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辘轳井

2024-04-10明月

安徽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黑毛

明月

菊镇瓦哥的华堂封顶,三万响的电子鞭炮把屋宇泊在一片电光石火里。封顶是吉日,也是南荷改嫁的喜期,男方是个丧偶的中学教师,很低调,没有大操大办,自驾吉利来接南荷,南荷是瓦哥的弃妇,也很低调,一袭随身衣服,素面朝天。吉利在经过看热闹的人群时,南荷透过挡风玻璃瞥见王憨子正架着拐躲在人群后面偷窥,一时就来了气,示意男人停车,上前抓住他的褂领子,不由分说朝脸就扇两巴掌,然后扬长而去。

男人皱了皱眉头,就问,为啥打他?

南荷说,打他不分马牛。

男人眨巴眨巴眼,莫名其妙。

南荷家的黑毛柴犬把主人送到村口小橋边,眼泪巴叉,依依不舍。

看热闹的人群被南荷这一举动弄得一头雾水,纷纷围住王憨子,手点着他脑袋,七嘴八舌地寒碜他:

你小子八成没干好事吧?

南荷换个门楼捣锅底碍你蛋疼了?打你活该!

……

王憨子恼得红头涨脸,光呜噜嘴就是说不出话来,实在不想解释,这种事也解释不清,事实上他也弄不清南荷到底为啥扇他,一时颇纳闷,头一扭架拐走了。

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平时见面嫂长嫂短地叫着,南荷这是咋啦?

闲言碎语三五天,又复归平静。劳教归来,原本就一蹶不振的王憨子,被南荷莫名其妙的这一扇便越发地成了闷葫芦,再无脸面往人前凑了,百无聊赖时,见哪个地方僻静就往哪里钻。常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小南河,又名西淝河;再就是山脚下那孔废弃的破窑洞。站在窑顶眺望菊镇,瓦甍参差,格局老旧,唯独瓦哥的别宅采用徽派建筑风格,犹如鹤立鸡群,特别扎眼。

徽州一带留马头墙是为了防雷、防风、防火,瓦哥你这是在防啥呀?

瓦哥在千里外的赣城倒腾废品回收,三倒腾两倒腾,居然把日子捣成了一坨发面团。一时又是竖楼,又是换车,又是换女人,风光无限。车虽是二手林肯大陆,但也是豪车呀。菊镇人家多是一些常见的吉利、北京现代、哈弗、丰田、奥迪、雪铁龙、桑塔纳等,就是没有这个牌子。不知坐林肯大陆是一种啥感觉,若是搁在六年前,那时梨花还在,楼房还在,比亚迪还在,他肯定会第一时间蹭上门央求瓦哥让他坐上体验一把,如今混砸蛋了,抬不起头了,属小车的,还是往后扎扎吧。

华堂落成后,瓦哥并未急着返回赣城,说是在家没蹲够,还想再多玩几天。瓦哥的玩法很特别,一不垒长城,二不扎场酗酒,三不会故交,而是找个开阔的场地玩飙车。在赣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横不开,广场倒有好几处,可惜都不是玩车的地方。回到菊镇就不一样了,路多且宽,场地大,可以随心所欲。瓦哥不飙飞车,也不飙越野,而玩百米冲刺急刹车,或乾坤大挪移。让小镇人大开眼界,没想到轿车居然还有这种玩法!

瓦哥说,在外地混,不会几手绝活,站不稳脚。

瓦哥的林肯大陆顶盖可以自由打开,把头探出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菊镇是个旅游古镇,沿袭乡俗,家家户户年年都爱种南瓜、吊瓜、丝瓜、西葫芦……铁丝左一道,右一道,织成一张天网,金风送爽时,吊满秋实,构成一道特色风景,常常招来鸟儿啄食,淋上雨水,或拉上鸟屎,极易腐烂,时有游客被不幸砸中。瓦哥心有所怵,每次经过天网时都要下意识地加大油门。

瓦哥常玩的地方多半在破窑洞前的一片空地上。瓦哥是王憨子的发小,王憨子越是不想见到他,瓦哥就越是在这里恋着不走,左一个急刹车,右一个大挪移。王憨子心里苦,很不喜欢这种令他心惊肉跳的玩法,便悄悄走下破窑洞,朝着南荷家一瘸一拐捣去。南荷家坐落在镇西郊,一座七成新的四合院,朱门半掩,三间平房起脊,苫淄博红陶瓦,两间厢房,也是平房起脊,铺牛窑青瓦。小院左侧有眼废弃的辘轳井,上面爬满紫牵牛,井床青石结构,疯长的蕨草笼罩大半个井口,井床外侧栽一棵大红月季,笑得前仰后合。

南荷改嫁,她家的黑毛柴犬却没有随她而去,而是日日守着这棵大红月季,不离不弃,夏日卧在井床上,赶上雨雪天气就躺在屋檐下那只荆条筐里,筐底铺半张黑狗皮。黑毛柴犬嗅嗅,是同类的皮,不卧,把它叼到一边,卧空筐。

黑毛柴犬认识王憨子,摇摇尾巴,算是打过招呼。王憨子不恨南荷,站在辘轳井边,东看看,西看看,人去屋空,一时触景生情,颇不是滋味。井边种两畦韭菜,刚割过,新铺一层兔子粪;三垄辣椒,青的红的紫的全被摘掉。

王憨子屁股一沉挂在井床上,稳住下盘后,顶出一支烟,点燃,袅起一缕青烟,把大红月季模糊在一团彩晕里,大红月季一忽儿幻化成南荷的一张笑脸,再一忽儿又幻化成梨花的一张笑脸。

梨花已经出走六年了。

黄昏,瓦哥经过石板街时,被半只腐败的吊瓜砸中了光头。

村人说,这种天灾,一年之中仅有万分之一的概率。

当下村人便把他送到医院抢救。

医生说,砸得不轻啊。

吊瓜距离瓦哥的光头足足四米,四米的势能比一个顶斤的梨子还要沉呢。

医生全力抢救,折腾了一个多月,瓦哥方才出院,出院后的瓦哥架拐走路。

医生说,瓦先生患三高,能恢复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前世烧高香了。

王憨子买上重重的礼物去瞧瓦哥,瓦哥瞅瞅他架拐的那条瘸腿甚为感动。

瓦哥安慰王憨子说,憨子,草棵里饿不死瞎眼蚂蚱,从头再来。

瓦哥回赣城不能再驾长途,就把王憨子带走了,中途让他驾一程,说是想拉他一把,找个吃饭买卖,稳住身心。瓦哥口中的吃饭买卖就是在他手下打杂,吃碗边饭。瓦哥的废品回收站规模较大,承包两个工厂的废品回收。下设两个分点,跟南荷离婚时,把这两个分点划到她名下,却依然挂着“瓦哥废品回收站”的招牌,中间曾经几度犹豫,换成南荷的名字,担心拉不住生意,便一直保留原样子。瓦哥出手大方,喂熟了许多朋友,黑白通吃。瓦哥捎信传书让南荷来接手,南荷说,赣城是她的伤心地,揪掉头也不去。

南荷结婚第二年,便跟着瓦哥来到赣城混穷,没想到稀饭刚粘碗,就被他一脚踹了,奇耻大辱哇!摆上桌面的理由是,瓦家不能绝后。南荷努力了十年,为瓦家生下一对千金,长女瓦兰,次女瓦菊,离婚时,南荷要求离婚不离家,次女瓦菊判给她。

真正让南荷动心眼儿换口井吃水是半年前的事,暂且不提。

瓦哥让王憨子代理南荷名下的那两个废品回收点,一是出于同情,二是放心。王憨子有这两个回收点养着,烟火日子便日渐有了起色,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从此戒酒了,敢于抬头看人了,走路也不再躲人了。敢于抬头看人的王憨子,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回菊镇把楼房赎回来,重拾昨日风光,也不是幫二叔把那半亩苘麻拔掉,将地翻起来,这种力气活儿根本不用他插手,由侄儿帮着代劳呢,而是排排场场地回去晃一趟,让老少爷们看看,混砸蛋的王憨子如今又支棱起来了!再顺便看看南荷家那座四合院荒到了什么程度。说不清为啥,总是魂牵梦绕。

爬满井架的那株紫牵牛可以采种了,井旁那株大红月季也可以修剪了。黑毛柴犬的一对虎牙长得邪乎,是个隐患,主人不在身边,容易伤到人,得找个牙医给它拔了,镶一对平头烤瓷牙。

王憨子就把回菊镇的想法跟瓦哥说了。瓦哥说,开我的林肯大陆回去吧。

王憨子说,瓦哥,咋忘了我是终身禁驾呢。

瓦哥说,别忘了代我买点赣城特产,看看俺爹俺娘。

王憨子这次回菊镇,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表现特别低调,穿的依旧是那套过时的便装,有所不同的是秋意渐浓,新添一件加厚内衣,穿一双半新的奥康皮鞋,新喂的油。

不想见熟人,时间选在狗钻窝鸡上架的薄暮时分,距离菊镇尚有半里脚程,王憨子便让的哥回去了,下车架拐走。第一站先去拜望瓦哥的高堂,然后才去看望二叔。六年前楼房抵债,媳妇梨花暂居二叔家,趁他劳教期间,她带着儿子不辞而别。二叔四处寻找,至今依然杳无音信。

二叔问,在瓦哥手底下还能吃饱饭吧?

王憨子说,借瓦哥的光,差事虽不多体面,但能吃饱饭。

二叔说,能吃饱饭就是最好的差事。

二叔,若不嫌弃,把家里拾掇一下,跟我一起去赣城吧,帮着打打杂。一手按俩鳖,顾不过来。

王憨子二老走得早,二叔是他唯一的亲人。

二叔说,儿子不找了?

当然要找,急不得,先吃饱饭,两不误。

王憨子惦记南荷家的小菜园,次日,便带上家伙走进四合院。南荷跟公公犯戗,自从离开瓦家后,公公因为心里有疙瘩,极少光顾这里,任其荒芜。倒是婆婆念及婆媳一场,时常过来看几眼,给黑毛柴犬送点吃的喝的,见狗窝太简陋了,就请焊工加工个狗屋,无奈这厮不领情,不认新家,依旧卧在那只空筐里,一句骂狗的脏话顶到嗓子眼横几下,又咽了回去,摇摇头,叹口气;见瓦脱脊了,或坡瓦闹别扭,就请来瓦匠倒拢倒拢;见菜旱了,就浇点水;见草大了,就拔掉。不管咋说,南荷作为瓦家的媳妇在这里烟火十年,井床上钤下她的足迹,门环上沁下她的汗渍。为瓦家撇下一对千金,没有“功劳”有苦劳,南荷这辈就不讲了,还有小孙女呢,将来瓦菊不论香飘哪里,落地何处,依然是姓瓦的骨血呀,她这样做权且为儿子赎罪。

王憨子出于同情,就想帮南荷打理一下,或许南荷这辈子再也不会回菊镇了,世事多变,谁又说得清呢?

王憨子给两畦韭菜饮足水,再铺一层越冬肥,然后拔掉辣椒,把地深翻一遍,末了,又把那株大红月季的老枝弱枝病枝全部剪去,留下一枝半开的花朵儿摇曳老秋。有黑毛柴犬守护着,没人敢掐这朵花。

南荷迷信,改嫁时,并未给朱漆大门落锁,认为一旦落了锁,就等于把对这个家的一切念想全关死了。王憨子收拾好小院,次日又请人给大门、辘轳井喂了一遍巴蜀桐油,再喂一遍清油。

王憨子这样做,瓦哥的父母不理解,认为动机不纯,善解人意的二叔也不理解,小镇人更不理解,他也懒得去解释。收拾妥这一切,便带上黑毛柴犬去镇上的宠物医院拔牙。

牙医说,本院只治病,不拔牙。建议他去昙城跑一趟。

王憨子便搭公交去了一趟昙城,昙城的宠物医院不算少,但开设拔牙门诊的却没几家,穿街越巷,跑了几条街,最后才找到一家。地方有点偏,出门便是老城墙,墙外是悠悠小南河,再远点,便是一抹苍黛的小南山,南荷娘家就在山里,山上有梅花。站在家乡菊镇也能看到小南山,绵延千里。

牙医打量一眼王憨子,介绍说,本店有烤瓷牙、全瓷牙和金牙三种,请任选一款吧。

王憨子说,金牙太奢侈了,就镶平头烤瓷牙吧。

牙医说,柴犬怕生人,拔牙时肯定不老实,请问是采用局麻,还是全麻?

全麻。

牙医下手重,王憨子不敢看,把黑毛柴犬交给实习生抱着,便悄悄溜出大门,爬上古城墙眺望小南山,茫无涯际,整不清小南山是大别山的余脉,还是大别山是小南山的余脉。

距离宠物医院百米开外的地方是所红太阳幼儿院,旗杆高擎,红旗招展。就想,如果梨花不把儿子带走的话,这时应该读大班了,不知如今流落何方,入园没有?能不能笑起来?

牙医很快就把黑毛柴犬收拾好了,它还没有从麻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憨态可掬。王憨子抱着它再次爬上古城墙,背倚着城垛袅光两支“金皖”,它才慢慢醒转过来,东看看,西看看,一脸迷茫。

王憨子决定把二叔带走。

王憨子有了二叔这个帮手,便轻松多了,行动也自由多了。一天,瓦哥约他去南阁茶楼品茶,要了一壶祁雅雀舌,在清新脱俗的旋律中边品边聊,没话找话说,憨子,可知道南荷为啥扇你两巴掌?

王憨子眨巴眨巴眼,说,不知道。

就扇你个不知道。

王憨子一头雾水,这话从何说起呀?

瓦哥说,在我手下打杂的那个伙计跟南荷的再婚丈夫是邻居,听说你跟南荷不清白,两人感情已经出现了危机。

瓦哥,天地良心,我跟南姐一清二白,啥事都没有哇。

南荷当着一干人众扇你两巴掌,咋解释?扇你时,她男人就在车里,你说啥事没有,他会相信吗?

瓦哥,我……我冤枉啊!

你抽空去一趟瓦兰姥姥家,摸摸情况,如果实在过不下去,就建议分手吧,别伤害孩子。

王憨子没有直接去南荷娘家,而是回到菊镇。辘轳井边那株大红月季依然不屈不挠地大红着,便摇了几桶水把月季和韭菜饱饱地喂一遍。第二天,带上黑毛柴犬打的去南山,的哥把他送到山口周坪镇招呼站就不走了,说是通向南石冲的路正在施工,禁止通行。王憨子只好下车架拐走,黑毛柴犬认路,头前带路。山里黑影爬墙早,王憨子背着礼物,一瘸一拐,捣到南石冲时,炊烟已然袅乱暮色。南荷的母亲耳聋眼花,认识黑毛柴犬,却不认识王憨子,便盘问他是谁。

王憨子大声说,我是菊镇的王憨子。

老太婆看他一脸憨相,暗自嘀咕一句,一个憨子来俺家干啥?

南荷的父亲怕老太婆慢待了王憨子,忙丢下锄头,从暗影里走到明亮处,满脸堆笑,烟茶招待。黑毛柴犬门前家后转悠一趟,把瓦菊从菜园里找了回来,瓦菊抱着黑毛柴犬,一会儿给它顺顺毛,一会儿又摸摸它的嘴。

王叔,黑宝宝的一对小虎牙咋没了呀?瓦菊心疼得揪出几滴清泪,嘴撇成碟沿儿,一副想哭的样子。

怕伤人,请牙医拔掉了,镶了一对平头烤瓷牙。

南荷父亲说,你就是王憨子?

对,俺就是王憨子。

你可把俺家南荷害苦了呀。

南叔,我……

王憨子怕跟老人解释不清,干呜噜嘴没话说,一脸尴尬,憋成猪肝色,手足无措。

南荷父亲朝脸扇了自己两巴掌,丢人哪丢人!往门旁一蹲,把头沉到裆里,好一会儿没言语。

弄得王憨子无地自容。

王憨子从南荷父亲口中得知,南荷的再婚男人怀疑南荷用情不专,为此两人经常丁当,慢慢地,感情便变得生分起来,南荷见他对待瓦菊不冷不热,一气之下,就把她送到了姥姥家。

王憨子说,南叔,瓦菊正是上学的年龄,实在耽误不起呀,您若是同意的话,这次我就把她带去赣城上学。

南叔对王憨子不放心,随即拧通南荷电话,了解情况。

南荷说,您让憨子接电话。

南荷说,憨子,在赣城还能吃饱饭吧?

沾南姐的光,已经脱贫致富了。

我就把瓦菊交给你了。

放心吧。

次日临走,南叔说,我给你逮两只山鸡带上吧。

王憨子说,车上带活口不方便,不如挖棵蜡梅,南荷喜欢花。

老太婆说,这时候起花能栽活吗?

王憨子說,带土移栽,一年四季都行。

南荷父亲将蜡梅裹一层稻草,再包一层塑料膜,扎牢,然后驾着电动车把王憨子和瓦菊送到周坪镇招呼站。

王憨子没有直接去赣城,而是又折回菊镇,把蜡梅栽在辘轳井边,怕旱着,在根部壅了一层厚厚的腐叶土,这才返回赣城。

瓦哥托人多方神通,把瓦菊安排在附近一所幼儿园就读,每天由二叔负责接送。

瓦哥说,晚间就让瓦菊跟瓦兰住在一起吧,做个伴。说着,眼圈儿红了。

王憨子说,也好,手心手背都是肉。

王憨子把瓦菊带到赣城读幼儿园,解除了南荷的一块心病。南荷的再婚男人在昙城一所中学教书,申请一套廉租房。前妻病故后,撇下一个男孩儿,已经读初中。梅开二度,就是为了给他找个“保母”,无奈儿子感情上不接受,这令南荷很苦恼。

南荷本想坐地生根,在附近找个陪她说话的顶门棍,瞅来瞅去,瞅上劳教归来的王憨子,无奈王憨子心里装着梨花,无动于衷,有瓦哥在那里戳着,纵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哪。他跟瓦哥发小,能做那个好歹不分的混蛋吗!

半年前,经人牵线搭桥,认识了现在的男人,真正促使她改变初心的动因是男人的那句慷慨许诺,保证给她一个温馨的家,让瓦菊读昙城最好的学校。然而,这一切都成了明日黄花。受伤的永远是女人。

当年与瓦哥共食烟火时,也曾海誓山盟,白头偕老,如今花正好,月未老,却早已春水一舍分南北了,做个女人咋恁难呢!

梦里梦外,唯有院角那眼辘轳井没有变。

南荷放心不下瓦菊,考虑再三,决定去一趟赣城,顺便见一面瓦兰。乘火车凌晨三点到达赣城,选择在“瓦哥废品回收站”附近一个如家宾馆住下。次日早餐后,便给王憨子拧去一个电话,约他到南阁茶楼喝茶。

王憨子说,南姐,来赣城理当我请你,就别整恁风雅了。

南荷说,喝茶就是风雅吗?好吧,那就到滨河公园随便走走吧。

两人沿着步道刚走半圈儿,便停下来,找一张条椅坐下,中间隔只保温杯。

王憨子的一副憨脸憋得像只下蛋的老母鸡,心里惦记着南荷那两巴掌,始终放不下脸子,手脚局促,一时不知咋开口。南荷扭头瞟他一眼,微微一笑,说,憨子,才几天不见呀就变得生分了?心里有啥话,不妨直说。

我……南、南姐,为啥当着一干人众让俺下不了台呀?

南荷再度微微一笑,说,还记仇呀?几个月过去了,咋还没想明白呀?

憨子糊涂。

这说明你还欠姐两巴掌呢。

王憨子猜不透南荷是啥意思。

南荷也不去点破,让他自己去琢磨。

次日是周末,南荷想带瓦兰和瓦菊去楠竹坪看竹海,那里风景好,问王憨子愿不愿陪着一块散散心。

王憨子说,我来负责后勤保障。

进山的公路通到卧牛冲,这是个不足千人的山坳小镇,放眼望去,大舞台、停车场、小广场、民宿、特色小吃店铺、超市等一应俱全。王憨子和南荷一前一后走进一家超市,挑了几瓶饮料和孩子爱吃的零食,两人争着付钱。

余下的路是石级,像个风骚娘们,左一扭腚,右一调胯,蜿蜒而上,山高岭险,竹喧鸟鸣。瓦兰和瓦菊犹如鱼得新水,欢天喜地,头前探路。周末游人多,弯弯山道上红男绿女上来下去,下去上来,两个孩子见缝就钻,来到一座六角亭稍事休息。王憨子和南荷上着上着,石级一分为二,一路爬上山顶,山顶有座八角亭,檐牙高啄,层岚氤氲;另一路岔向楠竹坪,古刹深藏,梵呗悠悠,白鹭盘桓。但见山裆处一脉飞瀑訇然而下,远远地传来轰轰隆隆的水车转动声和扑腾扑腾的捣浆声。

王憨子说,南姐,走,去那看看。

说着,王憨子便向两个孩子招招手。

走进工棚,只见水轮车带动着巨大水碓,砸向地面一堆发黄的碎屑,两个山民蹲在地上头抵头,尖着眼挑拣杂质。工棚的两端是水池,池内是米黄色液体,一工人操纵一个长约一米的木框,往下一扎头,平铺在水面上轻荡一下,然后取出,此时的细篾竹帘上便渍上一层乳黄色薄膜。

两个孩子看不懂几个工人叔叔在忙啥,便问南荷。

南荷说,问恁王叔吧。

王憨子见多识广,说,楠竹坪是个旅游区,这几个工人是在操作古法造纸,吸引游客,游客可以随时参与其中,体验一把。

远处,是块平坦的场地,居中堆着几垛楠竹和樟叶。恰巧这时,几个身背楠竹的村妇裹一身绿雾款款走出毛竹林,其中一个穿一袭印花斜襟便装,面貌姣好,南荷远远地啄一眼,似有几分眼熟,便提醒王憨子说,憨子,你看那人像不像你家梨花呀?

王憨子心头一荡,不信真有恁巧的事,便慌忙上前迎接几步,目光啄来啄去,还真有几分神似呢。

那个穿一袭印花斜襟便装的少妇,就是梨花。

王憨子说,没想到二叔找了几年没见踪影,今儿在这里遇巧碰着了。

南荷心头一沉,说,憨子,这次就看你的神通了。

王憨子回头便找瓦哥帮他想办法。

瓦哥说,这里不是菊镇,给我点时间吧。

瓦哥通过人脉关系,很快便与楠竹坪派出所取得联系,通过他们先摸摸梨花是被人拐卖到那里,还是自愿落地生根。派出所办事效率高,很快就有了回音,说是根据梨花本人供述,她来楠竹坪旅游时,见这里山清水秀人亦秀,鸟语花香饭亦香,自愿落地生根。

瓦哥不相信,就带上王憨子亲自去了一趟楠竹坪派出所,要求见一面当事人。

派出所的领导说,去补个手续吧。

瓦哥和王憨子提笔忘字,遂到律师事务所请人捉刀。楠竹坪派出所正式立案。经调查核实,梨花不属于拐卖,并提出跟王憨子离婚,理由是,王憨子曾经被劳教过。王憨子一肚子苦水,却又百口莫辩。

瓦哥说,憨子,强扭的瓜不甜,梨花离开你已经六年了,你想想,花样年华能有几个六年哪,早就跟你生分了,再想拢到一处,恐怕有困难。争取一下,实在不行,就离吧,天涯处处有芳草。

王憨子蹲地上就抹眼泪,瓦哥,我实在舍不得呀。

瓦哥说,关键是,梨花却能舍得你。

派出所没有做通梨花的思想工作,她坚决要求分手。

一场车祸,王憨子人财两空。保险公司理赔六十万,余欠三十六万,只好拿楼房抵债。

王憨子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说,我要告她重婚罪。

梨花与山里男人已经烟火六年,生下一子。

派出所警察说,身子掉进井里,耳朵挂不住。你就权当成人之美了,离就离吧。

两周后,老家昙城法院开庭,经调解无效,同意两人离婚,儿子楠楠判给王憨子。入狱时,楠楠刚落草,转瞬已经六岁。小男人不认识大男人,大男人也不认识小男人,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自此,小男人远离了妈妈,大男人失去了发妻。

王憨子安排楠楠与瓦菊同一所学校读书,彼此有个照应,从此,生活便有了意义。

瓦哥说,憨子,把钱拢拢,抽空回一趟菊镇,把楼房赎回来,装修一下,遇着合适的再续一房吧,把日子盘活。

王憨子把口袋掏净只能凑够一半,尚欠一半,便张嘴跟瓦哥借了另一半。掂了掂,交代一下,回到菊镇,把楼房赎了回来,人去屋空,四顾茫茫,屁股挂在井床上,一时百感交集,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巴掌。都是酒驾肇事惹的祸呀!

菊镇是个旅游镇,规划一盘棋。王憨子若想翻盖楼房,必须经过镇里审批,把申请递上去,镇里压着不批,回复说,菊镇实施乡村振兴,吃旅游饭,可以修旧如旧,禁止辟地新建。王憨子捧着钱花不出去,恓惶不安,便隔着千山万水,跟瓦哥讨教这事咋办?

瓦哥说,还需要个啥呀,咋办,还能咋办呢,按章办事呗。

早先,王憨子和瓦家同为菜农,瓦家兜里硬实,在镇上另置一处吉宅,王憨子家根扎黄泉,只好一直守着老风水。菊镇共有两家装修公司,资质都不错,想来想去,决定招标。王憨子比较一下,确定一家。王憨子把效果图发给瓦哥,请他帮自己掌掌眼。瓦哥说,挺好,如果装修费不宽绰,到时只管张嘴。

仿佛鬼使神差,一時高兴,又把效果图发给南荷过目,南荷立马回复一帧寿春瓮城视频。王憨子琢磨了好几天,也没猜透这是啥意思。

黄昏,去了一趟南荷家,发现黑毛柴犬的眼不知啥时瞎了一只。问它咋的?沉默不语,跟他玩深刻。

黑毛柴犬无端被人欺负,王憨子心里颇不好受,特地找到王皮匠,量身定做一只漆皮眼罩,一个牛皮项圈,然后拍照留念,想发给南荷看看,又怕她见了伤心,遂即打消这个念头。

秋风老熟,井旁的那株大红月季将残未残。王憨子找人来剪枝,进行二度修剪。然后分出一株,栽在自家辘轳井边。

时值季冬,天闹情绪,日日叆叇复叆叇,沛然欲雪,王憨子又给南荷家的两畦韭菜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给黑毛柴犬的卧筐铺了一层厚棉垫,在头顶上方吊只风铎,然后在门楼的檐檩上也吊只风铎。

年关逼近,王憨子返回赣城。月把时间不见,楠楠已经适应了城市生活,听班主任说,楠楠这孩子比较听话,学习上进。

王憨子感觉日子有了奔头。

一天,瓦哥说,憨子,打算在哪里过年哪?

王憨子说,俺还没想好呢。

瓦哥关心说,楠楠判给你了,窝也筑好了,手里攥着生意,起了春,就托媒人帮你神通个当家花旦吧。

王憨子说,好事急不得。

王憨子再三考虑,为了照顾他和瓦哥两家的生意,不打算回菊镇过年了,他家和二叔家的春联就烦请侄儿代贴。这是他解决了楼房归属权后,六年来首次堂堂正正贴春联,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小年那天,南荷拧来一个电话,说她在昙城蓝关宾馆住着呢。王憨子心里咯噔一下,举国祭灶日住宾馆干啥呀?脑海里蓦地蹦出韩愈的一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王憨子就猜,莫非南荷和男人的婚姻走到了蓝关?不然,春节转瞬即至,何以至此呢?听说男人的心眼比针鼻儿还小,这种人不值得托付,分手也罢。年节忌讳多,南荷不明说,他也不便多问。

王憨子说,南姐,来赣城过年吧,瓦菊想你了。

南荷说,让我想想吧。

王憨子说,俺还欠你两巴掌呢。

那就放车来吧。

王憨子租了一辆比亚迪,连天加夜赶到昙城蓝关宾馆。南荷一脸憔悴,仿佛一瓣缩水的粉莲。王憨子心里把揪似的疼,鸟男人!天刚放亮便耍到菊镇,把黑毛柴犬接走。

南荷说,憨子,黑宝宝咋弄成这副模样呀?

你不在家,日子难过呀。

南荷眼圈儿登时就红了,一时禁不住眼泪巴叉。摸摸黑宝宝的嘴,一对平头烤瓷牙不知啥时脱落一颗。

王憨子说,待回到赣城,就找牙医给它补上。

春节期间,赣城禁放烟花爆竹,人们便鸣放电子炮仗,没有硝烟,动静一样不小,千家明烛,万户同欢。王憨子也特地买了一挂万响的电子鞭炮炸晦气。

王憨子觉得,六年了,就数这个年过得最有意义。

南荷怕人说闲话,年初六便带上黑毛柴犬,告别女儿,踏上返程的路,再次入住蓝关宾馆,次日便托人把黑毛柴犬送回菊镇,百无聊赖时,就去几个新建小区转悠,看看哪里区位好,距离学校近,环境美,出入方便,价位合理。菊镇是没脸回去了,她想把家安在城里,这里教学条件好,方便瓦菊上学。待缓一缓,再请人把菊镇老家的四合院修缮一下,给辘轳井起个亭子,保护起来,民间传说,天上的彩虹就是从辘轳井里长出来的。

瓦哥是过罢元宵节回到赣城的,看王憨子又当爹又当娘,不住地摇头,再次督促他尽快把当家花旦解决了,王憨子也认为是到了应该解决的时候了,三思过后,决定撇开请人保媒那一套,赶一回时尚,征婚。

王憨子,男,汉族,1985年生人,身高1米78,相貌一般,双眼皮,高中学历,有婚史,一子六岁。职业为废品回收,月收入6000元左右,有房,爱好驾驶,曾经劳教六年。

欲寻一位年龄相当的女士为伴。要求:年龄30—35岁,身高1米65左右,品貌端正,温柔善良,能够同甘共苦,学历不限,婚否不限,有无工作不限,有意者请与菊镇婚姻介绍所的欧阳女士联系,电话:“169××××6699”。

王憨子调整好措辞,便发给瓦哥把脉。

瓦哥建议把王憨子改成原名王金牛,再划去“劳教六年”。

王憨子执意不改,说,这种事儿俺得实事求是。

其实,王憨子并不憨,屈在长一副憨相上,诨号憨子。

王憨子复核无误后,便把它发给菊镇婚姻介绍所。一周后,欧阳女士筛出五位候选人,问王憨子,王先生,啥时候方便回来一趟啊,我把几位美女约来见个面?

王憨子说,天天忙得分不开身,再晚两周吧,麻烦您帮我把资源再挖挖。

故意端一把,拖到出正月才回菊镇,正巧赶上二月二龙抬头。黑毛柴犬的瞎眼还没完全好利索,迎风流泪,漆皮眼罩脏兮兮的,已经不能再用了,便找到王皮匠又加工了几只备用。王憨子在家憋了三天才去见欧阳女士,欧阳女士问他,王先生,是约到所里集体见,还是找个地方单独约会呀?

王憨子说,就到小南河边一对一吧。

王憨子上午见一个,下午见一个,三天見完,结果一个也没谈成,问题的症结全在他“劳教六年”上。

王憨子望着弯弯的小南河,默默无语。

瓦哥就熊他是死心眼!

欧阳女士安慰说,王先生,婚姻讲求缘分,别失望,慢慢碰吧。

不知哪个活雷锋把王憨子征婚失败的消息转告了南荷,南荷出于关心,给王憨子发去一条短信——憨子,缘分没到,别灰心,来日方长,慢慢碰。

谢谢南姐,憨子愚钝,俺还欠您两巴掌呢!

欧阳女士不想失去王憨子这单生意,开导说,王先生,可否考虑把网再撒大点?或十步之内,或放眼远方?别掯死鲇鱼!

王憨子顿了一下,说,征婚长期有效,就地起土暂不考虑,俺的风景在远方。

南荷是他的远方吗?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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