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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风筝

2024-04-10于博

安徽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放风筝王国风筝

于博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啊去望青,

捎带着呀放风筝啊,

来到郊外放风筝……

这几句唱词是二人转小帽《放风筝》的第一段。唱的是姐妹二人放风筝,时间是正月十五,地点是郊外。今天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内容就是放风筝,可是,主人公不是姐妹,是一对恋人,时间也不是正月十五,而是春风轻吹、大雁南飞的时候。

在东北,在我们老家奎县二佐,正月十五还是冰天雪地,大风小嚎,那是嘎嘎冷啊,没人放风筝。要是玩,也只有大人凿冰窟窿捞鱼,上山撵兔子、抓野鸡,小孩则踢个马掌钉、挂个冰灯啥的。

放风筝最好的时节是在阳春三月,天气暖洋洋的。小河开化了,河水用小手给压在身上面的冰块挠痒痒,冰块刺挠得受不了了,咔吧咔吧地笑,把自己一点一点地笑碎了。小草使劲儿地拱着地皮儿,燕子在空中摇头摆尾,麻雀在大柳树上喳喳叫。大柳树也精神了,胳膊上鼓起一排小包,嫩绿的芽儿在里面憋着。这样的好天,大芹就拿着风筝,走到屯子东。屯子东头有一大片空地,可开阔了,是放风筝最相当的地方了。

大芹十九,眉清目秀,一笑俩酒窝,长得喜性,还勤快。这样的丫头,打着灯笼都难找,谁家不愿意娶进门?十七那年,大芹家就进媒人了。但大芹不干,说自己还小着呢。岁数小,并不是啥理由。那年月,十七八出门子,再正常不过了。大芹的爸是个井匠,年轻时身强力壮,一棒子都打不死,岁数大了,得了哮喘病,气管的事,东北常见病,齁喽气喘的,下边一水水仨姐弟,大芹脖子一梗,等两年吧。其实,提亲的人家不对大芹的撇子。要是老福子家,她早就羞答答地捻着大辫子,默默地点头了。

老福子在家排行老末儿,但个头可不矮,长得也蛮帅。原本哥仨,老大被小日本鬼子抓劳工了,说是去漠河淘金去了,到现在音信皆无,也不知是死是活。老二给大地主孟大斗扛活,赶马车,有一年出事了,马毛了,车翻了,他被活活地压死了。有人说,这些事都是孟大斗故意安排的,因为他看上了老福子的妈。但没得手,就想整事,让老福子妈屈服。

一连串的打击,让老福子的爸吐了血,没几天就咽气了。老福子妈一夜之间就疯了,没多久,掉进了东大泡子。大伙都可怜老福子,说他们一家命太苦了,老福子这回就剩下两间破马架子房,几垄菜园子,别的啥也没有了,真是腿肚子绑个灶王爷,人走家也搬。前年,东北民主联军进来时,老福子乐坏了,终于翻身了,他腰杆子一下子就挺直了,成了民兵骨干。看别人张罗娶媳妇,他满脸不在乎,跟没事儿一样,其实心里那个急呀,和点着了一把火似的。但有啥招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大芹家门槛子踩坏了,啥话也说不出。老福子和大芹家没隔多远,但也只能脚步不送。

然而,谁也想不到,大芹和老福子投心对意,背后谈上恋爱了。那时候,找对象都是明媒正娶,自己处,有违风俗,会被人笑掉大牙,说不正经。大芹和老福子做得比地下党还隐秘,俩人处大半年了,硬是没有透出一点儿风丝。

二佐最具实力娶大芹的应该是小庆子。小庆子的爸爸王国章识文断字,是二佐农会会长,家境也不错。小庆子有文化,刚从县高小毕业,十里八村少有的“秀才”,听说马上去九区政府当文书,吃公家饭了。进了“衙门”,当了“官差”,端上铁饭碗,再加上人长得也不赖,哪方面都好,给他保媒的人自然就多。

没想到王国章不同意,他语气坚定,急啥呀,大丈夫应该建功立业,等全中国都解放了,再提这个话茬!别看王国章说得像回事儿,但人们心里都明镜似的,知道他葫芦里装的啥药。哎,人家儿子那条件,不得找一个相当的呀,最起码要门当户对。

小庆子和老福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乐意捅咕风筝。俩人从小就在一起玩,摸鱼打雀,和泥洗澡,老鹞鹰抓小鸡,玩啥都乐乐呵呵的,特别是放风筝。有时候,小庆子还把家里的大饼子揣出来,掰给老福子一半。当然,这些事也落不下大芹。后来都长大了,大芹不咋来了,小庆子和老福子总觉得没啥意思了,玩的次数渐渐少了。不过只要在一起玩,两个人就不像原先了,都暗自较劲儿,想办法把对方比下去,定出输赢,分清胜负。老福子说,你那两下子还得练几天。小庆子撇嘴,我不照你差哪儿去。再说了,你那破风筝,七拼八凑的,连张像样的花花纸都没有,你看我这个,新鲜的,带劲儿。老福子乐了,我是没那条件,也不跟你置气,比不了你家,咱比速度比高度。小庆子撇嘴,啧啧,啥速度,啥高度,量量吧,差多少?你有速度有高度,你还能蹽外国去呀?那可备不住。老福子边说边扯着风筝向远处跑去了,不一会儿,一段二人转小帽飘了过来——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啊去望青

……

小慶子看着老福子,心里暗自佩服,这小子是能耐,干啥像啥,这二人转唱得也带劲儿。正眯着眼睛看,眼睛立马放大了,哎,大芹,大芹,你来了?

大芹点点头,随后冲着老福子招手,一边晃动着手,一边喊,老福子,回来,快回来,麻溜的。

咋了,大芹?

小庆子爸在我家呢,说让你俩痛快回去,村里有事儿。

这时候,老福子颠颠地跑回来了。其实根本不用喊,他一搭眼,看见大芹,就立马掉头跑过来了。

王国章坐在大芹家的炕沿上,对着站在屋地上的三个年轻人说,区里要举办文艺表演,各村出啥节目自己定。我琢磨咱们二佐就整风筝,你们仨对这玩意儿有一套,估计能造一阵子。好好整吧,这算村里布置给你们的任务。

没等老福子和大芹表态,小庆子举手赞同。

王国章看了一眼小庆子,又瞅瞅其他俩人,最后把目光定在大芹身上,叮嘱道,大芹,你把妇女发动起来,这个风筝弄好了,我看你就可以到村妇女委员会工作了。说完,站起身走了。

大芹的爸倚在炕头的被垛上,尽量控制自己不咳嗽,不时伸下脖子,喉结上下滑动。大芹妈在外屋搋黄面呢。黄面,就是大黄米面,用来包黏豆包用的。她挓挲着两手,大兄弟,你就在这儿吃呗?王国章背着手,头也没抬,不吃了,农会有的事儿呀。说完,他好像想起什么事儿了,突然转回身,张大哥,你体格咋样啊,没事吧?过两天村西头那口井得淘了。另外,我们农会昨晚开会了,决定在前街再打一口,水是咱们的命根子呀。我怕到数伏,天一旱,别说浇地了,吃水能供上就不错了。对了,一会儿我让关先生来,给你号号脉,抓点药,马上动工了,你得到现场把关,没你不行啊。

王国章说话的时候,大芹爸就想回答,可他一张嘴,一口气上来,把整个喉咙堵住了。他心里着急,连忙挪动着身子,可越着急越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大声地咳嗽起来。小庆子一见,急忙上前为大芹爸捶背。只几下,大芹爸就不咳了,气也匀了,终于开口说话了,没事儿,我肯定到现场,放心吧。王国章还想说什么,寻思一下,没有说出来,便推门走了。

大芹妈满脸不好意思,看着王国章走出去,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庆子从里屋探出头,大婶,不用放在心上,咱们两家谁跟谁呀。大芹妈看着小庆子,一边笑,一边点点头。她在心里夸,这孩子,有眼力见儿。

发面淘米,这本是妇女的活儿,但黄米面不行,它不同于白面和小米,还有包米子。黄米面特别黏,量也大,所以,发黄面都用黄泥烧制的大盆和二盆。男人戴上围巾,挽起袖子,双手用力,搋下来,也是脑袋冒汗,气喘吁吁,一般女人根本搋不动。年轻的时候,这活儿根本轮不到大芹妈,可现在,大芹妈没办法,只好一小盆一小盆地倒着搋。说来奇怪,这样弄,蒸出来的豆包不筋道,色也不好。大芹不让她妈干,她妈不听,说发面是一家之主的事,你快点儿找婆家吧,就可以发面搋面了。大芹脸一红,不找,就不找,我就在家伺候你。每当说起这个话题,她妈总是嗔怪地瞪她一眼,你不痛快找婆家,身下的妹妹咋整?大芹不答话,独自拿起风筝,默默地端详着。

小庆子在大芹妈温暖的目光中转过身,对大芹和老福子说,我爸刚才交代了,这个任务咱们一定要完成好,给二佐争光。风筝这个东西我还真研究了,你们猜,咱们老祖宗啥时候就玩了?

别卖关子,咱们二佐就你墨水喝得多。老福子白了小庆子一眼。

老福子,你嘎哈呢?大芹也白了老福子一眼。

大芹妈抬头往屋里看了看,没吱声,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风筝,最早是墨子用木头做的,形状像只鸟。后来,鲁班发明了竹子的。

那你说,纸糊的是谁发明的?

不知道,书上没说。但肯定是蔡伦造纸之后,当然就是东汉以后了。

这有啥用?你知道再多,能整出几个花样?

你看你,就是不虚心,还没耐心,由此看,你不能干大事儿。

老福子没正面回答,他问小庆子,整下一步吧,找人,扎风筝,然后去练习放,耍嘴皮子啥也不顶。对了,也不能都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头遍地也得耥了。说完,老福子转身走了。大芹和小庆子急忙跟了出去。

一片蔚蓝的天空下,杂七杂八的树抖着精神在蹿高。几只小鸟欢快地鸣叫着,风暖暖地刮着。一望无垠的黑土地,被刚出土的庄稼苗儿覆盖着,像硕大的地毯。地毯上,十几个丫头和小小子在放风筝。风筝在天上飘着,像一只只展翅的大鹏鸟。小庆子很兴奋,他高喊,好好整着,咱们二佐一定要拿到冠军。有人高喊,不带差的,男的是老福子,女的就是大芹。小庆子脸色一变,没出息,自己就不能拿个冠军,整个第一吗?都加把劲儿,没到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呀!啥死谁手?愿意死谁手死谁手,可别死我手,我包不起。刘二这句话一出口,引得大伙哈哈笑。

正热闹着,一阵有节奏的钟声传来。大伙竖着耳朵一听,马上一本正经起来,赶紧往回收风筝。这是农会定的规矩,村里若是有啥紧急情况,便以敲钟为号,村民不管有啥事儿,离多远,必须紧急集合。

农会院子里站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男人抱着放马的鞭子,有人扛着锄头,有的女人在纳着鞋底,不时用针在头皮上刮两下。王国章背着手,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土黄色衣服的人,斜挎着一把王八盒子,一看就是个舞刀弄枪的军事干部。小庆子他们走进院子,王国章冲那个干部点点头,看着村民一笑,然后收起笑容,跳上一个石磙子,把手一扬,大声说,今天,咱们九区武装部的王助理来了,干啥来了,就是有件大事要办。啥大事?就是我们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大部队南下,我们要做南下部队的大后方,支援前线。咋个支法?一是当兵,二是造担架,三是做鞋,四是缴粮食。担架由邓木匠领头做,咱们二佐不缺木头,也不缺手艺人;鞋,当然是布鞋,就是行军鞋;粮食就是军粮。后三样都好说,我们奎县是受到东北人民政府表彰的,我们是支援前线的模范县、先进县。现在,我们当务之急就是第一项,当兵,这是紧关节要的,也就是头等大事。因为这次征兵时间紧,任务重,所以敲了紧急钟,希望大家踊跃报名。男子汉,志在四方,当兵报国,建功立业。不管怎么说,我们二佐决不能拖九区的后腿,让人看笑话。

我,我报名。王国章话音刚落,小庆子第一个举手大喊。王国章定睛一瞧,哎小庆子,不愧是我儿子,好。你,第一个,不过你先过来,他停下话,侧身一指桌子,早打你的单了,你先在这儿负责填表、登记,李会计一个人忙乎不过来。

王助理看着走过来的小庆子,点点头,嗯,小伙子精神,是個好苗子。他边说边拍了一下擦身而过的小庆子,面带微笑。当小庆子坐下后,在报名表里写下自己的名字后,王助理更乐了,哎呀,这字写得漂亮,文武双全呢,你当兵就对了,部队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放心吧,你一定能有出息。

王国章看了一眼小庆子,转回身,刚要继续动员,刘二和几个小伙子举着手喊,报名,我去。还有我,算我一个。王国章满意地点点头,他拉着王助理,往边上挪了挪位置,大声喊,别急,一个一个地来,都有份儿。喊完,王国章一愣,他发现了老福子。他看到老福子向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去。王国章扭头看了一眼王助理,转过来大喊,老福子,老福子,你待得挺消停啊。老福子正抱着膀眼睛看着地皮,听到王国章喊他,一激灵,嗯了一声,说,我在这儿,我来了。说完,大步向前走去。

老福子,你斗孟大斗那会儿多积极!对了,前两天你不还吵吵要当兵南下,消灭国民党,解放全中国吗?咋了,放空炮,瞎咋呼,假积极?

叔,不是王会长,我的情况……老福子脸有些红,吭吭哧哧地不说了,还偷着瞅了大芹一眼,用手挠了下脑袋。

王国章点点头,沉吟一下,抬起头环视一圈,突然提高嗓音,大伙听着,刚才我也讲了,咱们奎县是支前模范县、先进县,各村各屯都掀起了当兵上前线的热潮。我们二佐的青年个个优秀,拉出一个是一个。我们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让他们笑掉大牙,使劲儿地戳咱们脊梁骨。当然,客观条件也要考虑,各家情况不一样,就比如老福子,没有爹,没有妈,经济条件还不好,咋办?我相信老福子的觉悟,他是农会骨干,先进民兵,这点儿困难算个啥?再说了,老福子也有他的优势,他的优势别人还真比不了。王国章停住话,看了一眼老福子,接着说,他轻手利脚,没有后顾之忧,对吧?再说了,困难是暂时的,我们哪家能看有困难人家的笑话,是不是呀?

王国章话音刚落,人群就齐刷刷地喊上了,不能,别说翻身解放了,旧社会那阵子也不能啊。王国章伸出手,有力地一挥,对呀,现在我们成了主人,我们贫苦人是一家人,我们身后的靠山是农会,是共产党,我们怕啥?!啥困难不得绕着咱们走哇。大伙热烈地附和着。王国章上前一步,拍了一下老福子,话说回来,像老福子这种情况,也可以考虑,是不是呀?说完,他瞅着老福子。老福子脸更红了,他大声说,我早就想当兵了,这下想明白了,天底下比我困难的人多了,可是都不上前線去,谁打仗?那得啥时候能过上好日子呀?老福子说完,几步走到小庆子面前,报名,给我写上,张庆福。小庆子乐了,你要不说,我都把你大名忘了。说罢,低头写字。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了,我,大芹,张芹,我也报名,我也要当兵。这下子把大伙都造愣住了。

你,你要当兵?小庆子抬头,吃了一惊。

对呀,女的不也一样吗?抗联英雄赵一曼,女的吧?对了,去年咱们二佐来了一个骑着大洋马、挎着匣子枪的连长,女的,我们就面对面站着,都没超过一米远。大芹的眼睛眨动着,嘴角上翘,脸上透着刚强的劲儿,那模样儿显得格外好看。

王助理走上前,对大芹说,整个九区也没有招收女兵的计划。当兵是个严肃的事儿,别说他一个助理,就是区委杨书记说了也不算。

王国章看着大芹,显得很激动,好孩子,你这个行动值得表扬。可是王助理说了,没有计划,没有计划也就没有指标。不过你不上前线,在后方照样能加入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队伍。说完,王国章转回身,挥了挥手,大声地说,大伙听我说,好男儿当兵打仗,我们在后方要做他们坚强的后盾,缴公粮,做军鞋,需要我们干的事情海了。不管是上前线还是在后方,我们都是一个目标,那就是解放全中国。

一阵欢呼声响起,农会的院子里群情激昂。西边的太阳也仿佛被这热烈的氛围吸引住了,涨红着脸,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久久不愿离去。紧挨着农会的老张家的枣红马仰脖嘶鸣,前蹄刨地,仿佛吹响了出征的号角。

没几天,一阵锣鼓响,老福子等七个青年戴着大红花,坐着枣红马驾辕的大车去了九区。送行的时候,王国章的眼睛湿润了,他说真舍不得你们这些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呀,你们上前线要狠狠地揍那帮狗日的,但也要千万多加小心,子弹不长眼哪。可惜了,小庆子被区政府留下当文书了,要不也和你们成为战友,一起出生入死,把青春献给革命献给党。唉,他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在哪儿都是革命,就是分工不同,不过说实话,你们是最光荣的,瞧好吧,最有出息的是你们。走吧,我等着你们的喜报呀。说完,王国章一挥手,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嘚嘚上路了。马车走远了,王国章还在歪着脑袋看送行的人,他在找大芹。大芹这会儿正躺在炕上发烧呢,她闭着眼睛,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着——风筝,风筝……

老福子走了不到半年,来消息了。消息是王国章从区政府带回来的,说是县里武装部打来了电话,老福子在辽宁锦州一次战斗中被炮弹炸飞了。大芹听到信的时候,正在放风筝,离比赛没几天了,老福子当兵去了,小庆子上班,整风筝这事儿自然就落到大芹头上了。大芹听说老福子的事儿,一下子呆住了,风筝的线从她的手中像一条蛇一样溜走了。风筝在空中摇头晃脑,不一会儿就化作一只蝴蝶,钻进一片白云之中了。但比赛那天,大芹还是上阵了,可她眼睛通红,看样子熬了几个通宵。有人悄声说,这个丫头为了比赛,可真下血本了。

比赛的结果不太理想,大芹他们取得了第四名。王国章丝毫没在意,这就不错了,咱们是主力缺阵哪,要是老……啊,啊啊,没事儿,没事儿,还是要表扬你们。王国章也觉得自己说秃噜嘴了,“啊啊”两声,便转移到别的话题上了。

秋风凉,树叶黄,转眼之间,雪花漫天。大雪封门的时候,腊月到了,二佐进入了最冷的时节,也是最闲的季节。腊七这天早上,天嘎嘎冷,滴水成冰,麻雀都缩着脖子待在窝里。七点过一点儿的光景,天光大亮,二佐正大街一户人家披红挂彩,锣鼓喧天,唢呐声声。大门和窗户上贴着的通红的囍字,还有从门缝挤出来的肉香,告诉人们这家办喜事,娶媳妇了。九点多,鞭炮响过,马上就要开席了,一匹黄骠马从村口奔了过来。搭眼一看,不用说,这肯定是远道来的。骑马的这个人挂了一身的霜,狗皮帽子被白霜裹得严严实实,眉毛和眼毛还有胡子也被白霜圈住,鼻子眼儿冒出两道热气,两只眼珠子在霜的包裹下滴溜乱转。马身上也挂着一层白霜,有的地方被汗化掉了,弄得一疙瘩一块的,热汗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雾气,袅娜地弥散。

这个雪人在离办喜事家十米远的地方勒住了马缰绳,恰好老王太太走过来,他用手一指,大娘,打听个事儿,这是小庆子家吧?老王太太侧着脸,捂着耳朵,大声说,是呀是呀。小庆子今个儿娶媳妇,你是来喝喜酒的吧?

小庆子结婚?好事呀。他娶谁家闺女了?

谁家?你不是他家亲戚吗,会不知道?大芹呗。

老王太太的话音刚落,旁边的炮仗堆突然炸响一个麻雷子,动静特别大,崩起一阵灰。这是个哑炮,放时没响,这时候却炸了。雪人似乎被吓了一跳,身子猛地一挺,就僵在那儿,像个雪雕。那马原本还轻轻地刨着蹄子,和人跺脚暖足相仿,突然也一动不动了。

咋的了大侄子,你咋这么胆小呢?你是小庆子家啥亲戚呀,快进屋哇,别冻坏了。

老王太太这一喊,雪人似乎缓过神来,勒过缰绳,掉转马头,用脚使劲儿踹下马镫,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驾”,那马像离弦的箭一样,很快在王老太太面前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白白的烟雾,纷纷扬扬地落下。

在雪人喊“驾”的时候,洞房里,炕上坐着大芹,一身红衣服,脸蛋用胭脂抹得粉红。外屋放席,人们刚要端起碗来喝酒,就听屋里一个女人哏喽一声,接着是扑通一响。腿快的人推门一看,吃了一惊,快来看呀,大芹咋的了?

小庆子和他妈闻声跑进屋,刷地蹦到炕上,着急地叫了起来,大芹,大芹,你咋了,你这是咋了?大芹没有表情,眼睛直直的,盯着小庆子看。半晌,她喘了一口粗气,小庆子,你不说老福子牺牲了吗,我咋听见他回来了,还说话了呢?小庆子赶紧抱起大芹,拍着她的后背,你咋说胡话呢,老福子被炮弹炸飞了,这是县里武装部张政委亲自说的,还能有假?大芹说,你糊弄人,我明明看见他回来了,就刚才,在门口放风筝呢。小庆子伸手摸了下大芹的额头,哎呀一声,发烧了,烧糊涂了,说瞎话呢。

小庆子妈不愿意了,脸一下子撂了下来,心里一翻个,当初小庆子的爸不同意,因为啥呀,不就差你心里有人吗?小庆子是个干部,好姑娘有的是,可为啥就偏偏看上你了?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可末了归终,我们到底让你们给治服了。小庆子爸一个招儿就把这事儿办成了,不显山不露水,严丝合缝,一点儿毛病都看不出来。可结果呢?小庆子,这回你傻眼了吧,知道自己吃生黄豆是啥滋味了吧?

小慶子妈心里正想着,大芹哼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小庆子妈身子微微一动,脸上瞬时开了一朵花,傻孩子,你冲着啥了吧?正要往下说,房门咣当一下开了,随着一股冷风,老王太太进来了。她边对着手哈气,边把刚才遇见雪人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然后连连晃着脑袋,吧嗒嘴,啧啧称奇。大伙也觉得奇怪,你没看清是谁吗?

造得跟雪人似的,上哪儿看去。我眼神就怪好的了,使劲儿看,也没看出来。

那你听口音,他是哪儿的?

没听出来,和咱们一样,反正是当地的人,不带差的。

有人悄悄上前,趴在她的耳朵边说,是不是老福子?

老王太太一激灵,往屋里探探头,用手晃了晃,别说,细寻思,真有点儿像。接着,她马上眯起眼睛,使劲儿地摇摇头,但声音却压得很低,不是,肯定不是。要是老福子,他能不进屋?再说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一个月后,正是正月里,这天晚上,大芹突然干哕起来,急忙捂着嘴跑到外屋吐了起来。小庆子急忙跑进东屋喊他妈,听小庆子一说,他妈咯咯乐了,好事儿。好事儿?嗯,你媳妇怀上了。小庆子听他妈这样一说,急忙撤回身,嘎哈去?等一会儿,你去问问你媳妇,得意酸的还是得意辣的?咋的,要给做菜呀?让你问你就问。小庆子点下头,嗖地跑出去,几步冲到大芹跟前,抱起媳妇进了屋。他趴在大芹的肚子上听声,边听边问,你愿意吃辣的还是酸的,想吃啥?大芹刚要回答,突然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巨响,脑袋不由得嗡的一下,眼睛一下子直了,这一出把小庆子吓得够呛。他抬起头,看着大芹,声音都有些发颤,媳妇,你咋的了?大芹看着小庆子,光嘎巴嘴,说不出话。半晌,她晃了晃脑袋,指着自己的耳朵,一滴眼泪滚落下来。

妈,你快来,我媳妇,我媳妇,大芹,大芹的耳朵聋了。小庆子真有点儿害怕了,他使劲儿地喊。

与此同时,离二佐很远的大青山上,土匪孙二虎被奎县县大队包围了,激战中,土匪撇来一颗手榴弹,为了救战友,副大队长张庆福不幸牺牲了。

二佐村农会办公室里,王国章刚领着几个干部开完会,他站起身,走向火盆,拿起烙铁在盆里翻动一下,一个烧熟的土豆露出来。他伸手抓起,接着咝了一口,双手来回倒换土豆,土豆像个球似的从左手跳到右手上,只挨了下掌心,又蹦回到左手掌上,王国章来回倒了几下,把土豆掰开,随着一股热气冒出,土豆的香气也弥漫开来。他使劲儿咬了一口土豆,说了一句带劲儿,突然嘴巴停止嚅动,他迅速把土豆放到炕沿上,兴奋地说,来,接着开会,议题就一个,开粉坊。

大伙看着王国章,哎王会长,咋想起这事儿了?王国章有点儿激动,你们看,前街的水井打好了,井框都是榆木的,水也好。别看张井匠有齁喽病,打井的手艺没说的,咱们要把这口井利用起来。我刚才灵光一现,咱们二佐产土豆子,大家看在井边开个粉坊咋样?漏粉啊,漏粉能提高土豆的价值,最主要的是支前,支援前线。粉条子干,运输方便,再说了,猪肉炖粉条子,多香啊,战士们吃完,浑身有劲儿,保证打胜仗啊。大家一听,都高兴地点头,佩服王国章。王国章正要拍板,县大队李排长带着张庆福牺牲的通知书来到了二佐。他说,张庆福参军后,随部队一路南下,在辽宁锦州一次激战中,被炮弹炸伤,抬到战地医院后,马上手术了,但是,原部队接到紧急命令,连夜南下了。等张庆福伤好后,被派回县大队,参与东北人民政府的剿匪战争,担任县大队副大队长。

他……他啥时候回来的?王国章问。

啥时候?李排长眯起眼睛,回来的日子好记,是腊七这天。那天晚上他去县大队报到,牵着一匹黄骠马,跟个雪人一样。李排长说完,肯定地点点头。

王国章接过通知书,盯着张庆福三个字看了半天,轻轻念叨着,老福子,老福子。

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一对青年男女在放风筝。男的大声喊,大芹,大芹。大芹没有回答,她紧紧地攥着风筝的线,痴痴地望着天上。天上的风筝擦着白云边,在摇头摆尾。男人跑过来,大声说道,大芹,我要当兵去了,大芹,我明天就去当兵了,我去县大队,我是副大队长,我要把奎县的土匪一个不剩地全部消灭,我要报仇,我要替老福子报仇,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大芹回过头,看着男人,眼睛像一汪水。她虽然听不见,但她知道她男人在说什么。她认真地点点头,小庆子,你看,风筝飞得多高哇。说完,她转过身,慢慢地仰起头,在望向风筝的同时,轻轻地唱了起来——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啊去望青,

捎带着呀放风筝啊,

来到郊外放风筝……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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