,干啥都有机会。

刘体乾只得穿上童子军服跟爷爷走。套着自家的马车,虽然行色匆匆,但刘增寿脸上犹自镇静。街口碰到一个邻居,心神不定地问道:“你们这就走?我估摸着不会有大事,闹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先前又不是没闹过。”

刘增寿轻描淡写地回答:“我老家鸡公山上那套别墅,一直没有接收过户。我趁这工夫去看看,也回趟老家。”

他们的目标当然是辽宁总站。那是北宁铁路的终点,民国之后才修起来的。清末北宁铁路只通到皇姑屯,也就是大帅张作霖的丧生之所。

越朝前走市面越乱,调动的军队、躲避的百姓,整座城市像个炸窝的蜂房,跟17日的景象恰成两极,马车根本跑不动。刘增寿当机立断,马车不要了,靠两条腿走。

当年从信阳逃荒也是这般情景。多数人都觉得大旱饥馑很快会过去,但结果呢?

3

走出大约两里地,渐渐就没了人影,路边人家全都关门闭户。他们也难免有点儿含糊。硬着头皮继续走,后面忽然出现了两辆战车,也就是坦克。那时“坦克”这个称谓还没固定,一般叫做“唐克”或者战车,民间则称为铁牛。看见它们,刘体乾自然而然地想起没有酒窝的女同学,心头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揉揉眼睛,看清车体上的确刷着青天白日徽章,这才略微放心。

几年之后刘体乾才知道,这是奉军从法国进口的雷诺战车,现代战车的鼻祖,有旋转三百六十度的炮塔。战车轰轰隆隆地开过,第二辆在刘家人身边暂停,大概是看刘增寿年迈体衰,已经走不动了吧。车顶的盖子打开,一个当兵的露出脑袋:“逃难吧?别去总站,那里人多,日本人正往那儿打呢。去皇姑屯车站,皇姑屯!”

“那么远,怎么走得动?”刘增寿连连叫苦。

“那你们上来吧,我们也去皇姑屯!麻溜的!”

道谢后爬上车顶,刘体乾问:“老总,你们怎么不打?”

“没有炮弹,怎么打?”

“那你们打算咋办?”刘增寿问。

“去北平,把战车还给副总司令。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副总司令就是少帅张学良。昨天夜里枪炮隆隆时,他正在前门中和戏院,招待英国公使观看梅老板全本的《宇宙锋》。

大帅时代,张作霖被直系击败后退回关内,发展生产,整军经武,以图再起。他分三批从法国购买了三十六辆雷诺FT-17型战车,其中第二批的十辆是以“农用拖拉机”的名义。在编制表上,它们被称为乐鳌式战车。严格说来,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废品,尽管直到二战还在使用。当时国内还不能生产柴油,每月进口油料的费用昂贵至极。“九一八”之前,这些战车一直用于内战:南口战役攻击冯玉祥,损失三辆;临颍战役抵抗北伐军,损失四辆;在涿州围攻傅作义,又损失三辆。1929年中东路战事爆发,因铁路枢纽被苏联控制,无法输送到前线,结果寸功未立。

内战中损失十辆,遭遇侵略时不战又白白损失二十四辆。这最后的两辆,跟刘家人一样,只是逃亡。

战车行进速度很慢,还赶不上马车。他们坐在车顶上,听车长愤愤不平地骂娘。说是昨晚攻击开始时,上头就传令拆卸武器破坏战车。他们几个不情愿,又没有弹药,故而决意突围。估计总站肯定人多拥挤,是日军的攻击重点,他们打算到皇姑屯集结,想办法从那里搭车进关。再远就没法走了——长途履带行军,战车很容易损坏机件。

刘增寿问:“沈阳还能太平吗?”

车长摇了摇头:“我估摸着够呛。小日本一直在挑事,前几天第七旅已经改了符号——麻痹日本人,真正的识别符号都藏在兜里。只是没想到,真正打起来,根本不能还击。奶奶的!”

车长说的符号是军人佩戴在胸前的标识,上面有姓名、部别、职务。刘增寿喃喃自语:“一家老小,这可怎么好……”

车长顺手扶扶刘体乾的童子军帽:“还在读书吧?看你样子,跟我小弟的年岁差不多。到底是孩子不懂事儿,这时候还有心思笑!”

刘体乾其实并没有笑。他是天生的笑模样。小时候父亲一再教导他和气生财,要他无论对谁,不笑不开口,目光一对接就要面带微笑。为什么?伸手难打笑脸人,好做买卖。刘增寿解释一通,但车长并未入心:“国破家亡,不能再安心读闲书,报考军校吧,军队需要有文化的人。”

雷诺战车行进时噪音刺耳,加之一路颠簸,坐在车上并不好受。但柴油的味道刘体乾很喜欢,仿佛那就是他向往的现代工业文明。他眼前闪现出那把军号的亮光:“毕了业我就考军校!”

话音刚落,爷爷脱口而出:“你敢!”

车长闻听,不住叹息摇头:“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们还看不起当兵的,指望谁保家卫国呢?”

刘增寿回过神来,知道不能得罪老总,赶紧解释:“不是看不起当兵的,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弱……”

正说着话呢,前面突然出现一队日本兵,随即枪声响起,子弹嗖嗖从耳边飞过。刘家人连滚带爬下了车,车长也钻进炮塔,关闭了舱盖。刘体乾抱住腦袋趴在路沟里,脑海里一片空白。

战车轰地打出一炮,小鬼子赶紧趴下,但炮弹并没有爆炸。后来刘体乾才明白,那是教练弹,没有弹头。尽管如此,还是吓住了小鬼子。他们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战车得以夺路而逃。

过了一阵子没听见动静,刘增寿赶紧领着儿孙奔向皇姑屯,一番周折,好歹算是挤上了车。火车开动,刘体乾探头回望,那两辆战车早已淹没在撤退的大军当中,根本看不到影子了。

第二章 有酒窝的女同学

1

顺利赶到北平,再沿平汉线抵达信阳,东三省已经沦陷大半。小日本确实是处心积虑,9月18日深夜还发去十万火急的演习通报,用以麻痹国民政府。军国大事,平头百姓无力置喙,他们念念不忘的是在东北积累了五十多年的财产。起初出关还可以随意携带财物,很快就有日本宪兵上车搜查。刘家后来也有人成功出关,但随身财物全被扣留。他们说,北宁路客车抵达北平前门车站的时间,正点就是上午9点18分——日本鬼子就是这样嚣张。为什么非要9月18日发动?因为前一年的9月18日,奉军主力入关,中原大战随即结束。

上了鸡公山再看,那所别墅已经朽烂,不好好整修不能安居。听说板垣征四郎将张家的财产装了两列火车运到北平,张学良居然原封不动退回,刘增寿越发心疼。少帅当然可以大方,他钱来得容易,也未必干净。可刘家不同,每一枚大子儿都是血汗钱。

刘增寿咬紧牙关,看着眼前的那碗信阳毛尖。信阳毛尖讲究喝新茶,清明之前的明前茶最好,谷雨之前的雨前茶次之。这碗明前茶虽已不新,还算货真价实。无数细小的绒毛混在水中,茶汤因而显得浑浊。刘增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同时也将所有的愤懑埋怨全都咽进肚子里:“好在我又喝到了浉河水泡的信阳毛尖!当年闯关东,不就两只手一张嘴?我们从头再来!”

刘体乾自然要就近转学。没有学历证明不要紧,那身童子军服已经很有说服力了。抵达信阳之后他才明白,虽然每所中学都有童子军团,但番号未必是教育部颁发承认的,比方他在信阳就读的这所中学。而当初沈阳的母校可不一样。

“九一八”事变在全国激起的回声,主要体现在报纸与学校。政府和军队当然触动更大,但他们的反应主要在内部消化,就像冰山,表面上只有八分之一。信阳的学生全部佩戴警惕章。那是一枚铜质纽扣,钉于左肩的肩章上。正面是黑底白色的东三省地图,背面镌刻八个字:收复之责,在我肩头。

学校教唱歌曲《东海潮来》——

东海潮来浪汹涌,白山黑水遍膻腥。

国已破,家将倾,于今强寇正横行。

长梦千年何日醒。同胞呀,好弟兄,收复失地靠我们!

唱得大家热泪盈眶。刘体乾尤甚。普遍存在的对东三省同胞的同情,并不能慰藉他内心的惆怅。他的泪水很难说是因为国难,还是因为无法再见的朋友,无法再度吹响的军号,抑或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

2

有失必有得。刘体乾经常受邀参加活动,以“九一八”事变亲历者的身份发表演说。那时举国一致唾骂不抵抗将军,刘体乾对张学良也充满怨恨。但他总是指出,下级官兵是想抵抗的,只是没有命令:“东北军的战车兵非常勇敢,我亲眼看见他们一炮将鬼子击退。那时我跟我爷爷、叔叔,全都坐在战车上,子弹射来叮当作响。他们不是不想还击,是上头命令不准抵抗,所以那两辆战车逃了出来。没有逃出来的,也将武器机件彻底破坏,绝不留给日本人!”

下边忽有清脆的女声响起:“那一炮轰死了多少鬼子?”

是校花,童子军副大队长肖慧敏。大家差不多都是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因而格外引人注目。背地里谈起她,大家都不用名字,更不称呼副大队长,而是哈德门香烟的广告语——“还是他好”,广告上的图案都是妙龄女郎。

刘体乾清清嗓子:“离得太远,看不清,总有十好几个。”

话一落地,刘体乾便感觉四面八方投向自己的目光都满含钦佩,仿佛他不是逃亡的学生,而是杀敌的英雄,那一炮就是他打的。就这样,他不断到各所学校和集会上发表演讲,现身说法。信阳城里的学生,没有不知道他刘体乾的。

对于童子军大队长王振铎和号手冯国勋,刘体乾内心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插班进来不久便进入冬季,刘体乾感觉冷,随口抱怨了几句。王振铎奇怪地问:“信阳怎么会比奉天……哦不,比沈阳还冷?你瞎说的吧?”

刘体乾摊开双手:“沈阳的温度当然比信阳低。可沈阳室内都有火炕,教室里有火炉,比信阳暖和多了。我在沈阳从没冻过手,你看看现在。”

冯国勋开腔了:“你到底算信阳人还是沈阳人?回到老家竟然不习惯。”

冯国勋吹号不比刘体乾差。看到他,刘体乾仿佛又看到了那把亮闪闪的铜号,心中不觉隐隐作痛。“信阳人还是沈阳人,重要吗?我是中国人。”

“这话说得好!”王振铎和冯国勋同时竖起大拇指。

刘体乾却下意识联想到“还是他好”,尽管二者并无关联。肖慧敏的模样跟刘体乾在东北的那个同学很像。不同的是,肖慧敏嘴角边有对酒窝,笑起来更有意蕴。刘体乾虽然名气大,可在童子军中没有名分,自然没多少机会接触肖慧敏。那是王振铎和冯国勋的美差。

3

“九一八”之后是“一·二八”。日本人借口中国大面积抵制日货的“杯葛(boycott的音译)运动”,悍然侵犯上海,其实是掩护在东北的鲸吞。日军来势汹汹,国民政府一度迁都洛阳。而在上海签字和解的同时,伪“满洲国”木已成舟。

教育部随即通令全国,高一下学期的学生,必须到省城军训三个月,将来毕业证上要加盖“军训合格”的钢印。刘体乾已经高二,不必军训,反倒为之遗憾。潜意识里,他总以沈阳人自居。他还是希望能回到那里看看家人朋友,尤其是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如今要实现这个愿望,恐怕只有从军收复失地一途。

1933年,“长城抗战”烽烟再起,各地舆论民情再度风起云涌。那时童子军已不再是主导,新生活运动取而代之,背后的推动者其实是“力行社”。“九一八”叠加“一·二八”,部分留日的黄埔学生痛感国是日非,决心效仿德意,拥戴校长蒋介石,以强力手段拯救危亡,随即建立秘密组织“力行社”,核心人员有“十三太保”和“二十八宿”,二级机构是革命青年同志会、革命军人同志会。刘体乾、王振铎和冯国勋都加入了革命青年同志会。

“长城抗战”,东北军、西北军、晋绥军、中央军都有力量参与,由张学良指挥。虽然跟刘体乾八竿子打不着,他内心却有种奇怪的自豪感,仿佛在信阳冻手不再是个事儿。战事他参与不了,查抄日货还是很有激情的。

信阳靠近汉口,有平汉线沟通南北,信潢公路與浉河水运连接东西,八面来风、货物云集,自然少不了日货。他们查抄一通,收获不小,包括那批避孕套。

激情消耗体力,而那时刘体乾已经意兴阑珊。人太多,他没好意思掏出镜子顾影自怜,便对着柜台上的玻璃整理头发。就在那个瞬间,他看见肖慧敏拿起几只避孕套,问店员是什么东西。店员见是女生,不好意思直说,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是日本气球。而在场的这些学生,除了会日语的刘体乾,其他人都不识货。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来自日本,都得收缴。他们将避孕套连同其他商品一起运到县府封存,但肖慧敏手里还拿着一个,当气球玩。

这个画面大大影响了肖慧敏在刘体乾心目中的形象。那一刻,他对她满怀鄙视,甚至恶心。好像因此她就成了日本兵的情人,失去了国格人格乃至贞洁。因此他也越发怀念沈阳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

虽已将日货查抄干净,但大家的激愤并没有平息,王振铎号召大家清除身边日用品中的日货。那时节虽然中日关系紧张,时有冲突,但冀东伪政权有走私渠道,日货价格低廉,市场还是不小。大家听从号召,将身边的日货全部砸毁烧毁,包括笔墨纸砚。王振铎忽然放声痛哭,随即冯国勋也大放悲声。原來砸到最后,他们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日本布。这个不能烧,除非光着。

肖慧敏吃惊地停下动作,被她吹成气球的避孕套悬在半空,恰似她口形的放大。刘体乾越看越恶心,连带着对王振铎和冯国勋也心生厌恶。他不高不低地说:“肖慧敏,你不要再玩那个东西,那是避孕套。”

肖慧敏顿时满脸通红,烫手似的扔掉避孕套,紧接着也哭了起来。王振铎和冯国勋反倒不哭了,满怀敌意地看着刘体乾。王振铎呵斥:“大吹,你个流氓!你怎么知道?”

刘体乾说:“我懂点儿日文。”

冯国勋不屑:“懂点儿日文有什么了不起?汉奸亡国奴都懂!”

刘体乾的情绪格外平静。他掏出镜子照照,又拍打拍打衣服:“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家了。”

冯国勋怒不可遏:“还有脸笑!你别走!你污辱了女生,这就算了吗?”

刘体乾看看冯国勋又看看王振铎,不说话。

王振铎说:“你就是个牛皮匠。什么东北军的战车开炮打死十几个鬼子,肯定是吹牛!他们要是敢打,东三省还能丢掉?还不定你听谁吹的神话故事呢。或者就是你自己编的!”

刘体乾吞口唾沫,喉结咕噜一下,扫一眼肖慧敏:“是不是吹牛,你们两个月后就能见证。我准备报考中央军校,马上就参加省教育厅和保安处组织的考试。我要驾驶战车。要是他们没轰死过十几个鬼子,我去轰。”

冯国勋不信:“就你这个头儿,娘们儿一样天天顾影自怜,能当兵?还能开战车?”

刘体乾笑出声来:“你还真是不懂。个子太高当不了战车兵,里面空间太小。至于照镜子,呵呵,君子正衣冠。”

第三章 秋季大演习

1

其时刘增寿已经辞世,刘体乾报考黄埔军校亦即中央军校没有障碍。省里的考试顺利通过,到南京复试成绩也合格。但成绩合格未必就能入学,还得找两个保人,担保不会中途退学,浪费资源。

这方面刘体乾没有问题。一入学,立即下发一堆装备:七九步枪、刺刀、弹盒、背囊、黄呢军服、黄呢大衣、皮鞋、绑腿、灰布棉军服、夹军服、黄布单军服、卡其单军服、帆布雨衣、饭盒、水壶、十字镐、棉被、毛毯、被单、蚊帐、枕头……足足几十公斤。

此时他方才明白,先要接受一学年的入伍生教育,即当一年兵,分四个阶段:新兵教育四个月,上等兵、下士及部队实习教育各两个月;空余的两个月是假期。期满之后还要考试:笔试、野外考试、阅兵分列式。成绩合格升入本学期学生总队,编进各个专业队;不合格要么留级,要么淘汰。选择专业是升入学生总队后的事儿,既考虑个人意愿,也考虑各科成绩。只有进入学生总队,才算正式的黄埔学生。学期两年,第一年接受各兵科基本军事教育,第二年开展各兵科专门教育,最后阶段举行诸兵种联合演习。

可惜的是,那时中央军校尚无战车专业。当时整个国民革命军只有两支真正的战车部队。

中央方面,1928年宋子文掌管财政部时,从英国维克斯-阿姆斯特朗公司购买了十八辆维克斯-卡登·罗伊德MKVI超轻型战车,原准备用于海关缉私。次年,这批战车连同北伐军在临颍缴获的四辆奉军雷诺式战车一起,转拨给国民革命军陆军教导第一师,成立战车队,驻扎在南京新小营。1932年,战车队整体移交给交通兵第二团,移驻通济门和光华门外的通光营房。

地方军阀中,南天王陈济棠利用地利之便,于1933年从同一公司购买了十二辆维克斯-卡登·罗伊德A4E12早期型水陆两用战车。

除此之外,国民革命军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战车了,所谓装甲兵装备的都是装甲汽车或者装甲列车。高层当然已在着手发展,1929年,训练部从政治成绩九十分以上、毕业成绩前二十名以内、二十五岁以下的黄埔六期毕业生中,考选出三十二名正式生、十五名备选生,经过八个月的专门学习,分别派到德法英美深造,其中就包括战车技术;而刚刚结束的“长城抗战”中,十七军军长徐庭瑶痛感日军战车的威胁,上书高层后,奉派率领军事代表团出国考察战车火炮等现代化技术。

春风不度玉门关。高层的动向刘体乾当然感受不到。他只能选择骑兵。这个兵种离战车最近,也最威风,高头大马白手套,张学良阅兵时他曾经见过一次。

民国十七年(1928)东北易帜,全国统一,改用国历,阴历被称为废历。教育部规定,所有学校的寒假全部十四天,从1月18日到31日,2月1日开学雷打不动。因而民国二十三年(1934),刘体乾只能在学校过“废历”的春节——军校纪律严格,他不敢旷课。

就在除夕那天,他见到了战车,在中央军校的教导总队。那是他熟悉的款式,法国生产的雷诺战车。不是全钢的,轮子木质,外包钢皮。原来,那两辆战车最终还是撤进了关内。但仅有两辆无法形成战斗力,张学良便转赠中央军校作为教具。

刘体乾抚摸着冰凉的钢铁,内心像接通电源一般感触不已。那个瞬间,他无法遏制地想起那位没有酒窝的同学,然后慢慢牵出有酒窝的同学。他心头隐隐作痛。

望梅止渴只能取一时之效,最终必定是更加饥渴。

2

再度跟战车不期而遇,是不久之后的中央军校成立十周年阅兵。当交通兵第二团战车队的战车隆隆开来时,熟悉的柴油味抢劫一般将他劫回“九一八”之后的那个上午。奇怪的是,他依旧没有国破家亡的痛感,只有个人屈辱的记忆。要是能让他开着战车接受检阅,他真是死也愿意。

检阅完毕,战车驶离校区,学生列队返回。别人回来就回来了,但刘体乾回来的只是肉身,魂灵似乎已被战车带跑。只有爬进战车,才能洗雪在没有酒窝和有酒窝同学跟前的屈辱,尤其是那个没有酒窝的同学。

回到宿舍,他奋笔疾书,请求校长蒋介石在中央军校开设战车专业。

军委会设在中央军校东首,蒋介石的官邸位于二者之间,这样他无论到哪里办公都非常方便。当然,平常见不到他,他忙着在江西“剿共”。

大约过了两周,教育长张治中召见了他。刘体乾进去时,见那封信正摆在张治中案头。按照体制,各所军校都归训练总监部管辖,训练总监是军委会的下属机构,而委员长又兼任各所军校校长。为避免混亂,只能让教育长实际执掌各所军校,对训练总监部呈文也以教育长的名义。

刘体乾规规矩矩地立正报告敬礼。张治中问他:“你为什么这样喜欢战车专业?”

刘体乾满怀期望即将实现的喜悦,舔舔嘴唇吸吸鼻子:“洋油味儿,真好闻。”

对于他而言,这回答再真诚不过。如果不是喜欢洋油味儿,大概也不会有那次在没有酒窝的同学跟前深重的屈辱。但话一出口,他便感觉不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他即便栏杆拍遍,也不会有人理解的,除了那个没有酒窝的同学,而她此刻已无法表态。

果然,张治中的脸沉了下来。刘体乾赶紧解释:“报告教育长,我喜欢闻洋油味儿,所以能开好战车,不晕。”

张治中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你知道耿耀张将军吗?”

刘体乾摇头。

“他是西北军的骑兵将领,奉派出国学习汽车和战车技术,刚刚回国,担任防空学校汽车教官兼修理厂厂长。他上书委员长,要求效仿德军,组建装甲兵。你们俩的信一同送到了委员长那里,所以委员长让我找你谈谈。”

张治中每次提到“委员长”三个字,刘体乾便挺胸立正,他的笑容几乎要像花儿一般绽放:“是马上要开战车专业吗?我能立即转学吗?”

“目前还做不到,但将来一定会。委员长已有批示,对你慰勉有加。一旦开设战车专业,我可以成全你。”

南京地势低且雨水多,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与此多少有点儿关系。国民政府建都后,设置大量机关,达官贵人行商坐贾纷纷追随,民居别墅官邸拔地而起,但排水设施滞后,雨天积水现象严重。刘体乾从楼里出来,立即变成海军陆战队——身体是干的,脚是湿的。尽管如此,他内心依旧激动不已,吸吸鼻子,似乎洋油味儿丝丝缕缕,战车就在前方。他大步走在积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却浑然不觉。

真正跟战车发生亲密接触,是1935年的秋季大演习。

当年长江大水,军校积水足足三个月没退,街道上时常有小鱼成群游过,墙根滋生出小螺蛳。列队外出时,刘体乾曾踩上一只乌龟,因而沦为同学们的笑料,他自己却解释为吉兆,坚信马上就能开上战车。最终,他这个预感实现了一半。

“九一八”、“一·二八”到“长城抗战”,日军步步紧逼。当年春夏,《何梅协定》、《塘沽协定》又相继签订,中央军、宪兵第二团和各级党部被迫退出华北。中日必有一战,就是瞎子也能看得明白。

训练总监唐生智兼任军委会警卫执行部主任,主持修筑京沪沿线以及南京城内的隐蔽工事,包括军委会东首那座土丘下面的巨大防空洞。他拟订《京沪保卫战的军事设想和计划》上呈蒋介石,同时推动秋季大演习,以日军从京杭国道进攻南京为假想敌情,组织部队展开防御演练。

军一级对抗演习,自国民革命军成立以来还是第一次。中央军校教育长张治中为东军司令官,指挥八十七师与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展开进攻;宪兵司令谷正伦为西军司令官,指挥三十六师、宪兵以及中央军校学生组成的第一混成旅实施防御。

那一年,呼喊多年的整军正式启动。根据德国顾问的意见,计划用德式武器编成六十个师,其中三十个调整师采取甲种师部编制,用于国防;三十个整理师采取乙种师部编制,用于治安。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德械师。那时刚编成十个师,八十七师、教导总队和三十六师都在其列。演习动用他们,也是对整军成果的检验。既然高层如此重视,刘体乾他们必定要抗击战车的呼啸冲锋。

耿耀张与防空学校校长黄镇球联名上书之后,蒋介石命令正在欧洲巡游的孔祥熙,从意大利购买十八辆菲亚特CV-33型轻型战车,计划组建轻型战车团围剿红军。可惜人才不济,无人驾驶,这批战车一直封存在南昌行营的仓库之中。到了年底,从英国订购的三十二辆战车全部到货,在德国顾问团团长法肯豪森将军以及战车顾问皮尔纳的建议下,与交通兵第二团原来的连级战车队合并升格为战车营,驻扎于南京城内的丁家桥。而今他们配属东军,加入攻击序列。

演习于12月2日开始。虽然名曰秋季大演习,其实已经入冬。攻击、防御、遭遇、追击、转进,各种演练陆续展开。6日,双方在句容附近的瓦屋山、白马山决战。东军模拟日军,火力配备强大,除了战车营的四十八辆维克斯战车,还有刚刚组建的防化学兵,由清华大学的留美毕业生李忍涛指挥。防化学兵的公开番号是陆军大学学兵大队,这支部队非常洋气,转弯不走斜线,必须走出漂亮的直角。演习期间,四百人的队伍佩戴防毒面具,携带化学炮进入阵地,向西军发射烟幕弹和瓦斯弹,掩护东军展开猛攻。

西军配备刚从德国进口的三十七毫米战车防御炮,以及九十多辆汽车,其中五十多辆是从江南汽车公司临时征用的。在战车的攻击之下,西军阵地岌岌可危。关键时刻,刘体乾他们乘坐汽车开到,方才将阵线稳住。

战车发射的炮弹都是空包弹,即便如此,刘体乾依然心痒难耐,恨不得一跃而起爬上战车过一把瘾。当然,那时他也只能想想而已。

3

学科、术科;步兵操典、射击教范、野外勤务令;战术、兵器、交通、筑城;军制学、交通学、内务规则、陆军礼节、军语军号、战术作业、实地测图、单兵徒手操作……

刘体乾明年就要毕业。去哪儿呢?他哪儿都不想去,只想驾驶战车,可以整天被柴油味儿包围。很奇怪,尽管对柴油味儿的喜好是深重耻辱的根由,但它丝毫不曾因负罪感而稍有淡化,反倒更加浓烈。此时此刻,他已有朦胧的目标——徐庭瑶要筹建陆军交通兵辎重兵学校。交通兵其实就是战车兵,为避免刺激日本,这才用了别名。

徐庭瑶是1935年3月回国的。他将十个月的行程化为六十余万字的《考察欧美各国军事报告书》,同时自费印行《机械化军备革命》两千册,倡导机械化现代化。此时华北局势大变,中央军撤退,他也正式卸任十七军军长,全力筹建交通、辎重和通信兵,兼任陆军通信兵学校及交辎学校筹备处主任。

筹备处跟战车营都在丁家桥,离设在中山东路黄埔路的中央军校七八公里。军校内部教学气氛相对宽松,包括洋人在内的教官经常遭遇学生的问难,如果答案不能服众,教官便只能鞠躬致歉,因此辞职的也有。陆军大学此风更烈。在这种氛围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刘体乾直接跑到丁家桥,准备向徐庭瑶请求加入交通兵,学习战车。

到达筹备处时,被告知徐主任外出,尚未归来。请假一次不易,刘体乾决心株守。进入承启处,只见里面还坐着一位将军。刘体乾心里有些含糊,本想退出,但被将军制止。看来他也等得无聊,想找个人解闷,向刘体乾挥挥手:“进来进来!不要拘谨,我是你的学长。”

刘体乾立正敬礼:“报告长官!请问长官是哪一期?”

“一期的,杜聿明。”

刘体乾又一个敬礼:“原来是杜学长!古北口的英雄!”

杜聿明微笑道:“坐下说话,你这人很喜相啊,不大像个军人。”

“报告长官,打小父亲就叫我不笑不说话。但我愿意当个军人。”

得知来意,杜聿明颇感诧异:“学校还没成立,你何必这么着急?拿到黄埔同学录再来应考不好吗?”

那时黄埔的资历已有“黄马褂”的雅称,涵义不言自明。刘体乾说:“等我毕了业,只怕已经没了名额。战车谁不想开呀?”

“怎么那么喜欢战车?空间狭小,很艰苦的呀。”

“我喜欢闻洋油味儿。”

杜聿明沉下脸:“不要嬉皮笑脸!这事儿能开玩笑吗?”

刘体乾腾地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再度立正敬礼:“报告长官!我没有嬉皮笑脸。我喜欢闻洋油味儿,所以适合驾驶战车!”

杜聿明还没开口,一位中将走进门来。杜聿明起立立正:“军长!”刘体乾也跟着敬礼。

徐庭瑶本是上将,却佩戴着中将军衔。国民革命军还是年轻的军队,战事多、扩充猛,因而提拔也快,军衔明显偏高,比如胡宗南,不到三年就从少尉升为少将。为避免外军轻视,徐庭瑶出国考察时佩戴中将军衔,此后再未以三颗将星示人。他在外面已听清原由,对刘体乾说:“你要是现在就来,只能参加军士班,毕业后不能直接升军官哦。”

刘体乾说:“只要我把战车开好,还愁不能升军官?”

徐庭瑶和杜聿明都笑了,两人相视点头。徐庭瑶说:“你回去准备吧。军校第十期毕业时,我会从中考选交辎学校首期学员。你不在乎当军士,可我还需要大批机械化部队的军官呢。”

黄埔十期分为两个总队,加收的备补生编为二总队,修业时间三年半。一总队1936年6月畢业,而刘体乾这些考取了交辎学校的,当年4月便已转学,不影响黄埔的学籍。

进入交辎学校刘体乾才知道,原来学长杜聿明是他们的学员大队少将大队长——杜聿明跟他的陕西老乡、二十五师师长关麟征不对付,伤愈后不愿回到副师长的任上,徐庭瑶干脆将他招至麾下。

交通兵第二团的战车营是交辎学校的基础。学校设在丁家桥的原中央炮兵学校院内。满清时代,这里举办过第一次国际性博览会南洋劝业会。校内有一座塑像,是汽车司机胡阿毛烈士。“一·二八”战事期间,他加足马力撞开路边的栏杆,将汽车开进黄浦江,与满车日军同归于尽。

交通科下设学员大队、学生大队和练习大队。学员大队训练现役军官,学生大队面向社会招高中生培养军官,练习大队则招收初中以下学生培养士兵与维修技工。学员大队共有三个班,每班三四十人,少将大队长之下设三名队附,每人负责一个班。

“队附”就是大队附员。旧军队中本来没有副职,军官分带兵官和练兵官两种,前者就是各级主官,只带兵打仗,日常训练由练兵官负责。国民革命军以及此前的北洋军队中常见的附员编制,跟副职一样,也来源于练兵官,但低于同级副职。比方营长出缺,团附可以递补。将“团附”写成“团副”,或者认同于副团长,是回忆录或口述历史中的常见错误。附员编制出现得较早,而当时军队整编尚未完成,编制混乱,未必都有副职。学员大队就只有队附,没有设副大队长。

刘体乾数理化基础不错,又打心眼里喜欢战车,上上下下对他评价都挺高。这个喜相的小伙子,在整个学员队都吃得开。

第四章 首战吃瓜

1

交通兵科先学汽车,然后才是战车。1936年5月28日,艾伦·图灵发表《论可计算数及其在判定问题上的应用》,提出图灵机的模型,刘体乾则在南京学习驾驶战车。真正钻进去操作,才明白这并不好玩,其实难过得很。冬天还好说,南京的夏天本来就热,战车里面更赛火炉。昏暗之中,被高温加热后的强烈噪音与颠簸,终于将好闻的柴油味儿淹没。开了没多久,便感觉脑子发木,几乎不能正常思考,整个脸部也都没了知觉。等打开舱盖出来,才能重新闻到柴油的味道,尽管此时引擎已经熄火。

真正让刘体乾尴尬的是跟肖慧敏的不期而遇。

共有六个中学同学报考中央军校,冯国勋也在其中,但他和另外几个同学没能通过省教育厅与保安处的初试,只有刘体乾闯关成功。刘体乾不知道肖慧敏后来也考到了南京,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

那天他驾驶战车训练,傍晚回营时出了故障,在大街上动弹不得——这些战车都是过时款式,或因技术参数未能达到要求,得不到生产国军方的订单,只好改成所谓的外销型,雷诺、维克斯、菲亚特,无一例外。

刘体乾的坐骑尤其如此。机件不完备,保养跟不上,更兼型号复杂,彼此不能通用,故障率奇高。这种中途抛锚掉链子的事,早已司空见惯。

既然抛锚,就只好先留在原地,回头要么派车拖,要么派工修。当天是9月30日,农历中秋节。阴历既是“废历”,自然也不会放假——那时国民的公共假日只有七天,都跟传统节日无关。战车抛锚,很多市民上来看热闹,得知缘由纷纷调侃:“铁牛到底不如耕牛。不管啥时候,鞭子一响耕牛就走!”

刘体乾本来对这堆钢铁就一肚子火,恨不能踢上两脚,听见嘲讽,正要反唇相讥,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大吹?刘体乾!真的是你!”

几年不见,肖慧敏已经出落成标致的大姑娘。刘海齐眉,双辫垂肩,湖绿衬衫黑裙子,脚蹬回力牌皮鞋。刘体乾几乎不敢仔细端详她的脸,既怕看到那对致命的酒窝,又怕看到那张曾经把日本避孕套当气球吹的嘴。可是不看也得看。

“你真不够意思,从不跟老同学联系。怪不得,神气了嘛,开战车了嘛。”肖慧敏的语气和表情都毫无芥蒂,包括那对致命的酒窝。

刘体乾挺直身子,下意识地要正衣冠,却又止住。“军校纪律严、训练累,不像你们这么浪漫潇洒。你还好吧?一看你就很好。”

肖慧敏怀里抱着几本书,脸上溢满笑容。旁边的女同学逗她:“这是谁呀?”

“高中同学……”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有东北口音啊……表哥吧?想不到你也有个当战车军官的表哥。”

肖慧敏脸色绯红。刘体乾冲那几个女生敬礼:“同学们好。我确实是肖慧敏的高中同学,不过是在沈阳长大的。‘九一八以后才逃回信阳老家,跟她同学两年。”

“九一八”永远是沉重的字眼儿,女生们的脸色肃穆起来。她们冲刘体乾点点头:“你们聊吧,我们先回学校。”

话题只能从当年的共同经历开始。“力行社”的二级组织中,革命军人同志会已奉命解散。1934年,又成立了公开的三级组织“三民主义复兴社”。不过,此时不论刘体乾还是肖慧敏,都已经脱离“组织”了。

两人聊得投机,肖慧敏突然转了话题:“站了半天,也不请我进去坐坐,有你这么当主人的吗?”

從肖慧敏的酒窝旁看去,月亮圆满得令人忧伤

“怪我怪我。不过,里面确实不大适合待客。”

“难得有机会,总得亲眼看看。收复失地,就看你们和它们啊。”

刘体乾是少尉,但也是学生,抛了锚只好他来守车,那个中士借口回去取工具,跟着别的战车回了学校。肖慧敏钻进战车,在驾驶位上坐坐,又试了试炮塔里的操作。空间狭小而密闭,刘体乾只觉心脏怦怦狂跳,仿佛肖慧敏发动了引擎。

好奇心得到满足,肖慧敏钻出来,两人坐在炮塔前继续聊。天色向晚,月亮遥遥升起。虽然不亮,但已经圆满。从肖慧敏的酒窝旁看去,月亮圆满得令人忧伤。刘体乾无法忘记那幅剪影,肖慧敏的头发被风吹起,微微遮过炮塔,恍惚间,幻化成另一张面孔,没有酒窝,仿佛那酒窝已经被耻辱和愤怒填满了。

他甩甩头,赶紧将神思拉回现实。沉默渐生压力,他没话找话:“也有个当战车军官的表哥,‘也有是什么意思?”

肖慧敏说:“战车营有个连长,在追我们的班花。”

“叫啥?”

“汪文彦。”

汪文彦是第二连的连长,跟黄埔二期的学长、战车营长官彭克定同是湖北老乡,长得倒是挺帅的。闲聊之中他还了解到,冯国勋和王振铎目前在上海读书,都是工科,学机械的。

2

训练紧张是有原因的。当年的“双十节”要举行全国童子军大检阅,不仅步兵,战车、火炮、汽车、骑兵,各个技术兵种都要选派人员装备作为仪仗,在检阅台前列队。刘体乾他们这辆战车被选为仪仗车。

局势日益紧张,童子军全国检阅意味深长。活动规模很大,只能借助中央军校的大操场。检阅台上,蒋介石、冯玉祥、汪精卫等一干要人齐集,步兵骑兵炮兵战车汽车等仪仗鲜亮。各省童子军依次列队,正步通过主席台。首先是东三省的童子军,只有旗手旗帜,没有队伍。

主席台上突然大放悲声。是冯玉祥。他毫不掩饰地失声痛哭,气氛反倒为之昂扬。刘体乾立正挺胸,立于战车旁,感觉脸上发热,两行泪珠扑簌着滚落。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想念生他养他的沈阳,想念父母,也想念那个腮边没有酒窝的女生。

交辎学校第一期训练班为期半年。结业后,十三人通过考选进入第二期,由三个英国顾问随班指导,目标是把他们培养成合格的战车指挥官。第一期学习的重点是汽车而非战车,换句话说,这十三个人在第一期是普通训练,进入第二期则是进修深造。刘体乾也在其中。

那时交通兵第二团战车营已顺势改为交辎学校战车教导营。下辖三个战车连,第一连装备维克斯轻型战车,代号“虎”;第二连装备维克斯水陆两用战车,代号“龙”;第三连是原来交通兵第二团的战车队,使用财政部进口的维克斯超轻型战车。每个连都装备战车十六辆。黄埔二期的彭克定在德国陆军大学参谋班专修装甲机械化战术,归国后接任战车教导营上校营长。

彭克定是湖北云梦人。虽然先后吃过莫斯科和柏林的面包,但积习不改。上任伊始,便走马换将,营里的干部几乎全部换为亲信或同乡。第二连连长汪文彦、第三连连长胡守敬、上尉军需方俊三、中尉军需蔡俊卿、上尉副官彭大钧、上尉书记彭世卓、中尉书记徐应同、少尉书记柳世杰、中尉军械员方履中,都是云梦人。其中汪文彦是其舅表弟,彭大钧是其族弟。后来扩编的第四连是机器脚踏车连,装备摩托车,连长也是湖北佬,黄陂人。

刘体乾自然要跟战车教导营摽在一起。第二连连长汪文彦正在追肖慧敏的同学,让他俩有了一层特殊关系,更容易熟络。彼此初见,汪文彦就格外热情,听刘体乾自称信阳人,便使劲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信阳人湖北人,咱们都是楚国人!”

刘体乾笑道:“连长说得对,信阳还当过楚国两年的国都呢。”

那时刘体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汪文彦的热情会成为他卷入那场风波的诱因。

3

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扣押蒋介石的消息,是12月13日传到学校的。南京城内的报纸纷纷印发号外,谣言满天,人心混乱。跟别的军校一样,交辎学校的校长也是蒋介石。许多人主张立即出兵西北,态度最为坚决的,都是前革命军人同志会的成员。

刘体乾态度游移。一方面,他痛恨张学良,因为他丢了东北;但另一方面,有消息说张、杨扣蒋是要逼他抗日。刘体乾没法判断。好在他只是个学员,手下没有部队,听令就好。

13日夜里,教导总队长桂永清在未奉命令的情况下,以到北平抗击日军为由,带领部队渡过扬子江,经津浦路转陇海路向潼关进发,最终据守下营一带,跟赤水车站的东北军对峙。虽然那时已经编成二十个德械师,但对照德军都有不少缺编,编制最完整的就是这个教导总队,其主官自然也最受信任。此时此刻,桂永清的擅自行动并不令人意外。

16日,国民政府发布“讨伐令”,“讨逆军”东路军前敌总指挥徐庭瑶命令战车教导营副营长蔡庆华率第二连先行出发,彭克定率全营后继,开赴潼关。

因为和汪文彦的关系,刘体乾得以与第二连同行,尽管他此时还是学员身份。战车不能长途履带行军,必须依赖火车输送。上了火车,他注意到携行的油料极多,五加仑的油桶装了好几个车皮。对此,汪文彦解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东北军西北军那么多部队,谁知道要打多久?万一到时候油料不继,战车不能开动,不就麻烦了嘛。”

全营很快抵达一线。那时东北军一〇五师已将赤水车站附近的赤水桥炸毁,以免中央军的铁甲列车呼啸冲来。中央军有战车营,东北军有特种连,下辖机枪、迫击炮、平射炮各一个排。20日夜,教导总队第二团发起攻击,战车营奉命配合。

彭克定曾在教导总队任职,去年秋季大演习时战车营也曾跟教导总队配合,他很想好好表现一番,回报老东家。尽管第二连最先赶到,初战任务还是交给了第一连连长郭恒健——第二连和第三连装备的都是枪战车,每辆车只装配一挺77毫米的机枪;第一连装备的是炮战车,除了机枪,还有一门47毫米火炮,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东北军以赤水车站为据点,正面挖壕沟,引渭水阻挡。当晚10时,战斗打响。起初刘体乾还颇为闹心,担心万一碰到熟悉的口音,究竟開炮不开炮?那不仅是同胞,更是乡亲。闻听任务交给了第一连,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儿遗憾:无论如何,这是个难得的实战机会。

炮声隆隆,火光四溅。战车的观察口视野狭窄,但刘体乾还是能清楚地看见炮火的闪光。因为这些光亮,冬天的夜空中似乎多了些许温暖。枪炮声一度颇为激烈。后来知道,那是东北军特种连利用机枪、迫击炮和平射炮,对战车第一连发动反击。

那天教导总队阵亡十九人,其中两人死于战车连的炮击。尽管秋季演习时曾经演练过,但步兵与战车的战术协同依旧不够熟练,故而酿成悲剧。午夜,枪炮渐息。东北军特种连全军覆没,连长和三名排长被俘,教导总队攻占赤水车站。一〇五师败退到张家岭,中央军并未追击。

此后局面平静,刘体乾他们整天无所事事。

12月25日,张学良突然护送蒋介石回南京,中央军撤退。彭克定先行返回,第二连则走在最后。来时有火车保障,回去时运输没那么方便,需要统一安排。基本上没动用的几千桶油就成了累赘。

那天刘体乾去连部,看见军需官方俊三、副官彭大钧正跟连长汪文彦商量事。本来讨论热烈,刘体乾掀开厚厚的门帘闯进来,立即冷场。若是士兵,进连部需要报告,刘体乾属于学员身份,但毕竟已升为中尉军官,跟汪文彦又相对随便,不请自入已成习惯。

意识到自己是不速之客,但为时已晚,刘体乾有点儿误入白虎堂的感觉。“连长有公务,我回头再来。”

屋里三人对视一眼,汪文彦说:“不要紧。大吹,有什么事吗?”

“本来想请教连长,既然连长有公务,那我还是回头再来吧。”说罢,刘体乾立正敬礼,转身离开。

刘体乾这性格脾气,在战车营吃得开,人人都是朋友。尽管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湖北帮的存在。连部这一幕,插曲而已,他本能地意识到其中有事——他们的表情没法骗人。回到南京后,得知上千桶燃油经过下关煤炭集运区时发生火灾烧毁,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

燃油烧毁了,有四五十个废桶为证;江面的大火也有人证,可上千桶燃油持续燃烧,一定会剧烈爆炸。那时燃油比鲜血还贵,每升能卖四五角钱,这批燃油价值不下法币四十万元。“九一八”之后,军队全面执行国难薪,上将到上校的薪水从三折到对折,最低的二等兵也要七五折。刘体乾刚升为中尉,薪俸六十元,也被削减了二十元。普通百姓的人均月收入恐怕三元都不到,四十万意味着什么,自己想吧。

刘体乾心里直犯嘀咕。虽然跟他没多大关系,却也心疼。他心疼的不是四十万或一千桶油,而是战车。没有油,战车开不动,他自然也没有洋油味儿好闻。可他能怎么办呢?他只不过是个学员,还没毕业。

远征一趟,回来肯定得看看老同学。这么多新鲜事儿,不在肖慧敏跟前吹吹牛显摆显摆,那怎么行?肖慧敏闻听也警觉起来:“那个汪连长刚送了我们班花一辆自由车,还配着一盏挺别致的车灯……看来真是有蹊跷啊。”

自由车就是自行车。那时节,自由车都得从国外进口,有些号称国货的,也是进口零件组装。既然如此,肯定不便宜,少说五十元。至于车灯,是当局对夜间骑车的要求,保护自己,更是保护别人,否则警察会找你麻烦。

黄埔六期的第一连连长郭恒健在营里一直很孤立。没办法,谁让他是福州人呢?跟彭克定一样,他也曾在教导总队的自动车队带兵,而今陷入湖北佬的包围。那天他跟刘体乾闲聊,随口问道:“都说你聪明,是天生的战车军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么多燃油烧毁,你就没听说点儿啥?”

“我觉得……恐怕有鬼。”刘体乾说了那天汪文彦跟方俊三、彭大钧在连部的表现,还有那辆自由车。

因为郭恒健的举报,上峰派人前来彻查。最终查实,多数油料被方俊三、彭大钧和汪文彦倒卖。故意烧毁的只有四五十桶,经过下关时点燃,谎称在煤炭集运区不慎失火。

没啥好说的,三人立即逮捕法办,彭克定也被撤职查办。

第五章 银色克罗米领章

1

自从进入交辎学校第二期,刘体乾就很少见到老学长杜聿明了。那时杜聿明已迁到玄武路百子亭一号的私寓办公,筹备成立国民革命军第一个装甲兵团。刘体乾毕业后被分到战车营任中尉军械副官时,战车营已经在新任营长胡献群的带领下,归入陆军装甲兵团,与交辎学校脱钩,直属军政部。

交辎学校交通兵科一期毕业生以及队职人员大部分也归入装甲兵团。装甲兵团驻扎方山定林寺,杜聿明任少将团长。下辖战车营、搜索营、战车防御炮营、准备营、补充营,以及特务排、无线电排和修理厂。

陆军的步、骑、炮、工、辎五大兵种,校尉级军官和士兵的领章底色分别为红、黄、蓝、白、黑。装甲兵的领章则是银白的底色,像金属铬,就借用英语音译称为克罗米领章。这是陆军第六个兵种装甲兵诞生的标志。

装甲兵团成立当天,检阅场上将星闪耀,蒋介石、冯玉祥、何应钦、张治中等高级将领云集。国际惯例,军队以军旗为标志。比如日军,每个联队成立,都由天皇颁授队旗;而国民政府依旧延续封金挂印的习惯,最重视官印,亦即关防。因此,蒋介石给杜聿明颁授的并非军旗,而是官印。说到底,还是官本位谬种流传。

授印之后,全部军官按照级别列队上台,由高级将领授予领章。给刘体乾颁授领章的正好是蒋介石,蒋介石面带微笑,不住点头,口中连说“好好好”。刘体乾很想问问他对自己当年那封上书的印象,自然是不敢,也没有时间。

领章颁授完毕,蒋介石训话,说到成立装甲兵团的意义,从国防战略到三民主义,云云。他越说越激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捏起拳头,在胸前挥舞。

接着是冯玉祥:“同志们,日本鬼子侵占了我们的东三省,眼看还要吞并华北。他们对中国的阴谋,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即便是聋子也能听得明白。可惜老冯上了岁数,长得也胖,不能驾驶战车作战。但我可以保证,我一定会跟你们站在一起,共同抗战!好钢用在刀刃上,你们好好学习,苦练技术,不要辜负全国民众、全军将士的热切期望。老冯拜托你们了!”

说着话,冯玉祥庄严敬礼。

那一刻,刘体乾双眼湿润。想起当年在沈阳的屈辱经历,他感觉浑身好像已绷成满弓,随时可以发射。他感觉荣幸,更感觉骄傲,还有悲壮。他所在的装甲军团是国民革命军的精华所在,而他,人称大吹的普通军官,已是其中一员。他愿意为此牺牲生命,毫不犹豫。他要打回老家去,只有这样,才能洗雪耻辱,才能再见到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

况且还有个意外惊喜。装甲兵团的编制表上,竟然有个军乐队。陆军各师一般都有个剧团,军乐队是比照而来。本来都是士兵的事,刘体乾非要挤进去,充当替补号手。说是替补,可他比谁都热情。

终于可以尽情地吹了。

中国装甲兵兵种的独立,主要来自于德国的影响。那时中德还在政治蜜月期,双方的军事经济交流深而且广。国民政府每年向德国采购两千万马克的军火,其中一千万以农矿产品抵扣,为期十年。订货时付三成,装船时付四成,到岸验货时付清。抗战爆发之初,运抵中国的火炮上甚至还带着在德军服役时的编号。也就是说,德军把自己手里的武器递过来了。

1935年,德军成立三个装甲师,这是全世界的头一份,中国随即仿效。虽然国力所限,只能组建一个团,但发展之门已经开启。此后不久,交辎学校分离,交通兵科独立为机械化学校,辎重科则升格为辎重学校。

装甲兵团的核心还是那个战车营。第二连连长由郑绍炎接任,他既是黄埔七期骑兵科的学长,又是刘体乾在交辎学校受训时学员大队的队附,可谓亲上加亲。

财政部进口的那批维克斯超轻型战车只装备一挺重机枪,战斗全重15吨,被报界戏称为雌性战车或女性战车。因故,赵鹄振负责的第三连奉命换装新近从德国进口的克虏伯一号A型。这款战车是德军的现役装备,主战武器是两挺通用重机枪,全重54吨,进攻和防御能力都明显提高,可惜还是没有主炮。第三连淘汰下来的维克斯-卡登·罗伊德超轻型战车则改为备用车和教练车。

郭恒健的第一连装备的维克斯战车是炮战车,装备47毫米火炮和同轴水冷机枪一挺,火力最强;郑绍炎的第二连装备的水陆两用战车是枪战车,仅有一挺重机枪。上峰决定两种战车混编,以求战力平衡。混编后的“虎连”和“龙连”,战斗力依旧比第三连强。

维克斯战车与克虏伯战车产地国别不同,其实有相同的血脉——1922年,苏德秘密开展军事协作。德国向苏联提供武器生產线,并利用苏联的军事基地研发重型武器,以规避国际条约。三年后,双方在喀山成立联合战车学校,对外称为“农业拖拉机驾驶培训班”。1927年学校建成,德国专家在其中拆解研究各国的先进战车。克虏伯一号A型就是德国对维克斯-卡登·罗伊德超轻型战车进行技术破解之后的产物。

十五辆克虏伯一号A型战车经过长途海运抵达中国,有些零件已经生锈,验收人员作为旧货淘汰品上报。最终查实,是海运过程中受海水侵蚀的结果,用油擦拭便可除锈,并不影响作战能力。

这点儿小事儿当然不可能影响尾款以及中德关系。待到接收了意大利的菲亚特战车之后,这些中国初代装甲兵才真正理解光洁明亮的油漆的真实涵义。当然,这是后话。

2

装甲兵团组建完毕,日夜加紧训练,南京郊外的方山不时隆起烟尘。

7月7日是小暑,南京格外闷热,刘体乾几乎整夜没睡着。这种情况此前是从未有过的。他心神不定,总担心有什么事情发生。

训练紧张,难免会有战车故障。越先进的武器越容易损坏,本为常理,况且大部分战车已使用经年。“虎连”连长郭恒健的指挥车出了毛病,进厂修理几天还没修好。这是修理厂的责任,按说身为军械员的刘体乾不必着急,但他还是感同身受地焦虑。

白天,郭连长敲打着战车问:“还得多长时间?明天能不能修好?”

修理兵还没开口,刘体乾从车底下探出满是油渍的脑袋:“肯定行!”

郭连长用力在车身上砸了一拳:“好,你到底是不是大吹,明天见分晓!”

郭连长走后,修理兵埋怨刘体乾大包大揽,说了大话。的确,刚刚发现油管堵塞,但未必是决定性因素,还有其他毛病也说不准。刘体乾自知失言,表面上不在乎,心中难免惴惴,难不成,这回的大话真的要闪了舌头?

次日上午,那辆指挥车未能如期开上训练场。郭连长匆匆而来,刘体乾正要解释,却听他喊道:“大吹,打响了!北平打响了!你们赶紧给我修车!”

北平的二十九军在卢沟桥跟日军接火了。早晨,南京的报纸都出了号外。当然,作为军政部的直属机构,装甲兵团另有获得消息的渠道。所以郭恒健格外着急。不打便罢,一旦开战,统共就这么个战车营,他又是第一连的连长,能不火速出征吗?

8月4日,部队接到命令:迅速开赴华北。

消息传开,犹如水入沸油,人人争相请战。去年在潼关打东北军实际是掉了链子,好在那是内战,胜之不武,败亦不辱。而今要抵抗侵略打日本,那就完全两样了。这几年有德国顾问帮助训练,进口了很多新式武器,眼见的装甲车就是例证。尽管日军装备精良,大家还是很有信心的——若不及时参战,岂不是错过了为国立功为家增光的机会?

全部开到华北是不可能的,命令也不准。压箱底的宝贝,不能一下子全部上桌。衡量来衡量去,第二连即“龙连”的装备状态最好,第三连的装备虽然最新,但火力不强,只有两挺792毫米通用机枪。杜聿明和胡献群议定,由胡献群带领第二连全部以及第一连的二三两排北上,其余部队留守。

刘体乾强烈要求跟随部队北上,但未被允许。军械员的责任并不在于作战。方山是本部基地,这里才是他的位置。他只能乘坐汽车,护送出征的战车到江边,略致壮行之意。他总觉得跟二连连长郑绍炎的关系更近些。是亲近。

北上的战车归黄杰的第二师指挥。开到下关码头,经过煤炭集运区,就是第二连前任连长汪文彦倒霉之处。想想肖慧敏的班花同学,刘体乾多有不忍。但再一想,还是坚信自己并未做错。如果再来一次,还应该告诉郭恒健,甚至直接举报。说到底,这是装甲兵的家底子、命根子。

开了船他才能回去。等待渡江时,前方忽然出现多艘日本军舰。郑绍炎立即命令战车调整位置,转动炮塔,装上穿甲弹,日舰胆敢不轨,立即抢先攻击。还好,双方没有接火。

郑绍炎走了,刘体乾回了。那时的刘体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比郑绍炎更早对日军开炮。

3

8月15日,郭恒健接到命令,率第一连赶赴上海。第一连的两个排已随第二连开赴华北,另外五辆维克斯战车在修理厂维修保养,力量极其有限。郭恒健立即下令五辆战车结束保养,刘体乾以保养没有完成为由,跟随部队上了火车。

在昆山下车,履带行军三十多公里,当天夜里抵达南翔,向八十七师师长王敬久报到。15日凌晨,部队开到江湾跑马场,进入待机位置。制空权完全在日军手中,战车白天不敢活动,只能隐蔽休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装甲兵的待遇比步兵高,故而这次亮相颇为重要,大家既兴奋又紧张,连续两天的等待简直让他们发狂。

那这两天第九集团军在干吗呢?

日本海军陆战队的阵地从汇山码头经吴淞路、北四川路到江湾中路,蜿蜒曲折如同一条长蛇。总司令张治中采纳了八十八师德国顾问的建议,准备实施“铁拳计划”,从腰部突破,斩断首尾,然后攻击心脏。最终选定八十八师二六二旅面对的虬江路为突破口,细部作战计划由该旅参谋主任谢晋元制订,五百名精锐突击队员由二六四旅五二四团一营营长刘洪深指挥,八十七师也组织了一个突击队,负责左路攻击。

战斗是17日凌晨打响的。八十八师首先集中火力实施炮火准备。隆隆炮声中,阵地上一片火海,将夜空映照得一片通红。不过,战车一连并未参加这次攻击。他们没有配属给孙元良的八十八师或王敬久的八十七师,而是奉命配合秋季演习时的对手、宋希濂的三十六师。

第一排排长朱崇钰率两辆维克斯战车,作为活动火力点,掩护该师陈瑞河旅冲击天宝路方面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及永丰大楼。经过多次争夺,未能攻下,双方均伤亡惨重,第一排排附和两名士兵负伤。这次战斗暴露出诸多问题,最主要的是战车跟步兵几乎没有配合。号令一响,战车缓慢冲锋,但冲着冲着就成了孤家寡人,沦为敌军的集火目标。

“铁拳计划”未能成功,刘洪深营长殉国。日军遭遇持续打击,损失不小,但很快就获得增援。第九集团军这边也有援兵,之前开赴华北的装甲营第二连奉命转赴上海。

正值酷暑,血腥与残忍如同骄阳一般炙烤着每个人的神经。弹坑遍地,废墟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人血干结于地。大批伤员乘夜后送,大量尸体无人理会。不是没有同袍之情,而是根本顾不上……

18日晚,八十七师左翼突入杨树浦,攻占唐山路、公平路交叉口,前锋向百老汇路冲击。张治中决定扩大战果,由杨树浦“突贯”到汇山码头,截断日军的左右联系。三十六师和八十七师协同作战,当夜零时,炮声一响即猛烈攻击。

战车第一连接到的命令是赶到一线配合作战,向百老汇路、唐山路及华德路突进。战车营虽有各种战车接近五十辆,但维克斯水陆战车和克虏伯一号战车都是枪战车,装甲薄、火力弱,无法攻击坚固堡垒,没有开往上海,作战只能靠那几辆炮战车,即维克斯轻型战车。这些战车中状态好的已全部开往华北,即便他们接到命令转进支援上海,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目前能用的,就是这五辆保养尚未完成的炮战车。这两天作战强度其实并不高,但已有两辆无法开动,另外三辆车况也不理想。

身为军械员,刘体乾比谁都明白车况,他跟着郭恒健前往江湾路叶家花园的八十七师司令部,面见正在指挥作战的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请求更改命令。

张治中态度坚决:“不行!不攻下杨树浦的日军阵地,你们不要回来见我!都像你们这样贪生怕死,仗还怎么打?”

算起來,郭恒健跟张治中也有师生之谊。虽然现在不是攀交情的时候,但也不能就此了事。作为受过专业训练、经德军顾问手把手指导的战车军官,他必须表现出职业素养。战车作战需要各兵种密切配合,不能置客观条件于不顾机械地执行命令,那样只能贻误战机,还可能葬送无比宝贵的战车。

郭恒健清清嗓子,还要争辩,却被张治中制止:“你们一定要好好打,争口气!‘一·二八的时候,我带第五军到上海增援,国府不想扩大事态,命令我们不公开番号,以十九路军的名义作战。结果十九路军声名鹊起,上海各界纷纷慰问,送食品送药品,甚至送金戒指。可我们第五军呢?谁都不管!听说伤兵是第五军的,甚至拒绝包扎治疗!这个耻辱你们可以忘记,我不能忘!中央军,黄埔精神,要让国人看看,我们到底抗不抗日!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郭恒健彻底没话说了。刘体乾也意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报告总司令,郭连长的意思是,马上执行命令!”

张治中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你不就是那个要求设立战车专业的十期学员吗?”

刘体乾挺胸立正:“报告总司令,十期学员刘体乾,现任战车营中尉军械员!”

张治中点点头:“我理解你们的难处。可现在这局势,哪支部队没难处?仅昨天八十八师的阵亡已经超过了一个营!拼吧,我们都得拼。不拼没脸面,更没退路!”

4

第一排中尉排附负伤,刘体乾请缨代职,获得首肯。他们奉命配属给三十六师的杨光钰旅。只有三辆战车,而训练时一般是两辆车互相配合,因此有一辆车不得不单独行动。最终决定,那辆编号“虎58”的战车由排长兼任车长指挥,支援二一六团,另外两辆支援二一五团。连长本来不必上一线,完全可以留在后面指挥,但郭恒健还是披挂上阵。刘体乾乘坐另外一辆战车与他编组。

为躲避空袭,照例夜间行动。时间如同沙漏中的沙子无声流淌,他们在黑暗中等待进攻的命令。郭恒健没话找话:“大吹,想啥呢?”

“我?”刘体乾认真想了想,“我想吹军号。”

郭恒健笑了:“等打赢了吧。得胜回营,让军乐队奏乐!”

刘体乾看不清郭恒健的表情,但能看到他的眼睛,像玻璃的闪光。

枪炮声就是行动的信号。火光闪闪,大地痉挛。半小时后,二一五团团长刘英下达攻击命令。郭恒健与刘体乾一前一后,指挥各自的战车,既没有侦察地形又没有整补装备,便越过我方的步兵线向前开进。没有灯光,上海的街巷黑黢黢的,他们像瞎子一般摸索前行。刘体乾从观察孔里向外张望,根本找不到目标。他们连上海市区地图都没配备,对地形地物均不熟悉,说是盲人瞎马也不夸张。

刘体乾指挥的这辆炮战车是维克斯MKE型,亦即维克斯-阿姆斯特朗公司的外销型。它有一个火炮与机枪同轴装载的复式炮座,利用一架瞄准具,可以根据不同目标自由切换武器。既然找不到目标,自然不能随便开炮。战车携行的弹药有限,炮弹五十发,机枪弹四千发。刘体乾只能凭着感觉,对可疑目标随便来个点射进行试探。日军当然会还击。子弹射在车身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让刘体乾产生了疼痛的错觉。仿佛那些叮当声都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就像那年的沈阳,就像面对那个没有酒窝的女同学……

两辆战车一边射击一边缓慢开进。日军的火力越来越猛,抵达虹口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附近,还击达到高潮。不断有炮弹呼啸着从战车上空飞过,那是日本海军的舰炮。战车是封闭结构,设有许多观察孔。观察孔内覆高强度玻璃,不易被击穿,可一旦中弹,容易形成裂缝,影响观察。假若射来的是钢芯弹,高强度玻璃也挡不住。

密集的弹雨敲击着战车,突然间两记重击,感觉如同榔头敲在头骨上。刘体乾本能地一闭眼,再度睁开时,发现瞄准孔被击中,子弹贯穿而入,弹药手满脸是血。随后又有一颗炮弹落在炮塔上,虽然未能穿透装甲,但炮塔被卡住,无法自由转动。

继续前进就等于送死。而两辆战车编组,一辆故障,另外一辆也只能停下。他们勉强找到一个隐蔽处等待救援,可两个多小时过去,没有步兵到达。他们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无奈,郭恒健通知刘体乾,撤退,接受弹油补给,并与步兵联络。指挥车背后铆接有一个装甲箱,内装马可尼SB-4a型无线电台,便于连排长指挥。而刘体乾那辆车只能收听,不能发报。

终于看到步兵了,可对方躲在掩体后,一问三不知。郭恒健只得跳出战车,冒着枪林弹雨,寻找三十六师的前线指挥官交涉。天色渐明,空旷的街道上,他的身影无比孤独,又无比突出。他猫着腰窜高伏底,跑着跑着,一阵枪弹射来,他一头栽倒在地。

刘体乾的战车撤回来时,郭连长已被抢运回裹伤所。白天难以送后方治疗,只能在这里临时包扎一下。他的目光格外明亮,可浑身干结的黑色血块提醒刘体乾,这位黄埔六期的学长大限已至。郭恒健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兴致还很高涨,握住刘体乾伸过来的手:“大吹,你轰死了多少鬼子?”

刘体乾一愣,半晌才答上话:“不计其数。”

郭恒健虚弱地摇头:“不够,还是不够……”说完脑袋一歪,目光就此定格。

在此之前,刘体乾对汪文彦等人多少有些内疚——“楚国人”这个说法颇为暖心。他们被撤职法办,虽是郭恒健控告的推动,但毕竟自己在臆测的基础上为郭恒健提供过旁证。此时此刻,内疚感终于冰释雪消。自己和郭恒健没有做错。战车兵是枪林弹雨中的焦点,危急关头,那些嗜钱如命的家伙怎么可能为国牺牲?怎么可能有马革裹尸还的觉悟?

5

这就是国民革命军机械化部队对日初战的战绩。连长阵亡。虽然只是个连长,却是最高指挥官。而第三辆战车更憋屈,竟被日军俘获。

这辆编号为“虎58”的战车配属给二一六团,沿其美路第二桥方向突进。在广阔的战场,“虎58”鹤立鸡群,就像登上月球的探测器一样孤独。防守杨树浦的日军横须贺第一特别陆战队在近距离使用45毫米速射炮猛烈反击——中国战车抵达前线的消息,日军内部已经消化,几乎各个重要节点都布置有这种防御武器。它是战車的天敌。“虎58”被迫S形躲避,隆隆炮声中,拐来拐去的战车陷进河边的淤泥里,主动轮连续空转,诱导轮和负重轮也跟着转,却无力爬出。

此刻若有日军步兵抵近,车里的人恐怕都保不住,更别说车了。好在,这是个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的局面,日本兵也紧张。车长操纵武器左右抵挡,机枪子弹连续朝外倾泻,日军一时无法靠前。可打来打去,弹药即将告罄,也不见己方步兵前来支援,而天色已明,日本军机随时可能飞到头顶上,一顿炸弹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能怎么办?弃车逃命吧。

最终,这辆战车落到日本人手里。好在那时《抗战连坐法》尚未颁布,而此前的《革命军连坐法》已形同废置,否则车长回来只怕也难逃一死。战车比人命金贵,这是无情的现实。

回到司令部附近的集结地,营长胡献群和团长杜聿明都在。此时全团主力已相继调到上海,包括战防炮。虽则如此,可堪一用的战车依旧捉襟见肘,也就是从华北调回来的第二连主力,五辆维克斯MKE型战车,跟第一连的那五辆一样,无非是车况更好一点儿罢了。

郑绍炎率第二连经由浦口渡江时,江面上已不见日本军舰的踪影,跟北上时完全不同。抵达中华门车站卸车,见民众成群结队朝雨花台而去——国民政府原本打算封锁江面,全歼上游的日本军舰,消息被汉奸黄濬父子泄露,导致计划搁浅。宪兵司令谷正伦策动黄家的女仆莲花,查实了他们的间谍身份,那一天要将他们明正典刑,市民们都去看热闹。

郑绍炎来不及感慨,着手维护车辆,整补弹油,保养武器,深夜再从中华门车站上车,开赴淞沪战场。抵达前线后,还是分割使用,配属三十六师。五辆炮战车分为两组,两辆配合杨光钰旅的熊新民团,另外三辆则由旅长陈瑞河机动调遣。

没有地图,没有地形资料和敌人的火力配备情报,只有任务。这个仗怎么打,郑绍炎心里没谱。连长郭恒健阵亡,排长受伤,刘体乾便成了请教对象,郑绍炎问他经过这一战,有什么经验教训。少校学长向中尉学弟请教,刘体乾受宠若惊:“跟步兵联络不畅,不能有效协同。加之不熟悉地形,否则郭连长也不会……”

提起郭连长,刘体乾刚刚的得意烟消云散,忍不住扼腕叹息。郑绍炎问:“已经交过手,地形你熟悉不?”

“熟悉不敢说,但至少走过一次,比你们多点儿经验。”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帮帮我们二连呗,给我们当个向导,晚上我请你喝酒。”

刘体乾的正式职务是营部军械员,第二连连长管不着他。第一连的中尉排附是临时任命,而连长郭恒健已经阵亡。刘体乾迎着郑绍炎的目光,耳边回响着如同炒豆子一般的金属敲击声。拒绝顺理成章,但他听见自己的回答却是:“没问题!”

6

郑绍炎邀请两个排长和刘体乾一起吃饭。原来那天他刚刚接到妻子的来信,通报怀孕的消息,说是反应强烈,像是儿子。郑绍炎非常高兴,给妻子买了化妆品和适合孕妇穿戴的衣服,还有童装。他扬扬礼物,咧着嘴无声地笑。

这个消息几乎让氛围汽化——大家都在淡化战场环境,试图忘掉郭连长他们的牺牲。民初以来,新旧观念剧烈交火,政界军界日趋腐败,各界痛感道德沦丧,纷纷做出努力。蔡元培在北大发起面向知识分子的“进德会”,会员分三级,分别遵守下述的“三戒”到“八戒”:不嫖、不赌、不纳妾、不做官吏、不做议员、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韩复榘也在山东成立“进德会”,而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在北平的三个日常办公处之一,就是“进德社”。

刘体乾也早早加入了道学家组织的全国性礼教组织。这个礼教跟《家》、《春》、《秋》中猛烈抨击的传统礼教名同意异,讲究“心内无物、心外无礼”,入教之后要戒嫖戒赌戒烟酒。酒桌上你只要自称“在礼”,也就无人强劝。至于他一个年轻学子怎么就这样反潮流,根由还与沈阳那个没有酒窝的女同学相关。

然而今天,此刻,他渴望一醉,主动端起酒碗,朝郑绍炎的酒碗使劲一碰:“恭喜学长喜得贵子!大家知道,我是在礼的,从不饮酒,但今天情形不同,我得跟大家多喝几杯!等打完仗,我要去看看嫂子和侄子。我要当侄子的干爹!”

郑绍炎还没开口,一排长张启元说:“去去去,毛头小子,你有老婆吗?哪有光棍当干爹的?”

刘体乾瞬间想起肖慧敏的两个酒窝,不觉语塞。二排长任从周说:“事急从权,咱们都当干爹!”

郑绍炎笑得像个傻子。他端起酒碗,咕嘟咕嘟灌了下去,酒顺着嘴边流进领口。他抹抹军装上的酒渍,用手背擦了擦银色的克罗米领章。

第六章 红的是血,咸的是泪

1

刘体乾不知道在脑子里过了多少回这场战事的电影,同样的过程,同样的结果,同样的痛不欲生,还有耻辱。他不甘心被这种情绪缠绕,因而每次回忆,总会首先拼接配属给熊新民团的那两辆战车无功而返的画面——当然,这只是他的奢望。

攻击依旧是凌晨发起的,以抵消没有制空权的劣势。那两辆战车在公平路作战。前沿阵地总是最薄弱的,在它们的持续冲击下,日军的两道防线被撕开,步兵随即突破,尖刀排直抵杨树浦码头的核心工事。圖穷匕见,日军的八九式中型战车前来增援,将尖刀排隔断。

熊新民闻讯,赶紧调来一个排的37毫米战防炮。说是一个排,其实就两门炮。他们刚刚露头便被日军发现,弹雨铺天盖地而来,一门炮被当场炸毁,周围又没有合适位置建立阵地,不得已后撤。他们一走,日军的气焰更加嚣张,两辆战车承受的压力更大。很快,日军的速射炮抵达前沿,而熊新民这边配合不力,没有人懂得步兵是战车的眼睛,没有警告,更别提掩护了。两辆战车相继被击毁,除了一名弹药手,其他乘员全部阵亡。

战车没了,支援跟不上,尖刀排的退路被切断,最终全部殉国。

郑绍炎和刘体乾这边,三辆战车在兆丰路方向作战,目标是日军占据的汇山码头。虽是夜晚,但日军的机枪火炮阵地只要开火便会暴露位置,战车不难捕捉目标。三辆战车的三门火炮持续轰击,引导步兵反复冲锋,摧毁多处日军机枪阵地。

可越往前压力越大。在猛烈的炮火拦截下,步兵无法抬头,只能就地寻找掩护。一个日本兵突然窜出来,跳上张启元乘坐的指挥车,持手枪对着机枪射口射击,张启元眼部受伤。一旁的刘体乾立即掉转枪口,将那个日本兵击毙。

第二连连长郑绍炎一直在协调与步兵的联络,补给连的辅助车辆紧随在后,随时准备补给油弹或小修。张启元负伤,郑绍炎毅然出马将他换下。他后来的经历,是后勤技术员童崇基转述的,也有日方报纸披露的消息。

城市巷战,黑灯瞎火,道路不熟,战车兵的感受跟步兵截然不同——步兵直接暴露在炮火之下,对敌人火力的感受也更直观;而在战车里,视野受限,又无协同,只能是哪里发现日军的火力点,便向哪里冲。在街巷中东拐西弯,郑绍炎跟另外两辆战车失去联系。所幸补给连的两辆辅助车没有跟丢,他们依旧沿着兆丰路向杨树浦西部突进。

凌晨3点半左右,郑绍炎才发现,自己的身后连步兵都没有了。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动静。怎么办呢?前进还是后退?侧耳谛听,枪炮声并无退潮迹象,郑绍炎明白战事还在持续,于是下令继续向预定目标冲击。

这辆孤独的战车奇迹般突破了日军的外围防线,攻到汇山码头附近的塘山阵地跟前。沙包工事后面的日军一片惊呼,军工路沿江边建造的鋼筋水泥仓库楼顶,以及地面防御工事里的轻重机枪一起开火。童崇基能听到倾泻而来的弹雨打在战车上的密集声响,可他们无法上前支援,辅助车辆装甲薄,车载武器火力更弱,只要敢冒头,瞬间就能被打爆。

郑绍炎的战车奋力冲锋,歪歪斜斜碾过日军的沙包工事。日本兵狗急跳墙,迫近战车试图强行攀爬,甚至有人攀住了炮管。郑绍炎旋转炮塔,战车左冲右突,将他们一一甩落。

这里的日军没有重武器,奈何郑绍炎不得。但庞然大物的视线与射角都受限制,加之孤车深入,无法扩大战果,只有反复冲击碾压,等待日军坚持不住自行溃退。眼看敌人的阵地崩溃在即,身后炮声响起,支援的日军炮兵和装甲车相继赶到。

郑绍炎试图借助周边房屋的掩护突围,让日军的火炮瞎眼。调头刚行至路口,却发现迎面的九四式速射炮早就张网以待。炮弹击穿战车的正面装甲,三名乘员连长郑绍炎、驾驶员吴健、弹药手卜孟英殉国。

两辆补给车装甲轻速度快,日军追击不及,方才躲过一劫。

这辆被击毁的战车,连同车上的女性衣物和化妆品,后来都出现在日方控制的报纸上作为战绩炫耀。这张报纸刘体乾看过——战车营有专人搜集整理报刊上的相关资讯,用于作战检讨。这些东西,那晚一起喝酒时刘体乾亲眼见过。

日军没有伪造。刘体乾十分确定,也万分内疚、万分痛惜……

2

那天晚上,那个紧要的节点,刘体乾又做了些什么呢?

观察孔的玻璃上布满斑斓的弹痕,触目惊心,让他完全忘记了洋油味儿。前面是条小巷,连长郑绍炎已经通过。他正要跟进,一颗炮弹击中了炮塔。虽未能击穿装甲,但炮塔再度卡住,不能转动。他心里正暗暗叫苦,又一颗炮弹打在炮塔上。本以为这下肯定完蛋,谁知那颗炮弹没炸,炮塔挨了这一下,反倒恢复正常了。

片刻的耽搁,前方已看不到郑绍炎的指挥车了。敌人火力密集,子弹打在车身上的声响,又让他想起了昨日战斗的恐怖场面,满脸是血的弹药手、奄奄一息的郭连长历历在目。他下意识命令驾驶员左转——尽管在他印象中,郑绍炎的指挥车通过小巷后是向右拐的。他并没有逃离的打算,只是本能的选择,那个方向的枪炮声相对稀疏。他安慰自己,上海寸土寸金,街巷彼此相通,绕点儿路转过去也能跟郑连长会合,说不定还能起到前后包抄的效果。

如此兜兜转转,不但没能找到连长,天色也渐渐亮了。他看到一些日军躲在轮式单兵防铠后面,像乌龟一样,绝望地朝他们的战车射击。这种单兵防铠有立式也有卧式,本质就是个乌龟壳,需要人力推着前进或后退,装甲也薄,只能防御步兵武器。对于炮战车而言,这种防护毫无作用,就像传统小说里的骂阵,谁看见都会忍不住开一炮。对付它们当然不在话下,奈何天空已有敌机。

制空权在人,岂能恋战。刘体乾只得指挥战车寻找隐蔽。战车驶入一座空屋,简单伪装后,大家就地休息。驾驶员和弹药手呼呼大睡,刘体乾却始终睡不着。刚迷糊一会儿,便感觉脸上发烫。睁眼一瞧,周围的民房已经燃烧起来,火势熊熊,烟气弥漫。刘体乾招呼大家赶紧上车。本来就不辨东西,大火一起,很多地标被烟雾遮挡,他们只好凭着本能往火小的方向行进。

没走多远,路边冒出一个男人,四十多岁,平民装束,向他们不停招手。刘体乾赶紧打开舱盖,探出头问路。此人形容猥琐,像个抽大烟的,刘体乾看着不顺眼,但这会儿没的挑,只能将就了。那人倒是挺热心:“我知道路,我带你们去最近的国军指挥所。”

随即,他攀上战车给刘体乾指路。“九一八”那阵儿,刘体乾跟着爷爷逃离沈阳,也是这样坐在战车上。

战车先后经过三道麻包围成的障碍物,都没有士兵把守。街道两边窗户里似乎有人影晃动,分不清是军人还是平民。开着开着,前方出现一座高大的建筑物,那人匆匆说声“到了”,跳下战车一溜烟跑了。刘体乾意识到不对劲,当即命令调头。车身刚转过去,建筑物里枪声大作,刘体乾赶紧缩回车内,指挥战车加速逃离危险地带,边跑边骂:“狗日的汉奸!”

战车一路狂奔,叮叮当当的子弹伴奏恰似编钟。即便没打在身上,刘体乾依然感觉脊背隐隐作痛。开了大约两公里,观察孔里突然出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他示意停车,再度探出头来。是故人王振铎和冯国勋,旁边还有几个人,胳膊上戴着“战地服务团”的袖标。

久别重逢,分外亲热,少年时期的芥蒂如同雪见阳光。二人爬上战车,拉住刘体乾的手使劲摇晃。“大吹!真是你呀!你轰死了多少鬼子?”

刘体乾心脏狂跳,脸上发红——这是他最不愿提的事。“真记不清……反正看见就打呗。”

得知他此前的遭遇,冯国勋说:“那地方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司令部。”

弹药手闻听,不由咬牙切齿:“早知道应该给它一炮!”

王振铎说:“跟我们走吧,带你去江湾。”

两人坐在炮塔两侧,给刘体乾引路。冯国勋说:“原来外面真可以坐好几个人呀。”

刘体乾脸上笑着,内心却满是酸楚。

王振铎说:“大吹变化不小,当军官了,也深沉了。”

冯国勋说:“大吹,你是不是还记仇呢?我们知道你没吹牛不就完了嘛。”

两个老同学东拉西扯,刘体乾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只是哼哼哈哈应付着。各人都有心事,气氛逐渐冷淡。刘体乾隐隐有些歉疚,毕竟他们刚刚救了自己的命。

指明方向后,王振铎与冯国勋下车离去,刘体乾跟他们挥手告别,继续向江湾开进。途中碰见团长杜聿明,指点他们前往南翔补给所待命。

这是一场失败的配合作战,三十六师冲进汇山码头,却无法立足。江中有舰炮轰炸,两侧有敌军夹击,三十六师在光秃秃毫无掩护的陌生地段作战,沦为被杀戮的对象。旅长陈瑞河身负重伤,有拼命三郎之称的团长胡家骥身中五弹,营长李增阵亡,三百多战士被活活烧死……

战车营派到上海的轻型战车,三辆被击毁,两辆被敌人缴获,乘员损伤过半。这个代价实在太大,第一连、第二连奉命撤出战斗。

这是中国战车部队的种子。无论谁来决策,都舍不得把种子当作粮食吃掉。

3

回到方山基地,刘体乾收到了肖慧敏的信。留守的士兵说,那个女大学生来过两次,都没找到他,就留下了这封信。

刘体乾捏着信封一角,迟迟没有打开,仿佛那是一枚炮弹,随时可能引爆。终于抽出信纸,只有寥寥几行字,问候的语气一如往常,不咸不淡,不温不火,在结尾处请他回到南京就去找她,说有事要跟他商量。

安顿完毕,刘体乾进城去找肖慧敏。学校已经撤退,校园空空如也,肖慧敏是专门留下来等他的。她的行装早已整理好,若刘体乾再不回来,她也得走——不能再拖了。

两人乘黄包车去了秦淮河边的乌衣巷,那是肖慧敏最喜欢的地方,相比之下,校园则像个灾难现场,看着就让人堵得慌。

气氛有点儿沉闷,肖慧敏没话找话:“你知道秦淮河这个名称的来历吗?”

“难道这也是淮河支流?从我们老家流过来的?”我们老家……话刚出口,刘体乾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能将这个字眼说得如此顺溜,虽然他对辽河的感情远远胜过淮河。

“本来叫龙藏浦,汉代称为淮水。传说秦始皇东巡会稽,见金陵有王气,下令从方山一带开凿运河,将淮水导入长江以破王气。秦淮河的名字能流传至今,要归功于大诗人杜牧。”

“《泊秦淮》吧?那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里,让你想起家乡了?”

“咱们家乡是淮河,跟这个淮水是两码事。”肖慧敏故意顿了顿,“淮水,坏水,当年你就是一肚子坏水。”

“别冤枉我好不好?当年我多么纯洁的一个孩子啊——现在也是,老被你们几个欺负!”

“少装蒜,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到了河边,两人找一处茶馆坐下。华北硝烟弥漫,上海血肉横飞,这里依旧繁华喧闹,人来人往。肖慧敏一直没说要跟他商量什么事儿,甚至没问上海的战事。事实上,她再没怎么开口——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气氛如同战局,再度沉闷。

没在秦淮河边听过《桃叶曲》,便算不得南京人。遥遥有丝竹声传来,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聊着,直到将茶水喝淡,都在等待水落石出。回忆中学生活,肖慧敏面露笑意,说那时候刘体乾发型怪异,谈吐也怪异,一切都怪异,包括童子军礼,在他们看来都不标准,而且身为男人,竟还偷偷照镜子。刘体乾笑道:“我到底是壞,还是怪?”

肖慧敏略一沉吟:“又怪又坏,既怪且坏!”

笑过一阵,趁着气氛稍稍活跃,刘体乾干脆单刀直入:“战争状态,我外出时间有限制。你不是要跟我商量事儿吗?”

肖慧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包里拿出一张旧报纸。那是日方控制的在租界出版的报纸,刘体乾在团部曾经看到过。报上刊登的照片,是郑连长的战车,还有车内的遗物——化妆品以及女性和婴儿的衣物。仿佛身体被人凌空一刀切成两半,如此突然,刘体乾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甚至刚刚的笑意还定格在脸上。

肖慧敏也笑着,可声音颤抖,眼中有泪水滚落:“你要是没有女朋友,我们结婚好吗?现在。”

分成两半的躯体再度复合,痛感随即传遍全身,也有温暖像秦淮河水在体内流淌,不断加热着疼痛。他本能地伸出手,将肖慧敏的手握住,不是要温暖她,而是缓解自己被灼烧一般的疼痛。“战车兵太危险,你不知道有多危险……”

“所以我们才要马上结婚啊。”

“你不明白,我随时可能会……”刘体乾的目光落到那张报纸上,落到那辆满是弹痕的战车上,“你还没毕业,等你半年后拿到学位吧。”

肖慧敏也看向那张照片。“郑连长殉国时,你在哪儿?”

“我们是一个战斗小组,我就在他旁边,后来作战时走失了……”

“怎么会呢?战车那么大。”

“上海街巷复杂,我们道路不熟,敌人又多。我们的任务是打掉敌人的机枪巢,掩护步兵冲锋,哪个方向火力猛,我们就得向哪个方向冲。”

“你是说,你朝敌军火力最猛的方向开,所以和郑连长走散了?”

刘体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要不是碰上王振铎和冯国勋,我恐怕也不可能坐在你跟前了。”

肖慧敏笑了。不是悲伤的笑,是开心的笑。“他们写信告诉我了。他们是学机械的,说要技术救国。”

“这是好事儿。”

“还有……冯国勋一直在追求我,我没答应,只是以同学和好友相待。他在信里说,他感觉配不上我,但你可以。”

“你是说,你愿意嫁给我,不是出于本心,而是因为冯国勋的建议,或者说我有微末的战场辛劳?我可不希望你以这种方式报国。”

街边到处都有这类宣传。海报上的时髦女郎旁边有句话:你不当兵,我不嫁给你!

泪水再次从肖慧敏的眼中滚落。“你不是大吹。你是大傻,大笨蛋!”

肖慧敏哭出声来。刘体乾轻轻将她搂住。他感觉肖慧敏的泪水好咸。

次日,刘体乾奉召面见团长,营长胡献群也在场。因刘体乾作战英勇,而且保全了两辆战车,装甲兵团决定嘉奖。杜聿明批发两百元赏金,一百元赏给军衔最高的刘体乾,另外一百元赏给其余乘员。

刘体乾立正:“报告团长!这一百元我不能要,给郑连长的家属吧。”

杜聿明说:“郑连长的家属当然要抚恤,团里已有安排。”

刘体乾嗫嚅:“那我也不能要……”

“赏罚必信,这是我带兵的规矩。另外我决定,调你到第三连当排长。一二连的排长也有空缺,但我认为你还是去第三连比较好。一来你可以熟悉更多的战车种类,我们装甲兵团还要发展扩充,需要储备人才。二来,不久后南京必定有一场大战,那时还得维克斯轻型战车和水陆战车唱主角,前者火力猛,后者适应地形。你已经在上海苦战过,歇歇吧,让其他人也有锻炼的机会。”

从中尉军械员到上尉排长,当然是提拔重用,刘体乾应该笑得合不拢嘴,但没有。他确实没能合拢嘴,不是因为开心,而是因为惊讶。那一百元赏金,他拿着条子到军需官那里领了出来,不过自己分毫没要,都寄给了他的干儿子,或曰郑绍炎的家人。

4

1937年11月中旬,装甲兵团接到了撤往湖南湘潭休整的命令。原计划杜聿明带领团部、直属队、搜索营、战防炮教导队沿公路经皖南、南昌南下,胡献群率战车营由津浦路转平汉路再到长沙,但当时各界都在撤退,离开南京的船票上涨五倍,黑市价格更高。汽车缺乏足够的燃油,铁路平板车也不够,全团只能在方山基地等待。

训练总监兼军法执行总监唐生智主动请缨,军委会任命他为南京卫戍司令部司令长官。此前,他兼任秘密备战机构军委会警卫执行部主任,指挥构筑京沪杭一带的国防工事及相关军训事宜,对保卫南京早有预案,如今这个任命可谓顺其自然。

设在李鸿章旧邸的训练总监部已经撤退,新成立的卫戍司令部在铁道部办公,唐生智要在那里对中外记者发表讲话。为显示武力,鼓舞士气,特意要来两辆车况最好的克虏伯一号战车助威。刘体乾奉命带队前往卫戍司令部执行这个任务。

唐生智之外,负责南京防务的还有六十六军军长叶肇、七十二军军长孙元良、七十八军军长宋希濂,王敬久的七十一军尚未开到南京。七十一军、七十二军、七十八军其实只是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和三十六师的空架子。这三个师虽然都是大名鼎鼎的德械师,但对照德军都有十几个连队的缺编,主要缺口是火炮,比如师属炮兵连、高炮连,团属小炮连和战防炮连。而且经过淞沪战场上的残酷消耗,老兵伤亡殆尽,此刻几乎都是没有战斗经验的新兵。

虽然就在卫戍司令部门前,唐生智的贴身侍卫依旧背着大热水瓶,手持茶壶侍立一旁,三炮台香烟当然也带着。发表讲话时,唐生智特意爬上战车。担任翻译的中英庚款(即庚子赔款)董事长杭立武也爬了上来。唐生智慷慨激昂,他说几句杭立武翻译几句,当唐表示要与南京共存亡时,杭立武提醒:“唐将军,你说这话是要负责的哦。”

唐生智问:“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不敢不相信你。但对新闻界谈话,每一句都要落实的。”

唐生智大手一挥:“你就原样翻译。我唐某人及所属部队,誓与南京共存亡!”

无论真假,这话听着还是很提气的。回到方山,刘体乾转述给战友们,大家也感到振奋。第三连一直没能参战,个个摩拳擦掌。也巧,本来大家都已做好撤退的准备,此刻忽又接到命令,战车营第三连和战防炮教导队第二营的一个排留下来保卫首都,由衛戍司令部直接指挥。

头天夜里10点,何应钦电召杜聿明,说已经决定让唐生智守卫南京,委员长要把德国战车全部留下。很有可能是唐生智点名要的这批战车,不过,它们虽然最为先进、车况最好,可火力太弱,况且只有十五辆,难以发挥作用。杜聿明建议将两种维克斯战车留下,炮战车威力大,水陆枪战车适合南京的水网地形,必要时还可以渡江撤退。大概是“撤退”二字刺激了何应钦,他的语气硬了起来:“不要想着撤往江北,委员长说要死守南京,你只管执行命令,把德国战车留下!”

一提起委员长,杜聿明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执行。召集第三连宣读完命令,他特意走到刘体乾跟前,将军政部的笔记命令递了过去:“刘排长,看来还得再辛苦你一回。”

刘体乾伸出手,不是接命令,而是敬礼:“报告团长!我不辛苦,我本来就想留下参战!”

杜聿明拍拍他的肩膀:“你确实是块好材料。努力吧,打得好有重赏!”

第七章 兵败马基山

1

这一仗,刘体乾是真心希望参加的。在上海参战本为雪耻,不料旧耻未雪新耻又来,他怎能不红眼?

第三连当日即从方山开进城内,驻扎丁家桥的交辎学校备战。12月4日,装甲兵团撤退完毕,第三连与战防炮教导队的那个排合编为战炮分队,由刘介辉指挥,归卫戍司令部直属。刚刚报到不久,刘体乾便受命前往淳化方向支援五十一师。

七十四军五十一师担任方山至淳化镇一线的守备。师长王耀武命令三〇一团占据宋墅经淳化到上庄一带的有利地形,准备阻击。这里早已筑好防御工事,有三道防线,钢筋混凝土碉堡、重机枪掩体与阵地相连,前方架设两道屋脊形铁丝网,还挖了三米深的反战车壕。

4日下午2时左右,日军第九师团三十六联队的追击先遣队第一大队赶到,随即爆发激战。战车连奉命派一个排前往支援。

命令交给了第一排。该排有四辆战车,其中一辆是教练车,不宜参战,排长钱绍江带着三辆战车和连部侦察班的两辆摩托车前往上庄报到。侦察好地形,埋伏于预定地点的树丛之中,与三〇一团的步兵呈夹击之势。

5日拂晓,日军骑兵第九联队的侦察部队乘着夜色摸了过来。他们自以为月黑风高,无人知晓,谁知克虏伯战车张网以待。等骑兵靠近,钱排长指挥战车突然杀出,六挺机枪一起喷出火舌,日军顿时人仰马翻。上面机枪扫射,下面履带碾压,加上三〇一团的火力,装甲兵团的德式战车对日作战,首战告捷。

次日,日军三十六联队的主力赶到,在飞机和重炮的掩护下向三〇一团发起猛攻。与此同时,日军十六师团攻占句容,第九师团步兵第九联队绕道九华山,侵入汤水镇后方的孟塘,利用凹地地形继续西进,抵达高家庄、大胡山附近,对南京防线构成巨大威胁。

7日,阴历大雪。刘体乾接到了战斗任务。三十六师补充第二团奉命在六十六军和四十一师各一部的配合下,消灭盘踞在火龙山、大胡山附近的这股日军。战车连和战防炮排归补充第二团调配。

二排长郭上元和三排长刘体乾带领部队前往汤水镇,接受补充第二团团长李牧良的指挥。作战任务是阻击向栖霞山麓和兴隆镇东北高地进攻的日军第九联队,之后在麒麟门附近伺机歼敌。中央社记者蒋成勋随军行动。

8日凌晨,部队抵达出发阵地复兴桥。

隆冬季节,寒星漫天。黑暗之中,除了断断续续的枪炮声,还有远远近近的狗叫。这些可怜的狗,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刘体乾想起两年前的演习,从路线、防线到假想敌,甚至友军,全部模拟成真。最终的结局会不会也是如此呢?但愿。

战车开到,第二团团长李牧良就派出一连步兵前来保护。刘体乾见状颇感温暖。在上海作战期间,如果能得到步兵的紧密配合,不说整体战局,至少战车的结局会改写。蒋成勋听到这些,既新奇又为难:“我相信排长说的都是实情,但如果原样发表,会不会影响士气,长官会不会怪罪,我可不敢做主。”

“本来也没要求你发表呀。写不写,发不发,你自己掂量就好。”刘体乾想起了肖慧敏。她说过想当战地记者,以笔报国。

旁边的步兵连长接过话茬儿:“刘排长是东北人吧?”

刘体乾立即听出对方的东三省口音:“我是河南信阳人,不过是在沈阳出生长大的。连长也是东北人?”

“家父跟随郭松龄反奉战死,我们一家老小流落关内。跟你说实话吧,团长派我们来,不仅仅是保护,还有监视任务——怕你们离开。我们这个团都是新兵,根本没经过什么训练,有些兵甚至都没打过枪。干部虽然多是军校生,但也是火线提拔。我昨天还是排长呢,今天就成连长了。没有你们的支援,别说进攻,只怕连守都守不住啊……”

刘体乾脱口而出:“我们战车兵不会逃跑!”

连长苦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也怕上峰把你们调开呀。”

刘体乾一时无语。蒋成勋闻听,唯有叹息。

沉默半晌,刘体乾拍拍连长的肩膀:“我们绝不抛弃你们,不抛弃长官,也不抛弃任何友军!”

2

战车是先锋,只能将蒋成勋暂时撇下。说起来,能抵达这个位置,作为记者,他已经足够靠前了。

拂曉时分,部队发起突击。六辆战车排成两个品字形,在步兵的掩护下推进。日军的枪炮声响起,步兵顿时陷入混乱,有人卧倒,有人后退,有人呆立原地——果然都是新兵。各级长官大声督促,身先士卒,战车也开火掩护,局面方才得到控制。

克虏伯一号战车上没有火炮,只有两挺MG13反战车机枪,通俗点儿说就是重机枪。如果发射钢芯弹,可以穿透战车的装甲。近乎密闭的环境中,混合着火药味儿的洋油气息更对刘体乾的胃口。但他很快就忘记了这种气息。已是寒冬,刘体乾却浑身冒汗,直到汗水降温,后背一片冰冷,他才意识到军衣已被汗水湿透。那个当口,他只知道扣动扳机,射击口视野狭窄,他眼中只有子弹冒着白烟的尾迹。

六辆战车外加两门战防炮,是日军第九联队意料之外的火力。刘体乾他们相继打掉了六个重机枪阵地,简直是所向披靡。转过一处山口,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带,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日军。刘体乾诧异,此地之前并未发生战斗,何来死尸?他压低枪口,试探性朝地上扫射。果然,死尸蠢蠢欲动,几个日本兵试图靠近战车,朝观察孔和射击孔开枪,都被双联装机枪撂倒。

同时开火的战防炮,让日军误以为这是炮战车。一直在前沿指挥的日军第九联队长肋板次郎再也不敢充好汉,龟缩进旁边的民房躲避。此时,涂着青天白日徽的战车距离那间民房不过五十米,刘体乾却没有追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正前方的一辆汽车所吸引。其实他并不知道那是东京都新闻代表团的座车,更不知道脑袋探出车窗抢拍照片的那个家伙,正是拍摄郑连长的战车以及遗物的朝日新闻社名记者浜野嘉夫。否则,他一定会多来上几枪。但没关系,这辆汽车足够招摇,刘体乾顺手一个点射,浜野嘉夫当场毙命。

中日之间第一次战车交战并未发生在惨烈得如同人肉磨坊的高温酷暑的上海,而是在冬日荒寒的南京郊外。

中午时分,经过数次冲锋,三〇一团击退第九联队,占领马基山高地。正准备继续高歌猛进,忽见对面开来一辆战车,粗粗的炮管像大棒,杵向刘体乾的眼睛。他赶紧下令掉头,同时操纵炮塔逆向旋转,让机枪一直面对敌方战车,不停地扫射,希望打穿观察孔的玻璃,能击穿装甲更好。

克虏伯一号战车一路蛇形躲避,边打边退。只听轰的一声,一辆友车被火炮击中,瞬间产生强烈而又炽热的金属流,耀眼异常;定睛再看,炮塔已裂开巨大的口子,浓烟烈火中不见乘员逃生,想是已经殉国。

这是日军十六师团派来的援军,配备了战车和速射炮。没有火炮的克虏伯一号战车无法跟日军对垒,刘体乾他们只有撤退。

片刻,又有一辆战车顶部被击中,是日军掷弹筒的凌空抛射。战车顶部装甲最为薄弱,跟底部一样是天然的弱点。克虏伯一号战车前部装甲十五毫米,顶部装甲八毫米,底部只有五毫米。这颗小口径炮弹将战车顶部炸开后,随即又飞来两枚,先后击中不同部位,里面的乘员只能弃车。

3

马基山得而复失,只能全线撤退。补充第二团第二营基本全军覆没,营长朱丹负伤。另外两个营也伤亡惨重。

在如潮的人流中,战车连也跟着撤退。刘体乾的战车经过一个田埂时,主动轮发生故障,油门再大也只是空转,无法前进。这款战车的悬挂系统是前面一个主动轮,后面有个负重型诱导轮,中间四个负重轮,巨大的车轮上部还有三个小很多的托带轮,用来支撑履带。后面三个负重轮跟诱导轮之间用一根支撑着减震弹簧的横梁连接,以减轻车体后部的震动;前面一个负重轮则由负重弹簧和液压减震器连接车体。连杆式的减震装置外加马力不足,降低了战车的机动性,小小的田埂也成了鸿沟,必须下车修理。

修车需要时间。没有步兵保护,只能沦为敌人的靶子。可部队溃退,一片混乱,之前负责保护战车的步兵连遍寻不着。不得已,刘体乾找到团长李牧良,要求提供掩护。李牧良摇头:“刚接到命令,让我们迅速撤至孟塘、大胡山一带掩护友军,实在爱莫能助,请刘排长理解。是弃车还是冒险留下修理,由你自行决定,我可以给你笔记命令。”

笔记命令比作战临时命令卡和口头命令更加正规。一式两份,受命者签字以后,底单由传令兵带回司令部存档。这对下令者和受命者都是个监督。怎么办呢?战车没什么大毛病,就此抛弃,于心何忍?刘体乾留下一辆战车策应,其余力量跟随步兵撤离,在不时飞过头顶的日军战机的威胁下,他带领部下以最快的速度抢修战车。

还好,敌机的目标看来不是这两辆落单的战车,直到修好开动,他们也没有遭到轰炸,追兵也没有出现。说到底,还是岛国人少,兵力不够。

再上车时,刘体乾长舒一口气,随即就感觉气味不对,里面臭烘烘的。长达十小时的行军外加高强度作战,乘员不知不觉已在车上小便。未必是惊吓所致,就是那句话——物我两忘。这通折腾已耽误许多时间,自然来不及清理,只能匆匆撤退。

返回麒麟门阵地途中,他们突然发现前方公路的岔口已被敌军占领。怪不得后方没有追击,原来已经开始包抄了。好在敌方兵力不多,突围料想没有问题。

两位车长全都探头观察,沟通方便。当然,即便关闭舱盖,也可以通过战车内部的无线电收发报机交流,比当时流行的旗语手语便捷,也安全。刘体乾跟另外那位车长大声约定:“冲过去!”

两辆战车加大油门,同时开枪扫射。第一辆车顺利突出重围,刘体乾这辆却遇到了麻烦,可能是刚才的故障没有彻底排除,战车再度熄火。等驾驶员重新点火,路口已被封死。

双方陷入僵持。敌军只有轻武器,奈何战车不得,但刘体乾也无法脱身。天色向晚,子弹越打越少,就这么耗下去,命运可想而知。怎么办呢?

观察孔里越来越暗,啥都看不见,肖慧敏的形象反倒越发清晰。还有那个没有酒窝的女同学。此前的战斗中,刘体乾并未想到过她。他也不曾想起郑绍炎和郭恒健这两位学长。他其实啥都没想,甚至都没有害怕过,只是按照战斗要领,发出指令,扣动扳机。但此时此刻,他甚至没做出任何填充记忆的努力,从肖慧敏的酒窝开始,没有酒窝的脸,郑绍炎,郭恒健,这些影像却如月亮般从水面升起,在他眼前闪现。

4

刘体乾跟驾驶员商议,等警戒的日军疲惫,就找机会悄悄爬出去向外冲。的确没多少把握,但到底还是比等死强。

驾驶员得从侧面的车门爬出来,车长出入则只能通过炮塔的顶盖。日军当然有哨兵,但长途追击连日作战,他们更加疲劳。在己方有优势的情况下,内心难免放松,甚至不知不觉地互相推卸责任。他们俩小心翼翼爬出战车时,日军并未发觉,直到跑动起来才有人吆喝,伴随着枪声。

两人不管不顾,死命飞奔。战车兵有自卫武器,军官配备德国产的毛瑟手枪,当时叫木壳枪或自来得手枪,即大名鼎鼎的驳壳枪。名义上算是公物,要从军官薪水中扣除,升迁或调离时还枪退钱。

准尉的驳壳枪是短筒的,不能连发;少尉的也是短筒,但可以连发;中尉以上则是长筒连发,即通常说的二十响镜面匣子,火力比较猛,可以当冲锋枪用。刘体乾的佩枪就是二十响,转身就是一梭子,压住了敌军的火力。两人继续逃命,不料身边的驾驶员闷哼一声栽倒在地,刘体乾并不停步——两人事先有约定,如果不幸中弹,谁也别管谁,能跑一个是一个。

刘体乾一路闷头跑,直到实在跑不动,回头听听也没了动静。

徒步三十多里路,回到连部已是凌晨。定下心神看看浑身上下,刘体乾这才发现绑腿被打了两个洞,好在只是擦伤。

进了连部,连长、连附和排长们都在。“老刘!你回来啦?你还活着!”

刘体乾大大咧咧:“我当然得活着啊,我死了,怎么碾死小鬼子?”

赵鹄振捶了他一拳:“你就吹吧!你的战车呢?”

闻听经过,大家都高兴不起来了。刘体乾没有详细询问,从钱绍江脸上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在淳化方面的战事也不顺利。

实情的确如此。七十四军也是刚刚组建的,麾下的两个师都不在首批二十个德械师名单上,那时正在为跻身国民革命军五大主力而流血,尚未打出精锐的威风。不仅如此,他们也刚刚经历了淞沪会战的炼丹炉,现有力量以新兵为主。训练不足更兼日军攻势猛烈,三〇一团几乎拼光,代理指挥的团附纪鸿儒负伤,只得后撤。日军迅速越过淳化镇的防御工事,向上方镇推进。

五十一师师长王耀武得到报告,命令三〇五团团长张灵甫将高桥门阵地移交八十七師,全团向管头和上方推进,在战车和炮兵四十二团两门二十毫米苏罗通小炮的配合下,夺占预设阵地,掩护五十一师主力撤退。

日军三十六联队抵达管头后,遭到三〇五团的迎头痛击,战车和苏罗通小炮打得酣畅淋漓。日军随即兵分两路,一路正面攻击管头公路,一路从三〇五团背后的上方镇迂回。天上有飞机轰炸,地面有重炮猛轰,还有战车冲击,三〇五团伤亡惨重,团长张灵甫负伤,连长伤亡五名,排长以下伤亡六百多人,两门苏罗通小炮被炸毁一门。战车第一排的三辆战车损失两辆,只有奉命保护补给车来往南京运送油弹的那辆侥幸保全。

按照唐生智的命令,五十一师目前已撤到河定桥与麻田之间的阵地。

5

除了三辆教练车,十二辆有作战能力的战车在南京外围已损失五辆,连长赵鹄振长吁短叹。这也难怪。单纯从军事角度而言,这样的部队应当被判定为已经失去战斗力,除非不计代价玩命。

赵鹄振环视众人:“团长营长将一个连的战车交给我,损失这么大,我怎么向他们交代?他们又如何向何部长和校长交代?战车撤退不方便,刘排长,你们排只剩下一辆教练车,你跟欧阳连附去下关侦察路线、安排渡船吧。”

战事如此激烈,连长赵鹄振和连附欧阳德却一直没上一线,跟郭恒健、郑绍炎的作风截然不同,刘体乾心里不爽。但他是空降到三连来的,对方又是连长,他不好指责,不过,他也不想去干这种为逃跑探路的活。“谢谢连长,还是请郭排长或者钱排长去吧,我实战经验多些,愿意留下作战。”

赵鹄振点点头:“也好。那钱排长去吧,你们排的战车暂时归刘排长指挥。”

欧阳德和钱绍江奉命去下关寻找渡船,结果一去不返。他们骑着摩托车,由轮式装甲车掩护,在那时基本就是神行太保的装备,结果直到次日中午依旧音讯皆无。赵鹄振再度召集军官开会,表示要亲去下关寻找渡船,随即将部队临时交给刘体乾、郭上元以及连部指挥班班长何嘉兆,带着一辆摩托车和轮式装甲车离开了。

刘体乾有预感,再也不会见到赵鹄振了。果然,直到黄昏他也没回来。刘体乾想起之前在马基山,自己当着战地记者蒋成勋的面,对补充第二团派来的那个连长承诺——战车兵不会逃跑,不会抛弃长官,不会抛弃友军。可现实呢,反倒是长官把自己的部队抛弃了,而且战车连轮子多,跑得比谁都快……

步兵防线不断向后收缩,高层似乎也忘记了第三连的存在,一直没有命令传来。刘体乾跟大家商量:“估计南京的城门很快就要关闭,我们必须尽快决断。军无主将,不能打仗。郭排长,我提议你来代理连长,我愿意接受你的指挥。”

何嘉兆是少尉,只有附议:“对,请郭排长代理连长吧。”

郭上元连连摇头:“这个职责我可担当不起。刘排长,你作战经验更丰富,还是你来代理吧。我绝对服从指挥。”

此时此刻的连长已非官衔,完全就是责任,但刘体乾还是有了一种吹军号时的感觉。他也不推辞:“军情紧急,我就当仁不让了。等连长或者连附回来,我就卸任。现在我命令,全连后撤到麒麟门阵地,何班长立即进城,向上峰请示进退!”

第八章一夜,一生

1

南京城初建时称应天府,历时二十七年的修建,成为明朝的两京之一,有宫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四重城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垣。外郭十八座城门,麒麟门与高桥门均在其中,西距紫金山不过六公里。何嘉兆骑着摩托车经中山门进南京再跑出来,带回战炮分队指挥官刘介辉的命令:撤至丁家桥交辎学校休整。

落日映照着炮塔,想必更有古战场的苍凉意味吧

战车经中山门撤进城内。其时除了挹江门,南京的城门全部关闭,门口垒着高高的沙袋。经过一番交涉,中山门的守军方才放行。

围绕南京东南两边的外围阵地出现多处缺口,东大门中山门、东南角的光华门、南部的中华门,遭受直接威胁。城门封闭,固然可以强化决心,但也切断了彼此之间的应援。城内守军必要时应当出城增援,城外守军最后关头也必须内撤,但长官们对此似乎全不考虑。各师之间如此,各师内部也是如此。八十八师二六四旅守雨花台主阵地,二六二旅守雨花台到光华门的侧翼阵地,战斗力最弱的补充旅守中华门城垣,也是内外完全分隔。当时感觉不到,此后便会痛感弊端所在。

在交辎学校驻扎不满一天,刘体乾就决定迁到卫戍司令部对面的交通部,以便加强联络。12月9日,南京周围的枪炮声未曾停歇,飞机轰炸也一波接一波。留在城内的平民大部分涌进中立国人士划定的难民区,往日最热闹的新街口,除了军警车辆,几乎没有行人。根据指令,刘体乾将摩托车全部派出去巡逻,五辆战车中的两辆到卫戍司令部门前担任警卫,另外三辆,一辆派往中华门,一辆派往明故宫,一辆留守连部。

明故宫早已空空荡荡,荒草萋萋,落日映照着炮塔,想必更有古战场的苍凉意味吧。看到笔记命令时,刘体乾心想。

最为激烈的城垣保卫战发生在光华门,也就是明代的正阳门,是皇城南端的中轴线起点,但因南京城形状不甚规则,它在内城十三门中位居东南角。辛亥革命爆发后,江浙联军由此攻克南京;1928年改名光华门,于右任先生题写“光华门”三字悬于其上。

光华门西侧是通济门,这两座城门外就是通光营房,中央军校距此不远,军校学员可跑步来回。光华门城墙高十三米、厚五米,城下护城河宽一百三十五米、深四米。城外通向城门的道路上并排设置两道反战车壕,护城河岸边到城墙还有路障,并布设了地雷。城墙根部挖出战防炮炮位,中部有重机枪巢,顶部有轻机枪掩体。看似固若金汤,可没有制空权,还是只有挨打的份儿。

直接防守此门的教导总队第一旅第二团率先告急。

第二团团长谢承瑞一年前曾出征潼关,算是刘体乾的故人。停在明故宮的那辆战车归第二团指挥,但力量依然薄弱,唐生智急急火火要乘战车前往光华门督战。负责保卫卫戍司令部的刘体乾表示为难——战车内部空间狭小,不适合高级长官乘坐。唐生智不悦,上下打量刘体乾:“你是谁?”

刘体乾一个立正:“战车营第三连代理连长刘体乾听候长官吩咐!”

“战车连长应该是少校,你怎么才是上尉?”

“报告长官,我的正式职务是第三排上尉排长。连长脱离部队,大家一致推举我临时接替指挥。”

“很好!你不用代理了,我这就任命你为战车连少校连长。马上开车走吧!”

不但唐生智要上车,他那个贴身侍卫也要上。大暖水瓶、茶壶和三炮台香烟,三大件都带在身边。刘体乾请示:“报告长官,一号战车只有两个乘员位置,驾驶员和车长,请长官乘坐轮式装甲车吧。”

唐生智摆摆手:“不必!我就乘坐战车。你来开车,我当车长。”

唐生智身穿甲种呢将官服,佩戴三颗将星,外罩毛哔叽将官斗篷,上半身露在战车外面,在街道上驰骋,后面跟着警卫的摩托车和汽车,煞是威风,也由此赢得了“首都疯子”的美誉。虽然有刻意拉风之嫌,但某种程度上,也算鼓舞了人心士气。

2

南京十三门总体呈北斗南斗聚合布局,对应北斗七星的东北七门都由城砖砌筑,南斗六星对应的六门则用条石。光华门是北斗七星序列中的第二门,砖砌的城墙总体不如条石坚固,在持续轰炸下,门前的沙袋倾塌,形成一道陡坡,一队日军借助战车和火炮的掩护突入城门洞,无力继续推进,守军也无法驱逐。教导总队第二团想了很多办法,化学兵释放催泪瓦斯,或者从城门上方将浇过汽油的木材点燃扔下,都无济于事。

光华门是复合型瓮城,共有五道城门。冷兵器时代,这种设计有内外双重防御功能,是进攻一方的噩梦,而今却给守城的抗日将士带来了无尽的麻烦。那股日军既是残兵,更是尖兵,是首都的心腹之患,难怪唐生智急眼。

唐生智赶到光华门教导总队第二团指挥部,拖着病体坚守在前线的团长谢承瑞闻讯匆匆赶回,他脸色憔悴,浑身尘土,裤腿上还有枪眼。见到唐生智,他还没来得及立正敬礼,唐生智抢先一步:“谢团长,听说你们这里告急,我特意过来报到,接受你的指挥!”

谢承瑞胸脯挺得如同钢板:“报告唐长官!我团决计今晚10时前收复城门,不需一兵一卒支援。请长官回到指挥位置,10时前不能收复,我提头来见!”

“军中无戏言?”

“军中无戏言!”

对照地图,唐生智听谢承瑞和中校参谋介绍了情况,又用望远镜观察了敌情。谢承瑞担心遭到轰炸或炮击,一再请求唐生智赶紧离开。唐生智脱下白手套,向谢承瑞伸出手:“谢团长,那就拜托你了。我等你们的捷报!”

“唐长官放心,我已下令将明故宫的那辆一号战车调来,8时发起攻击。”

刘体乾很想留下来参加攻击,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他有责任护送长官安全回到司令部。唐生智上了战车,离开光华门前线,又到各处巡查一番,方才返回。

当天夜里,谢承瑞率领敢死队逆袭。他们先从箭楼上推下汽油桶,借着火势,在一号战车上两挺重机枪的掩护下发起突击,八十三军一五六师也派出精锐,从通济门的下水道中潜出城外,两面夹击,终于将城门洞中的残敌歼灭。

11日,战局更加胶着。钟山紫金山上都有间谍放火,城内枪炮声更加密集。三十六师一部已经奉命进城。刘体乾接到命令,明故宫和中华门方向的战车不动,另派两辆战车支援八十三军一五六师,准备巷战。刘体乾留下一辆战车护卫司令部,自己率两辆战车前往位于三条巷的一五六师师部。

八十三军是粤军,师长李江的广东话不大好懂,但态度很好。刘体乾表示绝不怯战,但战车作战有其特点,需要步兵密切配合,并事先侦察好地形。李江答应得倒是挺痛快,接着告诉刘体乾,一五六师防线上尚未发生巷战,战车无用武之地,他让刘体乾暂时回去,保持联系。

回程中碰到一个同学,在宪兵司令部任摩托车侦察排排长。宪兵的军衔相对较高,排长是上尉军衔。两人匆匆聊了几句,分别前,他掏出二十块钱塞给刘体乾:“我们马上向武汉撤退。谷司令早就撤到武汉了。这钱你带着,将来用得上。”

看着同学的背影,刘体乾怅然若失。隆隆的枪炮声是催促,催促他必须干点儿什么,可现实是啥都干不成。

次日中午,三十六师通信连也要撤退,担任连长的同学送了刘体乾一桌酒席——他们来不及吃了。问他们撤退到哪里,说是出金川门到城外集合,看样子要过江。

那些日子连续奔波作战,刘体乾颇为疲惫,既有现成的酒菜,也就不必客气。酒不喝,但肉要吃。吃饱喝足,竟在隆隆炮声中入睡,直到被“撤退了”、“撤退了”的喊声惊醒。再看卫戍司令部那边,窗口呼呼冒烟,想是在焚烧文件地图,再一问,已经下达撤退命令,但命令只传达到师一级,没人告诉他战车连该何去何从。

刘体乾赶往三条巷,向师长李江请示进退。进去时,李江正在给教导总队桂永清打电话,但总是不通。他气愤地摔掉电话,对刘体乾说:“老弟,完了,战车不用了,你开回去吧。”

刘体乾说:“我们归师长指挥,请问师长有何指示?”

“你们配属给我师,我师配属给教导总队,现在桂总队长的电话接不通,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你自己掂量着看吧。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笔记命令。”

3

南京卫戍司令部是个奇怪的组合。唐生智出面领头,但中央军挑大梁。教导总队、七十一军、七十二军、七十四军、七十八军,都是中央嫡系,包括心尖肉战车部队。蒋介石终究舍不得这些心腹,11日先让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打来电话,示意唐生智可先行撤到江北,名义上南京卫戍司令部还接受第三战区的指挥,这样可分担唐生智的责任。

与南京共存亡的表态言犹在耳,没有白纸黑字的命令,唐生智怎敢随便撤退?只好硬撑着。当天午夜,蒋介石终于发来电报,明确表示可以“相机撤退”。

翻开地图看看敌我态势,别说将军,哪怕是个大头兵也会明白大势已去。12日凌晨3时,唐生智召集副长官罗卓英、刘兴,参谋长周斓等人商议撤退计划。天刚亮,却又接到蒋介石的电报,希望尽可能多守一段时间,以回形象、正视听。

问题是,局面已经绷不住了。七十二军军长孙元良擅自撤退,七十四军在三岔河架设浮桥,都被负责维持秩序的宋希濂劝阻。

下午3点,唐生智召集军、师长开会,询问对策,究竟是战是走,高级将领无一开口。唐生智随即宣读蒋介石11日午夜可以“相机撤退”的电令,宣布撤退计划,并让全体人员在上面签字,以示共同负责。撤退计划总体要求是八小时后大部向当面日军突围,然而命令宣布之后,怕中央军损失太大无法交代,唐生智又下达口头指示:八十七师、八十八师、七十四军和教导总队如不能全部突围,有轮渡时可过江,向滁县集结。

作战凭的就是一口气——士气。这个口头命令如同匕首,扎破了岌岌可危的士气的气球。更要命的是,它并没有传达给负责维持秩序的三十六师。其实参战将领多数都没有执行命令。徐源泉的第二军团奉命固守乌龙山要塞,防止日本海军截断长江,但他们12日下午便擅自撤离,要塞守卫部队失去掩护,只能毁炮撤退,停泊在草鞋峡、三台洞的鱼雷快艇中队也不得不撤走,日军顺利开到下关实施封锁。

除了教导总队马威龙的第三旅经紫金山北麓从敌军缝隙中突围,最终抵达皖南集结,八十七师、八十八师、七十四军和教导总队主力都没做向当面突围的努力,直接经挹江门赶往下关,结果酿成惨案;七十一军军长王敬久、该军八十七师师长沈发藻,会后根本没回指挥所具体部署突围事宜,直接开溜;桂永清也先走一步;两支粤军部队即叶肇的六十六军、邓龙光的八十三军虽从正面突围,但也打了折扣——八十三军应当先行掩护六小时再撤,但八十三军的四个师却齐头并进立即行动,而混乱中没有接到命令的一五六师最终奔向了下关。粤军出中华门时,正好碰上教导总队的主力进城,试图经挹江门渡江,两支军队各不相让,局面险些失控。最终经过协商,粤军先行出城。而随后进城的教导总队,并不知道他们是在舍弃机遇,奔向风险……

從三条巷到挹江门不过十公里,有人走了一夜,有人走了一生。什么叫水泄不通?刘体乾在中山路上越走越明白。

按计划,撤退应在12日夜11时以后进行,但天刚刚擦黑,南京城内已经彻底混乱。街上人流汹涌,骡马、汽车、炮车被士兵、警察和难民紧紧包裹着,像海洋中星星点点的礁石;街道两边到处都是随手丢弃的军装、枪械、行李……人流纷纷向北,只有北方还留着一个口子,没有日军,码头就在那个方向。刘体乾指挥战车随大流向北开。他有点儿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执行赵鹄振的命令去下关找渡船?

在此之前,无论多么危险,刘体乾最多只是本能的回避或短暂的害怕,更多的是愤怒、复仇、雪耻以及建功立业报国杀敌名垂青史的强烈冲动。而此情此景,他感受到的是无名的恐惧。怕,总有具体的对象,比方一条毒蛇或者一队日军;惧,则没有具体对象,无所归附又无处不在。

“首都疯子”清醒了,大吹也仿佛突然间被人抽掉了脊梁。

4

炮声完全停止,只有稀疏的枪声。不像作战,更像是溃兵的乱枪。紫金山上火光冲天,那里是教导总队第三旅马威龙的防区,因为没接到命令,他的两个团一直拼到最后……

车鸣马嘶,夹杂着愤怒的咒骂、惊恐的叫喊、警告的枪声,长时间滞留在龟速移动的逃难人流里,只能让焦虑不断堆积。刘体乾命令开启车灯,本打算用机枪向斜上方扫射驱离人群,考虑到子弹落下终究还是会伤人,便钻出舱盖,用驳壳枪示警——这个子弹小,杀伤力也低。

然而根本没用,或者说人们听而不闻。此时此刻,谁还有余暇关心一辆战车?即便能注意到,也无法躲避。

勉强行进到鼓楼医院附近,人流越发拥挤,战车几乎停滞。刘体乾站到舱盖上,更好的视野却给了他更大的绝望。前面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他看见老熟人、教导总队辎重营营长郭岐也站在一辆三轮摩托的挎斗上徒劳地瞭望。刘体乾大声招呼:“郭营长!到我车上来!”

郭岐冲刘体乾拱手:“谢谢大吹老弟!我后面还有一营人,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刘体乾咬咬牙:“让他们都在后面跟着,我在前面开路!”

辎重营携带的辎重,都是难得的宝贝,跟战车连的装备差不多。刘体乾手持驳壳枪朝天上打了一梭子:“不想死的都让开!”

驾驶员也急眼了,踩下油门,立即顶倒一片行人,伴随着阵阵惊呼。战车开得并不快,但相对于无法移动的人流,仍然是不可抵挡的快刀。有溃兵愤怒地朝战车开枪,子弹从刘体乾右脸边掠过,他赶紧钻进舱盖。躲在炮塔里闭上眼睛,刘体乾不敢看外面的情景。他们是同胞,不是敌人。

他不是没有恻隐之心,但他默许着屠杀的发生,默许自己当帮凶……

终于到了海军部,挹江门遥遥在望,却被三十六师挡住,而且不是别人,正是曾在淞沪战场上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二一二团熊新民的部队。

挹江门城门紧闭,门前高高地堆满沙袋,架着机枪。宋希濂接到的命令是,除了长官部和三十六师,禁止任何部队由此渡江。

前面不让走,后面大力推,不断有人栽倒。人群之中,车灯的照射之下,刘体乾忽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带着病容,是教导总队第二团团长谢承瑞。他被人群裹挟着,刘体乾只能看到他的脑袋在人海中沉浮,转眼便被吞没。不难想象,他立刻就会被千万只脚踩踏,成为无数冤魂中的一个。

二一二团的士兵对空开枪:“停下!停下!再往前就不客气了!”

有溃兵向他们射击:“打他狗日的!不叫走,留下给日本人砍头吗?”

一个伤兵扯着嗓子声嘶力竭:“他妈的,丢下我们不管,早知道这样,王八蛋才来打仗!”

刘体乾只觉血往上涌,立即缩回脑袋,旋转炮塔,操纵双联机枪,对准挹江门城楼就是长长一梭子。虽是夜晚,戴季陶题写的“挹江门”三字依旧隐约可见。

挹江门是民国以后新修的城门,不如十三座老城门坚固。刘体乾这一顿猛扫,半个城门随即斑斑点点。溃兵的乱枪也跟着噼里啪啦响起,守军见势不妙,一哄而散。刘体乾指挥战车一马当先,将沙包撞出一道缺口。

身后的欢声雷动大大缓解了刘体乾越来越浓重的负罪感。是的,这一路上,他的眼前不断翻滚着带着血肉的战车履带,主动轮、负重轮、诱导轮、托带轮……全部被血染红。他克制着不去做这样的运算,可他的脑子根本停不下来——这一路,我碾死了多少同胞,多少战友,多少妇孺老幼?他鸡啄米一般不断用脑袋撞击着观察孔,就像笨拙的幼童用核桃砸石头……

毫无用处。

直到听见这阵欢呼。

沿路堆积着不知多少尸体。他的确碾死了很多人,同时也救了更多的人。他并非单纯的罪人。

不是,绝对不是!

5

出挹江门之前,还有部队保持着完整的建制,比如教导总队的辎重营,比如七十四军各师。出了挹江门抵达下关的海军码头,部队就不复存在了,全是溃兵和难民,沿途丢弃的武器、行李箱堆积如山。

人们盲目地涌向下關,却不知唐生智早已下令将渡船全部开走,以达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所谓兵家境界。如果不是周斓建议留下一条船供卫戍司令部使用,只怕唐生智也过不了江。其实高级长官们都跟赵鹄振一样,早已留好后路,但并不想或没办法拯救部属。

三十六师曾经计划从这里过江,倒是控制有几条渡船,无奈逃难的人太多,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那就只有用拳头解决问题了,谁的拳头大,谁就能抢到逃生的机会。原本以为这里是逃生窗,谁知却是地狱门。逃难的人群呼天抢地,但又有何用?有人跳进冰冷的江水试图泅渡,很快就消失在激流之中。

下关已经多处起火,刘体乾直奔江岸的海军码头。码头右侧堆满战车营的五加仑汽油桶以及其他辎重,装甲兵团战防炮教导第二营的军需官刘树芃早已等在那里——他比刘体乾的动作还快,估计碾死的军民百姓更多。刘树芃是少校,军衔最高,佩戴银色克罗米领章的零散官兵自动在他身边聚集起来。

轮船过渡一个来回,正常也得四十五分钟,而此刻的四十五分钟简直长如一世。郭上元请命:“我这就去寻找渡船。”说完带领几个兵匆匆离去,何嘉兆也跟在后边。

来是空言去绝踪,他们又是一去不返。对此,刘体乾早就不意外了。

正好驶来一条火轮,后面拖着几条木船。战车兵到底辈分大,经交涉,他们要到了四条木船,用木排将两条船并联,便开始装车。只是战车太重,刚开上跳板,船已基本倾覆。接连几次都是如此,别说战车,汽车也无法装运。

小火轮上的士兵不住催促:“开船,快点儿开船!他们不愿走,随他们的便!”边说边胡乱开枪。联络军官也只得跟着催促。

刘树芃赶紧召集军官们商量。刘体乾没有开口,他满脑子都是沾满血肉的履带。大家的一致意见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至于战车辎重,就只能炸毁了,要不然谁也别想过江。说干就干,他们立即在战车汽车的马达上捆绑手榴弹。

驾驶员邓艺六一直盯着刘体乾,刘体乾却回避着他的目光。他看着自己的座车,前面“313”的号码在火光中明亮得刺眼,几乎能刺出眼泪。“313”,意即战车第三连的第十三辆战车,车况完好,却要炸毁。其实这种简单破坏根本不管用,以日本人的工业能力,很快就能修復。“九一八”时他尚且跟随战车逃离,难道今天,真的要丢下完好的战车吗?

一个战车兵突然喊道:“我们不走!我们留下打鬼子!”

其他人也跟着帮腔,都是郭上元排里的士兵。刘树芃问:“你们排长呢,他什么意见?我只是军需官,做不了这个主。”

“排长连长早他妈的逃了。都是些胆小鬼,问他们管个屁用!”

刘树芃的目光转向刘体乾:“刘排长,你是战车军官,你说呢?”

“长官不在,何去何从,各位自己选择吧。”刘体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反正……我准备留下!”

邓艺六立即接腔:“我也留下!我们战车完好,还有很多武器,干吗要破坏?”

沉吟片刻,刘树芃掏出一沓崭新的一元面额的交行法币:“那我给你们每人发十天的伙食费,祝你们……胜利。”

刘体乾说:“我还有钱,上午我同学给了二十元。”

刘树芃把钱硬塞到他手里:“你那是私谊,我这是公务。”

大家一起动手,把油料和弹药往两辆战车上集中。刘体乾管刘树芃要了支烟,烟盒上“还是他好”的广告赫然入目。破戒就破戒吧。他点燃香烟,深吸一口,也不看大家,微低着脑袋朝战车上爬。刘树芃试图跟他握手道别,但没能成功,只好拍拍他的后背:“刘排长保重。我回去后会向营长团长报告的。”

有人向他们敬礼。大家都跟着敬礼,间以杂乱的告别致意。刘体乾干脆利落地上了战车,打开舱盖,忽又停下动作,挺直身子,还礼。

6

挹江门已经空空荡荡。车灯之下,沙袋的豁口两侧满是尸体,即便择路而行也不能完全避免二次碾压。

两辆战车一前一后行进。南京城像一个废弃的蜂巢,沿途零零落落的难民和散兵,还有被抛弃的物品,都在向他们传递着无形的压力。

战车开到新街口,忽然听到密集的枪声。刘体乾指挥战车循声而去,远远看见一支高射炮兵遭遇敌军阻击。炮兵行军途中无法还击,躲在建筑物后抬不起头。刘体乾拍拍邓艺六的肩膀,邓艺六会意,调整方向,油门轰响。

敌兵只有轻武器,不是战车的对手。刘体乾操纵机枪,冷静地扣动扳机。看着敌军在他的枪口前倒下,刘体乾表情麻木,像个经验丰富的屠夫。他只有一个念头,但愿他打死的敌人能超过在履带下丧生的同胞。

打退敌军,刘体乾钻出战车,跟友军搭话。炮兵连长沈贤是少校,却抢先敬礼致谢。刘体乾颇为愧疚——撤退应该是炮兵在先,步兵掩护,而今人家竟落了单。他问对方打算去哪里,沈贤说:“从挹江门撤退。”

“没用,去了也找不到渡船。舍不得毁车渡江,我们才调头回来,准备再干一票。”

沈贤长叹一声:“我这门炮是击落过敌机的英雄炮,难道也得毁掉?”

刘体乾无语。

沈贤指挥部下拆去炮闩,扔掉瞄准具,再安装炸药。这是刘体乾很熟悉的二十毫米苏罗通小炮,瑞士进口的,可以对空高射,也可以平射步兵。爆炸声中,沈贤两眼含泪。他奉命配属教导总队,上峰规定打下一架敌机奖励五百元,他们击落了两架,兴高采烈去报功。赶到富贵山的教导总队司令部,却没见到总队长桂永清,只有参谋长邱清泉忙着处理文件、安排撤退。总队长和军需官都提前跑路了,邱清泉只能给沈贤写下一纸证明,赏金日后补发。沈贤如果不去请赏,还不知道已经开始撤退了。

目前敌军还不算多,周围总有空当。刘体乾决定迎着敌人的方向继续走,沈贤带着手下人马乘坐牵引汽车跟在后面。具体方向是南斗六星最顶端的兴中门,也就是明代的仪凤门。那里一直没有敌情——出了城门不远就是长江,但没有渡口。

太阳渐渐升高,进城的敌军也越来越多了。开着开着,前面突然发现敌情,竟然是日军战车。刘体乾使劲压着扳机,机枪持续连发,邓艺六加大油门,夺路而逃。那个瞬间,刘体乾已有必死之志——其实昨晚的选择便是必死之志。侥幸的是,他们顺利冲出,后面的牵引汽车和战车则没能跟上,结局不知。

此后两度遇见敌兵,一队骑兵一队步兵,都被他们打得稀里哗啦。刘体乾无法忘记战马被击中时的情景。那是高大的洋马,令人印象深刻。日军的军马原是经朝鲜传入的蒙古马,不仅体型矮小,还容易受惊而互相撕咬,八国联军进京时,他们的骑兵屡遭列强嘲笑。其后他们改良马政,顺利培育出军用大洋马,比以前威风多了。

那些被击中的大洋马本能地试图仰身奋蹄,却再也不能站起身,只能哀鸣着等死。白皮红血,对比强烈而醒目。邓艺六驾驶战车故意从日军的尸体上碾过,似乎那样就能洗掉同胞的苦难。

天色渐渐放亮,他俩转来转去,没找到别的出路。因为防御作战,其他几个方向的城门大多封着。也有开着的,但日军不断涌入,他们无法突围,只能重回挹江门。

途中再度遭遇敌兵,对方带着火炮,刘体乾不敢恋战,加大马力且战且退。好容易摆脱,战车突然熄火。此时此刻,已经无法安心修理了,刘体乾只得在车厢内丢下一束手榴弹。爆炸声过后,他们从路边平民尸体上剥下外衣换上,再解下士兵尸体上的绑腿连接起来,准备徒步前往挹江门,爬上城墙,再缒城而下——先出城再说吧,未必就要北渡长江。

脱军装时,刘体乾犹豫片刻,将克罗米领章撕下塞进袜子。拾掇完毕没走多远,前方又出现一队鬼子。好在刚进城的鬼子如同熊瞎子掰苞米,没有明确的目标,顾此失彼,他们得以在乱枪中逃脱。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邓艺六脚下一软瘫倒在地,血从他的腰间渗出来,滴了一路。精神一放松,他也就感觉到了疼。他捂着伤口不敢看,好像那景象会把自己吓到。

刘体乾在他旁边蹲下,试图将他扶起。邓艺六摇摇头:“排长,我好冷……你补我一火吧。你要是能出去,就替我到庙里上炷香。我昨天害掉的命实在太多……”

刘体乾身体前倾,挡住邓艺六的视线,右手悄悄摸出毛瑟枪,张开机头。“这笔账应该记到日本人头上。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一定把你带出去。”

扣下扳机的一瞬,刘体乾的心疼了一下,继而又一阵轻松,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最直接的人证没了,此后所有的指责,都可以推脱得干干净净。他是车长,不负责驾驶,而作为排长或者代理连长,天地良心,他确实未曾下达过碾压人群的命令,尽管他也沒有阻止……

第九章 李合盛的牛肉

1

刘体乾从挹江门爬上城墙,沿着城墙一路往西。城墙上地势高,看得更清楚。金川门是三十六师的撤退路线,竟然也被封着,兴中门就更不必说了。过了仪凤门,还没见到城外有敌踪,他心里反倒更不踏实。最终,他从定淮门缒城而下。

下了城墙,他继续疾步向西南行进,不时躲避小股敌兵。傍晚时分,遥遥看见一个不小的镇子。连续奔波一天一夜,他又累又饿,实在支撑不住,明知可能有危险,也无法抵御这个诱惑。

刚进镇子,他就发觉气氛不对,镇子已被敌军占领。这会儿想跑也来不及了,好在他已经扔掉手枪,一身平民装扮,对端着枪逼上来的鬼子大喊:“太君,不要开枪,我是难民!”

小时候学过的几句日语,关键时刻帮了大忙,鬼子的警惕稍稍放松。刘体乾告诉鬼子,他本是小学音乐教师,曾经给日本商人服务过,会几句日语。鬼子抓了不少难民当挑夫,就让刘体乾做翻译,告诉难民不要逃跑,好好干可以吃饱饭,否则格杀勿论。

跟着这队日军走了不多时,前面一阵喧闹,靠近一看,一群日本兵正围住几个难民模样的人拳打脚踢。人群中有张熟悉的脸庞让他心中一凛,竟然是六十六军军长叶肇!当然也是平民打扮。鬼子怀疑他们的身份,拳打脚踢不说,已将一人用刺刀捅死,眼看着叶肇也要遭殃。刘体乾赶紧上前点头哈腰,告诉鬼子,他认识这几位,都是生意人,所以手掌上没有老茧,他可以作保。

叶肇侥幸躲过一劫。应付走鬼子,刘体乾跟叶肇耳语:“叶军长,我是装甲兵团的……”

叶肇警惕地看看周围,截断了他的话头:“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吧?”

“我奉命警卫司令部,唐长官召集高级将领开会时,我就在门口。”

“哦……你什么阶级?”

所谓阶级,就是官阶与级别。官阶指军衔,级别是职务。刘体乾回答:“上尉排长……代理连长。”

叶肇点点头,握住刘体乾的手捏了捏。粤系部队两个军合力突围,因行动仓促,一五六师未能及时与主力取得联系,其他三个师正面突围遭到重创,已被打散,叶肇只能化装逃亡。这个军长倒是很有个性,突围时的口令是一句粗话“丢你妈”,回令也是如此。没别的意思,不但解气,还能保密。这个口令写在纸面上是三个字,用粤语念出来却是四个字“丢你老母”,即便敌人拿到命令文件,照着念也会念错。

次日吃完早饭,鬼子就逼迫大家挑运辎重。刘体乾作为翻译倒是不必挑担,跟在日本兵后面传话就行。一个军曹踢了叶肇一脚,让他挑子弹,刘体乾过去打圆场:“太君,他是生意人,年岁比较大。这个担子太重,让他换个轻的吧。”

叶肇身边还有一个副官两个卫士,其中一个卫士赶紧接过那一挑子弹。鬼子嘟哝两声,扔给叶肇一个包袱,估计是他抢来的东西,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好歹比子弹轻省。

大家当了一天挑夫。好在鬼子的进军方向跟刘体乾他们的撤退方向一致,都是安徽。有了刘体乾的掩护,叶肇再没碰到麻烦。夜晚安歇之后,刘体乾带着他们悄悄朝外溜。日军一路进展顺利,颇为骄横,夜晚站岗的哨兵都坐着打瞌睡,他们的逃亡有惊无险。

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装甲兵团和六十六军的集结地点不同。分手之前,叶肇对刘体乾说:“刘连长,谢谢你的关照。本来应该重谢你的,可现在我身边啥都没有,军需官也不在。如果你愿意,可以到六十六军来,先当个中校营长,将来我给你升团长。”

刘体乾敬礼:“谢谢军长的好意。六十六军没有战车,我去了也派不上用场。我还是回老部队吧。”

装甲兵团已先行撤往湘潭,刘体乾要到那里集结。一路奔波抵达团部报到,不仅赵鹄振、欧阳德和钱绍江,就连何嘉兆、郭上元也没有归队,他心里不觉轻松许多,仿佛他从来不曾记恨过他们抛弃战友不辞而别。刘树芃大为惊喜:“老弟你还活着?好好好,晚上我请你吃李合盛的牛肉!”

很多人围过来嘘寒问暖,逐渐融化了刘体乾情绪的块垒,可也只在浅层而已。他知道应该配合大家的情绪,应该欢笑,只是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等大家散去,刘树芃对他说:“经此一战,老弟深沉了许多,更像个成熟的战车指挥官了。你来得正好,给我签字做个见证。”说着,递来一份公文,是呈送军委会的《装甲兵团首都战役损失报告》。

翻开看看,战车第三连全军覆没、一辆战车都没带出来的原因,除了被击毁击伤以及被俘,其余八辆全都归结为落水,说是他们装船较慢,三十六师的火轮不肯等待,先期开船。木船无帆无桨,他们被迫用木板划水,但无法控制方向,最终沉没。

刘体乾看着刘树芃,刘树芃也看着刘体乾。刘体乾说:“这不太好吧?”

刘树芃笑而不答。片刻之后,刘体乾毫无表情的脸,也将刘树芃脸上的笑容冻僵。他身子朝前一凑:“战车多金贵,老弟你不懂?丢失一门火炮都要问长官的罪!我听说武昌的检讨会,高级将领明里暗里都指责唐长官指挥混乱,教导总队桂总队长攻击最烈。委员长大为光火,说要惩办唐长官。要不是邓龙光掏出油印的撤退命令,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是向当面之敌突围,他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签字。

2

當天晚上,因为杜聿明召见,刘体乾没能吃成李合盛的牛肉。这位学长同时兼任湘潭警备司令,司令部设在河东的板塘铺。

见到刘体乾,杜聿明从座位上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你小子福大命大!好好好,我当初没看走眼,你的确是个优秀的战车军官!”

说着话,推来两张报纸。一张是《中央日报》,上面有记者蒋成勋的新闻特写,配着刘体乾的照片;另外一张是《新申报》,那是日本军部的机关报,由先前的日本报纸《上海日日新闻》改组而成,刊登有日军缴获的战车照片,车身上的编号醒目,正是刘体乾的指挥车。

刘树芃等人回来后,先期汇报了刘体乾的事迹。刘体乾既能归队,那就必须被封为装甲兵团的军魂。杜聿明当即晋升他为少校连长,同时报请六等云麾勋章,赏金五百元。

说起来都是好事儿,刘体乾脸上却并无笑容。“唐长官已经委任我当少校连长了,只是没来得及颁发委任状。”

杜聿明瞪眼:“你是黄埔学生,我的部下,他的委任不作数!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要求?有就直说。”

刘体乾木呆呆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那怎么还哭丧着脸?大难不死,应该高兴啊!你不是挺爱笑的吗?”

尚未来得及穿上军装的刘体乾掏出那枚银色克罗米领章,嗓音已经哽咽:“团长,我……”

杜聿明拍拍他的肩膀:“好啦好啦,我都明白。战场上的事,我还能不清楚?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日本鬼子都闯进了家里,能不拼命吗?好好当你的连长,把你这个连队带好,你小子前途无量!”

刘体乾的晋升与授勋都是大事儿,不能悄没声地办,得有个正规的仪式。这个仪式,也是陆军机械化第二〇〇师成立典礼的重要内容。军委会正在筹建一个完整的机械化师,以苏式T-26B型战车和意大利菲亚特CV35超轻型战车为主力。

1937年8月,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德国武器的来源被掐断,《中苏互不侵犯条约》顺势签订。苏联虽然婉拒了国民政府出兵援助的请求,但在正式的贷款军购协定签署之前,便抽调苏军现役装备运往中国,包括八十二辆T-26B型战车。他们还打算赠予八路军野炮二十四门、战防炮二十门、机关枪六十挺、战车十五辆、飞机十架,但未获蒋介石的首肯。

苏联援助的这批军火从敖德萨起运,经苏伊士运河、红海、印度洋抵达越南海防。原计划战车和火炮运抵便直接交付部队使用,因而没有装箱,被日本间谍发现。日本政府向法国殖民当局抗议,要求终止输送。法方迫于压力,只得同意。此时已有战车、战防炮和部分弹药共计两千吨完成装车,准备运至同登卸车,由汽车转运入境。中国接运人员得知内情,紧急从同登原车折返,经滇越铁路开赴昆明。等法方的禁运命令送达,这批军火已经离开越南了。

与此同时,孔祥熙从意大利订购的九十四辆菲亚特CV35超轻型战车中的五十四辆也顺利运抵。

军委会以此为基础,组建了两个战车团,番号分别为一一四九和一一五〇,直属于军政部的陆军机械化第二〇〇师随之宣告成立。这是世界上第四个装甲师,中国因此成为世界上第二个拥有装甲师的国家。

其实,成立装甲师的构想,几年前便已开始规划。推动者并非德国顾问,而是新桂系三巨头之一黄绍竑。

话说当年广西起兵反抗南京政府失败,黄绍竑离开广西到中央任职,以弥合分歧。1933年,日本唆使所谓的内蒙古“自治运动”。为制止分裂,黄绍竑奉命前往宣慰。其间新疆又发生政变,省主席金树仁被赶走,手握兵权的盛世才上位,与苏联打得火热。有鉴于此,黄绍竑决心效仿当年西北筹边使徐树铮用大量汽车输送西北军收复外蒙古的先例,将一个加强步兵师摩托化,长途奔袭,平定新疆。

计划中,这个摩托化师拥有六百五十辆汽车,其中指挥车四十辆、运兵车四百辆、修理车二十辆、医疗车二十辆、补给车一百辆以及炊事车二十辆。点睛之笔,则是装甲车五十辆,用于作战。

这个耗资一千五百万元的计划顺利获得蒋介石的首肯。黄绍竑已着手设立沿线兵站,但因苏联方面反应强烈,最终不了了之。

当年黄绍竑生的一肚子闲气,而今可以约略告慰。两个战车团事实上已经成立,正式仪式何时举行,自然得由上头掌握。杜聿明决定,先给刘体乾操办婚礼。

3

肖慧敏那时已是中央社的军事记者,挂着上尉衔,不过领的是少尉的国难薪,每月三十元。她看了报上刘体乾的事迹,决定暂时保留学籍中止学业,也即肄业,投身抗战洪流。得知刘体乾已经归队,她立即从长沙赶来探望。

这是历经生死之后的重逢。空气中飘荡着残酷记忆的霉菌,在温馨的表象之下生发出令人不快的霉斑。那时长沙的旅馆,晚间电灯都昏暗无比,想要读写,还得另外点火油灯,更何况湘潭只是县城。刘体乾打算送肖慧敏去基督教青年会开办的旅馆,那里有自来水和风力发电,生活方便些。肖慧敏不乐意:“怎么,你不高兴我来?”

刘体乾摇头:“怎么会呢?何况我们刚经历过生离死别。”

“看你这表情,跟我欠了你二斤狗肉钱没还似的。你不是笑面虎吗,你不是很喜欢笑吗?”

刘体乾用大脑意念牵动笑肌,吃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但内心毫无自信,甚至确信那比哭还难看。怎么跟她解释呢?越是亲近的人,越没法开口。当战车兵向日本人复仇,是少年时的梦想,跟朦胧的青春互为表里。如今他真的成了战车兵,可那天夜里他碾死的同胞,比他打死的日本人还多……

“战局危急,我哪里笑得出来。”憋了半天,刘体乾才憋出这句话。

肖慧敏扑哧一笑:“少校同志,你的口吻像个少将啊。”

这个笑话刘体乾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他不敢保证今后不会再出现那种局面。或者说,如果再度出现那种局面,他担心自己依然无法控制。他做不到。恐怕谁都做不到。一辆苏式T-26B型战车,价值两万多美元。这还不仅仅是钱的事儿。在战争中,战车、火炮本身就比人命金贵,尽管这个话他说不出口。

“我当了连长,手下很多弟兄,再嬉皮笑脸的,不合适。”刘体乾敷衍。

肖慧敏是来完婚的。刘体乾没这个心情,却又不能拒绝,因而建议不要操办,越简单越好。肖慧敏说:“我倒是想操办,也得有这个条件啊。父母兄弟都不在,把最好的朋友请来吧,让他们做个见证。”

闻听刘体乾准备结婚,杜聿明立即表示要出面主持:“你父母身陷敌后,我是你的学长,也算是兄长,我给你们操办。”

杜聿明的夫人曹秀清当时在湘潭开办家庭缝纫厂。并非为了赚钱,主要是给军官家属们找个事做。那时女人抽烟颇为新潮时髦,曹秀清跟丈夫一样香烟不离手,却又是文明脚——裹过小脚后又放开,但脚部的骨骼已经变形,走路不太利索,跟有腿伤的丈夫站在一起,倒是有点儿夫唱妇随的意味。

曹秀清挽住肖慧敏的手臂:“妹妹,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杜聿明招呼众人:“弟兄们!同志们!刘体乾不仅是我的学弟,也是咱们战车兵的英雄,是咱们的军魂!大喜的日子,咱革命军人热血汉子,高兴了得喝酒!这碗酒是他们俩的喜庆酒,也是咱二〇〇师的喜庆酒!”

众人举杯,主角儿刘体乾端起的却是茶杯。今天他不想喝。

杜聿明看在眼里,扬扬手里的空碗:“烟酒烟酒,你有我有;不烟不酒,不够朋友!我命令,全都干掉!”

刘体乾迟疑:“报告学长,我在礼……”

杜聿明不以为然:“好好的入什么礼教?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收你!战车兵,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连口酒都不能喝,怎么带兵?何况这是你的喜酒!”

肖慧敏端起夫君的酒杯:“学长,大姐,这杯酒,我替他喝!”

刘体乾立即抢回酒杯:“打仗喝酒,都是男人的事儿!来,干!”说完一饮而尽。

往下众人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起来。

酒宴是在李合盛办的。这是湘潭最有名的饭铺,在长沙也声名远播。他们只卖牛肉,但全都以素菜为名,比方说,牛脑叫豆腐。杜聿明是陕西娃,喜欢吃牛肉,也喜欢这里的气势——桌子宽敞,海碗深,筷子长,是普通筷子的两倍。

刘体乾不明白李合盛的牛肉为何要用素菜为名,伙计解释:“杀牛有罪过呀。老板用素菜名,好減轻罪孽。”

这番话,让喜酒更加难以下咽,刘体乾的咽喉仿佛那天的挹江门,被死死堵住。

4

陆军机械化二〇〇师的成立典礼于1938年1月15日举行。徐庭瑶挂名师长,副师长杜聿明具体操刀。自然,这次依旧是授印,而非授旗。

刘体乾的受勋仪式是典礼的重要内容。他获得了一枚云麾勋章。那时忠勇勋章、忠勤勋章尚未颁行,国光勋章、青天白日勋章、宝鼎勋章极难获得,云麾勋章的等级最低,但也是要拿命来换的。云麾勋章共分九等,将官颁给一至四等,校官颁给三至六等,尉官颁给四至七等,准尉以下颁给六至九等。

杜聿明为刘体乾申请的是六等云麾勋章,实际颁发下来的却是四等。这是相当高的荣誉。古北口抗战中,戴安澜已是步兵团长,得到的也不过是五等。

官印勋章颁授完毕,最后是蒋介石训话。他的训话为刘体乾的荣誉定了调子,那就是战车兵的标杆,战车兵的军魂。

笑面虎刘体乾从头到尾没有笑容。战车兵的军魂,这巨大的荣誉彻底碾碎了他的笑肌,笑面虎从此变成冷面虎。他的学长兼上司杜聿明却很欣赏这个变化。在杜聿明眼里,这家伙正在成熟,可以造就。

除了一一四九、一一五〇这两个战车团,二〇〇师下属的作战及作战支援部队还有机械化步兵团、战防炮团各一,营级单位则有装甲搜索营、步兵炮营、高炮营、通信营、工兵营、辎重营、准备营等,此外还有修配工厂、消防连、水上运输排、卫生队和师兵站。轮式装甲车、摩托车、汽车,还有各种机械化设备,在当时的军队里都是头一份儿。核心当然是那两个战车团。不过,虽然号称机械化师,但每个战车连满编不过十二辆,而德军则有三十二辆之多。论总体规模与战力,这个机械化师仅相当于德军的一个装甲团。

T-26B战车俗称俄式中型炮战车,在一年前的西班牙内战中,完胜刘体乾他们刚刚损失掉的以维克斯为模板的克虏伯一号战车。菲亚特CV35超轻型战车时称意式枪战车,每个连除了五辆这种战车,其他七辆要么是T-26B,要么是维克斯。起初刘体乾对菲亚特超轻型战车印象极佳,因其外观崭新铮亮,油漆散发出好闻的味道,进入车厢内部感受尤其明显,车况似乎远超克虏伯一号战车。

但愿,克虏伯一号轮下的耻辱与罪责,能用菲亚特来洗刷。

成立典礼之前,部队早已开始训练。训练各种地形下的战车驾驶、射击、伪装、故障排除,单车与群车的配合,战车与火炮的配合,战车与步兵的协同,等等。

一进入训练状态,刘体乾立即发现对菲亚特战车的期待完全是所托非人。采购人员要么吃了回扣,要么有眼无珠。这批战车只有油漆是新的,其余机件全部老旧不堪,跟当初的克虏伯一号战车完全相反。

他们上了意大利人的当。

第十章 友军何在

1

1938年初,徐州会战即将打响。军委会决定以二〇〇师的战车为基础组建突击军。那时一一五〇团还在武汉驻训,只有一一四九团的三个营跟随师部在湘潭。编组计划是该团的三个战车营,分别配属三个步兵师,加强榴弹炮、野战炮、战防炮、重机枪和工兵,并配备三十辆左右的卡车,组建三个突击纵队。这三个步兵师计划从汤恩伯与胡宗南部各抽调一个,另外一个从第三战区的第三师和五十一师中选择。编成之后,第一、第二纵队用于湘赣路南昌方向,第三纵队用于洛阳、朝邑、大荔一线,阻敌西犯。

那时徐庭瑶已辞去师长兼职,杜聿明接过帅印,邱清泉任副师长,廖耀湘接替彭壁生任参谋长。突击军拟定军长汤恩伯,杜聿明任副军长;各纵队由步兵师长任司令,邱清泉、廖耀湘和彭壁生分任副司令。本来计划二〇〇师先开赴江西上高,与汤恩伯部演练协同作战,以便在未来的赣北决战中争取主动,不想台儿庄一线吃紧,汤恩伯的二十军团奉命北上,二〇〇师只能独自熟悉装备,苦练操作技术。

从北洋时代起,中国军队的带兵官跟练兵官便是分开的。带兵官就是各级主官,只管带兵,不管练兵。国民革命军各级部队的副职与附员,其实都是练兵官传统的延续。故二〇〇师的训练,杜聿明虽然也带头参加,但主要还是由邱清泉负责。

邱清泉毕业于黄埔二期步兵科,后奉派到柏林的德国陆军大学学习现代化战役指挥。此人性格暴躁,人称邱疯子,但能诗善文,练兵很有一套。他要求各级官兵必须午休,说是午休能增加下午的活力,提高训练质量。

刘体乾没有午休的习惯。他倒是想增加睡眠时间,以便忘记一些往事,但做不到。那就只能通过训练分散注意力了。那天大中午的,他还抓着几个兵讲操作,因为他们的考核没有通过。师里每辆战车都有技术档案,士兵每次射击驾驶考核都要一一登记。任何一辆车通不过考核,他这个连长都跑不脱。

刘体乾正讲得热闹,忽见那几个兵变了脸色,随即感觉有后顾之忧。回头一看,果然是邱疯子,叼着雪茄,手持马鞭昂然而入。

刘体乾赶紧立正。邱清泉用马鞭敲敲他的前胸——刘体乾穿着作训服,没有佩戴勋表,胸前是空的。刘体乾有点儿紧张,邱疯子发了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师长杜聿明都得让他三分。

刘体乾作了最坏的打算,等待邱疯子发疯,但没有。他猛抽一口雪茄,左眉上的那颗痣便微微一动,话跟着烟雾一同喷出,像战车上联装的机枪:“刘体乾,你训练很疯狂啊,怪不得你敢三进三出。”

所谓三进三出是报纸的宣传,即便算上逃跑或曰撤退,也就是两进两出。但刘体乾无法辩白,更不能辩白。没有像评书那样虚夸成七进七出,已经算他运气。“报告副师长,您作战更疯狂。桂总队长已离开司令部先行撤退,您还在富贵山的地下室里指挥战斗。”

邱清泉哈哈一笑,嘴咧得好险没有裂开:“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报告副师长,您还欠我朋友一千元击落敌机的赏金。”

“哈,你说的是那个炮兵少校吧?那小子打得不错,教导总队的确欠他一千元赏金。可惜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训练抓得紧是应该的,但也要按时午休,这是命令。磨刀不误砍柴工,懂吗?”

邱疯子走了。刘体乾很庆幸邱疯子没跟他发疯,更庆幸训练抓得紧,要不后来那个面子他还真丢不起。北方戰事如此激烈,留给他们的时间有限,很快就必须以战代练了。

军政部的命令是5月9日下达的。突击军司令部由二〇〇师师部组成,邱清泉率领第一纵队二〇〇师所部迅速集结,11日分别从湘潭、易家湾和长沙登车,向北开进。

除了一个战车营,北上的还有师特务营的机枪、无线电、工兵各一个排,搜索营一个排。杜聿明本不想派刘体乾出征,毕竟人家刚脱险又新婚,反正随时可能接到新命令,谁也占不了便宜。但现任营长刘介辉力主带着大吹——他是刘体乾留守南京时战炮分队的指挥官,刘介辉认为,这批新战车刘体乾掌握得最为熟练。这个爱闻柴油味儿的战车兵,确实有点儿与众不同的气质。

更何况还有刘体乾的主动请缨。刘体乾明白杜聿明的苦心,因而屡屡向刘介辉请战。在南京时,刘介辉主要负责卫戍司令部跟战车分队的联络,上传下达,没有直接的作战任务。这回不同。作为营长,他当然需要能征善战的部下分担责任与风险。

那时肖慧敏已经赶到台儿庄,跟罗伯特·卡帕一起采访,刘体乾没机会跟她告别。12日拂晓,部队抵达武昌。邱清泉向蒋介石请示机宜:湖南的部队训练时间短促,技术多不精熟,不如在武昌的一一五〇团,希望能带上这个团第一营状态最好的第一连的两个排,与刘体乾所在连组成加强连北上,其余部队全部留在武昌训练待命。

出动一个营是军政部的命令,而邱清泉绕开何应钦直接上达天听竟然获准,这是什么指挥体制?对于刘体乾的疑问,刘介辉不以为意:“派我们上去,要么是军政部签请委座同意,要么直接就是委座的意思。他们未必掌握具体情况,临时调整,实属正常。”

2

13日凌晨,重新编组的突击纵队从汉口刘家庙车站登车北上。大家都在休息,刘体乾睡不踏实,早早起来一看,火车即将进入河南地界。过了武胜关不久就是新店车站,登鸡公山的人都从这里下车。再往北就是信阳古城。

对于信阳,他本来毫无故乡的感觉,最近却总是若隐若现地浮起诸多涟漪。并非仅仅因为肖慧敏是土生土长的信阳人,她跟这片水土联系极深,而是履带上那些无辜者的鲜血的提醒。空闲时他总是神游天外,这个问题便不自觉地浮上心头:最后时刻,他们,那些在履带下丧生的军民,在想什么?故乡和家庭吗?

其实他很清楚,那时他们多半啥都不会想,本能的恐惧已经占据全部神经末梢,没有任何空间闲置,就像他自己遭遇战场危机。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遐想。毕竟无数的危机他都安然度过,思维重新复活,这让他产生了错觉,似乎那些人还活着,还有时间瞎琢磨。

这些想法令他发疯。冒着违背军令的风险不午休也要训练,跟这其实大有关系。尽管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

睡不着的不仅仅是刘体乾,还有新编组进来的两个战车兵高增峰和王文英。他们慕名前来,向战车军魂讨教。刘体乾大名在外,在战车兵内部更是名声响亮,训练教育总是以他为榜样。这对他是巨大的困扰,却无法说出口。因而当这两个一一五〇团的战车兵过来请教时,他的第一反应是皱眉:本团内部他无法推辞,你两个一一五〇团的兵,来添什么乱?

可看看两人的样貌,刘体乾的脸色又和缓下来。他们年岁都不大,都是中学生的模样。尤其是王文英,刘体乾从他脸上看到了“九一八”那会儿搭乘战车逃跑的自己。没错儿,当时自己就是那个年纪,也一定是那样的表情和期盼。

“你到底多大岁数?”刘体乾盯着王文英问。

“报告连长,我马上就十……十八了。”王文英规规矩矩地立正回答。

“我又不是你们连长,跟我说句实话有啥?我看你十七恐怕都不够。稍息吧,别那么紧张。来,都坐下。”

尽管是最娇贵的战车兵,大家也只能坐板车,比五等车厢还要脏,地板上临时换了新稻草,算是优待抗战军人。两人老老实实地在刘体乾旁边坐下。王文英羞涩地笑了:“我也没说假话。我说快十八了,那是虚岁。”

不用问,两人都是中学生。中学生文化程度高,驾驶战车这种技术活儿,上手比普通士兵快。战车兵中这样的例子很多。王文英其实还不满十七岁。刘体乾问:“你这么小,行吗?”

王文英有点儿不服气:“当然能行!要不连上能派我来?”

这表情和语气突然让刘体乾有了胞兄的感觉。他拍拍王文英的肩膀:“这我相信。你好好干吧。”

高增峰插话:“他是我们连里最小的兵,生怕别人小看他,才拖着我来向连长请教,怎样才能当个优秀的战车兵。您在首都三进三出,是怎么做到的?”

这次提到三进三出,刘体乾竟毫无抵触情绪。“想当好战车兵,首先得爱惜战车。人车一体,是最高境界。我觉得我之所以还能端这个饭碗,可能跟我的骑兵科出身有关。骑兵必须爱惜战马,让战马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关键时刻,能如身使臂,如臂使指。”

王文英使劲点头:“我们接收战车时,长官就有要求,人在车在。”

“这只是基本要求,远远不够。你得最大限度地熟悉。”

高增峰叹气:“唉,我们开的是菲雅特小战车,太娇贵了。”

“它越娇贵,你们越要熟悉。”

王文英说:“但我觉得,还是勇敢精神更重要。”

刘体乾的神色凝重起来:“平常技术重于勇敢,战时勇敢重于技术。但战时的勇敢,要以平常的技术积累打基础,否则就是蛮干,就是浪费生命,就是贻误军机,就是不忠不孝!你们要切记,战车兵是技术兵种,技术兵种!”

3

已经立夏,气温升高,车厢的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沿途都是南来北往的兵车。过了郑州转陇海线向东,铁路更加繁忙。

大兵压境,开封城内的机关物资纷纷西撤,而城西郑州方向的白沙、兴隆等车站已被日军炸毁,战车营一时无法开进。16日夜,命令传来:从开封下车,沿公路向兰封推进。自然,没有汽车载运,只能履带行军。

黄河岸边的悬城开封,那时别号沙城。西北城墙已被黄沙填平,出城不须经过城门,可以越墙而过。由此向东,沿途都是灰沙地带。军情紧急,土肥原贤二的第十四师团渡河南下,陇海铁路已被切断,徐州周围几十万部队后路堪忧。战车营连夜行军,但灰沙路上行驶困难,一夜仅推进二十五公里,维克斯战车和菲亚特战车已经各损坏抛锚一辆。

17日上午,战车营抵达兰封城南的柴楼,就地整理装备,调整补给。还没搞利索,便接到协同八十八师二六二旅攻击圈头日军的命令。该师在淞沪会战中坚守闸北月余,被日军称为“可恨之敌”,已阵亡一位旅长;在南京保卫战中更是损失惨重,三位旅长有两位殉国,团长六员阵亡半数,营长牺牲十一人。

此时此刻,八十八师老师长孙元良已被扣押在武汉,由龙慕韩接替指挥。孙元良的罪名并非从南京撤退时抛弃部队,而是在淞沪战场私设关卡,发通行证向百姓要钱。没有任何人控告,也没有任何公文命令逮捕,他按照蒋介石的安排自动到军法处申辩,关押四十三天后,经戴笠派人到上海查明并无此事,方才获得自由,但失去了兵权。七十一军本来只是八十七师的空架子,遂顺势将八十八师纳入,七十二军番号撤销。

前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虽是七十一军军长,但八十八师临时归桂永清指挥。桂永清那时指挥二十七军,麾下除了老部队、由教导总队改编的四十六师,还有宋希濂的发家部队三十六师,由蒋伏生率领。接到出击命令,邱清泉立即召集军官开会。他在会上说:“火烧博望,初出茅庐。这一仗不仅关系到全师的颜面,更是所有战车兵的颜面,千万别给宋荫国(宋希濂字荫国)留下话柄。”

此前在兰封会商军情时,宋希濂跟邱清泉有过不愉快。起初指挥部并不清楚当面之敌是土肥原贤二的十四师团,搜索部队拦截下敌军的一辆汽车,打死了其中的少佐主计(即军需官),才从其公文包内的文件中获悉敌军的番号和实力。宋希濂说十四师团本来就是日军的常设部队,号称精锐,此次南下迂回,特别加强了三个联队的重炮,还有战车大队和高炮大队,炮兵相当于四个师团的实力,机动能力极强……练兵几个月,邱清泉激情满怀,不等宋希濂说完,便发出豪言壮语:“这不算什么,战车营一定要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基本盘三十六师已被划入桂永清的麾下,此刻八十八师又被霸占,宋希濂心里老大不痛快。此前的南京保卫战中,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和教导总队损失惨重,德械师中仅宋希濂的三十六师实力尚存。而三十六师没向日军放过一枪,维持秩序时倒打死了不少自家人,大家也不免略有微詞。邱清泉和桂永清都是留学德国回来的,在南京时任桂永清的参谋长,宋希濂便语带机锋,一语双关:“很好,这回你们两位德国将军来了,一定可以打个大胜仗。”

宋希濂话里有话,诗人邱清泉当然是知音的周郎,能听得出来。他把命令递给刘介辉,刘介辉扭头看着刘体乾。刘体乾没说话,只是点头。

“那就辛苦你了。”刘介辉看看手表,“立即开始准备,4点钟进入攻击位置。”

豫东平原,黄河故道,风沙肆虐,动不动就是黑风,五尺之外看不清对面的人,战车连的集结颇费了一番工夫。下午4时,全连总算准时抵达出发位置。平原一望无际,是敌军飞机的用武之地,全连都在步兵线之后隐蔽,防备空袭。

圈头的敌军是该师团五十九联队的第三大队。6点40分,炮兵开始炮火准备,一阵猛轰。二十分钟后,刘体乾率领全连发动冲击。按照战车兵种的连攻击战术,五辆菲亚特枪战车在前面呈弧形展开,施行威力搜索,后面居中是连长的指挥车,左右两侧则是楔形阵势的苏式或英式炮战车。刘体乾指挥所部越过步兵线,引导步兵冲锋。

圈头是兰封与考城之间的一个寨子,四面筑有围墙,在陇海铁路北侧。日军占据这里,便掐住了铁路的咽喉,数万部队以及停在归德火车站的四十二列装载着战略物资的货运列车全部陷入包围。

战车连从北面发起攻击,前方的菲亚特战车很快就引来大量火力。刘体乾指挥部队依次划分目标攻击。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淡生死,但第一波弹雨噼里啪啦击中车身时,他脸上还是有微微疼痛的感觉,仿佛独自站在干枯的河边,风沙粗粝,迎面吹过。但是很快,他便忘记了自我,观察孔里的世界便是全部。

圈头北面有汪庄、焦庄、李庄和杨庄四个小村子。这四个小村庄仅是日军的前沿阵地,但抵抗依旧猛烈。战车一边冲锋,一边持续射击。一小时后,四个村庄全部拿下,但八十八师的步兵却没有同步跟上。

战车的任务是掩护步兵冲锋。既然步兵跟不上,战车也不能唱独角戏独自攻击。孤军深入的教训,淞沪战场已经上演多次。那是送死。刘体乾随即命令停止前进,形成阵势,互相掩护,等待步兵前来接防。

枪声渐息,战场的安静反而让人压力倍增。三个小时的空等,眼看11点了,还不见步兵的踪迹,营里也没有命令,刘体乾决定先行撤退。战车需要整补修理。这一带到处是沙土,几乎有沙漠的感觉,细微的尘沙对战车损害颇大,前一天又经过长途履带行军,保养必不可少。

4

撤退,意味着圈头前沿阵地得而复失,但邱清泉没发火。虽然八十八师暂时配属给了桂永清,建制毕竟还在七十一军,此举肯定不会给宋希濂脸上贴金。他再度召集军官开会,宣布八十八师次日拂晓重新发起攻击,战车自然还要配合。

军政部最初的命令是出动一个营,实际只来了一个加强连,共计菲亚特战车十辆,维克斯战车七辆,T-26B三辆。第一天履带行军从开封到兰封,维克斯战车与菲亚特战车分别有一辆抛锚,总体车况还过得去。昨天再次开动,菲亚特战车立即显示出油漆一新的旧盒子特征,速度明显下降。因此,已经出征过的五辆菲亚特战车必须休整,不能参与这次攻击。

邱清泉说:“新近换帅,我看八十八师的战斗意志不强,根本没个打仗的样子。这回由一一五〇团的战车出征吧,派五辆,其余的加紧整修备战。”

最终决定,三辆菲亚特、两辆维克斯分别配属给二六二旅的两个团,由排长王崇志、曾庆海指挥。

邱清泉一提到一一五〇团,刘体乾眼前立即闪现出王文英那张稚气的带着点儿羞涩的脸庞。果不其然,他与高增峰都要出征。战前准备期间,刘体乾过去看望,王文英悄悄问:“连长,我行吗?”

他跟高增峰都是撤退途中参的军,没有经历过实战,这是开天辟地第一炮。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士兵的宿命,可刘体乾的心还是紧了一下,马上给他打气:“你当然行,你肯定行!我问过你们排长,你技术很熟练,绝对没问题!”

王文英依旧羞涩:“我也觉得行。我就是喜欢开战车,打日本。”

刘体乾叮嘱他:“胆大,心细!好好打,也从鬼子尸体上抢块云麾勋章回来!”

“这可不敢想……”

“杀人你都不怕,抢块勋章反倒怕了?”

王文英说:“日本人不是人。”

刘体乾哈哈一笑:“说得对!日本人不是人,所以更要狠狠地打!可惜战车兵没有军号,要不我吹一曲,给你们壮行!”

五辆战车于18日凌晨5时抵达出发阵地,步兵再度爽约。大概是准备不及,7点战斗方才打响。三辆菲亚特战车从汪庄直线向南,两辆维克斯战车则攻击圈头西侧的水口。经过昨天的激战,日军已经清楚战车的进攻路线,步兵全部上了寨墙,速射炮中队则进入西北部的炮兵阵地,预先设定表尺,严阵以待。

王文英和高增峰驾驶菲亚特战车从正北部的汪庄出击,攻击距离最短,因而最先抵达圈头寨下,扫射日军防线。寨内日军的机枪中队也猛烈还击。村庄前面道路狭窄,并非战车的用武之地。这三辆菲亚特虽是處女战,却又像进入更年期的老人——速度低,转弯更不灵活。它们重点对付的是日军的重机枪,却没有可自由旋转的炮塔,车内机枪能够调整的角度不过左右各十五度,不得不随时转弯。更糟糕的是,王文英的战车熄火了。

重新启动必须下车摇火。假如机器过热,即便摇火也未必能启动,那就只有拖拽了。车外弹雨密集,下车是找死,可不下车摇火,就是等死。三辆战车同时开火掩护,王文英冒死跳下战车,想用牵引绳挂住友车。挂车虽然成功,但他也被弹雨击中,胸前好几个血洞,倒地后再也未能起身。

这个短暂的耽搁,足以让日军的速射炮中队锁定目标。九四式速射炮齐射,三辆战车像盒子一般被先后击穿,只有高增峰侥幸跳出战车,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虽然负伤七处,但总算捡回一条命。

从西北方向进攻的维克斯战车火力稍强,火炮与同轴机枪同时开火,乘风破浪般接近日军核心阵地。但它们再勇猛,终究只有两门火炮,最终也被速射炮击毁。

八十八师对圈头的攻击不了了之。与此同时,十四师团的主力陆续南下集结,其右翼纵队先后占领仪封、内黄集、楚庄寨和野鸡岗,离归德不过咫尺之遥。日军的战略包围已经形成。局势危急,军委会决定东西对进,围歼十四师团:二十七军与七十一军为东路军,沿铁路两侧向东攻击;七十四军与李汉魂的粤军六十四军为西路军,沿铁路两侧西进。

计划虽好,但军委会判断错误,土肥原贤二此时的目标已经不是徐州,而是开封。日本华北方面军给第一军司令官香月清司的命令是占领归德,包徐州的饺子,第二军急于报台儿庄的一箭之仇,也希望攻占徐州,但香月清司对这个命令不感兴趣。开封是河南省会,历史名城,占领开封的荣耀,远远超过占领徐州。

也不能怪军委会的战略误判。谁能想得到,香月清司竟然公开抗命,自行其是。

5

二十辆战车损毁五辆,而作战才刚刚开始。

20日上午8时,作战任务再度下达:山东地方部队出身的杂牌一〇六师的一个团临时配属给四十六师,奉命攻击东、西祥符营的日军,战车连要为他们提供支援。邱清泉决定全部出击。因前期损失大,军官折损多,营长刘介辉也披挂上阵。

下午3时,攻击开始。部队从大曹村出发,开进大约三里地后,装备德国轮式装甲车的搜索排发现村内驻有百余名日军。刘体乾命令左翼的战车第三排排长贾玉林前趋发射榴弹炮,继而后撤,引诱日军出来作战。其余战车和步兵根据地形组成交叉火网。

日军果然上钩。此时交叉火力已经形成,更有战车迂回,将其后路切断。日军抵挡不住,向西南方向逃窜。

干燥的正在沙化的平原上留下鬼子逃跑的车辙与脚印。微风吹起尘沙,瞄准具里的影像灰蒙蒙的,边角处浮现出王文英那张稚气的带着羞涩的脸庞,似乎他嘴边那些刚刚开始变粗变黑的茸毛也满是羞涩。刘介辉的指挥车在后面,一线指挥由刘体乾负责。他冷静地发出指令,引导步兵全速追击,包抄到日军的右侧。日军无法继续逃跑,否则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只能沦为活靶子。他们就地占据几个村庄,试图顽抗。

子弹再泼过来,已不会引起刘体乾皮肤表面辣一般的痛感。瞄准击发的瞬间,他也不再本能地闭眼。车内温度不断升高,混合着浓重的燃油和火药气息。退出来的弹壳不时砸在脚面上,热乎乎地烫人。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越时空,克服视觉暂留,能真切地看到日本鬼子被炮弹扯碎的所有瞬间,看到细长的机枪子弹在日本鬼子的躯体里不断翻滚,鬼子的血喷溅在风尘之中,像一朵朵诡异的花。

三小时后,天色暗下来,将子弹的弹道衬托得越来越清晰。战车引导步兵先后攻占三个村庄,必须回去整修、补充油弹,菲亚特战车更是急需维护。这批意大利进口的玩具一般的武器,三个小时的战斗几乎耗尽了它们毕生的气力。突然熄火的情况出现过三次,下去摇火,手摇柄孔早已被尘土塞满,拖曳也不能保证必定发动。

王文英的惨死让驾驶员们缩手缩脚,通常只用最慢的排挡行驶。时间一长,气缸过热,最大马力也无法提速。最离谱的掉队者创下一个记录,一小时仅行驶一公里。这个速度跟维克斯炮战车完全不匹配,很难协同作战。从大曹村追赶过来,直线距离并不算远,但战车反复冲杀,行驶里程至少也有十公里。这个距离对于菲亚特战车来说颇为吃力。有两辆车走了不到五公里就熄火休息,以便冷却气缸。幸而此刻优势在我,敌人处于逃命状态,如果是敌我胶着状态,那就危险了。而且长时间低速行驶,燃料消耗也令人咋舌。

类似问题不止菲亚特枪战车,所有战车都多多少少地存在。俄式炮战车速度最快,但在这种沙尘环境,行驶三小时已是极限,必须清理火花塞了。

7点左右,战车准备向北返回古寨修整。古寨在兰封县城正南六公里,是突击纵队的司令部所在。由此向东,很多地名中都带着“寨”字。当年曾国藩为了对付来去不定的捻军,奏请朝廷在各地设立圩寨,坚壁清野。最终,“圩”这个南方字眼被抛弃,“寨”字成功地在漫漫岁月中沉淀下来。另外一些带着“营”字的地名,则是捻军留下的遗迹。

刘体乾指挥全连后撤,刚走没多远,突然被步兵超越——他们竟然也要撤,放弃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三个村庄,那是下一步进攻的桥头堡。刘介辉立即下车阻止,但步兵不肯听。尽管他是上校,佩勃朗宁手枪;步兵营长只是少校,提着笨重的驳壳枪。步兵营长坚持要退,理由是保护战车。这理由让他的东北老乡刘体乾哭笑不得。

日军的战斗意志非常顽强,时刻准备反扑,这个机遇当然不会坐失。追兵突然杀到,机枪扫射过来,正在交涉的两位营长齐齐倒地。刘介辉身负重伤,步兵营长当场阵亡。

刘体乾立即钻进战车,组织反击。但步兵已群龙无首,潮水般退却。刘体乾见势不好,命令菲亚特战车先行撤退,维克斯与T-26B断后。这两款战车都有自由旋转的炮塔,不受射界限制,火力也更强大。而菲亚特战车一旦陷入包围,基本就没救了。要知道,现代意义上的战车第一次上战场时,西班牙陆军的战车兵多次被摩洛哥骑兵的军刀从观察孔里戳进去刺伤。

刘体乾且战且退,回到古寨,日军的追兵竟能追击到门前,一度形成包围。

刘介辉转往后方治疗,刘体乾受命代理战地指挥。他很奇怪,不是要東西对进围歼日军吗,怎么他们战车兵反倒陷入包围?此地离兰封县城仅六公里,兰封作为防御要点,外围有民国二十五年(1936)修筑的国防工事,城内驻有重兵,日军怎敢如此嚣张?我们的友军何在?

直到会战结束,检讨战役得失,面对地图上的态势发展,他才明白这是日军的牵制部队,其主力则借机绕过兰封抵达黄河岸边,占领渡口,接受对岸的补给——机动能力越强,就越依赖燃油。

第十一章此岸,彼岸

1

次日,即5月21日,十四师团主力突然由内黄集西进,经阳堌集北上,向兰封南边的马集发起猛烈攻击。面对这样的攻势,不止军委会、第一战区以及豫东兵团司令官薛岳,各级将领也都产生了错觉,认为日军的目标是兰封县城和车站,防御重点应在那个方向,马集便是前沿。

马集在古寨之南,距离不远,刘体乾受命增援。刚刚赶到马集,便接到邱清泉转来的六十一师的电报:“敌三百余人携轻重武器在马集寨南二公里处停止休息中,着该连派战车一排由马集西端迂回攻击敌之侧背。”

刘体乾派排长贾玉森率部出击。8点50分,三辆战车出了南边的寨门,引导六十一师的步兵发起进攻。

战车打头阵,刚出马集一公里便遭遇阻击。贾玉森乘坐的是T-26B型战车,有一门45毫米火炮,两挺762毫米机枪。另外两辆是维克斯战车,有火炮、机枪各一。日军兵力接近一个营,火力却顶得上一个团。三辆战车的三门火炮和四挺机枪不断开火,还是无法压制敌人。炮战你来我往,贾玉森的座车首先被火炮击中,装填手负伤。这时,他发现旁边的小树林里有敌军的炮兵阵地,立即开炮轰击,击毁敌方一门火炮。但日军也没闲着,躲在防盾后面还击,一辆维克斯战车被击中,乘员伤亡各一。

维克斯战车只有两名乘员,一旦有人受伤就得趴窝,更何况还有一人阵亡。三辆战车,两辆失去战斗力,贾玉森只能撤退,六十一师的攻势暂时退潮。

这支日军只是先头部队。十四师团主力三个步兵联队隐藏在马集以南,此时突然出动,从东西南三面包围马集。驻守马集的步兵是教导总队改编而来的四十六师,以马威龙的第三旅为基干。虽然经过上海南京两次战损,但刚在南岳整补,军官士官多数都是老底子,每个连队满编超过一百六十人,士气旺盛。面对日军的三面包围,他们并不惊惶,立即开出马集发起反击——马集是弹丸之地,困守孤城,只能是死路一条。

战车还在整备之中,并未做好战斗准备,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刘体乾指挥所有开得动的战车前往南门支援步兵。日军早已测算好射击诸元,第一辆战车刚出南门便被速射炮击中,乘员全部阵亡;第二辆战车连中五炮,驾驶员阵亡,射手负伤,装填手从车内爬出来,用自卫武器与日军对射,壮烈殉国。

冲不出去,战车只得退回马集。东西南三面的道路被日军火力严密封锁,不时还有间接瞄准的炮弹落下,在寨中四处炸响。局势危急,刘体乾下令将不能开动的车辆全部炸毁,拆除车载武装,其余的维克斯炮战车开出北门,集中火力向两翼射击,掩护辎重及勤务人员撤离。等他们撤离完毕,刘体乾带领维克斯炮战车断后,边打边走,目的地是兰封南端的黄楼。

刘体乾走在最后。这原本不是他的位置。作为代理营长,他应该走在中间。他很是沮丧,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使出来;他很是不解,步兵防线竟如此脆皮。

日军已经绕过兰封,先后占领罗王车站、罗王寨、曲兴集、三义寨,以及黄河南岸的陈留口,北岸的贯台口已架好浮桥,补给源源不断渡河南下……

他们的苦日子刚刚开头。

这一仗下来,又损失维克斯炮战车四辆、菲亚特枪战车三辆。两辆炮战车虽已拖回,但能否大修成功,也是个未知数。眼前的现实问题是,战车连折损过半,二十辆战车只剩下八辆,基本上丧失战斗力了。

刘体乾有点儿不敢见邱清泉。打得不好,邱疯子会不会发疯?好在邱清泉并未动怒,只是询问原因。刘体乾说:“报告副师长,打得不好,我代理指挥,愿负完全责任,撤职杀头,我都没二话。”

“撤职杀头?你想得美!不把战败的原因找到,你死都别想!要是这么随意死掉就能赶走日本人,我邱疯子还活着干吗?”

刘体乾哽着喉咙:“都知道我们火力弱,这就不说了。最大的问题是协同不力。步兵与战车不能协同,战车与炮兵也不能协同。临时把战车配属给步兵,接受步兵团长营长的指挥,可他们不懂战车战术。反观日军的兵种协同就很好。就像打架,我们是弟兄三个轮流上,人家是弟兄三个一起上。我们每次攻击都是唱独角戏,找不到步兵也找不到炮兵,只有各自为战,各自牺牲……”

2

刘体乾奉命率战车连残部经陈留镇撤退。此地并无军情,十四师团鞭长莫及,可是,看见他们的战车,步兵竟然惊慌逃窜,仿佛他们不认识战车正面的青天白日徽。刘体乾探出脑袋高喊:“不要跑!我们是友军!”结果对面啪地射来一枪。他赶紧钻进炮塔,命令缓慢前进,直到步兵情绪稳定下来。

事后才知道,守卫这里的是个新兵营,此前他们根本没见过战车——参加这次作战的半数都是新兵。就在战车连后撤的同时,豫东兵团司令官薛岳指定的战役支撑点兰封已经失守。

经陈留镇越过国防工事,与七十一军军部会合,随军撤到杞县,再经开封返回湘潭归还建制,这是刘体乾收到的命令。但他最终没有回去,又开回了兰封前线。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宋希濂。

在杞县,宋希濂专门召见学弟刘体乾询问战情,刘体乾把跟邱清泉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宋希濂沉思不语,半晌叹了口气:“德国将军也不行。更不行……无论步兵炮兵战车兵,作战这种血流成海的事,不脚踏实地怎么能行?”

留守武昌的战车早已奉命开赴郾城。这里有平汉线连接南北,沙河沟通东西,交通便利,左右逢源。命令刘体乾带队回湘潭之前,邱清泉调动郾城的俄式中型炮战车一个排前来接替。他们乘火车经郑州转开封,正好跟刘体乾相遇。刘体乾将部队交给一排长,又登上回头的列车。

火车只通到罗王车站,而罗王车站也是刚刚收复,东边就是日军。他们还没下车,便听见东边枪炮声正酣。那是胡宗南所部十七军团第一军七十八师的四六八团,由团长李日基率领,在车站以东五公里的沙窝跟日军激战。他们在罗王车站下车,搭载俄式七吨拖车开赴古寨基地。

罗王车站虽被收复,但日军有制空权,不时使用侦察机或观测气球窥探动向。刘体乾他们刚一落地便被发现,随即便有炮弹飞来。排长王耀增有些紧张——汽车上搭载的战车可没法还击。刘体乾安慰他:“他们这是间接瞄准,你哪有那好运气中彩?”

再度报到,邱清泉很惊奇:“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知道肖慧敏和外国记者要来采访?”

刘体乾也很惊奇:“肖慧敏要来采访?什么时候,在哪儿?”

“他们要来采访战车兵,估计就要到了。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回来干什么?谁给你的命令?”

“报告副师长,我真的不知道啊。即便知道,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回来呀。”

“那你回来干什么?”

刘体乾深吸一口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讽刺我的长官无动于衷。不打赢一仗,我不回去!”

其实刘体乾误会了,宋希濂讽刺的是身材肥胖但论逃跑比谁都快的桂永清,而非屡败屡战的邱清泉或战车兵。

局势一度颇为有利,五十一师在八十八师一个旅的配合下收复内黄集,八十七师收复仪封,随后七十四军与七十一军又相继夺回西毛姑寨、杨楼、和楼等村庄。日军十四师团集中力量向阳堌集、双塔集发起猛攻,二十七军阵地被突破,南京保卫战中表现英勇、跟邱疯子一样能给教导总队增光添彩的旅长马威龙力战殉国,桂永清却率领部队擅自撤向开封和杞县一带,匆匆将陇海线上的战略要点兰封抛给八十八师。而八十八师师长龙慕韩斗志已失,不肯坚守,率部撤向韩陵,导致战略轴心失守,整个计划落空。薛岳震怒,要求追究责任。最终桂永清被撤职,龙慕韩被枪决,四十六师师长李良荣降为上校。

可叹的是,那时谁都想不到十四师团突然向西的目的是占领开封,还以为是日军受到强大压力后“西逃”,刚刚占领仪封与西路军会合的宋希濂尤其有此错觉。

邱清泉说:“现在这局面,战车就那么几辆,葱花不能当主菜吃,都拼光了,我们就是国家民族的罪人。我只調来了一个排的俄式炮战车,哪有你的指挥位置?”

刘体乾还真没想到这一节。“那我就在后方待着,给他们讲讲经验教训也好。”

3

肖慧敏和一群记者在一起,其中包括罗伯特·卡帕。被战火熏烤后的重逢格外惊喜,但两人甚至没时间私下里聊几句。刘体乾责备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肖慧敏俏皮一笑:“战车军魂能来,他的妻子就不能来?”

“我们马上要反攻,有激烈的战斗!”

“所以我才更要来呀。”

“唉,怎么跟你说不明白……”

肖慧敏眼圈红了:“我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要是知道,早就来了。”

听说刘体乾是擅自回到前线,不打赢一仗绝不走,记者们来了兴趣,纷纷发问,镁光灯的闪光此起彼伏。刘体乾扯扯肖慧敏的袖子,跟她耳语:“你千万不要乱写,不要虚夸!”

肖慧敏白他一眼:“我是那样的人吗?”

旁边有人打趣:“战车军魂奋勇杀敌,新婚夫人到前线慰问,你们真是革命夫妻呀。”

“我等著你回来!”余音袅袅,尾音带着哭腔,像京剧的念白

日军十四师团依靠强大的机动能力,一度打到兴隆集车站,离开封不过二十公里,否则胡宗南的十七军团也不会从陕西调来。

军情紧急,随时可能爆发激战,记者要赶紧撤离。刘体乾送到外边,突然天降冰雹,砸在光秃秃的沙地上。几分钟过后,冰雹停止,天上又遍布红霞,像轻纱织成的帐子笼罩长空。一展平原,漫漫沙地,除了远处几丛低矮的灌木,四周一望无际,完全是盛唐边塞诗的感觉。

刘体乾内心无限感慨,却又无从表达。夫妻俩坐在一起,很有点儿地老天荒的意境。好像全世界都已慢慢消退,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或者说世界已将他们夫妻彻底放逐,他们的关系因此更加贴近,更加密切。他突然意识到,那个没有酒窝的女同学的重要性,可能一直被他高估了。

但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很短。他们仿佛处于不可言说的氛围之中,一开口便会发生变化。那种虽然细微,却令人心碎的变化提醒他,没有酒窝的女同学,依旧横亘在自己的命运中间,不会轻易退场。

刘体乾深深地盯着自己的妻子,努力打捞那种转瞬即逝的亲近感。可是战火迫近,他们都有任务,没时间停留。他甚至都没好意思拥抱妻子:“别太靠前。你是记者,不是军官。你那上尉衔是假的。”

“好啦好啦知道啦。”肖慧敏强颜欢笑,“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即便不心疼夫君,我也得心疼两万多美元一辆的战车,对不对?”

夫妻就此告别。肖慧敏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转身对夫君扬扬手,好像隔着万水千山,或者置身此岸彼岸。那是他们无法跨越的距离。

“我等着你回来!”余音袅袅,尾音带着哭腔,像京剧的念白。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插图/纪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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