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眼
2024-04-10璎宁
璎宁
麻家湾的人喜欢种向日葵这一特殊嗜好,来自先民的遗嘱还是个人自发的喜欢,已经无从考证。反正他们就是喜欢种。田间、地头、沟边、湾畔,甚至连坟墓的周围都种满了向日葵。相信那个时候,没有人懂司马光《客中初夏》中“更无柳絮因风起,唯有葵花向日倾”中的向日葵。更没有人知道杜老爷子写的“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的含义。向日葵更不像小麦、玉米、大豆可以用来果腹,种向日葵纯粹是务虚主义,难道他们种下的仅仅是一个梦而已?
从我牙牙学语,用简单的思想,小小的心灵感知故乡麻家湾,认识这个世界开始,我就坐实了农民种向日葵就是为自己种下的一个梦。这点千真万确。整个麻家湾的住户,虽说都有三五间茅草屋,一个几十平方米的院子,总不比我家挨着无边无比的旷野,我妈就私自占领一些泥土,我爸用小推车堆砌起来,为我们堆砌了一个偌大的泥土的王国——也是我妈的大菜园。我妈管理她的菜园像“麻家湾”这个名字一样奇奇怪怪。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的她把菜园当成了一个地球,先用向日葵的种子,沿着地球的边缘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又在圆圈内运用数学的原理,画了一些几何图形。三角形的种芫荽,长方形的种茄子,正方形的种辣椒,六边形的种茼蒿。不让泥土有喘息的机会,更不让野草见缝插针。五岁的我已经不局限于我妈的菜园,有了探寻世界的冲动或者本能。我时常跟着小伙伴去田野割猪草,追蝴蝶,也在柳树的枝条上荡秋千。自从向日葵长出硕大浓绿的叶片,我妈就用她的梦想粉碎了我的梦想。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早晨,蝉在槐树上居高自傲地演唱,村里的孩子们也开始跑向旷野。我穿上鞋子,就想往外跑,我妈一把揪住我的小辫,骂道:“从今天开始不许去野,看着那些向日葵。”我挣脱了半天,把自己的头皮都扯疼了,也没能挣脱她的手。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原先温和的脸色一下子阴云密布。心里暗暗嘀咕,不就是一些向日葵吗,一根粗秆子领着几片绿叶子,绿叶子像把大蒲扇,上边毛茸茸的还刺人,凭啥让我看?我妈朝着那些向日葵努了努嘴,似乎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妈就上坡去了。
我搬了马扎,坐在一棵向日葵跟前,想拿脚踹它,也想朝它吐口唾沫,甚至朝着一棵向日葵撒了一泡尿。多么无聊,天气多么炎热,而不远处的苹果树底下,已经聚集了很多乘凉的孩子,他们的打闹声早就像兔子,在我心里咚咚地跳着。蓦然,一些叶子中间的一抹微黄,阻止了我破坏栅栏逃跑的意图。就那么一点点微黄,如黄色的粉笔,如太阳刚射出的光,深深吸引了我。它被众多的小叶包裹着,微小明亮,我却感觉它宽阔而神秘,迅速将我拉进一个旋转的漩涡。那漩涡四周金碧辉煌,全是飞翔的花瓣。那花瓣透着蜂蜜一样的色泽,轻盈如蝉翼。我在它们中间飞翔,旋转,喊叫,失重。感觉很快乐而又恐惧。
“不许摸,摸了就不开花了。”我妈厉声呵斥,将我从漩涡里拉出来,重重摔到地上。她甚至解下头上的毛巾,擦拭向日葵的叶片,并围着那棵向日葵转着圈看,而忽视作为她孩子的我,让我心生妒忌,恨不得将那棵向日葵弄死。后来那棵向日葵不是我弄死的,但是我有弄死它的嫌疑。为了炫耀我家的这棵向日葵,我将秀兰、小菊、小王麻子叫到我妈的“地球”上看向日葵。女孩子手劲小,摸一下没啥关系,但是小王麻子那个小混蛋,直接锤了那个花朵一拳。看着那个花朵战栗着,摇曳着,抖动着,我的心里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虽然我把小王麻子掀翻在地,虽然我起早贪黑,提着一个小桶从老湾里提水喂养它,它的花瓣还是日渐萎缩,最后缩进了花苞,只剩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绿色疙瘩,经过几天的暴晒,最后连株棵也死掉了。我妈大发雷霆:“跟你说了不要摸,不要摸,看看死了吧。”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看着原先那棵向日葵待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内心无比难过,发誓一定再揍小王麻子一顿。
所幸,剩余的那些向日葵都如《汉乐府》中所写:“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它们在我的照看下,茁壮成长,花朵越开越大,直到大如圆盘,大如太阳。从开始冒花到大如圆盘,向日葵都是挺着高傲的头颅的,当我踩着板凳看它的大脸盘时,感觉它像一个高傲的士兵,在我妈的命令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站姿,以雄赳赳气昂昂、力拔山兮的气概,护佑我妈“地球”上的蔬菜大军。
没有想到的是,从花的雏形开始,它就跟着太阳转圈,我曾经尝试用麻绳拴住它的头,不让它跟着太阳走,但是不能。它还是跟着太阳走。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形成了相互呼应的关系。太阳生长太阳黑子,向日葵也有一张黑麻脸。这让我惊奇。我感觉植物也有翅膀,有时也飞到天上去。太阳也不总是高高在上,有时也落到人间,带来天外那些神秘的事物,震惊麻家湾。
一个人越往前走,越谦逊,越成熟,也开始低头做人。向日葵走的也是回归之路。到了秋天,花盘上长满了黑黑的籽,它的头也终于低了下来,注视它脚下的泥土和我这个不谙世事的野丫頭。收割葵花的头是很难过的事,我妈和我爸手里拿着一把大镰刀,对着向日葵的脖颈,一刀砍下它的头。再看那些株棵像一个人一样立即失去了精神气,叶片耷拉,枝干发黄,逐渐枯萎成一根普通的秆。
无法想象,一根拖把杆粗的枝干有着怎样的勇气,怎样向上的力量,曾经托举出一个光明的头颅。这个头颅遍布麻家湾的街头巷尾,田间沟畔,说着暖心的话语,献出温暖的光亮。照亮夜路也照亮心灵。秋天,麻家湾家家户户的窗台上,几乎都有几盘向日葵,它们脸盘朝着南方,上面颗粒饱满,依稀有着昔日的辉煌。干活闲下手了,随手抠几粒瓜子下来,扔进嘴里咀嚼,好半天吐不出瓜子皮。他们不只是吃瓜子,而是吃瓜子的同时在回味人生。我妈一边抠着瓜子,一边放到我手里,还在叹息被小王麻子锤死的那棵向日葵。我妈种的向日葵太多了,足足收获一百多盘,她捡着成色不太好的留下五六个,当我们冬天的零食,其余都背到集市上卖掉。
相对于我摸了向日葵被我妈揍这件事,我更讨厌她拖着我到大集上卖成熟的葵花盘。一百多个葵花盘如山一样堆在集市的一角,像所有麻家湾的向日葵都来开会了一样。我和我妈蹲在花盘的后面。集市上熙熙攘攘,牲口的屎尿味夹杂着人的呼吸,发出的混合气味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妈逼着我喊“卖朝阳花,三毛钱一个”这句话。我反驳,卖的是瓜子,不是花。我妈说都一样,瓜子是花长出来的。
我妈是集市上的老手,她每次赶集都把茄子辣椒西红柿啥的卖得一干二净,给我们买回拇指大小的小鱼,做糖醋鱼吃。她喊什么都得心应手,而我却怎么也喊不出口,只能从葵花盘的缝隙里看着那些飞扬匆忙的脚步来来去去,带起一些沙土扑到我的脸上。快喊。我妈催促着我的同时,她的手指在我的屁股上转圈。最终促使我喊出来的是韭菜肉水煎包的诱惑,“卖朝阳花、卖朝阳花,三毛钱一个。”
我稚嫩的童音穿越空间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大集上飘荡起来。很多人围拢过来,葵花盘瞬间被抢购一空。我的生意本能也许就在那时就暗藏着,一直到今天才发挥出来。可是,相对于我妈,我算哪门子的商人呢,自以为有着极高的商业道德,恪守着商业秩序,导致我所经营的诗韵鲜花苑内,花材成批凋零,枯萎,死去,损失惨重。但是就像我爸說的,有些事物,比如向日葵有着固有的特性,是不容易改变的。那么我的身上也有这样的特性,也是无法改变的,这是一种无能,但又值得庆幸,有些事物变得太快了,导致丢失了自己。
向日葵是麻家湾的人种下的一个梦不假。这个梦从春天种下,一直到冬天麻家湾的人也跟着它做梦。到冬天才稍做停顿。家里来了亲戚、孩子,主家从窗台上取了花盘,掰下一大块,递给来的人,算是待客之道。冬天的夜晚,寒风呼啸,屋子里灯影摇曳,大人、孩子围着灯火,嗑几粒瓜子,做个针线活,生活缓慢而满足。有的人吃着吃着,忽然停顿,扔下半块朝阳花,推门就闯入风雪之中。而我妈吃得很少,她很久才吃一个,像在梦里一样,眼神幽深,恍惚,有着生活的坚韧与浪漫主义。生活的苦就这么一个一个被她吃掉,时间也一点一点被她吃得没了踪影。有时她端着一个朝阳花盘,看了又看,不知道她看什么,也不知道她想什么。
村庄搬迁,向日葵以及关于向日葵的梦境,渐渐在时光中暗淡隐去。
初夏的夜晚微风习习。我躺在公园的木质长椅上,感觉舒服极了,幸福极了。面孔向上苍,是我最近常常做的事。那里安详,宁静,深邃,高远而神秘。君迁子身材高挑,满头的秀发群体摇动出暗色的波涛。三叶草、麦冬、扶芳藤像不存在一样,在各自的地盘上沉默成一幅画。耳边隐约响着车辆的喧哗声,以及行人的谈笑声。“太阳之眼”,这几个字就是在这种极度舒服的情况下,跳出我的脑海的。写下这几个字,竟然把我吓了一跳。太阳——这宇宙的主宰,这万千子民的君王,作为一个受恩于它的草芥,岂敢写它的一寸金光。更何况它含爱的眼睛。
此刻,虽是黑夜,我的体内不照样存着它给我的光,给我的温暖吗?我面孔上方的星辰不也用它的光在照射人间吗?我身边的草木不也是用它的光在生长。这宇宙的主宰。凡·高喜欢的色调。我岂敢用浅薄之笔来书写它的深邃无边。我要写的其实只是一朵名叫“太阳之眼”的向日葵。它有着光鲜的海外背景,翘起的花瓣,偌大的圆盘,挺拔粗壮的茎秆如一位智者,头顶光环,目光炯炯,手持权杖,从遥远的南方跨越千山万水,以太阳般的豪迈蹒跚而来。路途颠簸仍不失本色。刚到时花心透着微黄,略用清水供养,便开得肆意汪洋,好似被后羿射掉的太阳又返回来,给我特别的恩宠。
因“太阳之眼”这一个特殊的名称,每次手持它都感觉到手心发烫,内心颤抖。它是依靠高考季而像一首歌曲一样流行的。显然,家长们将一株草本植物神化了。他们自学成才,取“向”字为“欣欣向荣”,取“葵”字为“一举夺魁”。
更将向日葵的橙色与“心想事成”画上等号。当一位位家长擎着一朵向日葵像擎着一个太阳一样,汇聚在学校门口,我感觉麻家湾消失的那些向日葵又回到了人间。只不过被我打上了商品的标签。它们纵然有着外国的姓氏,终是被我世俗化了,但它诗意犹存。
仔细想想,它何曾消失过。凡·高画中的那些向日葵,浓重的泼墨,齿轮样的花瓣,盛开的,凋谢的……明亮的色彩,张扬的画风,充满了律动以及生命力。那是画家本人向往的色彩与状态,也是一个村庄的原始面貌。
而诗人芒克将他看到的向日葵当成了有着反叛意识、不屈服命运羁绊的人。他将植物的状态幻化成了一个人。其中“看、转、咬”等一连串的动词运用,好似将一个暗藏在向日葵里的人推到面前。那个人,向日葵般普通,向日葵般高傲。他不甘心“固有”的特性,他要改变,他转过头去,咬断了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成为他自己,哪怕残缺的自己。而自己脚下的泥土满是血迹。
而我诗歌里的向日葵则是奔跑的:葵花,在七月的流火里/乘着黄河的马匹燃烧并奔跑/隔着半生的光阴/我感受到了它们奔跑的速度/和燃烧的炙热/一棵葵花,像是头领/从亿万棵葵花中/抽出自己的身子/并拧断了脖子追寻梦想。整齐的序列,挤不进咸涩的风/金黄的外饰说明一生的富有/即使我学一棵葵花在闪电里/挥舞火炬/也追不上这条河流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意志/即使用尽一生,生长/也高不过这棵葵花。只有学葵花附近的一棵草/抓紧泥土,藏好体内的河流和月光,在黄河的声声呐喊里/行走得匆忙而急促。
这些诗歌里的向日葵生在距离故乡一百公里的黄河口,或者遥远的新疆,或者阿尔泰山下,或者俄罗斯,相对于它“阳光开朗、忠诚勇敢”的花语,我更喜欢它“沉默的爱”。一棵草本植物从不开口说话,恪守大自然的生长秩序,呈现的是完整的宇宙法则与一个人的谦卑。
它们有十万亩或者更多,浩浩荡荡,将村庄时代种植的向日葵都复苏了。那种壮阔、那个性的张扬、那生命本身的原生态以及秘密,令人感叹,令人忧伤。它们怎么能那么整齐,步伐一致朝向太阳奔跑。它们怎么能那么绚丽,好似将颜料加工厂的颜料都泼洒在了自己身上。它们又怎么那么桀傲不驯,自由洒脱地完成自己成长的使命,开花的使命,奔跑的使命。那不是一般的奔跑,那是一级运动员的奔跑,那是神在人间的奔跑,那也是不甘于命运牵绊的人的奔跑。陪跑的又是黄河那么千古悠悠的大河大江。
从亿万棵向日葵中抽出身子的那棵是我。我不但转过头去,想咬断套在我脖子上的绳索,我还想挥舞火炬,追赶河流。这是向日葵给我的暗示,这是向日葵的村庄赋予我的使命。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