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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如子

2024-04-10米可

啄木鸟 2024年4期
关键词:学生

米可

显然,火葬场有一种强大气场,身处其中的人,当然是活人,不能咧嘴大笑,不能高谈阔论……死亡和死者,都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与此同时,一个小男孩儿站在入口处,痴痴地盯着地上的雪糕,一条花狗一会儿龇牙,一会儿伸舌头将雪糕舔得面目全非。

盛夏的炙烤,其中有多少世间的喧闹;碧蓝的晴空,草纸燃烧后的灰絮,洋洋洒洒地恣意飘舞,伸手去抓,却魂飞魄散。通过松开的指缝儿,可以窥见灵堂中的父亲,杵在人群上首,垂着头,佝偻着腰,像一名正在接受审判的战犯。继母的儿女们,我的那些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刻意与父亲保持距离。他们组成了一个森严的陪审团,强忍着各自的悲喜好恶,聆听主持人宣读千篇一律的悼词。

父亲的遗世独立,使我想起亲妈对我的征召任务。我把烟头拧灭在疤痕累累的苦楝树上,整理好衣装,走进灵堂,默默站在了父亲身边。

悼词宣读完毕,继母生前的舞友麻友排成一字长龙,绕灵一周瞻仰遗容,再转到家属面前劝其节哀,一套流水作业,看得出经验丰富。父亲始终向前伸着手,像是乞求大伙儿的慈悲;而我则将手背在后面,礼貌点头。大爷大妈们的眼神中有困惑,更有好奇,但终究互相推搡着,放过了我们这对父子。

终于,轮到父亲做最后的告别。我搀起他的胳膊,他也顺势倚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知父亲此刻的悲伤无力,有多少是源于内心,又有多少是逢场作戏。我想起亲妈多次向我灌输:这些年啊,你爸可是被他现在的老婆给治趴下了。说完这些,亲妈还会发出一声胜利者的感叹,仿佛赢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片刻的出神后,我的目光扫过继母的脸庞。在百合花的映衬下,她的面孔有一种淡去的冷漠,如同夜空中那些快被湮灭的远古星辰。也正是这一瞥,我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一名看客。

结束告别仪式,死亡的气场开始削弱。众人陆续离开灵堂,一边走向停车场的大巴,一边互相说起话来。我与父亲,还有异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们,则在主持人的指引下,完成后续流程:骨灰入盒,花圈烧尽,再到饭店招待来吊唁的宾客……以上流程,并非不可详述,只是大家大多有过参加葬礼的经验,那些庸常的细节与琐碎,终究会被幸存者们抛之脑后。

午餐已经开席,父亲却没动筷子。

手机响了,亲妈发来短信:“你爸还好吧?”

“到外面透透气吧。”我向父亲提出建议。

“没想到你会来。”饭店门外,父亲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说。

“我妈让我来的。”

“啊,这样啊。”

“咱们也好几年没见了。”我说。

“是啊。”

沉默片刻,父亲突然问:“不是来分家产的吧?”

我发觉父亲眼角的皱纹中藏有一丝笑意,便将头歪向饭厅内异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他们可是把我当成了敌人。”

“也包括我这个后爸。”

我耸耸肩:“以后什么打算?”

父亲摇摇头:“她走得太快了,才刚六十六岁。”

我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你的退休金够去一家不错的养老院了。”

父亲笑笑:“是啊,他们巴不得我走得遠远的。”

我唔了一声,瞥见饭店隔壁一家旅行社的玻璃门上,糊满了旅游热门目的地的宣传海报,我有点儿走神,嘴巴一滑道:“出去散散心吧。”

父亲的回答也很心不在焉:“和你?”

我一愣,没有正面回应:“我已经向学院请了三天假。”

父亲眯起眼,瞅了会儿海报上的内容,有些歉意地说:“你小的时候,我也没好好陪你出去玩过。”

“别!”我在心里这么说。

“去哪儿呢?”父亲眼皮眯得更紧了,他大概是认真了。

“去看海吧。”

“大海,嗯,大海很好。”

我和父亲目光对视,像两个分赃的小偷,确认对方有几分靠谱。沉默片刻,我俩走进旅行社。又过去两个小时,我俩加入一个散客团,登上了去往四百公里外一座海滨城市的大巴车。正如他们希望的,巴不得我们走得远远的才好。

对于旅游,我有一种圆周运动的看法。虽然高速路标、景区指示牌都会给人一种奔赴向前的错觉,但兜兜转转,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像鱼缸里那些游来游去的金鱼。

至于这场仓促成行的旅游,是否是对现实生活的短暂逃离,又或者是对死亡的致敬升华,我也想看清其中的意义。但正如失去情节的小说很容易让人迷失,我也不可能抛开旅游见闻而纯讲个人感悟。既然线性的时间是最方便的叙事脉络,那么就让我当一名不太称职的导游,带大家跟随我与父亲的脚步,来看一看这座海滨城市吧。

晚上七点,旅游大巴抵达酒店。四十分钟后,我与父亲,以及一对母女围坐在一家海鲜大排档桌前,看着各自杯中的啤酒花一点点破碎。我们与这对母女在车上相识,女人三十岁出头,和我年龄相当,女孩儿五六岁,和我儿子亦大概同岁。我们四人坐在车子同排过道的两侧。路上,女人应是临时有工作,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舞。她的女儿则不断地打断她,问这问那。我父亲本在闭目养神,却不知哪根神经受了触动,开始与小女孩儿互动起来,这也让女人得以专注工作。

入住酒店后,我们四人又在酒店附近的小吃街上偶遇。父亲的邀请很自然,女人接受邀请时也落落大方,于是便有了临时凑成的这一桌。孩子既是这场聚会的主角,又以她的童真提供了大量话题笑料,父亲继续忠实地承担了捧哏的角色,似乎还有过度讨好之嫌。我与年轻的妈妈则是不用买票的观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毕竟这种含饴弄孙的画面已是司空见惯。有时,我们会彼此看一眼对方,微微一笑,确认那种同龄人才有的默契。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女人个子不高,但皮肤很白,五官凹凸有致,且毫无违和感,即便已承担了生养之苦,但岁月显然对她并未有多少亏欠。女人套着一件黑色连衣裙,棉质的布料上绣着蝴蝶墨绿色的翅膀。这些翅膀有时栖息原地,有时在酒杯举起时浅浅飞舞。风吹动了刘海,她的灵魂在黑暗的森林里亮起萤萤微光。

我喜欢她的笑,那是旅途疲惫与防备解除后的自然流露,有一点点嘲讽,也有一点点温情,仿佛无声宣告:若你不负我,我必真心以待。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被上帝眷顾,又遭命运盘剥的女人。

在啤酒花不断升起,又不断碎裂间,我与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我们的话题有甘苦,亦有笑泪,有时还掺杂了两性的冷幽默……正如微醺,适可而止,我们都小心保持着距离,但这距离中暗含了某个磁场,驱使我们这两颗微不足道的粒子开始演绎量子纠缠。

当我们起身离席,返回酒店途中,话题开始向彼此试探。磁场愈发强大,距离越来越短,酒精开始攻脑,我竟发觉自己亦在黑暗森林中发起光来。星星之火,即将燎原,我的灵魂开始发热,我想要与对方融为一体,融成一团火……

但我已不是毛头小伙,我明白实力与技术同样重要,什么倒退前进啊,什么丢车保帅啊,那都是岁月赋予中年人的锦囊妙计。于是,量子纠缠的过程被刻意延长,即时的满足被无限延后,只为了更大的满足。终于在这趟旅行即将结束的夜晚,攻守游戏到达了顶峰,我攻上了她的山头,她也拔下了我的红旗……

黑暗的房间,海风正通过窗栏汩汩吹进。我有些冷,将被子掖紧在身下。血液里的酒精渐渐稀释,脑袋里的野火化为一团乌有。是的,一切只是我的妄想。当然,我并非没有将妄想变成现实的可能,但我明白,除非原地爆炸上西天,所有独一无二的恋情,都有走入流俗的那一刻,所有山盟海誓的宣告,都会变成心不在焉的敷衍。

嗨,一切暂且想想罢了!

父亲的鼾声一阵接一阵,和撞击防波堤的海浪一道,碎成了沫儿,溽湿了整个夜晚。我睡不着,便翻出手机,开始检查微信、短信和邮箱里的留言。邮箱内有一封傍晚抵达的邮件,没有主题,只有一张图片:办公室内,一个背着书包的年轻女子从身后搂过一个中年男人的脖子,将她的吻留在男人的侧脸上。

男人是我,女孩儿是我班上的大三学生,地点是我的教师办公室,时间是2023年6月21日20点57分。并非我的记性好,只是因为图片右上侧显示着时间。毫无疑问,这是来自屏幕另一端的截图。彼时彼刻,女学生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她一定是没有注意到我正在上网课,便做出了如此冒失的举动。

三天后,有人给我的邮箱发信件,说他(或她)掌握了我的不雅行为。第一时间,我便想到了那个吻。我在一堂课后向女学生求证,女学生说她也收到了同样的邮件。女学生有些慌,她问我怎么办。我有点儿走神,有点儿愤怒。我不认为那是一个不雅行为。即便不雅,我也只是行为的对象,一个跑龙套的。

女学生又一次问我怎么办。我想起那是一个面向社会大众的文学系列通识课,当晚主题是关于智利作家波拉尼奥《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的审美评析。收看这堂课程的,都是在某网络平台的付费会员。显然,发邮件的人一定对我与女学生都很熟悉。

女学生开始扯我的袖子,我像即将上钩的鱼儿立刻跳开。这可是在学校啊,怎么还那么冒失呢?女学生几乎要哭出来,我只得告诉她:保持冷静,不要慌!

是啊,有什么可慌的呢?赌桌上即将输个精光的可是我这个倒霉蛋啊。事实上,我对这件事产生了侦探般的好奇,好奇幕后的勒索者究竟是谁。可我又必须保持足够的冷静与耐心,不能自己乱了方寸,如此才能等来对方再一次出招。是啊,哪有勒索者不开价码的呢?

我收回心思,把照片放大,再放大,终于看清了屏幕右上角一系列头像边上的那个数字,13。这意味着截图那一刻,收看网课的只有13名网友。其中哪一个才是犹大呢?时间倒退,飞沫儿变回了海浪,一阵又一阵在我的脑袋里轰鸣。我的心怦怦跳着,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开始调转。

当然,置身事外的你们,肯定还在思索另一个问题:那个女学生和我是什么关系?

我要说我和她没有那种关系,你们信吗?

旅行的首站是一处迷宫般的碉堡群,十几门大炮沿着悬崖错落摆放,从花岗岩掏空的地堡里探出冰冷的炮口,随时准备打击从海上进犯的敌人。

海上没有敌人,只有大雾,排山倒海般地向陆地蔓延,能见度仅有十来米,游客们都缩着脑袋,大概不想被这海雾吸走了魂魄。导游小姐晃着绿色小旗,一边介绍碉堡群的历史,一边提醒大家跟上队伍。我看到父亲抱着矿泉水瓶,亦步亦趋地跟在导游身后,不时还插话问些什么。我拖沓着脚步,慢慢掉了队,拐过一个岬角后,逼仄的战壕内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只嗅到了铜铁与历史的腐锈。不,这不是大海的味道,我暗忖。眼见四周无人,我的胳膊一撑,跳出战壕外,站到了一处暗堡的顶部,和炮口一样面朝大海。

我看不到海,但天地轰隆,那应是大海从沉睡中醒来。我再次深吸一口气,咸腥的海风瞬间淹没肺部。我像一名溺水者连声咳嗽,以为会咳出血,却只咳了一手痰。我有些失望,再次眺望大海的方向,希望能从弥漫的大雾里挑出几朵小浪花来。此刻,血红色的朝阳成为画布上唯一的存在,虽寡不敌众,却仍努力驱散漫天的海雾。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这轮朝阳所吸引,眼见它越来越高,越来越明亮,即将让大海显露出它的真容,我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铃声,是女学生打来的电话。一出宏大剧目突然黑屏断电,我有些倒胃口。或许手机那端也有了感应,只响了两声便自动挂断。接着又连着进来两条微信:“醒了吗?收到照片了吗?”

我還没来得及愤怒,就有人冲我吼道:“你,就是你,谁让你上去的,给我下来!”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人对我吼道。我最后瞥了眼依然笼罩在一片薄雾中的海面,暗想只差个两三分钟便可看一看大海了。我叹口气,跳回到战壕内。小绿旗兜了一圈又回到我的身边,父亲感慨道:“这石头,可比给你姨买的那块墓碑厚实多了。”

下午的行程是参观海洋馆。战壕变成了走道,岩壁变成了玻璃幕墙,不变的还是那种被包围的感觉(也许只有我是如此感觉)。触角般的通道尽头,是一个形似倒扣玻璃碗的中央展厅,游客们身处其中,不管仰着脖子,还是将额头贴在玻璃上,都能看到应接不暇的鱼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如虎鲸那样游弋的巨物,所到之处,闪着鳞光的鱼群纷纷闪避,分成几个小的团伙,不一会儿又重新合并,形成新的一群。

鱼群人群,时聚时散。我恍若时间表盘上的一条小鱼,看似向前行进,实则兜兜转转,周而复始。正如我们的宇宙,熵增熵减,原点出发,原地递归。我有些难过,为这些大鱼小虾们难过,也为身处玻璃碗里的游客们难过。但海洋馆可不是供人难过的地方。此刻,海洋剧场西侧的四扇大门打开,上一波观众们如潮水般散去,我与其他上百名观众又如潮水般从东侧四扇大门涌进。父亲牵着小女孩儿的手,一老一少,被导引员优待到了前排座位,看似像一对相亲相爱的爷孙。我像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远远地坐在后排,凝望父亲的背影。

父亲从没帮我带过孩子,就连我的幼年和童年,他也几乎全程袖手旁观。缺什么补什么嘛!或许他答应和我一起出游,从某种意义上也是补偿我缺失的父爱。但他可是刚刚死了老婆的人呐!他是如何敛起丧妻之痛,去爱那些他实则不那么亲近的人呢?我有些不可思议。

观看完海豚表演,海洋公园的参观也就此结束。回酒店的大巴车上,父亲看向车窗玻璃,用不太确定的口吻问:“那边是大海吧?”顺着父亲的视线,我看到了远处白晃晃的一片,像是由无数光洁镜面组成的辽阔平原。那是天空,还是大海,抑或海天交接的地方?我也不很确定。当我准备打开手机地图查证时,父亲突然说:“等我死了,就把骨灰撒到海里吧。”

我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父亲闭上眼睛,幽幽地说:“据说养老院也能代办撒骨灰,只要钱给齐了就行。”

父亲打起了盹,我却有些心绪难平。虽然和父亲接触不多,但我明白他并非表现出的那般洒脱。至于刚才两句独白,也是他讨好型人格的侧面反映。一些小小的试探,小小的反抗,当遇到强硬态度时,便主动收缩,而不会撞个头破血流。

正是这种人格特点(也可以说是人格缺陷),让父亲历经了两段失败的婚姻。二十多年前,父亲虽和继母搞出了婚外情,却并非真想和我妈离婚。不承想,继母对父亲却爱个死去活来。眼见父亲不肯做出最终决断,继母便果断与原配离婚,又主动找上了我的家门。当继母演完苦情戏,她的原配男人又带着家伙要来演全武行。这一闹,街坊邻居就全知道了父亲的花边绯闻。

那是一段黑暗的,但短暂的日子。说黑暗,是因为我虽然身处漩涡当中,但由于父母的刻意回避,很多绯闻我还得从嚼舌头的邻居那里听说,八卦的消息也不知真假。说短暂,那是因为母亲同样果断切割,仅用了三天时间,便将父亲本人和他的个人物品扫地出门。

不管怎样,一对净身出户的男女很快组建了新的家庭。母亲没有再嫁,专心供我读书。至于那个被戴了绿帽的男人,不好意思,我连他叫什么都说不出来。

生活啊,就像从火车站向外发散的轨道,不断交汇,又不断分叉,通向了不同的站台。说回父亲,再婚后,继母不知是要宣告自己的胜利,又或是谨防心思活泛的父亲再次脱离轨道,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妻管严。我有时觉得,父亲大概没听说过宇宙大爆炸的理念,才会从一个婚姻牢笼钻进另一个婚姻牢笼。而昨日送别继母,则是他出狱的第一天。

新的生活,大概还要适应。

晚上回酒店后,我带父亲吃了刺身日料,还点了一瓶价格不菲的霞多丽干红。父亲自斟自饮一满杯后,还想再倒酒。我抢过酒瓶,说明晚再喝也不迟。父亲的脸有些涨红,嘴巴微微张着,等了半天,才呜哝道:“再坐一会儿吧。”

或许他想和我说些什么,正好,我也有事情向他请教。可一时间,我们又都找不到合适的话头。坦白说,我对父亲没有那么多的爱,但也没那么多的恨。父亲之于我,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负面典型,警醒传承基因的我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可是,或许真是应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这句老话,我居然也站在了和父亲当年相似的悬崖边上。

唉,那个不合时宜的,愚蠢透顶的吻啊。

我已经说过,我和那个女孩儿真的没有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我与她顶多是在网上聊天时摩擦出了一点儿暧昧,点燃了她不切实际的妄想,但我真的没想过要和她组建家庭。可这个愚蠢的吻,却将我的老婆孩子,将我的教职工作全部送上了赌桌。我也并非不可以把这些全部输光,只是觉得有些悲叹,想着人到中年,却也即将沦落到父亲一样的命运。

该死的,那个犹大究竟是谁?为什么他还不提勒索的条件?为什么网络平台还没有向我提供购买网课的学员数据?

“你今年是本命年吧,三十六岁?”

我将念头从自己的那堆破事里抽回,看向父亲,随即意识到他已经找到了和我深入聊天的话头。

“送你一个礼物。”父亲说着,从背包的夹层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布口袋,又从布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晶体放在大理石的桌面上。

我瞅着这块黑色平滑的晶体,一时间两只眼睛对不上焦。

“这是我最后一次下井时,从工作面带上来的。”

“是一块儿煤?”

“一块儿很不错的无烟煤。”

我原以为父亲是要向我忏悔,甚至是请求我对他的原谅,但送煤的行为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将煤块攥在手心,先是感到一阵冰凉,不一会儿,这块煤就在掌心发起热来,一股热流汩汩地流入我的心底。

“你小的时候,我就想送你来着……”

“很漂亮,谢谢。”我打断父亲,将煤块揣进了衣兜。

看到我态度冷淡,父親和往常一样缩回脑袋,起身时将红酒揣进怀里:“路上喝吧。”

第三天的行程:上午爬山。山的海拔只有二百多米,山路沿途被改造成特色风情街,游客们只能沿着狭窄的石板路前进,抵达形似乌纱帽的山顶后,再从另一侧山路蜿蜒下山,整个过程就像是经历了一场骗局——虽然全程我并没有花一分钱。

下午游览民俗体验馆——另一场骗局。在一个占地面积超大的工棚中,无数货架组成了一道森严的迷宫,一旦走入其中,便没有退路,只能走完全程,几乎不可避免地留下些票子,才能从中挣脱,回到与进口一道货架之隔的出口。

我以为父亲会对那些不太卫生的食品、没听说过的保健品,以及模型塑造的“手工艺品”感兴趣,可当我最终从迷宫中挤出,发现父亲正坐在出口外的椅子上,双目失神,尽显疲态。我的心里有些难过,走到他的身前,他抬起头,脸上浮起笑容。

“像是逛菜市场。”父亲说。

“是啊。”

“出来两天了,还没看到大海。”

“说是这里结束了,就带我们去沙滩。”

“你下海游泳吗?”

“我没带泳裤。”

“回头我给你买一条。”

我转头看向父亲,看了很久,看得他低下了脑袋。我搂过他的肩膀说:“行,你给我买一条。”

傍晚时分,疲惫的旅行团终于看到了大海。只是,略有些空寂的海滩镶了一道漫长的绿边。走近才看得清楚,那些绿边是由密密生长的浒苔组成,给人一种窒息和污秽的感觉。父亲和我自然失望至极,打消下海游泳的念头。

导游给了大家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有人留在沙滩上,还有人,包括我和父亲,自掏腰包,乘坐一艘游艇到海面上兜了一圈——又是从原点回到原点。

为了打发在游艇码头排队的无聊时间,我刷起了朋友圈,看到女学生刚发布了一张穿着婚纱照的动态,配图文字则是一个爱心+我名字的首字母。我的脑袋先是一闷,随即又冷静下来。以我对女学生的了解,她常常有一种“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的调调。我很怀疑她的这条微信只是我一个人可见。我本想联系女学生的班长,让他提供微信朋友圈的截图来验证我的猜想,但这样做又太过唐突。正犹豫时,女学生竟然将婚纱照私信发给了我。

我有些羞恼,给她回了一个问号。

以下便是我在等待、登船以及出海期间,我与女学生之间的微信聊天记录。

女学生:你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女学生:我爱你。

我:……

女学生:我觉得被人发现咱俩的关系是一件好事,我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了。

我:我觉得你是误会我了。

女学生:你是舍不得你的妻子和孩子?

我: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女学生:你是怕丢了工作?

我:……

女学生:我可以声明是我追的你,这样你就可以既当老师,又娶我当老婆。

我:我不爱你。

我:我对你没有感觉。

我: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没有对你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我们的聊天也只是在一定的限度内。

我:你需要冷静冷静。

女学生:……

我:你也误会了自己的感情。

女学生:你不怕那张照片被泄露出去?

我:怕,但这并不解决问题。

我:真轮到我倒霉了,我也只能躺平摆烂。

随着游艇离海岸线越来越远,手机的信号逐渐消失,最后这条“躺平摆烂”的信息始终没有发出去。我叹口气,将手机揣进了口袋,看到父亲正一脸忧虑地看着我,没准他刚刚瞥见了我与女学生的聊天记录。

我耸耸肩:“和老婆吵架了。”

父亲点点头:“对你老婆好一点儿。”

父亲话音刚落,就听到游艇的甲板上一阵惊呼,说是有一群海豚正在船右舷的海面跃动。我正靠在右舷的栏杆上,眼见着乘客们向我涌来,我伸手想保护自己,两手从口袋抽出的瞬间,隐约觉得一个黑乎乎的物件顺带从口袋里飞出,还没看清是什么,就被船舷的浪花所淹没。

我一惊,下意识摸自己的口袋,手机还在,那么掉到海里的物件是什么?我想了想,大概是父亲送我的那块煤炭。我瞅了父亲一眼,看到他也将脑袋探出栏杆外,寻找海豚的踪迹。我先是在心底暗暗吁了一口气,继而下意识地打开手机,发现那条“躺平摆烂”的信息仍是待发送的状态。我的心情又跟着恶劣起来。

游艇划了道弧线,向着大陆进发,当码头隐约可见时,手机活了过来,响起接连不断的信息提示音,虽然厌恶,但我还是忍不住点亮屏幕,意外发现一封来自网络平台的邮件。我的心又跟着激动起来。但现在并非追查勒索者的好时候,我需要一个冷静的环境。

游艇靠岸,导游将船上与海滩上的游客收拢完毕,然后带领大家步行前往当晚入住的海滨酒店。办理完入住手续后,导游再次强调次日大巴返程时间,然后宣告了她的地接任务圆满结束。

入夜,有人在海滩上点燃了一堆篝火,熊熊的火焰吸引了房间内的游客,父亲先是在窗臺眺望,然后提议和我一起参加篝火晚会。我先是拒绝,然后又鼓励他不要放弃结识单身老阿姨的机会。

等到父亲离开房间,我打开平台发给我的那封电子邮件。或许是出于保护公民个人隐私的目的,对方只列出了收看网课的十三名会员的网名和头像,但这就够了。因为其中的一名女网友用的是她的真实头像,而这名女网友正是女学生同寝室的同学,她最好的闺蜜。

我先是一阵困惑,然后明白了其中的套路。这是一个既老实又胆小的勒索者,若不是有人幕后指使,她完全没有必要花钱上我的网课,还截图要挟我。我立即拨通了勒索者的电话,电话响了两声,便被对方挂断。我有些愤怒,继续拨打她的电话。连续拨了三遍后,勒索者接通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质问,便听到她的坦白与忏悔:一切都是女学生自导自演,目的就是迫使我与她结婚。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先是感到荒诞,感慨现在的女孩儿被二流言情剧与文艺片毒害不浅;继而又感到庆幸,好在自己足够冷静,才没有翻车掉进坑里。我打开与女学生的微信聊天,想要把我的调查结果告知于她,希望她不要再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但当我刚调出她的电话号码,一丝失望与幻灭便悄然而生,就像是一出剧目还没进入高潮,就被草草阉割;就像是拆弹专家大费一番周章,却发现盒子里装的是一泡粪便;就像是未知的广阔图景即将为我打开,却被告知这些图景只是打印的3D壁画,是不可能转变为现实的存在。

我关上手机,来到房间窗台,看到欢快的人们围在篝火前唱啊跳啊。我眯缝眼睛,试图认出其中哪一个是我的父亲,但火焰太过明亮,把每一个人变成了晃动的鬼影。我想喝酒,打开父亲的旅行包,翻出他早上塞进包里的那瓶霞多丽,却见红酒已不知何时见了底。他妈的!

我像一头困獸,不知如何发泄我的失落与愤怒。房门打开,父亲拎着一瓶白酒和两个纸杯进来。他说:“最后一晚上了,喝点儿酒吧。”

我点了点头。

一瓶白酒,两人均分,半斤八两,不相上下。整个过程,两人席地而坐,只有倒酒、喝酒,再倒酒,其间没有一句对谈。最后二两酒,父亲是一口闷尽的。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灌醉,但显然父亲也只是有点儿晕,那些一路上他始终想对我倾诉的,不管是解释,还是忏悔,抑或是乞求,林林总总的,显然还受到理智的牵绊,没有被酒精裹挟。

果然,父亲起身,说是要再去弄瓶酒来。

我拽住父亲的胳膊,决定抛砖引玉。

“爸,”我顿了顿,“我想离婚。”

父亲一怔:“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

“外面有人了?”父亲问。

我苦笑,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爸,我不怪你,从来没有怪过,真的。”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

“我不会离婚的,我只是想改变一下生活。”我顿了顿,“再说了,活来活去都是一个熊样。”

“不,还是要活得幸福点儿。”

酒劲儿总是后知后觉,半小时后,父亲断片了,他倒在床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和你妈妈复婚,我们一家三口……”

午夜,海风灌满了房间,我睡不着,便披上一件夹克,拖着滚烫的身体走出房间,走到海滩,坐在那团已经熄灭的篝火旁。

海浪在看不见的黑暗中低声澎湃,太阳穴在脑袋的两侧鼓鼓跳着。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只是孤零零地坐着。天高海阔,我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就在我即将被催眠,昏昏欲睡时,远处的天空被瞬间点亮,我抬起头,看到一道火红的流星划过天际,接着一声爆震,流星便成了一个滚滚火球,向海面砸去。

我不禁站起身,双手下意识地揣进夹克口袋,竟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我掏出这个物体,那正是父亲送我的那块煤炭晶体,温热的,微微发光,像是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子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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