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光
2019-09-10叶子
叶子
王麻子佝偻着背,舞着桑树棍,脸上的麻子一颗一颗亮起红晕,像铁枝老梅,咬牙切齿地开着。
“还尿裆不?”
王狗剩摇摇头又点点头。狗剩是王麻子的独儿。
“啥意思,点头摇头的?”桑树棍抽在王狗剩身上啪啪响,狗剩把嘴唇咬得惨白,像抿着一片儿纸。
“码砖有我风光?”
狗剩摇头。
“剃头有我风光?”
狗剩摇摇头。
“吃香的喝辣的,村里谁最风光?”
“村主任……不,是爹。”
“那老实跟我学,杀猪。”
王麻子是瑞河场唯一的杀猪匠,冬至一过,王麻子背着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什,行走在各家各户温暖的问候中。在瑞河场,只有村主任才这么显摆。王麻子打着响亮的嗝儿,他从不揩嘴,任油花花亮在唇上。
“麻子,杜家的猪咋样?”王麻子不搭腔,懒懒地伸出三根污垢重重的指头。这些问候让他很惬意,他咧嘴笑了一下,但笑容转瞬即逝。狗剩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想南下打工,被王麻子绑了手脚,还锁在屋子里。
王麻子要让狗剩学杀猪。
狗剩妈死得早,王麻子嫌自己又是驼背又是麻子,寒碜。寒碜不重要,有个油汤油水的手艺,少不了有寡妇托媒,王麻子一一回绝了。都带着孩子,狗剩咋办?杀猪的手艺咋办?王麻子想。
前两天押着狗剩跟自己到陈家湾杀猪,孩子大人早围了一圈儿。王麻子取下柳叶软刀,反反复复在腰间挂着的皮子上蹭。主人赶紧给父子端来荷包蛋,说:“麻烦王师傅,送利索点儿。”王麻子像得到了什么保证,睃了狗剩一眼,转头吼道:“几个大男人,还摁不住一头畜生?床上的牛劲儿散气了?”女人们笑起来,眼前的矮矬子男人让她们解气,平时凶里凶气的男人们被骂得只剩讪讪地笑。王麻子用大拇指摁住猪的喉窝儿,柳叶软刀眨眼间送进了猪的体内,半天不见血。大伙儿正纳闷儿,王麻子抽刀跳开,喊一声“三指半”,鲜红的血线一样喷到木盆里。猪像才想起什么,弹了弹腿,咽了气。
使用软刀,此为一绝;放血竟让猪感到舒服,不蹦不跳,为二绝;用几根手指头表示膘的厚度,测算猪的毛重,第三绝。
王麻子要让狗剩继承“王三绝”的名号。
但众人笑了起来,王麻子循声望去,见自己的儿子——狗剩竟然双腿哆嗦,裤裆湿了大半。这让王麻子委顿了半天,刨猪汤吃得无滋无味。
回到家,狗剩又说要去打工。王麻子一怒,捆了狗剩,用桑树条子教训了他一顿。王麻子又抓过一只鸡,手起刀落,一线鲜红喷了狗剩满脸满身。
狗剩又淋了一裆尿。
王麻子甩掉桑树棍子,骂了句“(尸从)娃子”,回里屋抹泪。
有一天,王麻子杀了猪回家,再也没看见狗剩,塑料袋里的钱少了几百块。
村人无意中感慨:“铁打的手艺,带个把儿不一定接得住。”王麻子听得有意:“手艺烂死也不传你家娃儿。”
狗剩一去三年,中途只给王麻子写过一封信,信上说让王麻子放心,现在自己是一名主管,管一千多号手下呢。
王麻子挺起并不直的身子,脸上每一颗麻子都绽放着,把信揣到了瑞河场的旮旮旯旯。
狗剩是第四个年头回瑞河场的。回来那天下午,乡食品站来人通知王麻子停止私自宰杀生猪,由乡里统一消毒屠宰。
乡里引进了先进的屠宰设备,承包人是狗剩。
“龟儿子,夺老子的饭碗。敢回来我打折他的腿!”王麻子骂。
村人笑,笑后一本正经地说:“儿子夺老子皇位都不稀奇哟,史书里记着呢。”
王麻子狠狠地在皮子上磨着那把柳叶软刀。
屠宰场开业那天,狗剩和副乡长去请王麻子。王麻子没给狗剩一个正脸儿,跟着副乡长来到了屠宰场。王麻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猪有序地通过一个闸口进去,另一头出来的竟然是白亮亮的猪肉,一排一排挂着。
狗剩将一个红色的聘书递给王麻子。
王麻子接了,回家将柳叶软刀一折,“嘣”的一声断成两截儿,扔到角落里。
王麻子上班时问:“狗……王总,你真管一千多号手下?”
狗剩伸出长臂,对着屠宰场指了一圈儿,点点头:“猪啊,一千多头。”
王麻子怔了半晌,盯了一眼狗剩的裆,麻子又红着绽放开来,说:“那也算领导,风光。”
[责任編辑 徐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