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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向月亮

2024-04-10戎禹

啄木鸟 2024年4期
关键词:大侠

戎禹

汤面上一层厚实的葱花就像北山公园湖里的浮萍,粗细均匀的拉面来回折了三折躺在碗底,清汤红油,小壶顺着碗边画个圆,米醋倾斜流出,就算大功告成了。

新疆乌鲁木齐和吉林大约两个小时的时差,吉林的六点就相当于那边的四点。时值深秋,寒风一吹,吴虞怀里凉飕飕的,该掉的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刚刚见亮的大街上总能听见沙沙声。走进面馆,吴虞心中感慨,一路上老天爷都没这么眷顾自己。

他下嘴唇贴在碗边,上嘴唇微微噘起,小心翼翼地呷了口汤,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轻松多了。

新疆之行源于一个月前,吴虞在所里值班,后半夜突然跑进一个女人报警。

“我被骗了。”女人叫甄真,三十不到,皮肤有点儿黑,五官很端正,套了一件灰色的抓绒外衣,略显旧,深蓝色的牛仔裤也洗得褪了色。“大概一万……不……九千多,九千八,我有一个手机软件。”

“电信诈骗?”吴虞打断甄真,让她这样语无伦次下去毫无意义。

甄真瞪着眼睛朝吴虞点头,由于用力过猛,两鬓的头发都被甩到了眼睛前面。

“有没有对方银行卡号?”

甄真又用力摇头,下巴把上衣拉锁碰得“哗啦哗啦”响。

完了,吴虞心一沉,恐怕遇上最棘手的情况了,被害人在没有对方任何可靠信息的情况下就转账了。

“但是……”女人吞吞吐吐,“我手机里有个APP,你看看不?”

“在哪儿呢?”吴虞一把夺过女人的手机,女人凑过来指了一个红色的图标,叫“金满满”。

“咋用的啊?”

“你给这APP存一笔钱,它就返回一笔钱,再存一笔钱,它就继续返钱。你存得越多,返得越多,然后……”

“行了行了,你别说话了。”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吴虞制止甄真,自己捣鼓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疑的银行账号。

“距离你最后一次转账多长时间了?”

“应该是十二点半转的。”

“不到半小时,也许还有机会。”吴虞有点儿紧张。

“不,是昨晚十二点半。”

“二十四个小时了!”吴虞本能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感到绝望。

吴虞准备申请冻结可疑卡号,但是他清楚以现在电信诈骗发展的态势,专业的跑分团伙十分钟之内就能让犯罪所得消失得无影无踪。冻结银行卡需要严格的审批程序,他常常屁颠屁颠地拿着手续去冻结,结果只是一张余额为零的废卡。而犯罪分子只需要五百到一千块钱就能随时再收购一张新卡。今天的情况也必不例外。

“要不……我先給你立个案吧。”吴虞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说了。他感觉,立案会给被害人一种破案的希望,实际上这种希望又很渺茫,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破灭常常会滋生怨恨。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对他们双方都是。他不止一次被人指着鼻子数落了。

骗子的套路太常见了,毫无新意,百试百灵。公安机关的反诈宣传做得够到位了,可谓铺天盖地,却仍有人置之不理。弱小和无知不是灭亡的根源,自大和贪婪才是。甄真是一家面馆的服务员,办了张信用卡买新手机,结果没法按期还款,就在网上查信用卡逾期的后果,刚好看到有人发布的信用卡延期方法。甄真问方法好使不?对方说这方法得私聊。甄真感觉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添加了对方的QQ。对方让甄真下载个APP。甄真照做了,还把身份证号、银行卡密码都填进APP里。对方果然帮甄真办理了信用卡延期。甄真感恩戴德。对方又告诉甄真以后没钱了就用刚下的APP贷款,放款快,额度又高。有多余的钱也可以存到里面,收益非常高,一个月挣几千块钱跟玩似的。甄真动了心,想想自己累死累活才挣三千块钱,觉得还是有钱人会玩。对方还透露了一个内幕,这软件是美国华尔街一个十六岁的天才少年开发的,主要利用各国汇率变化赚钱,又多又快。某宝、某东啥的都用这款软件发家的。

甄真来了兴致,在骗子的远程指导下,存了一百块钱,五分钟之后,APP里的金额变成了一百一十块。她又从花呗借款一千元存进去,二十分钟不到就变成了一千一。

她心里盘算着,投资一千块钱赚一百,一万块钱赚一千,投资一个亿就是一千万,十个亿净赚一个亿啊!这么干半年不就把花呗收购了,连花呗的借款都不用还了。

甄真一狠心,从信用卡里透支了五千,又从花呗里借了四千八,全力以赴投进去,喝着刚点的“蜜雪冰城”,期待着辉煌人生的第一桶金。结果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返钱。她问对方,对方解释道,后台客服说受俄乌战争影响,金融系统不稳定,全球都出现了返钱延迟问题。如果能凑出一万块钱保证金,这笔钱就会优先到账。甄真说拿不出一万了。对方说那也不要紧,二十四小时之内一定会到账。甄真在百般煎熬中挺过了二十四小时,钱还没到账,她再联系对方,却被拉黑了,这才想到报警试试。

汽车飞驰在乌鲁木齐到吐鲁番的高速公路上,司机似乎很享受这种畅通无阻的快感。窗外是灰色的山峦,没有植被更能显出棱角与脉络,山与山之间的沟壑触目惊心。吴虞斜靠在椅背上,回想着来之前所长跟他的对话。

“不然,你去一趟新疆吧。”所长撂下筷子看着他,那时所里正在吃午饭。

“啥?去新疆?”吴虞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

所长点点头,他面前的白瓷碗里没有一粒米,却没抬屁股,显然有话说。吴虞知道今天甄真又来所里了,连哭带说在所长办公室里待了一上午。

“你上周立的那个电信诈骗案,被害人转账的银行卡户主叫田生,技术部门发现他在乌鲁木齐出现过。”

“我一个人去?”

“你先去踩踩点,看看线索准不准。”

“准了能咋样?”

所长点烟的手停住了,像是在下决心,不一会儿火苗从机盖的小孔里冒出来。“准了,我办手续,再安排个人过去把他抓回来。”

“抓回来也就是个卡奴呗。”吴虞打算把话说破,他当然清楚所长知道卡奴在实际办案中啥用没有,他们属于犯罪链条的最底层。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紫泥,卡奴就是虾米。大鱼就像狡猾的巨齿鲨,潜伏在深海里,伺机撞翻游船吞掉那些无辜的人。

“好歹抓回来一个。”所长说得不太自信,吴虞猜到了他的想法。

“你知道的,即便走运把他抓回来,那女人也不会满意的。”一年接待上百个电信诈骗被害人,吴虞清楚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什么。

“总算有个交代。”所长的脸也皱得跟新疆大枣似的。

“你别把我交代了啊。”吴虞还想再抵抗一下,破案可不是老渔夫圣地亚哥保卫大马林鱼的英雄故事。现实中,如果不够幸运,侦查员只能面对大海,只有大海,茫茫人海。

“你不去难道我去?”

好吧,所长还是拿出了撒手锏,你去或者我去。吴虞要回答所长你去,所长就说那你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今年要求打击电诈人员多少、缴获毒品多少、收缴枪支多少,还有单位的窗口建设、“三实”人口落实、“警地融合”推进……最后,吴虞只能说我去吧。

在乌鲁木齐待了三天,一无所获,找到了嫌疑人之前出现的海龙泉酒店,但没法确定房间号。吴虞只好在酒店附近找了家便宜的宾馆住下。每天起床唯一的事就是坐在海龙泉大厅喝着街边小贩榨的石榴汁,看着入住和离开的人。他找乌鲁木齐同学帮忙查了酒店入住登记,结果可想而知。

线索只是说在这儿出现过,也许根本没住酒店,吴虞判断。可不住酒店来这儿干啥呢?总不会坐在大厅看人吧。难道田生和他一样,从小就有着极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他喜欢观察身边的每个人,打听发生的每件事。他无法掌握的信息就通过想象把它们补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他考警察的原因。他能通過案件了解当事人的经历,也能通过他们的人生经历推出案件的细节。但让他遗憾的是,案件会改变很多人的人生,多数是不好的方向。

海龙泉酒店的人很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吴虞羡慕他们个个有着方向。每天天黑都有四五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穿着灰色或深蓝色的毛呢大衣,拖着轻便的行李箱,登记入住。吴虞猜他们是空乘。

或者田生具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他搞了一张假的身份证或者买了别人的,毕竟现在戴口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可是人脸识别糊弄不过去。吴虞琢磨他如何从吧台蒙混过关的,是谎称自己病了,比如剧烈的咳嗽——这个方法恐怕不行;还是买通吧台的人,但不能确保每回都是同一个人登记。最可能的还是找一个第三者办好入住后,田生再住进去。

吴虞很快打消了这些想法。一个卡奴不会住这么高档的酒店,田生不是真正的主犯,没有犯罪分子会傻到用自己的银行卡去收钱,那和挂着身份证抢银行没什么区别。

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或者是错判了方向。吴虞再次观察着海龙泉酒店的大厅,他的位置正对吧台,往里走是电梯,电梯对面是一条通往宴会厅的走廊,红木的壁柜,大红的地毯。从电梯门前走过,就到了多功能会议室。宴会厅很高档,可以办婚宴,但田生一个四川人显然不会来新疆办婚宴,参加婚礼的概率也不大。多功能会议室举办的都是商务会议,电诈团伙也有所谓的公司,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总不至于开个商务会议,那真是猪鼻子里插葱——装相了。

酒店门外放起了鞭炮,新婚的车队快要到了。吴虞看向玻璃转门,突然,他注意到门右边玻璃上贴的海报,上面写着新疆旅游路线的时间和价格。一个奇怪的想法浮现出来,难道田生是来旅游的?

没人会在机场的门店吃饭,甄真看着散发红光的大字。虽然它叫“康师傅私房牛肉面”,但和超市里一块五的方便面没啥区别。甄真觉得她也能干厨师,水开加粉包、酱包、面饼,不能用脱水蔬菜包,不然就露馅了,面装碗之后摆两叶青菜。唯一的难点就是荷包蛋不能煮飞,这个甄真在十岁时给农忙的爸妈煮面条时就会了。只是听说厨师是经理小舅子,她才打消这个念头。

店里的环境很好,白色的餐桌,浅蓝色的餐椅,餐桌之间有屏风样子的木制隔断,宽大的收银台后写着一个大大的“面”字。

要说一个人没有也不对,但这里的顾客不是来吃面的,甄真觉得他们是来显示优越感的。就像那个空姐,她只吃半个荷包蛋,却点四个小菜。照片必须拍九张,然后配上很不情愿的文字:又要去新加坡了。甄真很羡慕空姐,她从没去过新加坡,她只去过马家坡,那个村在半山腰,一半人姓马。她的记忆里只有长满玉米秆子的故乡和初中毕业就来打工的城市。不过,她的新手机是托空姐从新加坡免税店代购的,那曾给她一种漂洋过海的优越感。

不过现在,想到手机就上火。因为她拥有了好手机就需要个好耳机,买了好耳机就还想要个好平板,免税店的东西真便宜,比实体店少一千多。空姐还给她争取到了店里的会员福利,消费后有积分,积分在下次消费时抵现金,这不就是商家给你发钱嘛!可无论多便宜,她的钱包终究是承受不起。她办了信用卡,成了银行会员,结果就遇上了那个不得好死的骗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甄真捂着左半边脸想,她的牙龈肿得厉害。

昨天,甄真碰到那天接待她的警察。当时,她一路小跑去厕所,看到他在饮水处接水泡面,好像是康师傅红烧牛肉的盒子,她觉得这个警察挺节约,也挺精明。

“警察同志?”她停下脚步决定说上几句。

“啊,是你。”警察停顿了两秒才想起关上快要溢出的水,“你在这儿工作?”

“就在那边的康师傅私房牛肉面。”她指给警察看。

“不错。”警察把面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你赶紧忙你的吧。”

“你是要出差吗?”

警察点了点头,似乎不太想说话。

“是去办我的案子吗?”

“只是有了点儿线索。”警察的目光越过她,看着她身后的方向,“也不能确定跟你的案子有关。”

“你们一定能帮我找回钱,对吧?”甄真靠近了一步,希望听到肯定的答案。

“我们一定会尽力。”警察举了下泡面,“我快登机了。”

警察的话说得很官方,没有给她任何答案,她侧身让警察过去。

“我该怎么办?”她低声问,也像自言自语。

警察停住脚步,转头看她,大概有三秒钟,那是世界上最长的三秒钟。“先想办法把信用卡还上吧。”

警察的登机口是39号,就在面馆对面,那是飞往乌鲁木齐方向的。跟警察说完话,甄真莫名地感到慌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她辨别不清,接下来的生活让她感到恐惧。甄真看到警察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匆匆跑向登机口。

会不会是那个人在给他们下达命令,甄真努力往好的方向想,不管怎样,警察已经开始行动了。按照那人的说法,上面打过招呼的案子,总会破的,只是钱能不能返还就不一定了。不行就按他的要求做,绝不能被别人抢先!

吴虞抓过餐巾纸抹了一下额头,又捏了把鼻子扔进脚边的垃圾桶。他嘴里有着强烈的灼烧感,鼻孔里呼出的气都冒着烟,看着盘里的加辣炒米粉又吸了吸鼻涕。

小店生意很好,主要卖牛肉拉面、炒粉和大盘鸡,收银台边上的橱柜摆了两层拌菜。白墙把店铺分成两个房间,房间里左右两排的方桌,半数以上坐着人。外卖小哥把车支在门外,到门口的餐桌上挑出自己的订单外卖就匆忙离开。

店主不可能记得三天前店里有一份外卖送到了大侠新疆特产干果行,可能他连这个干果行都不知道。要找到送餐的外卖小哥也不容易。吴虞回忆起上午他和“大侠”的对话——

“有没有一个叫田生的人来过?”吴虞问。

“没有。”老板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干脆地回答道。他的脸有些消瘦,眼睛很大很有神。

“再想想。”

“买瓜不?当地最后一季哈密瓜了。”老板站了起来走向吴虞,右手插在旧上衣兜里。

“你就是大侠呗。”吴虞看了看红色的牌匾。

“我叫沈刚,后来手断了,他们就管我叫神雕大侠,叫着叫着我就也自称大侠了。哈哈。”

吴虞这才发现他插在衣兜里的袖子是空的,准确地说,小臂部分是空的,大臂似乎还有。

“咋整的?”

“东北人吧?我特别喜欢跟你们那儿的人说话,不对,你们叫唠嗑。”大侠的左手在一堆哈密瓜上拍来拍去。“烧的,那年厂里棉花着火烧的。”

“你也不像本地人。”

“我是四川人,但是我和本地人没什么区别。”

“那你认识一个叫田生的人吗?”吴虞不想透露身份,所以想方设法顺着对方的内容唠。

“不认识,这里没人叫田生。”

“他至少在你这里吃过一顿饭。”

“这个瓜保甜,六元一公斤,八斤二十四元收你二十怎么样?”大侠把托盘用左手举了起来。吴虞没说话,看向屋内。

“你不买,我就送你一个吧。我的店在这里开很多年了,可以进到最甜最便宜的水果。我有好多顾客和朋友,他们叫我大侠,我叫他们光头、胖子或者先生、美女。所以,我不可能知道谁是你要找的田生。你买水果和新疆特产倒是可以加我微信,每公斤两元包邮。”大侠左手递过哈密瓜,用残臂指了指挂在棚子支架上的二维码。

吴虞挑起两根米粉,慢慢放到嘴里,不敢细嚼就咽了下去。田生也是四川人,和大侠算老乡。田生在乌鲁木齐没点外卖,却在吐鲁番点外卖,还标注了加辣,这是一种态度。派送地点是大侠干果行,田生应该就在那里,而且他在那儿感到放松。田生和大侠肯定认识,而且很熟,因为大侠回答问题时太果断了,似乎没经过思考或者早就思考好了,明显是撒谎。那大侠是不是同伙呢?

“谁的大盘鸡,开腔噻!”服务员是个小姑娘,身材娇小,长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也许小姑娘会对那个吃加辣炒粉的老乡有印象。但吴虞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小姑娘肯定一口咬定田生根本没在店里出现过。

走出小店,天色已经黑了,街上的店铺准备关门了。吴虞结账时问了一下小姑娘,对方支支吾吾的状态让他意外。

他看著对面的生鲜超市,里面的灯关了大半,一个个摊位都盖着布,售货员所剩无几,只有门口停着一辆小厢货,几个穿绿色工作服的男人正在卸货。这时,电话响了。

“有没有什么进展?”吴虞接起电话,所长率先发问,他告诉吴虞田生在吐鲁番出现的消息。

“总不能指望我靠一份炒粉破案吧。”吴虞抱怨,他可不认为所长给他提供过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帮我查查田生在四川时干啥工作,还有一个叫沈刚的。”

“是同伙吗?这些电信诈骗的人不一定用真名。”

“放心,肯定不是假名。”吴虞想了想,“查他名下的车,重点是货车。”

生鲜超市门前的货车开上主道,掉了个头,加速开进吐鲁番的夜色里。

甄真觉得厨师人不错,打烊前总会把剩下没下完的面跟青菜送给她,有时还混着几块牛肉。甄真把面盛进一个白瓷碗里,端到白绿相间的小方桌上。她看了一眼房间,它好像一个不规则六边形,想求它的面积至少得做一条辅助线,不过,房租便宜。甄真擦了擦餐桌,把平板支上。

她吃了一口面,一股暖流融进胃里,思维也活跃起来。也许可以找厨师借点儿钱,他工资高,几千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下个月信用卡一有额度就马上还他。这样下下个月底就可以再找他借。拆了东墙补西墙地倒腾几个月,就能把账还上。

不行,甄真突然想到个严肃的问题。如果被经理知道,工作就保不住了。没有收入这饥荒更还不上,更何况每个月还要给家里两千。

甄真找到工作时,跟爹妈保证过给他们盖一座新房子。虽然初中毕业后他们就不再供她上学了,但她也知足,家里没有兄弟姐妹,爹妈从小就很疼她,尽管她是个丫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甄真自知不是学习那块料。但是这几年生活水平提高了,村里有儿子的人家都盖起了新房子,爹妈嘴上说没关系,多少还是羡慕。

“骗你钱的犯罪分子抓住了。”手机突然响起提示音,吓了甄真一跳。

甄真眼睛睁得老大,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盯着屏幕,好像里面会蹦出一个人来。

“已经从新疆带回来采取强制措施了,案件还在侦办,目前不能公开。”

“没想到真抓到了。”甄真看着对方的头像,一个穿着黑马甲的背影,马甲上写着两个字——警察,她突然觉得这个头像让她感到安全。

“现在电诈案子高发,根本查不过来,但是只要我给你打招呼了,就肯定能抓到骗你的人。”对面发来一个笑脸。

“找到我的钱了吗?”甄真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你的钱是转账,又不是现金。”

“那找到我转账的钱了吗?”甄真有点儿弄不明白转账和现金的区别,她觉得这人身上的钱不就是她的嘛。

“我们冻结了涉案账户,但确定不了哪些是你的钱。”

“我转了九千八!!!”甄真连续打了三个惊叹号,好像这样就能引起对方的重视。

“你还是没明白。你转给犯罪分子的钱首先会进入一级卡,一级卡的钱再分份进入多张二级卡,二级卡再分份进入多张三级卡,可能还有四级卡、五级卡。‘骑手再把分流的钱取出来汇总交给幕后黑手,一般都在境外。被骗的钱像水一样,层层分流。所以,给你存款的卡,你知道哪五千是你的,哪五千是别人的?”对方耐心又专业地解释。

“把我的九千八还我,剩下的就是别人的。”甄真觉得找到自己的钱并不难。

“其他被骗的人也这么想,甚至有的人被骗了两万,他觉得这一万都该给他。”这话让甄真恍然大悟,她开始感到心慌。

“我该怎么办?”她愣神了好久,才试着问对方。

“违法所得资金会被扣押和冻结,待查清犯罪事实后,再集中对被害人进行返还。”对方似乎只给她讲了常规流程,却没有什么办法。

“我恐怕得不到多少钱了。”甄真浑身无力。

“如果在返还之前,被害人交纳高于被骗金额两倍的保证金,可以向公安机关申请提前返还。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程序,就算知道也整不明白复杂的申请程序。”

“那你知道申请程序!”甄真喜出望外。

“我当然知道,我可是经侦总队的副队长。”

甄真求对方帮忙申请,她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她不出所料地被拒绝了,没错,他们只是网友。

“帮我申请回来钱,我给你一成。”甄真鼓足勇气说。

“哈哈,980?”

“两成可以吗?”甄真感觉脸颊发烫,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1960?”对方回复了一个数字,却比多少话都让甄真感到难堪。

甄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即使说三成,回复仍会是一个数字。这个数字让她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自卑。即使把一万块钱都给对方,可能也不够。听说现在上个空乘学校都得拿十几万呢,要公安厅的领导打招呼肯定更不是小数目。她常常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什么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们只是早早承担家务。工作后,甄真渐渐体会到,她对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则一无所知,凭什么當家?

等等!甄真忍不住颤抖起来。如果对方根本就不想帮她,恐怕连申请的事都不会说。既然告诉她了,说明还是能帮她的。对方一定在暗示什么!

甄真确信,自己手里一定有让对方感兴趣的东西,足以作为交换的条件。但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问他,直接问!有什么可顾虑的!甄真脑海深处突然响起巨大的声音。她抓起手机。

“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你终于想明白了。”

甄真觉得自己就像考试时被老师反复提醒才找出正确答案的笨小孩,正静静地等着老师给出评语。

当她看到屏幕上的文字后,不自觉地捏紧了衣领,缩起肩膀,竭力屏住呼吸,不敢让心跳声太大。手机渐渐从手心滑落到地上。

灰色宝马从吴虞的面前疾驰而过,把他又逼回到马路牙子上,长久的喇叭声好像是车主愤怒的责骂。吴虞仍然眯眼盯着街对面店里的一对男女,门外牌匾上写着“胖子麻椒鸡”蓝色艺术字,该主动出击了。

吴虞盯了大侠两天,发现他简直是个劳动模范,顾客多的时候就忙前忙后,少的时候就归置货物、记账。大侠只有左手,动作比常人慢,所以经常空不出时间吃饭,他就对付一碗泡面或到旁边店里买个烤包子。有意思的是,顾客一般也不催他,捏着门口摊位的瓜子边嗑边唠,等着他装好东西,算钱。

大侠自己也爱嗑瓜子、唠嗑,买卖做完还跟顾客站在门口嗑着瓜子唠一会儿。

所长传来消息,沈刚是四川人,跟田生不在同一个乡,却是同一个市。七年前服装厂失火,他为了救人自己被烧伤差点儿没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年多,媳妇带着女儿一走了之。听说是他救的人组织一帮工友三番五次去省里找领导,才由政府出面拼凑了二十几万给他。他没去找老婆孩子,一个人来到吐鲁番开了家特产干果行。

女孩看着吴虞手里的证件不安地挪了挪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有说有笑,她低着头不时瞥一眼坐在对面的大侠。

“你姓沈?”吴虞努力让语气不太生硬,他认出了女孩是那天炒米粉店的服务员。

女孩可能也认出了他,点了点头。

“放心,我了解点儿情况,他不是坏人。”吴虞看着大侠。

“不然就被你抓走了。”大侠用左手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女孩碗里,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转身找服务员要了一套餐具。

“但也不一定是好人。”吴虞用筷子扎开包裹餐具的塑料,发出“砰”的一声,低头假装吃麻椒鸡的女孩“啊”的轻叫了一声。“说说你怎么认识田生的吧。”

大侠皱了一下眉,不知道对什么表示不悦,但很快又笑呵呵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知道他的外号比如帮主、法王什么的,我可以帮你打听。”

“按江湖规矩来呗。”吴虞揶揄道,举手要了份炒米粉,“女儿怎么找到你的?”

“谁是我女儿?”大侠一愣。

“女朋友?搭伙过日子?”吴虞盯着女孩问。

“你不要胡说!四川老乡要得不?”大侠大声说。

“当年,你一个人带着补助款来到新疆,开了这家干果行,周边的商家都知道你开门最早,关门最晚,逢年过节都不休息。只是每周三你会早早打烊。”吴虞啃着鸡骨头说,他得让这两个人感到不快才能听到想听的话。“而她休息的时间正是周三。”

“所以,”吴虞换了一种总结性的语气,“你们在这一天出去幽会。”

“脑壳有乒乓嗦!”女孩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吴虞发现,她瞪圆眼睛的时候很像大侠。“你……”

“我们就是两个离家在外的人,见个面,说句家乡话,心里舒服些。”大侠说话时有种怅然。

“我就直说吧。”吴虞吐了口气,“田生涉嫌犯罪了,他在吐鲁番接触了两个人,住在一个干果行,吃了份炒米粉。到底是为了见你,顺便吃口饭;还是借住在你这儿,掩盖跟炒米粉的人接头?这还得向当事人了解一下。”吴虞发现女孩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你真像一个大侦探。”大侠左手拿着勺子指吴虞。

“田生来那天是周二,你……”吴虞感觉被什么卡住了嗓子,他想用力咳嗽却做不到。他站起来弯下腰去,用力地拍胸口,可那东西就堵在喉结靠上一点儿的位置不出来。他呼吸越来越困难。

无论多用力,能吸进肺里的空气只有游丝一般。他感觉大脑已经发出红色预警,他能想象脸上的五官一定难看地纠结在一起。难道他就要客死他乡了?

突然有人从身后环抱住了吴虞,他的上腹好像被什么东西顶住,一下接一下受到冲击。卡在嗓子里的异物受到一股气流的推动,越来越往上。

“啊。”吴虞大力吐出一口气,把一块小骨头吐在手心。

“吃饭时别说话,会没命的。”女孩坐回她的位置。

“她救过一个被枣核卡住的小孩。”大侠有些洋洋自得。

“谢……谢谢。”吴虞调整着呼吸,好不容易缓过来的顺畅感让他心情激动。

“我们可以安静地吃饭了吗?”

吴虞躺在床上,想到之前的推断有很多失误。如果大侠是田生的同伙,他是田生犯罪行为的上游还是下游?如果是上游,他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干果店上干吗?电信诈骗可是个费时费力的东西,要按照设计好的话术一步一步把被害人引诱到陷阱里。如果是下游呢?难道用葡萄干洗钱吗?那至少得市场份额一半的葡萄干,够他吃上几辈子。犯罪分子更喜欢稀有金属买卖、期货交易,或者干脆拍几部烂电影把钱洗白。当然,更加高科技的虚拟货币也发展起来了,速度快、金额大、全球畅通,这意味着被害人的钱十分钟之内就能揣进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里犯罪分子的口袋。

吴虞可不认为科技是双刃剑,那是一把更具高级感的屠刀。握在资本大佬的手里,让掠夺不那么鲜血淋漓。善良的老百姓觉得好心人用科技帮自己致富,结果沦为数字的奴隶。

“肯定哪里不对。”吴虞认定那个女孩不是田生的同伙,她心地善良,骗钱这勾当心慈面软可干不了。那姑娘救过人,刚刚也救了他。

等等!吴虞又提醒自己,如果他们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呢?大侠貌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潜移默化地让吴虞对女孩徒增好感。女孩到底有没有救过小孩,谁又知道呢?

“来店里坐一会儿。”一条微信打断了思考。

大侠正在打包货物。他用残臂压住箱子封口,左手拿着透明胶带娴熟地绕上两周,弯腰咬断胶带。吴虞想要帮忙,被大侠拒绝了:“那只会影响我速度。”

“生意不错嘛。”吴虞试着证明他的判断。

“下午的几个顾客买的,帮他们邮回湖南。”大侠把货架上“绿香妃”葡萄干装袋放到秤盘里,“嘴要开始忙了,没法跟你说话。”

“你不说我就一直嗑你的瓜子。”吴虞转身抓了把瓜子。

“哈哈,全给你吃。”

“你让我来,肯定不是请我吃瓜子。”

“我想跟你说说田生。”大侠停下手里的活儿。

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吴虞不知道说什么好。

“田生是个可怜人。我俩认识很多年了,一开始是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我。”大侠边嗑瓜子边把皮吐在地上,“用你们东北话说,田生当年简直帅呆了,一米八七的个儿,跟朴树似的。会弹吉他,能边弹边唱《白桦林》,身边还总跟着一群小弟。他追的姑娘别管厂里还是厂外,没有不成的,常常有三四个女朋友。一次,厂里两个女孩因为田生打起来了,到了派出所才发现,办身份证的女警也是田生女朋友。”

吴虞用脚把垃圾桶拨到大侠面前。

“扔地上,我一会儿扫。”大侠把瓜子皮往地上一吐,“后来,田生找了个叫赵婷婷的女朋友,变了很多。他俩是在酒吧偶遇的,赵婷婷她爸是乡里小学的音乐老师,田生的吉他就是跟他学的。赵婷婷在城里读女子职高,休息时去酒吧唱歌赚些钱。有一次,我们厂里办晚会,赵婷婷专门过来和田生合唱了一首《私奔到月球》。她长得像高圆圆。”

“演周芷若那个,那不跟你正般配?”

“我配小龙女,我是神雕大侠。”大侠一脸认真,好像生气吴虞给他搞错了辈分。

“你俩咋认识的?”吴虞决定尝嘗“绿香妃”。

“一开始我俩不认识,我是个只知道低头干活儿的憨憨,直到那天……”大侠皱紧眉头,眼神也干涸得像失水的葡萄干,“那时田生已经可以不上班了。武装部通知他家,政审通过了。他想把入伍之前的满勤奖给赵婷婷。8月的一天,厂里着了大火,铺天盖地,把什么都烧没了,厂房、仓库、宿舍、机器、人,还有田生的耳朵和头发。那天我值夜班,把他从浓烟滚滚的宿舍里背出来。他重度烧伤,因为吸入太多毒气,不仅损伤了肺,脑功能也受了影响。当兵的机会自然也没了。”大侠看了看残缺的右臂。

“女朋友呢?”

“人家可是高圆圆,哪个空姐会嫁给一个穷鬼,还是残疾?”

“后来呢?”吴虞知道这样问很残忍。

“后来我俩来到新疆,他自己去了图木舒克,帮我收购大枣和坚果。”

“所以,他现在应该开着你的货车回图木舒克了。”

“你小时候看没看过《福尔摩斯》?”

“我小时候看福尔康,老帅了。也看柯南,一集死一个日本人。”

“田生来找我,说他可能做了一些犯法的事,图木舒克的警察找他了。我劝他主动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明白。”

“你在给他争取自首的时间。”吴虞突然明白过来,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

“买点儿葡萄干回去,给你八折。”

“不买,万一给了你钱,你不给我邮。”

“怎么可能,你看看我微信好友,全国各地都有,我都保证给他们发过去。”说到生意的诚信问题大侠显得有点儿急,他把手机举到吴虞面前,差点儿贴上鼻子尖。忽然,他又自嘲式地笑笑,“你是警察,啥问题解决不了?”

“警察啥问题解决不了啊!”吴虞重复着大侠的话,“来五斤吧,你包邮费。”

“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把单号发给你。”

“你整个会员群多方便。”

“不整,那都是变着花样骗人的把戏。”

甄真的眼睛被一条布缠住了。但她奇怪地能感觉到自己在一幢木屋里,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墙壁,木质的屋顶。她甚至能闻到老红松抛光面上的松针味。木屋在森林里,古老的林海,冷白色的月光,月亮从漆黑的山影里升起来。

甄真语文很好,尤其是作文。老师曾说如果给她报个数学班准能考上县里的高中。可她爸不这么认为,补课要花钱,上高中要花更多的钱,上大学则是更多更多的钱。现在大学生又不值钱,读个叫不出名的大学就要十几万,毕业了一样没工作。镇上有个河南农业大学的毕业生,给人打工卖化肥,年底就被警察抓走了,听说因为吸收公众存款还是诈骗贷款来着,反正他爸也弄不懂。

想这些干什么,甄真提醒自己,现在要把蒙着眼睛的布扯下来。她想抬手,却发现手被绑在了身后。鸡皮疙瘩从她的小臂迅速鼓起蔓延全身,心脏骤然被刀尖轻轻戳了一下。

这不是真的,甄真心里做着解释,肯定是在梦里。可身体的失重感格外真实,让她生出恐惧。她再次感受周围的一切,她浮在舞台上,四周仿佛有些眼睛,眼睛的主人隐没在黑暗里。那些眼睛在用力地看她,那种力量可以绷紧钢索。她扭动、闪躲、遮挡,它们就是死死地看她,看到她羞赧、战栗。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一头撞在靠背上醒了过来,后背冰凉。末班机场大巴可以免费坐回市区,只要在店里等一个半小时就能省三十块钱,算起来不亏,她一个小时的工资还不到三十。车上的人不多,甄真很少会睡着,她喜欢看窗外黑魆魆的稻田变成灯火通明的街道。

下班时,她叫住了厨师,他叫郭大火,穿了条牛仔裤和黑色的夹克,有点儿发福,但看上去还算时尚。她知道郭大火因为媳妇不给他钱喝酒跟他离的婚。她的开场白不怎么样,她把手在空中比画着,却总是不知道下一句该说点儿什么。

她焦急地看着郭大火的眼睛,嘴唇几次开合。脑子里闪过无数话题,又被她一一否定。主动跟我说点儿什么吧,甄真焦急地想,至少让我说出后面的话时不那么尴尬。

“你咋了?”郭大火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需要帮助,举手之劳,给我点儿时间,就会把这个人情还你。如果你对我有好感,我们也可以试着交往。我不介意你以前过得怎么样,你也不要在意我追求的生活,一切就顺其自然了。”甄真想,但她和郭大火不熟,甚至都没有一次认真的对话。想到这儿,甄真挤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我……”郭大火指了指车站方向。

“明天见。”甄真点了点头,“对了!”

“什么?”

“谢谢你的面条……”

厨师把手插进夹克兜里,歪着头看她,好像在等她把话说完。

“和蔬菜。”

“我寻思都卖这么贵了,就别给人家用不新鲜的食材了。”

“你是个好人。”甄真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大巴开过高速路口,转过一个急弯开始下坡。刚下车,电话就响了,甄真看着屏幕很久,感觉在路灯明亮的大街上,它依然很晃眼。

“喂。”她不知道还能说点儿什么。

“姑娘啊,下班啦?”电话里传来洪亮的声音,不知道他是情绪激动还是担心这边听不见。

“早下班了。”甄真不耐烦道。

“到家没?”

“我怎么可能那么快。”

电话里沉默了会儿,她猜他在抬头看炕梢柜子上的表,甚至猜到了下一个问题。

“那也快了,吃饭没?”

果然如此,甄真缩了下下巴,然后对方就会劝她别点外卖,神秘地告诉她专家说长期吃十元以下外卖影响健康。这些专家也真是有趣,长期吃十块钱外卖的人还会考虑健康不健康?

“今年苞米卖得贵,幸好咱家种了苞米。刨去种子、化肥啥的能剩下三四万,加上你的钱有八九万了。”对方自顾自地说。

“知道了,我过几天就把钱打过去。”甄真早就该猜到。

“不着急,姑娘。爸就是……”

“你着急也没用,再给我点儿時间。”她打断了她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心里的箱子压不住了。

“你咋了,遇到啥事了?”

“没有。”她试图再次盖住那个箱子。

“肯定有啥闹心事。你跟爸说,至少爸能给你出出主意。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上学……”

“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我也早就不上学了。”甄真当年真的很想考职高,即使当不成空姐,当乘务员也比现在强多了。

“这些问题根本不是你能懂的。”她不知从何说起,不知道说什么对,她要憋爆炸了。“我每个月都按时把钱打给你,一分不少。为什么你就不能再等等,我很快就能把问题解决好。你想住新房子,可是我容易吗?谁不想好?”

甄真坐在路边,拿开手机不受控制地抽泣,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姑娘,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电话里的声音更大了,“你给爸转的钱一分没动。你妈托你老姨在镇上办了个新卡,都存起来了。我每年也存一万,今年没准能有两万。我们想以后等你出嫁了,给你买辆好车,一来咱不能让人家瞧不起,二来你上下班就方便了。可是爸妈自己攒,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你结婚。你要遇到难事了,爸明天就把钱给你送过去。”

哽咽变成了号啕大哭,甄真不想路过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把头埋在两腿之间。

“爸,车是要加油的,越好的车越贵。”甄真哭了一会儿,发现从心底渐渐涌出一股暖流,这股暖流融化了她血液里长久的冰晶,最后散开在脸上,让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小雪,快入冬了,甄真迈开步,跑起来,她此刻迫切地想要回到公寓,点起在黑暗寒冷城市里属于她的那点儿微光。

吴虞走在小海子水库岸边,每一步都陷进柔软的细沙里。月光下,湖面上波光粼粼,吴虞似乎听见了浪花破碎的声音。月亮从连绵的山峰后爬上来,俯视着整片水域,还有山脚下靠近水岸的胡杨林。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吴虞唱着《白桦林》,想象着田生走在岸边的心情。田生得知自己的信用卡被用来犯罪之后,千方百計找到了赵婷婷的下落。他在乌鲁木齐的海龙泉大酒店等着赵婷婷出现。曾经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却天壤之别,形貌昳丽的赵婷婷,一个皱眉都会像麦芒一样扎进田生柔软的心尖。田生鼓足勇气问她,为什么自己当初办的信用卡会被用来犯罪。赵婷婷没有回答,只用高傲的神态和若有若无的嫌弃就击溃了田生的心理防线,它们像无数蛊虫组成的利箭洞穿了田生的心,那些留下的黑虫用暗红色的大颚把它啃噬得千疮百孔。

田生不想要答案了,只想快点儿逃走,他没有勇气站在赵婷婷面前。他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小海子岸边,偶尔踩到枯枝烂叶,发出腐朽的声音。他如孤魂野鬼,长长的头发只是为了掩盖脑袋上大片大片的伤疤,五官都在,只是右眼皮睁着和闭上没区别。鼻子不再挺拔,无法撑起整张脸的立体感。事实上,它更像是胶水黏上去的一团肉,只是这团肉让人用筷子捅了两个孔。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给一条破旧的汽车内胎打气放气,带着灰尘和浓烟的味道。他很厌恶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倒霉的人生,更不知道该归咎于谁。这才是最可恨的,想好了恶毒的咒骂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他以为终于找到可以发泄的对象时,却自惭形秽地逃走了。

绝不能进监狱,田生觉得那必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这一生值得光彩的事不多,没有违法犯罪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他不知道他的生命里还能守护点儿什么。但他知道人死事了,当年厂里着火,一个副厂长跳楼之后就什么事都不了了之了。

田生走向岸边,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他越走越深,发现小海子水库更像是一条河,它在流动。田生完全淹没在水里,闭上眼睛感知着方向,他喝了几大口水,感觉肚子里充实了不少。再次睁开眼,他的眼睛如纯净夜空里的寒星。他拼了命地朝上游游去,一心想看看那里发生着什么。逆流而上,双脚拍打在水面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他只是想在有力气的时候到上游去找找答案,因为下游,是他迟早要到的地方……

水没过了脚面,吴虞还想再往里走几步。

“你别在这里跳啊!”身后有人大喊。吴虞转身看向岸边,似乎有个黑影在抬手指着他的方向,示意这话是对着他喊的。

“那在哪儿跳啊?”他转身走向黑影。

“反正不要在这儿跳啊,走远点儿。”吴虞借着月光看清黑影是个老头儿,戴着一顶暗色渔夫帽。老头儿用力朝他甩了甩手。

“我相中这个地方了。”吴虞笑道,心想我要一心求死,还在乎你同不同意?

“拜托你了,这里水浅,淹不死的。”

“前天刚淹死一个。”

“他不是在这里淹死的,他向那边游出了好远。”老头儿指向另一边影影绰绰的山。

“是你报的警吗?”

“不是,我只是告诉警察他可能的方向。”

“他逆流而上的?”吴虞顺着老头儿的方向看。

“我感觉他是游向月亮。”

吴虞走到老头儿的帐篷前,一处岸边凸起的小山包,高出水面四五米,俯瞰很大一片水域。月亮将要升至中天,明亮清晰的月影在湖面上舞动。

“三天碰上两个自杀的,难怪钓不到大鱼,基金也不赚钱了。”

“你买基金?”吴虞有些惊讶。

“我搞基金。”老头儿神秘一笑,“买基金的人怎么能赚到钱,他们四六不懂,不赔就不错了。”

“难怪。”吴虞想只有有钱又有闲的家伙才跑这儿来钓鱼。

“难怪什么?”

“没什么,难怪你说这地方不适合跳河。”吴虞摇头,“当时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没什么特别的,从这儿很难看得太清楚,我也是靠水声才发现他的。”

吴虞发现这空旷的天地间静得出奇,能有什么特别的呢,尽管田生心里可能有千百个念头,但是他所能用的表达方式实在是太简单了。

“那人可能当过兵,还唱起来‘一二三四什么的。”

吴虞听说甄真又被骗时内心快要崩溃了。她居然在网上认识了个“经侦总队副队长”,不仅给这位副队长转了钱,还要以身相许。

“通常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虽然绕嘴,但吴虞感觉所长很得意于这种高深莫测的断言。

“就是说我们的预警系统起了作用。”吴虞可不认为骗子是个讲武德的职业,他们只会对弱者一遍又一遍地下手,二次受骗的概率远大于一次。说白了,骗子骗你就是因为你好骗。一次受骗的经历帮助骗子筛选出了易受骗人群,这种套路叫“杀鱼盘”。各种布局和操盘的幕后黑手往往躲在境外,我国法律约束不到,不能主动出击,就得做好战略防守,预警系统就是这样产生的。

“抓‘副总队长的人已经在路上。”

“主犯在国内!”出乎预料,吴虞突然提高音量,引来旁边人诧异的目光。

“犯罪这种事不分国外国内,贪婪的欲望一旦被激活就难以压制。”

“这话说得跟苏格拉底似的。”

“你少整没用的,赶紧回来,你手头电瓶车盗窃案和拉车门那个得抓紧了,还有社区两栋楼的走访……”

吴虞迅速挂掉电话,一步跨下公交車后门。

这条街很长,不时从高架桥下穿过,吴虞在第三个路口转了进去。市场口的第二家店是大侠的干果行。他好像知道了田生的事,店门口不远处停着田生开的货车,看上去刚刚刷过。

“你应该告诉我更多的。”

“我没想到这会要了他的命,呵呵。”大侠的笑声不像之前那么爽朗。

“现在可以说说吗?”

“还有意义吗?”大侠从门口的小凳上站起身,语气里的悲伤显而易见。

“他在湖中心唱了一首《私奔到月球》,一二三牵着手,四五六向前走。”

大侠默不作声,在晚风里站了很久,接着弯腰捡起地上的小凳。

“今天早些关门,累了。”

大侠连拎带拖地将一箱乌苏啤酒拉到吴虞对面。他掏出一罐给吴虞,自己单手握住罐身用食指拉开拉环,仰头喝了三大口,嘴角聚起细小的泡沫。

“说说他在图木舒克的事。”

“我们得按事情发展的顺序来。”

“哈哈哈,你还是怕我耍赖,跟你说我最讲信用。”在酒精的作用下大侠精神了些,也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成分。“田生这些年都在找赵婷婷,可能是不甘心吧,也可能是为活着找个念想。赵婷婷毕业的时候,田生刚拿到三万多救济金。赵婷婷找他借五万块钱,说要找关系到成都航空公司当空姐。田生当然愿意,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毁了,但有一个貌美如花的空姐做女朋友也值了。拿出这笔钱之后,田生就再没见过赵婷婷,开始说在成都培训,田生几次跑去成都都没见到她。田生去之前还会把他那黑绿相间的运动鞋刷干净——他已经没有新鞋了,每天只能转到附近工地上打零工。他还去了趟理发店,你知道他有一半的头皮已经不长头发了。”

大侠摇了摇头,把啤酒罐递到吴虞面前。吴虞跟他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醇厚的浆液滑过喉咙流进胃里,让他舒缓了些。

大侠喝光了一罐。“我当时就想,你田生就算刷了鞋、理了发,也还是土得很,你连飞机都坐不起还想泡空姐?果然,赵婷婷说去新加坡培训了,田生也没法继续纠缠。可这赵婷婷还是隔三岔五地管田生借钱。田生有求必应,四处借钱给赵婷婷转过去。直到被债主逼得没办法了,才问赵婷婷能不能先还他一点儿救急。”

“结果就被拉黑了。”大侠点了点头。这完全在吴虞的预料之内,只是这跟田生向当地民警解释的情况有一个矛盾之处。

“如果只是这样。”大侠拉开了第三罐啤酒,“田生可能迟早有一天会死心。过了一年多,赵婷婷又联系田生,说自己一个人在国外很艰辛,时常会想起田生。连我都知道这是虚情假意的屁话。”

“但是田生信。”吴虞摸了摸下巴,他弄清了田生如何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犯罪嫌疑人。

“赵婷婷告诉田生她快回国了,去航空公司当空姐,她又能和田生在一起了。但是公司有一个入职要求,每名新入职的空姐需要办五十张信用卡。她自己已经办了,如果田生也办一张,两个人可以用信用卡里的钱把田生欠的钱还上,然后就能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

吴虞笑了,心想难道信用卡里的钱就不用还?但他没有插话,等着大侠继续说。

“田生这次学聪明了。他要见到赵婷婷再办信用卡。赵婷婷说自己在国外,田生说他可以去国外。赵婷婷说田生办不下来护照,田生说可以跟着旅游团去。赵婷婷生气了,说再也不要见到田生。”

故事到此结束该多好,吴虞想。大侠把喝光的罐子捏扁,用力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田生努力解释,却得不到赵婷婷的原谅,他变得越来越阴郁。一天晚上,田生突然接到赵婷婷的视频……视频里,赵婷婷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后来就不用我说了。”

“如果故事里的两个人还有后来。”吴虞感慨,田生已然没有了后来,赵婷婷从什么时候失去的后来,不得而知。那晚,她一定深情地跟田生倾吐着自己的委屈和恐惧,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田生千疮百孔的心上,让他颤抖不已。田生不想再这般煎熬,他只想不顾一切地去拥抱赵婷婷。他把自己的所有身份信息给了“赵婷婷”,也永远失去了赵婷婷。

“你咋不帮田生办张信用卡?”吴虞笑问。

“我一个无业残疾人,银行会舍得那两块钱的工本费吗?”大侠撇了撇嘴,“有信用的人从来不用信用卡。”

吴虞把图木舒克的情况筛选了一下告诉大侠,还有田生曾跟踪大侠女儿的事。大侠的表情越来越复杂。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赵婷婷,也不知道他在乌鲁木齐干了什么。他回来之后就问我能不能陪他去新加坡,我没同意。他问我能不能借他几万块钱,我问他干什么用,他说他可能欠了很多人的钱,不知道能不能还上,之后他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以为他还是要去新加坡,没借给他钱。我劝他去自首,一切肯定还有挽回的余地。我的女儿长大了,没法生活在那个家庭里,我得为她考虑点儿什么。”大侠喝多了,把头埋在臂弯里趴了一会儿。吴虞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他也算救过我的命,如果没有他,我就死在老家那张旧床上了,我清晰地记得床的一条腿烂得发黑。我这一辈子到底怎么了,遭遇了什么,什么是该遭遇的,什么是不该遭遇的。我总是告诉自己要笑着面对困难,但是想到田生我就想哭……”

“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把一切早点儿告诉你,你能把他救回来吗?”

“不好说,他只想游向月亮。”

广播里播报着航班信息,天还没亮,拖着行李箱的旅客已经在大厅里穿梭不停。吴虞抬头看了一眼成都航空的标志,一个十二道芒纹组成的黄色圆圈,外层有四个抽象而成的鸟状图案,据说是太阳神鸟,象征着蜀地先人对太阳神的崇拜。

田生见到了赵婷婷,海龙泉酒店前台接待对那天的印象很深。一个黄色夹克、黑色头盔的外卖员慌慌张张地把一个纸袋放到了前台,大声质问是不是有一个叫赵婷婷的女士住在酒店。接待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他“咔”地一下撕开纸袋,拿出里面的小药瓶说:“她心脏病犯了,快告诉我她在哪个房间,快!”

接待大脑一片空白,还好她能查询入住信息。她拿着房卡带着好心的外卖小哥一路冲到了812房间,盼着快一點儿抢救赵女士的生命。

吴虞来到服务台换机票,这里已经排着蜿蜒的长队。系着紫色丝巾的地勤人员建议他到自助换票机更换,不用排队,还有专人提供帮助。吴虞觉得有趣,自助服务有啥需要帮助的?

吴虞也见到了赵婷婷,一双笑眼,有点儿婴儿肥,虽然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却没有明星相。

“我不记得我认识那人。”赵婷婷弯弯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狡黠。

“有没有可能是某次旅途中的乘客。”吴虞猜赵婷婷肯定想不起来。

“也许有。”赵婷婷用模棱两可的语气说,这个回答让吴虞感到意外。“但我对他没印象。”赵婷婷保持着象征性的假笑,无疑在说,“开玩笑,你认为那种人会坐飞机?”

“他知道你的名字,而且……”吴虞停顿了下,“也知道你住在酒店。”

“没错,但我的感觉是……”赵婷婷抿着嘴,“他要找的不是我。”

“啊?”吴虞感觉有一只猫把他清晰的思路团成了一个毛球。

“他连续问了我三遍是不是赵婷婷,又问我是哪年出生的、是不是四川人。”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是重庆人。”

“你真是重庆人?”吴虞也觉得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那人也这么问,还发疯一样地摇晃我。”赵婷婷弯弯的笑眼里显出不悦,缩了下脖子。

“你们航空公司还有人叫赵婷婷吗?”

“没有。”赵婷婷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不过,毕业那年倒是有个叫赵婷婷的跟我竞争这个位置。后来,听说她找关系去了外国的航空公司。”

吴虞看着自助机苦笑,他竟然真被这台机器给难住了。他在汉语、维吾尔语、英语、日语四种语言体系下的六个界面的四十多个按键中反复切换了十分钟,就是没能换出一张票。

“您好,换票吗?”一个比吴虞略矮的女孩柔声问。她穿着蓝色套装,笑起来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眼睛里带着一种没睡醒的疲惫。

小虎牙露出她的小虎牙,真诚的眼神让吴虞不好拒绝

吴虞舒了一口气,他真想伸手擦擦后脖子上的汗。

“先生,好了。”小虎牙递过一张机票,她接过吴虞手机后看了几秒,不到一分钟就操作成功了,“先生,您还不是我们航空公司的会员呀?”小虎牙看着吴虞的手机屏幕,好像在盘算着什么。

“不是,我不用。”吴虞伸出手要手机。

“我帮您申办一个吧。”

“我不想办。”吴虞一口回绝,他想到大侠的一句话——那都是骗人的。

“我们会员有很多优惠,在我们网站可以买到会员机票,从吉林飞乌鲁木齐只要几百块钱。”小虎牙露出她的小虎牙,真诚的眼神让吴虞不好拒绝。

“我不买会员机票。”吴虞不需要会员机票,都不知道哪年才会再来乌鲁木齐,也许十年,也许明天,警察的动向只有犯罪分子能决定。会员机票只会让报销更麻烦,搞不好还要写情况说明。

“您也可以积累航程,航程到了一万公里就能用来换购机票,飞哪儿都行,当钱一样用,您这一次就有三千多公里了。”

“你刚才说多少公里可以换购机票?”

“一万公里,你这次如果是往返的话,那就已经六千多公里了。以后飞任何地方的航程都可以累积,您知道,飞机的航程公里数都很大。”小虎牙点了下头。

吴虞也点了下头,但他依然不打算办会员,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太清楚这些套路了,商家总是把好处、利益说在前面,反复强调达到强化效果。你稍一心动同意了他们的条件,商业合同中不合理的霸王条款就全出来了,之前许诺的好处、利益,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是别想得到。如果许诺只是推销员口头的,他们会毫不要脸地抵赖。商业,本质上就是一种骗,只是不方便叫诈骗。吴虞可不想去当“韭菜”。

“我要抓紧去登机了。”吴虞找了个借口,不想直接拒绝一个给自己提供帮助的人。

“您的飞机还要一个多小时登机呢。”小虎牙看了看手腕上的银色表盘。吴虞保持沉默,刻意看着登机口方向,“我几分钟就好,帮帮忙呗。”

“好吧。只办会员,其他任何服务都不需要。”吴虞不知道是因为碍于情面——他确实天生就不太善于拒绝别人,还是真的在乎那三千公里的航程,又或者是觉得候机时间太长。当然,他很想看看那些合同后面的“霸王条款”,然后一条一条揭穿它们。

吴虞紧盯着自己手机屏幕,生怕小虎牙像赌神一样,“刷”地换走了一张牌,让他倾家荡产。但是小虎牙几乎可以闭着眼睛把这套流程操作下来,手机在任何一个界面不会停留超过十五秒,没等吴虞把这个界面的字看完,她已经把该填的都填完了。

“等等。”吴虞的眼睛实在跟不上了,只能叫停,“难道就没有什么需要给我阅读一下或者说一声的吗?”他终于看清手机停在一个写着“××银行”的界面上。

“那些条款没用,我帮您跳过了。‘同意,我已阅读不是对消费者最大的谎言吗?”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小虎牙迅速把短信验证码复制粘贴上去。

“你在给我办新的银行卡!”吴虞立刻警惕起来,声音就像在讯问一个嫌疑人。

“先生,别紧张。”小虎牙显然也发现吴虞的不正常,暂停手里的操作,“加会员必须办信用卡,不想用可以注销。”

“那现在就注销。”吴虞有点儿不高兴。

“两个月后可以注销。”吴虞刚想张口说话,小虎牙立刻补充道,“到时我会主动联系您,帮您办好。”

“你要保证到时会联系我。”吴虞知道这句话只能求个心安。

“放心吧,一会儿我们加好友。”小虎牙掏出手机,“你看,我都有认真标注的。”

微信好友栏里满满一页的好友昵称后面都备注着名字和日期。没想到这么多人受骗,吴虞觉得好笑,转念一想就笑不出来了。不过有一点吴虞确定,办的卡只要不消费、不激活就什么事也没有。这是年初一个朋友拉着他办卡凑业绩时说的。

“来,识别一下。”小虎牙把手机递过来。吴虞看着屏幕,眨了眨眼,他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只能机械地配合着小虎牙。不能让她主导我的行为,这都是关乎我的事,吴虞突然发现,自己这种状态有点儿像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当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的时候就会本能地服从于他认为什么都知道的小虎牙。

“你在用我的手机做什么,为什么要人脸识别?还有,你们办信用卡不需要我的身份信息吗?”吴虞试着掌控局势。

“您的购票信息都是实名制的啊,为了给您节省时间我就直接用了。”小虎牙再次露出温柔的笑容,看着好像没有任何不良的心思,“人脸识别是为了帮您绑卡消费,省五十元年费。”

“我不消费,也不打算交年费。如果收年费,我就不同意办这个卡,你本来也没经过我同意。”吴虞庆幸识破了奸商的诡计,一瞬间,他觉得面前的小虎牙就像是一个被写好编码的机器人,通过“机器人”的眼睛吴虞能听到背后操控者失望的叹息声。

小虎牙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眼神晦暗,不知道是没休息好还是真的有些难过,或许这只是设定好的一种程序。她紧闭的双唇轻轻嚅动,好像随时准备接住委屈的泪水。

“快点儿,都给我取消。”吴虞并没让步。

“我帮你申请年费全免。”小虎牙又一次露出笑容,舌头在牙尖上舔了一下,“但是绑卡消费我们会赠送一台护眼仪。我去给您拿一台看看?”

“不看。”吴虞强硬表态,心里很得意,贪小便宜吃大亏,我不拿你的东西,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如果这卡不收年费,我还可以要,但是两个月之后你要帮我注销。不然就连你们的会员我也不要。”尽管他知道浪费了一些时间,但是这叫及时止损,是有效防止被套牢越陷越深的反诈方法之一。这段候机的时间权当是看商业欺诈表演消遣了。

“嗯,我明白。”小虎牙认真地点头,“阿诚,能不能帮这位先生申请下减免年费。”

“哦?”一个和小虎牙穿着相同,个子略矮些的女孩走過来,应该就是阿诚。“先生这张卡最高透支额度有两万元呢,您可以……”

“我从不透支。”吴虞不耐烦地打断。

“我们赠送的护眼仪很不错的,对孩子……”

“我没孩子,听明白了吗?”吴虞再次打断阿诚,加重了语气。

阿诚和小虎牙彼此耳语了几句,这让吴虞感到不舒服。阿诚用吴虞的手机申请了年费减免,吴虞全程都在警惕地监视着。

“我加您好友了,请通过一下。”小虎牙终于把手机还给吴虞,同时发出了一条不得不照做的指令。

“你就给我打电话吧,你们不是有我的个人信息吗?”吴虞想扭转被动。

“您还是通过一下吧,注销步骤需要截图发给您。我们还有一个十二元的补贴,要微信转账。”

“好吧。”吴虞轻哼一声,通过验证,收了十二元。“你们这工作真的很难让人喜欢。”

“正在考虑换一个呢。”小虎牙打了个哈欠。

“也好。”吴虞点了点头,随即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严肃认真地瞪着小虎牙,“你换工作之前要把我的事情交接好,不能没人管了。”

“放心,没那么快,半年之后呢。”小虎牙也紧张起来。

“你们航空公司有没有会员通道什么的啊?”吴虞看了看手机,耽误了将近半个小时。

“有,不过只限钻石会员,我帮您升级一下。”小虎牙殷勤地伸出手。

“不用,我还是走正常通道吧。”吴虞拉着行李箱大步朝安检口走去,他实在没脸回头。

他突然想到,田生一定也觉得没脸回头了,而且他应该猜到赵婷婷已经凶多吉少了。骗亲友办银行卡可能是电诈团伙榨取价值的最后步骤了……

“走吧。”男人的手宽厚有力,虎口位置有一块老茧。

“我等大巴。”甄真摇了摇头,虽然她和男人的关系在升温,但是她有意地控制着距离,至少不能花对方的钱。

“大巴还要一个多小时呢。咱俩一块走,有个伴儿。”不知道男人的话里有没有更多的意思。

“我习惯了,大巴站离我家更近。”甄真把身子坐直,靠向椅背。

男人低头看了看脚尖,他黑色的马丁靴真大。“好吧,那明天见。”

“我真的很喜欢每天在这里坐一会儿。”甄真点头。

“那我真走了。你确定……”男人犹豫不决。

“没事的,你快走吧。”甄真催促道,今天是星期日,动车上的人一定非常多。没想到,他却婆婆妈妈起来。

“对了。”听到声音,男人立刻停住脚步,“晚上少喝点儿酒。”男人用力地点了下头。

看着男人背影消失在拐角,甄真长出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过去的一周实在太长了。

五天前,下班后她去了动车站,她在面馆上班后第一次去动车站。她只是上午时,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河边听高年级女孩说的一件神秘事。那女孩很瘦,头发像温柔的河水,但是她敢偷偷抽烟。她对甄真说,邻村通了一条铁路,占地的人家都拿了一百多万的补偿款。答应爱她一生一世的小子就是拿着这一百多万坐着火车离开的。听说人死在铁路上,灵魂就能找到天堂的方向。她得去天堂,告诉那边所有的女人那小子多卑鄙无耻,让他到了天堂永远找不着对象,没机会骗女孩。甄真问如果他下地狱了呢?女孩说那他就更没工夫骗女孩了,他得爬刀山下油锅。

甄真去邻村看过铁路。寂静的夜里,黑亮的轨道延伸向月亮。但那时甄真只想早日到城里打工。

甄真握着车票找到了6站台,机场是中间站,预留的车厢是第6和第7节。6站台等车的人非常多。甄真穿过等车的人,走向10站台。动车即将进站,广播里响起提示的声音,人头开始攒动,甄真迈开双脚,缓缓走向铁轨方向……

她猜工作人员一定在拼命吹哨子,朝她大喊,因为排队的人无一例外地看向她。但她的世界出奇安静,根本没有掉在地上的针,也没有声音,倒像有人按下了一个开关。她感觉所有人的动作都变成了慢动作,那些人从7站台跑到10站台恐怕要二十年。她还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比身边的人高出半个头,对,郭大火,难怪他是个厨子。

甄真确信危急时刻警察永远是最靠谱的,警务室的警察比工作人员快,也比郭大火快。只是,甄真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警察。第一次一万,第二次两万,这个数字就像被人精心设计的,用来嘲笑她可怜的智商。妄想着陪副总队长睡觉挽回损失,她觉得羞耻,全世界的人都会嘲笑她。她决心把这件事咽到肚子里,跟谁也不能说,带到天堂,那些嘲笑声会让她骨头都疼。

警察询问她时,她只说走神了。还好有郭大火,谎称是她丈夫,带她离开了。

“吃饭吧。不管下一步要干啥,至少别当饿死鬼。”郭大火说。

郭大火带她到一家音乐串吧,点了各种各样的串,他自己只喝啤酒。甄真觉得好笑,感觉郭大火真把这当成了甄真的最后一顿了。串吧里有个小舞台,看上去应该有乐队演出,但现在没有,几个人来来回回上去唱《我的好兄弟》。

郭大火喝了半瓶“雪花”,找了个空当,拿到麦克风。“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星空里再也看不见……”他鼻音很重,好像有鼻炎,正因如此,高音的地方还挺像郑智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我相信你有你的原因。”郭大火唱完坐回对面。甄真低着头,寻短见的想法已經没那么强烈了。“死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事。”

“是啊。”甄真附和,可是这么简单的事她都没做好,她想,她这辈子都没做好过什么事,真是多余。

“当你看清这个世界时,死只是一种解脱。”郭大火松开酒瓶,在空中比画一下。

“我知道。”甄真再次下定决心,她拿过一瓶啤酒,对嘴喝了半瓶,“这次没人能拦住我。我会直接从我租的房子跳下去,提前锁好门。”甄真觉得她没看清这个世界,却被全世界玩弄,肆意伤害。她就是个蠢货,不值得同情,活下去只会是累赘。她不想连累身边任何人,她甚至不希望身边有人,她只想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不是那个意思!”郭大火激动得发抖。

“还有哪个意思?我不就是你说的需要解脱的那个傻子吗?被骗子耍得团团转,他们把我的脸贴在地上,用脚踩在上面,然后俯视我。我会是他们茶余饭后荤段子里最好的话题,引起他们猥琐的笑。”甄真的脑细胞都被酒精关进了黑暗的地下室,现在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去死。

“够了!”郭大火把啤酒瓶砸在桌上,扯着甄真的衣领把她拽了起来,“你听明白了。”

甄真没有反抗,反而感到有趣,也许郭大火离婚的原因是家暴。

“我媳妇在上海一家金融公司上班。”果然如此,甄真的嘴角不经意地扬起。郭大火注意到了甄真这个微小的动作,提高了声量,“是真的!我是那家公司食堂的厨师,我们两个因为一碗面认识的。她工作很拼,总是加班到很晚,然后趁着食堂下班了溜进去,顺点儿早餐的小菜,搭配她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直到有一天我回去取落下的手机……”

郭大火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团流转的光。“我们公司的工资待遇很不错,只是不给员工买五险一金,转而会用另一家商业保险公司的保险代替。我媳妇选了一款医疗保险,因为买这款保险每年送一个体检套餐。可她还是得了癌症。”

“什么!”甄真怀疑郭大火是不是说错了或者记错了。

“结肠癌,最后癌细胞扩散。”

“不是……”甄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问。

“很多人都不会注意到直肠镜和肠镜是有区别的,直肠镜查不出结肠癌的。后来,我在公司高层的新年酒会上听两个董事说,保险公司悄悄把体检套餐的肠镜换成直肠镜,多一个字省了一大笔钱。他们又把保险合同里治疗结肠癌的报销金额调到最低。那两个董事也是那家保险公司的股东。”

“这是,这是在……”甄真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好几个词,她挑了一个最准确的,“谋杀。”

“那是过年啊,大街上人人都喜气洋洋,他们手里提着红色的购物袋,穿着红色的衣服。商业精英们在高高的办公楼里喝着两万一瓶的红酒,畅谈着明年想买的跑车。我媳妇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呻吟。”郭大火眼睛通红,抓起酒瓶不顾一切地仰头倒进嘴里,好像在用这个动作止住什么。甄真猜这些年他每天都在用这个动作。

“我媳妇是公司法务部的,她告诉我不用去找了,那些公司在制定合同条款之前就已经花大价钱请律师教会了他们摆脱责任的说辞。她只求了我一件事,就是替她快乐地活着,多感受一下这个世界。这有多难啊!我究竟要感受这个世界的什么?”

这次郭大火没有仰头喝酒,眼泪溢满了他沟壑纵横的脸。舞台上不知谁在唱:“你是第一个发现我,越是面无表情越是心里难过,所以当我不肯落泪地颤抖,你会心疼地抱我在胸口……”

等大巴的人不多,只有五个人在排队,无一例外地看着手机。甄真站在航站楼里靠近出口的地方,透过玻璃门看着大巴车进站的方向。

“你们这是诈骗!”

诈骗?甄真紧张地看向声音的方向,竟然是那个警察。

警察依然气愤地打着电话,他跟地勤人员问了点儿什么后朝着甄真这个出口走过来。

“我一定要投诉你,我要投诉你们!”警察径直从甄真身边走过,出了门。甄真不自觉地跟了上去。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大巴车站台。警察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可以让我帮你吗?”她大概听明白了怎么回事。

“不用。”警察略微回头,愣了一下,转过身,“是你?”

“我每天都坐这趟车的。”甄真很高兴他记得自己,“我大概听明白了。你是不是办了一张信用卡?”

“其实我只是想办航空公司的会员。”警察的表情有些尴尬。

“都一样。”甄真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几下。“你让你媳妇拨这个号试试。”

“为什么?”警察有些怀疑甚至是警惕。

“你媳妇买的那款保险在当日晚上12点之前都可以取消,但是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不到逼不得已,是不会帮你取消的,影响业绩。你可以直接打给保险公司。”甄真把手机递给警察。

警察打电话让他媳妇按甄真的说法取消保险订单,还特意提醒了一下不要告诉对方银行卡号和密码,更不可以给对方转账。几分钟之后,订单被取消了。

“真是谢谢你。”警察好像心情好了不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不只是那些地勤和空姐,我们这些在机场里打工的人也可以给各家航空公司拉会员,顺便借机开一张信用卡。每成功一单都有二十块的提成,开了信用卡给五十。”甄真突然想到什么,“早知道你没有,上次就该忽悠你办。”

“积累航程嘛。”警察苦笑道。

“航空公司的空姐挺漂亮的吧。”美人计的效率最高,这一点可不止甄真一个人知道,“她有没有给你转十二块钱啊。”

“转了。”

“有没有给你刷卡消费礼物。”

警察想了半天:“你是说护眼仪?”

“那是最便宜的,不过如果你有孩子倒也能用。”

“我没要,我才不会用信用卡消费呢。”警察有些得意地说,“我都不开卡,到两个月就直接注销。”

“那你更赔了,他们已经用你的信用卡买了一份飞行意外险,不然保险公司怎么用这条保险信息推荐你媳妇再给你买一份医保外用药保险。这十二块钱其实是补贴你那份保险的,从起飞到落地就没了,特别不容易被察觉。”甄真竟然在警察面前找到了一种优越感。

“不对。”警察陷入了思考,“如果像你说的,他们就没必要极力推荐我绑卡消费了。”

“他们是不是告诉你,信用卡一年消费两次就可以免年费了。”

“原来如此!”警察恍然大悟,“我以为我成功避开了他们的坑。”

“你在我这儿再办一张,我想办法给你要两份礼物。”看警察很懊恼,甄真想给对方一点儿安慰。

“还能办第二张?”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办第三张、第四张。”

“我的意思是这么容易?没有什么审批的环节吗?”

“我听说好像有。不过为了业绩,都会简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甄真犹豫了一下决定告诉对方,“而且你不用的信用卡我可以帮你赚钱。”

“快说说,怎么赚?”警察好像来了兴趣。

“我有一个海外代购群,把信用卡拿给群主用来给那些买东西的人贷款,每个月都有利息。”

“能给我看看那个群吗?”

“没……没问题。”甄真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警察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甄真看着警察,后者不停地用食指点着她手机的屏幕,眉头越锁越紧,像拧在一起的两根钢索。那神情像是一个老猎人发现了蒿草后面的山洞。

“你有没有把信用卡借出去?”警察突然厉声问。

“我……我……”甄真咽了口唾沫,“我的信用卡都欠费了。”

“这个叫婷儿飞的你认识?”

甄真摇了摇头,想了一下,又点点头。

警察看着手机,突然抬头问:“她帮你代购的手机?”

“对,她有时候会来店里吃东西。”

“你还知道些什么,关于她的?”

“她应该是个空姐。”

“哪个航空公司?”警察用一种干脆利落的语气问。

“不知道。”甄真有点儿慌,赶紧补充道,“应该是經常飞新马泰那边。”

“有什么明显外貌特征?”

“很白……很高……大眼睛……”甄真努力地回忆着她的样子,说话、微笑、吃东西,包括在她朋友圈里看到的照片。

“还有呢,再想想。”

“很美。”

“那没用!”

“很清纯?”甄真用试探的口吻回答。

警察只是焦灼地看着她。

“像女明星。”

“像谁?”警察突然前倾过来问。

“哦……”那个明星好像在哪个电视剧里看过,就是想不起来。

“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甄真摇头。

“大陆的还是港台的?”

“应该是大陆。”

“叫什么名字?”

甄真感觉那个名字就在嘴边。

“演过啥?”

叫什么来着,好像还有苏有朋,对,有苏有朋,但她叫什么来着?嗯,是个挺常见的姓。周?赵?可以用来形容人的。

“高!对,高圆圆。她像高圆圆,非常像。”甄真激动地拉住了对方的胳膊。她面前的警察却陷入了沉默。

他怎么了?是有线索了还是对这个答案感到失望?这个像高圆圆的空姐该不会是他对象吧?通过刚才的问答,甄真已经感觉到异常。这中间一定有着一些违法犯罪的事,但是具体哪个人、哪些事,甄真就不清楚了。

“也许你的案子有进展了……”

“啊?”甄真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这是要转运了吗?

大巴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站台。乘客们开始一个接一个登上车门的阶梯。甄真坐在车里给郭大火发了微信,她想郭大火能在派出所陪她。她从没这么期盼一趟车可以快点儿到达终点。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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