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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蝴蝶

2024-04-10王建平

安徽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花脸

王建平

消失了二十年的刘丽霞竟然以一个富婆的身份回来了,这在姑城这样一座四平八稳的小县城里,很容易就成了一个被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仿佛是有意充实人们的谈资,刘丽霞这次回来动静不小,她先是密集拜访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接着又在前呼后拥中考察了一些项目,然后便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做了一件暴发户似乎必须要做的事——设宴招待亲朋好友。那天的酒宴安排在姑城国际酒店,总共八桌,我也有幸参加了。我之所以能参加,是因为我和她沾着亲,她是我的远房表姐。她在姑城早就没什么直系亲属了,我和她以前算是走得还比较近吧。

那天晚上,是我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她。她顶着一个淑女波波头,穿了一套酒红色的修身直筒西装,显得精致而飒爽,看上去顶多也就四十岁。其实她比我大六岁,应该有五十岁了。我自惭形秽地坐在那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上已经开始下垂的苹果肌,感觉到自己这些年太放任岁月那把杀猪刀肆意妄为了。

就在我恍惚之际,刘丽霞开始说话了。她先是说了一番客套话,然后便向大家宣布了她这次回来的一些打算,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想收购城郊的野生动物园,另一件是要将闲置的姑城剧场改造成一个城市记忆馆。她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议论,大家一致认为投这两个项目风险都很大——动物园因为经营不善,已濒临关停;而记忆馆算是公益项目,更是赚不到钱。但碍于情面,大家在她讲完后,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

那天晚上,刘丽霞过来敬酒时,在我跟前愣了一下才认出我。我自嘲地说,霞姐,我这模样让你失望了吧。她莞尔一笑,说,小萍,看来你活得很放松哦。

很快,人们便在县电视台的新闻里,看到了刘丽霞和有关负责人签约的画面,县长竟然也站在后面见证了签约。

对刘丽霞的议论最终都集中到了一些谜团上:据说她当初离家出走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未婚夫,她找到了吗?她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啥,咋就发达了?她现在有家有孩子吗?……

刘丽霞和我单独见面,是在我的店里。

我开的这家店叫“正义筋骨堂”,主要是搞中医理疗,生意一直还不错。说到这里,还得感谢我的前夫赵正义。这货精得很,当初他要把店开在护城河广场时,我坚决反对,因为那儿的门面租金太贵了,但他却一再坚持,而事实证明,他的坚持是对的。护城河广场也是全县最大的露天舞场,很多人下了舞场感觉不适,就会来理疗。有的患者经过一段时间理疗,又重新奔赴舞场。一段时间下来,我感觉筋骨堂就像是一所战地医院,不断收治着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

然而,有得必有失,我得到了金钱却失去了婚姻。赵正义那厮竟然和一个经常来理疗的女人搞上了。那女人是在广场上领舞的,尽管比我还大几岁,却风骚得很,整天浓妆艳抹的,就像是戴了副俗艳的面具。赵正义的魂被这副面具给罩住了。我知道他俩的破事后,快刀斩乱麻地提出了离婚。到民政局办离婚的那天,从不化妆的我竟也是浓妆艳抹,甚至还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以至于办证大厅里的人都以为我是来领结婚证的。在大家惊诧的目光中,我就这样兴高采烈地和赵正义分道扬镳了。

刘丽霞是某天下午来的,进了二楼我的办公室,她把一套很高级的化妆品递给了我。看着盒子上那个婀娜动人的美人,我刹那间就被触动了,心中涌起一种想要挽回什么的冲动,就像一个已经打算放弃治疗的绝症患者忽然看到一种救命的靶向药。但我很快就平复下来了,因为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我这块旧冰要想化成一汪新水,谈何容易。再说,就算化开了,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盯着刘丽霞那张充满胶原蛋白的脸,我突然想到,最近这段时间,她可是姑城人八卦中的主角。这位神秘的主角大驾光临,不免让我的内心蠢蠢欲动。我给她沏上一杯猴魁,准备坐下来和她好好聊一聊。但她似乎没有和我叙旧的打算,直接问,小萍,你这儿能做头部理疗吗?我说,做是能做,可到这儿来的很少有做头的。她说,那就试试呗,太阳穴痛,睡不好觉。我领她进了一间单人VIP房,亲自给她张罗起来,我小心地把两块温热的中药敷垫贴在她两侧的太阳穴上,用理疗带固定好,然后打开理疗仪并调到适中的强度。理疗开始后,我站在她旁边没话找话地絮叨着,试图勾起她的谈兴。但她却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这让我感觉有些自讨没趣,便问她要不要来点音乐。她说,有小号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时候,她已经打开手机,调出了一曲小号演奏的《红河谷》。在熟悉的旋律中,她闭上眼睛,显得安静而放松。

一个小时后,理疗结束,我推开房门,听见音乐还在回旋,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我轻声问她是否睡着了。她喃喃地说,做梦了。我又问她做了什么梦。她停了好半天,答非所问地说,你见过红蝴蝶吗?

当年,刘丽霞的未婚夫商天鸣就是县文工团吹小号的,他的号声悠扬而深沉,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拨动过姑城女人们的心弦。他人长得也很帅,一米八的个头,一张俊朗的脸,还有一头自来卷的长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的照片曾长期被置放在县城曙光照相馆的橱窗里展示。自然而然,他拥有了无數的迷妹。但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份洋气和眼睛里时隐时现的那份忧伤,和小县城的氛围实在是格格不入,这让他和周围的人产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距离感。

在商天鸣众多的迷妹中,刘丽霞算是最痴狂的一个了,她竟然公开表示非他不嫁。说这话的时候,她刚刚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后不久,在街上做麻辣烫生意的母亲病故了,她便接管了母亲的生意,并把摊子摆在了姑城剧场的门口。她这样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商天鸣。那时候,文工团经常要到剧场来排练,她守在摊子上,见到商天鸣就会主动打声招呼。而商天鸣一般只是礼节性地点一下头。文工团的人在歇工后,有时候会聚到她的摊子上撸串喝啤酒,但商天鸣却很少来。他那玉树临风的背影总是从她的摊前一晃而过,便如梦幻般消失了。

文工团一旦有演出,刘丽霞便会把摊子丢给一旁摆水果摊的老马照看,然后将自己捯饬得整洁干净,去看演出。商天鸣的小号独奏一般都是保留节目,她每次都听得如痴如醉,并伴有相应的肢体语言。我上初二那年,有一天晚上,她带我去看演出。那天,商天鸣吹的是西班牙的民歌《鸽子》,曲调舒缓而轻松,不少人合着节拍愉悦地哼起歌词,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刘丽霞听着听着竟然泪流满面。散场后,她牵着我的手,走在路灯昏暗的街上。在一个转角处,她突然停了下来,对我说,小萍,我要让商天鸣成为你的表姐夫。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她用劲捏了一下我的手,仿佛是在传递一种势在必得的信念。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刘丽霞的信使,经常替她向商天鸣传送情书,而作为回报,她总是免费让我吃麻辣烫。商天鸣平时住在文工团家属院的单身宿舍,我总是将那些情书悄悄塞进他的门缝里。有一次,我在无意中推开了他的屋门,屋里没人,整个屋子看上去非常整洁,书柜里的书排列得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叠得就像是豆腐块,桌上的那盆文竹修剪得恰到好处,那把挂在墙上的小号闪着高贵的光泽……那一刻,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对刘丽霞的追求抱着悲观的态度了。

果不其然,刘丽霞的那些情书就像是扔进大海的小石子,连一丝涟漪也没能激起。但她并不死心,而是采取了一种更大胆的表白方式。有一次,文工团在城隍庙前的广场上演出,商天鸣刚演奏完,她就捧着一束鲜花上了台,献完花,她拿起话筒对着他说,商天鸣,我爱你。她说话时并没有一般女粉丝那种心血来潮的癫狂,而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这让她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在教堂婚礼上的表白。只可惜,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这场突如其来的表白,引发了几乎是一边倒的议论,大家都认为,一个卖麻辣烫的女子,长得也不算闭月羞花,怎么敢打“小号王子”的主意呐?

刘丽霞一下子就成了姑城的一个笑话。

在甚嚣尘上的议论中,刘丽霞算是消停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她学会了剪纸,一有空就剪,家里被她贴得花里胡哨的,什么龙凤呈祥、喜鹊闹等等。她沉浸在那些美好的图案中,似乎忘了那些烦心的事。

但有一次我去她家玩,还是觉出了她的心事。那天,她正剪着一幅丘比特一箭穿心的图案,突然说,小萍,你说商天鸣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呐?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说,实在是无法回答。事实上,姑城很多人都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却没有一个令人诚服的答案。在姑城人的心目中,商天鸣和他的家庭始终是一个谜团。

大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姑城的南寺巷里悄然开出一爿裁缝店,属于前店后宅的那种,里面住着一对异乡母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个十多岁的男孩。女人长得很好看,但面部表情却有些木然,也很少听到她说话。男孩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但似乎遗传了他母亲的沉默寡言。因为很难沟通,姑城人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栖身姑城。但这更加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于是看向他们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女人的异样,她竟然说得一口悦耳的普通话,不过她说话的时候,大多是自言自语。店里没顾客的时候,她常常会对着挂在墙上的那件作为样品的灰色中山装轻声说话,或喜或悲,或哀或怨,好像那衣服是穿在一个大活人的身上。至于那个男孩,虽然话不多,但很聪明,不但成绩好,还很有音乐天赋。虽然他很少在众人面前展示其天赋,但人们还是经常能从他家后宅阁楼上飘出的乐器声中领略到。在优美的旋律中,人们记住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商天鸣(后来才知道他是随母而姓)。

商天鸣后来考上了天津一所大学的音乐系,但在大三那年的下学期,他突然放弃学业,回到了姑城。当时恰逢姑城文工团招人,他便考进团里做了一名小号手。人们对他的这种做法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为了回来照顾身体和精神状态欠佳的母亲,也有人说他在大学里经历了一场备受折磨的情感挫折,还有人说他因为经常莫名其妙地旷课导致完不成学业……

人们对商天鸣进文工团的选择很不理解,因为在大家眼里,文工团是比较乱的,团员们台上台下纷争不断,戏里戏外纠缠不清。尽管他算是鹤立鸡群,但毕竟是与一群“鸡”为伴,岂能免俗?而人们很快就体会到这只“鹤”身上的仙气,他不争强不斗狠,不拈花不惹草,就像个传说中了却红尘的仙家。

团里那个唱民歌的女歌手是公认的大美人,加上风骚豪放,对男人几乎是攻无不克。她在一次聚餐后,凭着几分醉意,放出话来,说要让商天鸣原形毕露。那天晚上,她回家洗完澡,穿着一套性感内衣就去敲商天鸣的宿舍门,商天鸣刚打开门,她就带着一团香气扑进屋里。但几分钟后,她却主动离开了。据她后来透露,让她离开的原因不仅是商天鸣目光中那份灼痛人心的鄙夷,还有那张床。那张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看上去不仅一尘不染,甚至连一丝皱褶都没有,一床同样洁白的被子则被叠成了有棱有角的豆腐块。她突然间就放弃了和他滚床单的想法。

种种迹象表明,商天鸣是个不容易相处的人。关于这一点,文工团团长老陶深有感触。有一次,县里一位主要领导去北京开会后载誉归来,文工团接到任务,要组织一支欢迎队伍去火车站接人。老陶赶紧拿出方案,商天鸣的小号《迎宾曲》自然便是领衔。但任务布置后,商天鸣却不愿接受,淡淡地说了句,谁想听我的号声,就让他坐到观众席上来吧。任老陶百般相劝,他始终不为所动。老陶最后愤愤地骂了一句,商天鸣,你就是个怪物。

現在想来,也许正是商天鸣身上的那份“怪”,深深地吸引了刘丽霞。

易主后的动物园很快就开始了全面升级改造,项目涉及增设儿童游乐设施、添加夜游灯光秀和补充珍稀动物等等。刘丽霞也开始忙得不亦乐乎,跑部门,下工地,谈合作伙伴,整个一副女强人的样子。

初秋的一个上午,姑城人见证了一个盛大而奇异的场面,一支浩荡的动物队伍穿城而过,那是新入园动物的一次巡游。刘丽霞气场十足地坐在一辆红色敞篷车上,身后绵长的车队满载着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打头的则是一只气宇轩昂的长颈鹿。为了让这支队伍能够顺利通过各个路口,交管部门还特意设置了信号灯绿波带管理。城管等部门的人也纷纷出动,防止拥挤的人群发生踩踏事故。

那天我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当车队驶过来时,我突然觉得刘丽霞就像个杀伐果断的女将军,正率领着一支部队去攻城略地。

很快,升级改造后的动物园就正式开园了,生意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好,尤其是节假日,连周边城市的人也蜂拥而至。刘丽霞在赢得开门红后,更是成了县里头头脑脑的座上宾,他们都感谢她给本地带来的名气、人气和财气。而在姑城老百姓的心目中,她已然从当初的那个“笑话”变成了一个“神话”。

而接下来,她又将“神话”变成了“佳话”。

几乎没用多长时间,刘丽霞就在姑城人心中树起了“爱心大使”的形象,她救助患病儿童,资助寒门学子,帮扶孤残老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还向资金短缺的县精神康复中心捐了一百万元,算是解了该中心的燃眉之急。

就连当年不怎么待见她的人也得到了她的帮助。文工团团长老陶当年就反对她把麻辣烫摊子摆到剧场门口,甚至还动手掀过她的摊子。后来他因为贪污公款被开除公职,妻儿也离他而去,日子过得很是落魄。刘丽霞不计前嫌,让他做了动物园的保安队长。老陶穿着一套类似于袁世凯就任大总统时穿的那种礼服样式的保安服,变得神气活现,每次见了她,都要夸张地敬礼。

刘丽霞用自己的方式讨回了当初丢失的颜面,她众望所归地被评上了“姑城好人”,事迹进了“好人馆”,照片印在了街头的灯箱广告上。随后,她便有了一系列头衔——县政协委员、县商会副会长、县慈善总会名誉会长……

尽管刘丽霞很忙,但她还是会忙里偷闲地到我店里来做理疗,我们之间的话也多了一些。这段时间,她谈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动物园。我很好奇她怎么会对动物园如此感兴趣,直到有一天,她邀请我去动物园观光,我才知道了一些原委。

那天上午,刘丽霞亲自带着我在园子里参观,她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着。在长颈鹿馆前,我们停住了脚步。馆里圈着几头长颈鹿,我感觉个头最高的就是那天参加巡游的那头,而此刻它全然没了那天的神气,默默地站在那儿,迷茫地看着前方,那样子就像是在思恋远方的故乡,或是某个天各一方的亲密伴侣。刘丽霞仰头看着它,眼里充满了温情,嘴里则发出一种沉浸式的絮语。

当初,她被人当成笑话议论时,很多同学朋友都不愿和她来往了,她一下子就变得孤独起来。那段时间,她除了爱上剪纸,还喜欢上了动物园。那时候的动物园动物品种很少,但她能在那儿一待就是半天。她经常对着动物们絮叨,而那些动物大多能安静地倾听。有一次,她对着动物园里唯一的一头长颈鹿倾诉时,那头原本正在发呆的长颈鹿竟然低下头来,在她的脸颊上嗅了嗅,那种热烘烘的感觉让她突然想起了母亲的气息。她觉得全身涌起一股热流,就像是突然接收到一种巨大的能量……

此刻,看着那头心事重重的长颈鹿,我感叹道,这些动物也怪可怜哟。刘丽霞看看我,你是想说它们被困在这儿,就像是坐牢吧。我说,但愿它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被困住了。她说,我们应该这样想,它们在这里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有的还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而更为重要的是,它们几乎是无所作为的日常却能得到人类的欣赏。我说,可能还是有些动物不能适应这种状态吧,比如说这头长颈鹿。她的表情变得有些黯淡,唉,你说的也是,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头长颈鹿。我说,你看上去那么自由自在,怎么还说这种话呐?她说,被困也是人类的常态嘛,有人被监狱的高墙困住了,有人被家里的门窗困住了,还有人被窘迫的生活困住了,即使是看上去风光无限的人,也有可能被内心深处的某个结给困住了……再说了,不是有一种说法吗,地球就是外星人的一个大监狱,人类就是它们的流放者……刘丽霞越说越兴奋,我感觉她的话似乎有些玄深。

我和刘丽霞的接触频繁起来,她除了来我店里做理疗,有时还会主动约我一起喝喝茶、吃吃饭。我当然是乐此不疲,可以预见的是,通过和她的频繁接触,我将会对她有更多的了解,借此,我将在姑城的八卦界声名远扬。但她和我在一起说话的样子与她在公开场合说话的样子大相径庭,那些周密堂皇的语言和自信满满的神态不见了,代之以一种碎片化的表述,有时甚至就像是在梦呓,眼神也会变得迷离,就像是在对着一个想象中的人说话。每次听完她说话,我都要经过好半天的消化,才能觉出点什么。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缺少布料的裁缝,在试图用零碎的边角料拼凑成一件衣服。

但我并不灰心,我在等待机会让她的话匣再打开一些,最好能让她肚里的话就像开闸后的库水一样,放纵奔流。

冬至过后的一天早上,刘丽霞打来电话,约我去藏云山玩。藏云山距县城二十多公里,据传是李之仪最后的归隐之地,那首著名的《卜算子》就是在那儿写就的。每年春天去玩的人最多,但绝大多数人并不是为了追寻李之仪的足迹,而是去看悬崖上那株野生的牡丹花。我没想到她会选择在这样的季节进山,拗不过她,只好上了她亲自开过来的车。

到了山下,她把车停在一户农家乐门口,便和我一起去爬山。翻过一道山冈,我们就进入了花溪谷。山谷里阴森森的,路边的树木挂满了枯萎的藤蔓,就像是一道道挽幛。溪流中布满的巨石狰狞古怪,就像是一堆堆史前怪兽的残骸。而偶尔传来的几声怪异鸟叫,就像是亡灵在歌唱。我有些害怕了,真想转身就走,但我看到刘丽霞依然饶有兴致地走在前面,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转过一个弯,就看见了那道舍生崖,那株叫“白姑娘”的牡丹花就长在它的崖缝里。相传,古代一位姓白的少女在情郎意外过世后,便从那山崖上跳下去殉情了。后来,她的魂魄化成了一株牡丹。每到春天的时候,山崖上便会开出一大丛白色的牡丹花,花朵又大又白,就像是白姑娘的笑脸。

待到走近山崖,刘丽霞站在那儿,痴痴地仰望着那株只剩下绿叶的牡丹,好半天,她发出一声轻叹,就是在这儿,我第一次看见那只红蝴蝶的哟。

刘丽霞上初一那年,学校组织学生到藏云山踏青,同学们看到盛开着的牡丹花很是兴奋,叽叽喳喳地发表着各自的感受,只有她默默地盯着花看。就在大家将要散去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一只鲜红的蝴蝶在那白花间翩然起舞,那片白色因了这舞动的红点显得越发生动,她不禁脱口叫了一声,快看,红蝴蝶。当同学们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株牡丹时,都感觉上当受骗了,因为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红蝴蝶。班主任正好带了望远镜,对着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红蝴蝶。放下望远镜后,还给她普及了一下关于蝴蝶的常识,说是在江南一带,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红蝴蝶。她还想申辩,可同学们开始起哄了,都骂她是骗人精。

那天下午歇息的时候,同学们都聚在一起吃各自带来的吃食,她躲到溪流边的一块石头后面啃一块半生不熟的红薯。就在這时,那只红蝴蝶又出现了,它在她周围绕了一圈后,向溪流的上游飞去。她下意识地跟着它往前走,它则飞飞停停,就像是在有意引导她。

她就那样鬼使神差地跟着它,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片小径分叉的密林。天色渐渐暗下来,那只蝴蝶的影子也渐渐模糊,直至完全融化在黑暗中。她这才感觉到了害怕,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了……

直到夜半时分,老师和附近的村民才在一处形似荒坟的土堆旁找到了她。在往回走的路上,她还不停地念叨着那只红蝴蝶。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打断她,闺女,我在这山里待了大半辈子了,从来就没见过啥红蝴蝶哦。

很快,关于她中蛊的议论就传开了,她听到一次就解释一次,动不动还对天发誓。她的犟劲从那个时候起就初见端倪了。

刘丽霞就这样站在那儿,长时间地沉浸在她的红蝴蝶的故事里。

那天往回走的时候,我发现一旁的树林里有个老头在寻觅着什么,出于好奇,我走过去问了一下,原来他是在寻找李之仪的墓。我对他说,别找啦,都快一千年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找过呐。老头不理我,转身再度探寻起来。我还想对他说些什么,刘丽霞过来叫住了我,说,还是不要轻易打扰一个苦苦寻找的人吧。

我跟在她后面走着,一路无语。

“舞台表白”失败后,刘丽霞并没有放弃对爱情的追求,只是她的不屈不挠中加入了不少“技术含量”。

她参加了自学考试,选择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她爱上了看书,看的大多数是外国名著,尤其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之流的作品。事后我才知道,她这样做,都是因为商天鸣,商天鸣上过大学,也同样喜欢这些晦涩难懂的文学作品,她要设法和他拉近距离。

当她知道商天鸣是个大孝子后,她便想试着走进商天鸣母亲的生活中。她经常会光顾缝纫店,不是送点吃的,就是帮着干点小活。尽管她试图和商母聊天的想法被证明是徒劳的,但她还是经常对着商母娓娓道来。终于有一天,商母木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刘丽霞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她终于进入了商天鸣的视野。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她的摊子上吃东西,就见穿着风衣的商天鸣走了过来,他走到摊子前和刘丽霞打了个招呼,便找了个背朝大街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点了几串蔬菜串,还要了一瓶啤酒。那天摊子上没什么其他顾客,但我发现刘丽霞在侍弄那几串蔬菜时竟然有些手忙脚乱。

商天鸣吃串的样子很斯文,一片土豆要吃上好几口,就像是蚕在吃桑叶。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还主动和刘丽霞聊了起来。刘丽霞慢慢也放松下来,接上了他的话茬。我断断续续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刚开始,我还能听懂,但到后来就有些懵懂了。商天鸣好像是谈到了一篇外国小说,说是一个血统高贵的男孩竟然在树上生活了一辈子。我后来上大学时才知道,那篇小说叫《树上的男爵》,作者是卡尔维诺。而当时的我觉得这个故事实在是有点扯淡,真想插话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但刘丽霞却率先发出一阵感叹,要是还能续写的话,我相信这个男孩肯定会长出翅膀来的,他会成为一个云端上的人。商天鸣显然是对她的表达比较满意,很惬意地呷了一口啤酒。

多少年后,我想起那个晚上他们谈话时的情形,觉得很不真实。试想,在烟熏火燎庸常乏味的小县城街头,竟然还有两个人在谈论卡尔维诺,那真算得上是凤鸣雀巢了。而我在后来才意识到,我上大学之所以选择中文专业,可能或多或少和那个夜晚有关。

刘丽霞和商天鸣在人们眼里真正成为一对恋人,还是在那起流血事件发生后。

那天下午,商天鸣从剧场排练出来,刚拐进通往宿舍的巷子,就被几个不三不四的痞子堵住了,为首的那个光头绰号王老扁,是县化肥厂一带的狠人。王老扁吹了一声口哨,几个人扑上来对着商天鸣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他踉跄着差点摔倒,但最终还是站住了,抬起头轻蔑地扫视了一圈后,用力将一口鲜血吐向了王老扁。随着鲜血吐出的,还有两颗白森森的门牙。就在王老扁他们还想继续行凶时,刘丽霞冲上来挡在了商天鸣的前面……

事后,经公安查明,王老扁行凶和他的女人有关。王老扁的女人是他从外地连哄带骗弄回来的,人长得很漂亮,也很得他的宠爱。但这女人在看过一场文工团的演出后,便被商天鸣给迷住了,经常找借口去搭讪他,甚至正着手织一件毛衣送给他。王老扁知道后,醋意大发,这哪是给人家织毛衣呐,分明是给自己织绿帽子嘛。于是,他便先在家里将那女人收拾了一顿,转过头来就去收拾商天鸣了。

商天鸣被打成轻微脑震荡,住进了县医院。刘丽霞为了照顾他,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摊。商天鸣出院后,人变得更加沉闷了,因为缺了两颗门牙,小号也吹不了了,他向团里请了假,整天躲在裁缝店后面的阁楼上看书。有一天,刘丽霞上了那幢阁楼,见商天鸣正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的那块明瓦发呆,就说,不就是掉了两颗牙么,再装上去就是了。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丝绢手帕,放在他的枕头边。商天鸣直起身子打开手帕,发现手帕正中间绣着一只鲜红的蝴蝶,蝴蝶上放着两颗洁白的牙齿……

刘丽霞竟然将商天鸣被打落的两颗门牙给找到了,这让他很是感动。随后,他便在刘丽霞的陪同下去了南京的一家牙科诊所。虽然掉落的牙已经不可能再装回去,但他还是在她的劝说下,装了两颗假牙。

那把金色的小号再次响起来,同时响起来的还有刘丽霞那甜美的笑声。

刘丽霞和商天鸣恋爱的消息传出后,姑城人大为震惊,尤其是女人们,她们在震惊之余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刘丽霞并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她在大街上挽着商天鸣的胳膊,在聚餐时给商天鸣夹菜,还特意在商天鸣的那把小号上系了一个红蝴蝶结……她做这些,就是要向众人宣示“主权”。

那段时间,刘丽霞的人生可谓风生水起,她不但情场得意,商场也跟着得势。她停掉了麻辣烫,租下一套临街的小二楼,开起了饭店。她的“小得利酒馆”甫一开张,竟然顾客盈门,很多时候是一座难求。随着生意的火爆,她的经商天赋也开始逐渐显露出来。

随着恋爱的铺陈,婚姻变得触手可及,刘丽霞开始悄悄準备起了嫁妆。除了准备那些穿的用的,她还发挥自己的专长,剪出了各种各样的“喜”字。那些鲜艳的“喜”字将她的笑脸映得通红。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出了岔子。

动物园正常运营后不久,刘丽霞就开始着手打造城市记忆馆了。消息传出后,人们关注的目光都集中到已经闲置多年的姑城剧场,那些记忆中的场景便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当年的姑城剧场既能看电影,又能看演出,可以说是姑城人最重要的文娱场所。能在剧场上班的人,大都有些门路。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剧场那个人称吴大姐的女人,她拖着根长辫子,走到哪儿都有人主动和她搭讪。人们搭讪她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漂亮,而是她手里有紧俏的电影票或是戏票。在那个一票难求的年代,“吴大姐”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记得小时候我爸和我妈吵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还以为你是吴大姐呀,你要是她,我早把你当仙姑供着了。这话很伤我妈的自尊,她就像被一剑封喉似的,原本昂扬的状态顷刻坍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姑城剧场渐渐冷清起来,看电影的都去了县城新开的几家影城,来演出的大多去了新的大剧院。再后来,剧场彻底熄火。几乎与它同时熄火的,还有它的兄弟单位文工团。那些演员们开始自谋生路,有的加入了乡村的草台班子,有的做起小生意,还有的凭着几分姿色做起了不劳而获的“小三”。那个曾经想勾引商天鸣的民歌手后来倒还本分,她可能是在自己无法控制的肥胖中得到了某种启发,便因势利导地开了一家叫“胖姐等你”的卤菜店。打她店旁经过的人经常能听到她站在柜台前扯着嗓子唱民歌,但细一听,歌词竟被她改成了广告词:小妹子想哥想断肠,来上一串卤猪肠;小妹子记哥记心头,送去一盘卤鹅头……很多人听了都觉得好笑,但我却不知怎么了,每次听了总会心头一酸。

鉴于姑城剧场的荒废状态,政府一度想拆掉它,就地建一个商业综合体,但遭到了很多有剧场情结的市民反对,只好作罢。有关部门想把它租出去,但因为年久失修等原因,一直无人问津。而就在这时,刘丽霞提出了将它改造成城市记忆馆的设想,自然是皆大欢喜。

人们很快从某些迹象中觉出,刘丽霞是个非常怀旧的人,于是纷纷带着不同的目的来投其所好,有人来找她大谈姑城历史文化,还有人来找她共叙往日友情。她的几个初中同学发起了一场同学会,并特意盛情邀请了她。她磨不开面子,就让我陪她一起去了。

那天聚餐的地点还是在姑城国际酒店,总共是六桌。酒宴上,她自然是主角,话题基本上都围绕着她进行,气氛也很好。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是谁顺嘴提到了当年的那只红蝴蝶,众人立马哑然,气氛尴尬起来。这时候,那位腿脚已经有些不太灵便的班主任老师站起身来,用一种很权威的语气说,红蝴蝶在我们这一带出现是完全有可能的,那是一种遗传基因的变异。随后,他还举出一个非常有力的证据,说合肥郊县的一个农民长得恰似普京,并因此上了俄罗斯的电视节目。他的话刚说完,大家纷纷鼓掌。一个当年总是朝刘丽霞翻白眼的女同学信誓旦旦地说,她就在县里那座教堂的尖顶上看见过一只白乌鸦。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同学走到她跟前艰难地鞠了一躬,说,丽霞,都怪我们当年不懂事啊。

这餐饭本来说好是AA制的,但最后还是刘丽霞把账给结了。在酒店门口和大家寒暄告别后,她突然问我,小萍,你说他们刚才说那番话是真心的吗?我说,何必计较呐。她幽幽地说,在这个世上,他才是唯一真正相信我见到过红蝴蝶的人。她嘴里的那个“他”自然就是商天鸣。

那一年,藏云山的那株牡丹花开得最热烈的时候,商天鸣和她进了山。但他们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看花,而是想看到那只在花间飞舞的红蝴蝶。可是从早晨等到中午也没见到蝴蝶的影子,她有些过意不去,提出要返程,但商天鸣却坚持要再等等。等到傍晚,还是没能见到那只红蝴蝶。回来的路上,见她有些闷闷不乐,商天鸣说,丽霞,我相信那只红蝴蝶一定还会再来的。她一听,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对刘丽霞和商天鸣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过了两天,赵正义来找我。这厮脸皮比姑城的城墙还要厚,离婚后还经常来找我,不是找我借钱,就是托我办事,真是阴魂不散。我时常想,他要是像商天鸣那样突然遁迹就好了,我才不会去找他呐。可转念一想,他这烂还真没有商天鸣那种说走就走的勇气。

那天,他转弯抹角说了半天车轱辘话,最后我才听明白,他是想通过我来找刘丽霞,去做城市记忆馆布展这块的活儿。他开了一家小广告公司,最近几年生意不太好,他来找我,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突然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而这种陌生感很快让我进入到一种短暂的迷离状态——我想起了自己脚踏西瓜皮的情感生活。

少女时代,我曾经十分迷恋一位香港歌星,甚至梦想着能够扑进他的怀抱,但后来这位歌星自杀了。而奇怪的是,在难过了一阵子后,我很快就把他给淡忘了。上大学时,我爱上了我们班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同学,他喜欢文学,我也喜欢,我俩很谈得来,但他爱的却是班花。当他把我写给他的那封情书退给我时,我毫不犹豫地撕碎了它,一同撕碎的还有我对他的念想。大學毕业,我到一所乡镇中学当了老师,又爱上了学校里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同事。但我在和他接触的过程中,却发现他和另外两个女孩也有着密切的交往,于是我就立马将他“忘了”。那时候,我一心就想离开乡镇,调到县城来。对我来说,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等着考县直部门的公务员,二是辞职。我感觉辞职比考公务员省事得多,便辞了职。辞职后,我在县城开了一家大肉面馆。那时候,赵正义就在面馆隔壁开渔具店,因为他经常来吃大肉面,我们便认识了。他长得尖嘴猴腮的,两只娄阿鼠似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显得很不安分。我可能到死也搞不明白,当年怎么就鬼迷心窍上了他的套,并最终嫁给了他。

现在想来,我的情感梦想就像是一只漏气的气球,一步步在萎缩,从最初迷恋的香港歌星,到最终委身的赵正义,差距之大太不可思议了。而吊诡的是,这种差距似乎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痛苦。即便是后来和赵正义离婚,我也没有什么挫败感。我已经从学会放弃变成了习惯放弃,在不断的放弃中,我变得超脱或者说是麻木,然后心宽体胖地活在这座小县城里。我初步总结了一下我的过往人生,得出了“三随”的结论:随波逐流、随方就圆、随遇而安。

和刘丽霞相比,我活得太散淡了。

我以一种极其潦草的方式应付着赵正义,就像一个习惯躺平的官僚在接待一个难缠的上访者。赵正义又磨蹭了一会儿,大约觉出此路不通,只得怏怏而去。

可没过几天,他就自个儿去找刘丽霞了。事后我才知道,他还带去了一份珍贵的礼物——一张刘丽霞家住过的老宅照片。这处老宅原本在县城的三条巷里,是县房管局的公房,但早在二十年前就作为危房被拆掉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照片的。后来,我在城市记忆馆看到了这张照片。

刘丽霞在准备答应赵正义的请求前,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看着办吧,这和我无关。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问我,你爱过姓赵的吗?我本来下意识地想点一下头,但不知怎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又问,那你恨过他吗?我继续摇头。她感叹道,你这也是没啥说的了,境界啊!我说,境界谈不上,糊里糊涂地过呗。她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玄远地看着窗外。

城市记忆馆正式开馆的前一天下午,我陪刘丽霞去看了一下。大門旁过去用来张贴海报的橱窗里立着一块醒目的宣传牌,“姑城往事”四个大字赫然入目,大字下面是一行小字:关于一座县城的市井记忆。

走进室内,时间仿佛就静止在记忆中了。馆里保留了剧场的部分原貌,舞台还在,舞台上那块银幕还在,台下中间区域的木制座椅还保留着。其他空间则通过实物、图片等形式全方位展示了姑城人昔日市井生活的景象。在文化生活展区前,刘丽霞放慢了脚步,在一张照片前,她停了下来。那是一张当年文工团的全家福,商天鸣很显眼地站在后排中间的位置。静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都老啦,他也该老了吧。

转了一圈后,我俩坐到中间的一排座位上。这时候,一道光柱从我们头顶上方打过去,银幕闪了一下,开始放电影了。电影是《海上钢琴师》,但好像有意关掉了声音。看了一会儿,她开始说话了,我和天鸣最后一次看电影就是看的这部片子哦。那天看完电影,我俩在交换观后感的时候,还发生了分歧,主要是围绕钢琴师应不应该下船的问题。我认为钢琴师不下船是对的,那艘船才是他的自由王国。商天鸣却认为他应该弃船登陆,那艘船就是一座漂流的监狱,待在那座监狱里,他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

电影放到锅炉工丹尼捡到那个弃婴时,刘丽霞又说,小萍,你说商天鸣后来出走,算不算是“弃船登陆”?

我侧过脸,茫然地看着她,昏昧的光线似乎给她那张白皙的脸镀上了一层沧桑。

就在刘丽霞的新娘梦即将实现的时候,商天鸣的母亲突然病倒了,被查出是肺癌晚期。

商母的病情发展得很快,被转到市里的医院时,她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了。从母亲的病情被诊断出来后,商天鸣一直陪在她身旁,常常是整夜都很少合眼。看着他憔悴的面孔,刘丽霞心痛不已。

商母去世的那天早晨,突然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看见她嘴唇在动,商天鸣赶紧把耳朵凑了上去。站在一旁的刘丽霞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看到商天鸣的身子在颤抖,煞白的脸颊上有一根蓝色的血筋在突突地跳动着。

母亲去世后,商天鸣变得魂不守舍,即使和刘丽霞在一起,也有些心不在焉。刘丽霞一心想着要让他尽快走出痛苦的阴影,但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便决定把自己的身体彻底献给他——她要让他在酣畅淋漓的男欢女爱中排解痛苦和烦恼。和商天鸣恋爱后,他们之间的亲昵还是适可而止的,她原本是想将女儿身守到新婚之夜的——她要在那个完美的夜晚,将自己完整地交给心爱的人。现在,她的计划提前了。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然后匆匆赶往商天鸣的宿舍。一路上,她的心里就像有一只欢快的兔子在跳,跳得她浑身燥热,鼻尖上也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到了宿舍门口,她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反应,她便从坤包里掏出商天鸣给她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摁亮电灯后,屋里却是空无一人,她走到书桌前,发现了他留给她的一封信:“丽霞,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得走了,等我找到那个属于我的答案后,我还会回来的……”

刘丽霞定在那儿,突然想起头天晚上商天鸣宿舍里传出的号声,那是一曲《红河谷》。当时她就站在走廊上,本来是想进去陪陪他,却不忍心打断那如痴如醉的曲调。现在想来,那曲调中充满了告别的意味……眼泪一下子飙涌而出。

商天鸣就这样不知所终了,刘丽霞再次成为姑城的笑话,这一次,这个笑话的内容更加劲爆。

商天鸣的出走引起了种种猜测,有人说他是去找他那个已经回心转意的前女友了,也有人说他找他那个从未露面的父亲去了,还有人说得更玄乎,说是王老扁对他起了杀心,他是出去躲命了。

刘丽霞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商天鸣要找的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难道就不能当面和她说明白?会不会是他突然对这座县城或是对她感到厌倦后逃避的借口……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对商天鸣和他的家庭情况实在是知之甚少。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毫无头绪的寻找后,她稍稍冷静下来,决定还是等待,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后给她一个解释。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眼看着一年就要过去了,商天鸣还是杳无音讯。这期间,开始不断有人给刘丽霞介绍对象,其中不乏条件不错的,但她一概无动于衷。有一个小学语文教师看上了她,经常来她的饭店吃饭,并借故和她搭讪,她总是爱理不理的。有一次,那个教师来吃饭时,拐角的那台电视机正播放着关于亚马逊原始森林的纪录片,他便开始卖弄起文采,滔滔不绝地赞美起大自然的神奇,甚至还引用了“林深人不知”之类的古诗句。一旁的刘丽霞大约是因为那片森林而想起了“树上的男爵”,冷冷地打断他,问,你知道卡尔维诺吗?那个教师愣了一下,有些发窘,讷讷地说,什么“唯诺”?我只晓得唯唯诺诺哦。刘丽霞突然狂笑不止,一直笑到那个教师落荒而逃,然后抽出几张餐巾纸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

第二年清明节,刘丽霞去了城郊的西山公墓,给商天鸣的母亲扫墓。那天天上的云层很厚,重重地压在人头顶上,整个墓区看上去阴沉而狞厉。和周围的墓相比,商母的墓前显得很冷清。她献上鲜花,摆好供品,然后便开始敬香磕头。所有的程序完成后,她站在墓碑前发了一会儿怔。墓碑上,商母的照片很清晰,但脸部的表情却让人感觉有些莫测。

商天鸣走后,她隐隐觉得,他的行为和他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话有关。隔了一个多月,等到裁缝店的女房东从外地回来,她请人家打开了店门。店里的陈设基本还是商母生前的样子,只是那件中山装不见了,墙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迹……她由此想到另一件事,她曾无意中在商天鸣宿舍书架上的一本书里看到过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戴眼镜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很是儒雅。她怀疑那个男人就是商天鸣的父亲,她想当面问问他,但不知怎么,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商天鸣的出走和他有关吗?

一阵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那是一个男人压抑后崩溃的哭声,她循声看去,并没有看见男人的身影,却看到一只红蝴蝶向她飞来。红蝴蝶在商母墓碑前的那束白菊上停了一下,又飞走了。她下意识地移动了脚步。红蝴蝶在前面若隐若现地飞着,她在后面若即若离地跟着。沿着墓区的石阶,她往山上走去,石阶消失后,她又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前走。到了山顶,那只红蝴蝶便消失在了一片杂树林里。她愣了一下,也恍恍惚惚地跟着走进了树林,走着走着,忽然間便打了个激灵,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处悬崖的边上,向下看去,那是一个很深的废弃矿坑。她吃惊不仅仅是因为身处险境,还在于她在姑城生活了这么多年,来这片墓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压根就不知道这儿还有这么深的一个大坑……

几天后,刘丽霞也离开了姑城,仿佛是一次诀别。她的离去同样让姑城人困惑不解——一个去试图解开谜团的人,最终自己也成了谜团。

重阳节那天上午,我陪刘丽霞去县精神康复中心慰问。

县康复中心是一所公立专科医院,它的前身是一所部队医院的精神病科,姑城人习惯叫它“四病区”。

院长和几个班子成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们先是陪着我们在医院里转了一圈,在住院部,我看到了那些神态各异的精神病患者,他们有的对着墙上的斑点发呆,有的抱着枕头哼唱,有的不停地扳着手指头数数,还有一个女的嘴里老是念叨着一句“倒车请注意”。院长告诉我们,这女人在拿到驾照的当天,在自家门口倒车时,把自己三岁的女儿给轧死了,跟着自己就疯了。

看着那些病人,刘丽霞的表情渐渐恍惚。我猜,她可能是想起自己的父亲了。

刘丽霞的父亲是我的表姑父,当年我去她家玩时,总能见到他那副可笑的样子——他总是躲在墙角一遍又一遍地数钱,有时候会数得很开心,但有时候数着数着就大发雷霆,说是有人偷了他的钱。刘丽霞告诉过我,她父亲的毛病是在她母亲去世后不久发作的。那一年,她父亲从县肉联厂下岗后,母亲恰好风湿性心脏病发作,卧床不起,为了给母亲治病,父亲掏空了微薄的家底,还到处借钱,但就是这样,也没能挽回母亲的性命。母亲去世后不久,在一个债主盈门的晚上,父亲突然大喊一声我有钱了,便钻到床底下掏出一个大纸箱来,待打开时,众人呆住了,原来里面是一叠叠裁好的报纸……刘丽霞后来把父亲送到了四病区,但他的病情始终没见有什么好转,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只是换了个数钱的地方而已。一年后,他竟然在睡梦中死在了病床上,据说,他死得很安详,手里攥着一大叠“纸钱”,看上去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刘丽霞从恍惚中走出,对我说,小萍,你还记得我爸的样子吗?我点点头。她又说,我那时候就想要挣钱,挣好多钱,治好他的病,就是治不好,我也要拿几捆真钱去让他数数。但现在我有钱了,他却不在了。我安慰她,姑父那样子也好,至少感觉不到什么痛苦和烦恼。她说,是啊,就像眼前的这些病人,算是解脱喽。

慰问仪式在餐厅里举行,刘丽霞走进餐厅的时候,十几个老人在医生的引导下鼓起掌来。刘丽霞深深地鞠了一躬,简单地说了几句,便开始给老人们逐个递上事先准备好的鲜花和礼品。一个手拿纸风车的老头颤颤巍巍地朝她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闺女,总算找到你了,我去给你买个风车,你转身就不见了,我找啊找,找啊找……院长赶紧过来拽住老头,向她解释,说老头自从年轻时在集市上丢了女儿,脑子就坏了。刘丽霞的眼圈红了起来,默默接过了老头手里的那架纸风车。

临别时,刘丽霞向院长表示,她还将捐出三十万元,专门用于改善病人的伙食。我惊讶于她的大手大脚,有些替她担心。

中午,刘丽霞请我在上岛吃牛扒,还开了一瓶红酒。喝出几分醉意后,我也少了不少顾忌,对她说,霞姐,你这样大把花钱,快乐吗?

谈不上什么快乐,但至少可以消解一些烦恼,或者说暂时分散一些对烦恼的注意力。

你还有烦恼?我看你现在挺风光的哟。

唉,我的风光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人带走了。

你说的是商天鸣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想着要找他?

怎么说呢,我也是在找我自个儿哦。她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苦笑了一下,小萍,你说我这样子,是不是也要进四病区呀?

怎么会呢?

真要是进了四病区,就省心喽。

我看着她,一时无言以对。

随着和刘丽霞的深入接触,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她了。到目前为止,她竟然还没有放弃对商天鸣的寻找。在寻人网上,她悬赏的金额一直是最高的。一有什么消息,她就派人去核实,有时候还会亲自出马。这样说来,她这次回到家乡,动机也不单是为了找回面子,或是叶落归根那么简单,我猜多少还是和商天鸣有些关系。至于她是想回到姑城来体味商天鸣残留的气息,还是想回到这个原点来等他,就不得而知了。

我试图用自己“脚踏西瓜皮”的情感经历来劝慰她,让她想开一点,但她根本就听不进去。在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说后,她对我说,小萍,我也想过放弃呀,但就在每次将要决断时,那只红蝴蝶就飞过来了……在她的描述中,那只红蝴蝶每次出现都会将她引入一种幽深和未知,她在一次次无果的追寻中,感受到一种刺激、兴奋和诱惑,内心深处某种将要安息的意念总是会被激活……当然,这个过程也常常伴随着疲惫和失望。

我没有说服刘丽霞,她倒是说服了我——让我帮她找人。

我第一次登入寻人网时,感到非常震惊,原来竟然有那么多人失踪,又有那么多人在寻找——找父母的,找孩子的,找配偶的……商天鸣的照片是一张手拿小号的艺术照,这张照片记忆馆里也有,但放在那些密集的失踪者的照片中,显得很不起眼。

我将页面从“家寻亲人”跳转到“亲人寻家”,然后按照我和刘丽霞商量的,将商天鸣母亲的照片挂到网上,以她的名义帮她寻找家人。而一旦有了什么结果,商天鸣身上的信息自然也会多起来。

很快,我就成了一个大忙人。由于在网上留的联系方式是我的,隔三差五就有人打我电话,或要加我微信,这些人都声称自己就是商母要找的人。刚开始,我还满腔热情地去一个个甄别,到后来我就有些心灰意懒了,因为他们当中除了极少人是真心想认亲,绝大多数人是冲着高额的赏金来的。有一天,一个找上门来的外地男子,用一番绘声绘色的说道,让我和刘丽霞对他将信将疑,便决定跟他去鄂北某地寻访商母的相关讯息。但第二天上午我们去宾馆与他会合时,却听说他刚被警察带走了。我是去刑警大队做材料时,才得知该男子是个骗子,身上还背着命案,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天一出刑警队,我就劝刘丽霞还是死了那颗心吧,不要再抱有什么幻想了。她却淡定地对我说,这算什么,毛毛雨啦,我这一路上见过的电闪雷鸣多着呐。

刘丽霞当年是坐火车离开姑城的。那天晚上,她从姑城火车站上了一列开往杭州的绿皮火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这趟车。火车启动后,她向车窗外看去,月光下的姑城在暗昧中显得冷寂而虚荒,她的心里已然杂草丛生,这块生养地转眼就成了她的伤心地。

第二天早晨,她从杭州下车,却不知道往哪走。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杭州街头,毫无来由地想,商天鸣就应该生活在这种天堂般的地方,便感觉每一个挺拔的男人背影都像是他。傍晚时分,她走到西湖边上,看着湖面上映照的满天落霞,想起了白娘子的故事。当目光落在残阳下的雷峰塔上时,她突然间悲从中来,不是为白娘子难过,而是为她自己。不管怎么说,白娘子的爱是有结果的,而她的爱却是有始无终。相对于白娘子被有形之塔镇压的结局,她则像被一座无形的塔给压住了。她抱住湖边的一株杨柳号啕大哭起来。

离开杭州后,她辗转去了更多的城市,后来,又从城市转到乡下,甚至是一些穷乡僻壤。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就是找不见商天鸣的踪影。

因为认定商天鸣的出走和他父亲有关,刘丽霞的脑海里一直缠绕着关于商父的困惑:商天鸣母亲带着他背井离乡和这个男人有关吗?为什么商天鸣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父亲?如果是去寻父为什么就不能当面向她解释一下?商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想来想去,她觉得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商父是一个给家人带来伤痛的人。他可能是个“狠人”,无休止的家暴让妻儿离他而去;他可能是个“死人”,对他的过度思念让妻儿选择了逃避;他也可能是个“罪人”,商母出于某种考虑,一直向儿子隐瞒真相,直到临死前才说了出来。相比较而言,她更倾向于第三种可能性。

刘丽霞开始想方设法寻找商父,找到他,就有可能找到商天鸣。她找到一位画肖像的高手,让他根据自己对那张照片的记忆画出了商父的样子。她拿着那幅画,四处打听商父的下落,跑得最多的自然是监狱。

又过去大半年,也就是商天鸣出走后的第四个年头,刘丽霞终于有所收获——一位曾在河南某监狱工作过的老狱警告诉她,他的监区里曾经关押过一名强奸犯,长得和她那幅画像中的人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那人前几年就越狱跑了,一直没有归案。细一打听才知道,那名犯人原本是个中学音乐教师,因为强奸罪入狱的,告发他的人正是他的一名女學生,而这名女生在他入狱后不久便不知所终。据说,他曾经向一位狱友透露,他要想办法出去找到那名女生,让她还自己一个清白。

那天,当刘丽霞问起那名犯人的家庭情况时,老狱警叹了口气,只说了句,早就妻离子散喽。她又从包里取出商天鸣的照片递给老狱警,问见没见过他来探监。老狱警看着照片,摇了摇头说,犯了这种罪的人,家人不来探监也是很正常的哦。

刘丽霞不死心,缠着老狱警帮她查那几年的探监登记册,老狱警很同情她,就找人帮她查了,结果显示,没有商天鸣的任何记录。老狱警解释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商天鸣前来探监时,他父亲已经出逃了。

来之不易的线索最终还是中断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商天鸣离开姑城后的这几年到底去了哪儿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刘丽霞心里不禁有些发毛——他会不会遭遇到什么不测,已经离开人世了?从那以后,她便开始关注起那些无名死者,只要得到消息,她立马就会赶去认尸。有时候,她还会主动去火葬场打听情况。而商天鸣则始终处于一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况。

在寻找商天鸣的过程中,刘丽霞吃尽了苦头,甚至还遭遇过凶险,她住过桥洞,吃过馊饭,被疯狗追过,被醉汉打过……有一次,她还被骗进了一个卖保健品的传销组织。在那里,她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那本“组织”统一配发的书——《究竟向狼学习什么》。在反复看了多遍后,她竟然感觉自己突然变得强大起来。事实证明,在逃离传销组织后,她就像是在老君炉里炼过一样,那颗迷顽的心又罩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在所有的遭遇中,最让刘丽霞难以释怀的是那次被绑架的经历。那天上午,她正在鹰潭火车站附近散发寻人启事,一个年轻女子凑上来,说见过她要找的人,就在附近,马上就可以带她去确认。她原本不太相信她的话,但可能是病急乱投医的缘故,还是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了。到了一处已经停工的建筑工地,突然有两个壮汉蹿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摁进了一旁的面包车里,随即给她蒙上了一只黑色的头罩。

面包车在开了好长时间后,终于停了下来,当她被摘了头罩带下车后,一下就惊呆了,眼前陡峭的山崖上七零八落地住着几户人家。她被带进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一个跛腿的中年男人从屋里迎了出来。一个壮汉推了她一把,喏,这就是你要找的男人。话音刚落,又有几个男男女女进了院子。一个尖下巴的女人指着她对跛腿男人说,哟,阿金,这女子比菊香俊多了,你可别再弄跑啦。一个白眉毛的老头说,这下可得看好了,大家都费心望着点。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刘丽霞只得和那个叫阿金的男人共处一屋,好在阿金看上去还算老实,并没有太为难她。只是想要出门却难,必须要和阿金一道才行。偶尔出一下门,她会感觉到四处都投来猎人般警觉的目光,这让她感觉出逃的希望很是渺茫。后来她才知道,阿金的前妻是从中越边境那儿被拐卖过来的,但在一年前跑了,他出去找人不小心把腿摔残了,从此闷闷不乐。家人不忍心看他这样活下去,就想重新找个女子来和他过日子。

尽管刘丽霞每天都苦口婆心地对阿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放了自己,但他始终就像个闷葫芦,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万般无奈下,她开始以绝食的方式表示抗争。到了第六天,她已经变得虚弱不堪,大脑一片混沌,那只红蝴蝶又出现在眼前,这一次红得有些瘆人……当天晚上,阿金下了一碗面条,然后端到她跟前,面无表情地说,吃点东西吧,明早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二天早晨,阿金背起采草药的药篓,带着刘丽霞往后山走去。一路上,习惯早起的村人们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俩,有人话里有话地喊道,阿金,有事招呼一声哦。阿金也不吱声,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她则提心吊胆地跟在他后面。

绕过后山腰,就见到一片苍茫蓊郁的竹海。就在她疑惑之际,他停了下来,指着一条漫入竹海的草径对她说,你走吧,沿着这条道走出这片竹林就行了。说完,便从药篓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干粮和水递给她。她愣了一下,说,你、你真的放我走?阿金面无表情地说,我要找的人是菊香,她带走了我的娃呀。

快进竹林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阿金朝她无力地挥了挥手。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酸楚。

刘丽霞后来加入了一个叫“归愿”的寻亲志愿者组织,在自己找人的同时,还帮着别人找人。也正是这一举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她的人生。

那年夏天,她在经历了一段艰难的陕北之行后,帮着一位父亲找到了他失散二十五年的儿子。等父子在重庆相认时,她才知道那位父亲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富商,名下有房地产、药厂、酒店等多种产业。

那天,相逢的场面安排在富商的大酒店门口,当那位平时不苟言笑的富商搂着儿子放声恸哭时,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刘丽霞站在那儿,突然就想起商天鸣和他父亲相见的情形……过了一会儿,她蓦然转过身,悄悄离开了。

刘丽霞在重庆待了一段时间,白天找人,晚上摆地摊。为了生存,她每到一处就通过打短工、摆地摊等方式赚点钱。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正在朝天门附近摆地摊,一个青年男子过来,大手一挥,要把她摊子上所有的东西都买下来。就在她诧异时,对面一辆大奔上下来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一看,正是那位刚找到儿子的富商……

遇到贵人的刘丽霞渐渐发达起来,但她却从不向外人提及其中的细枝末节。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她,她只是轻描淡写地给了我四个字:阴差阳错。是的,没想到满世界找人的她却意外找来了财富。

在创造财富的同时,她遇到了一个男人,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长得高大帅气。在那位钻石王老五热切的追求下,她最终嫁给了他。但婚后不久,她就后悔了。每次和丈夫欢爱时,她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商天鸣,而无法呼应他的激情。时间长了,她对他很是愧疚,并开始怀疑自己嫁给他的动机。原来,她根本就找不到一个能够替代商天鸣的男人。

这段短暂的婚姻因此戛然而止。

事实证明,无论是追逐财富还是建立婚姻,都没能让刘丽霞从魔障般的世界里走出来。即便是在充满欲望的喧嚣声中,那清纯的小号声总是在她的耳畔若隐若现……

一开春,就有消息传出,一个全国性的动物园协会的现场会将要在姑城召开。虽然只是个行业协会的会议,但毕竟是扛着“国”字号,所以县里很重视,专门成立了以分管副县长为首的筹备小組,宣传推介、服务接待、环境整治等工作均摆上了议事日程。

但就在这节骨眼上,动物园却出事了——一只老狼逃跑了。监控显示,那只老狼是在饲养员打扫狼舍时,趁机溜出来的。我是后来才知道,逃走的老狼竟然是一只生下过四只狼崽的母狼。

“狼来了”的消息让姑城人惊悚不已,筹备小组立马变成了应急小组,开始调度搜寻行动。但连续找了三天,也没找到狼的踪影。刘丽霞很是着急,嘴角都起了泡,在着急的同时,她和其他人一样感到不解,这只母狼为何要丢下自己的孩子独自逃窜呢?为了尽快找到那只狼,她把悬赏的金额从五千元一下提高到了三万元。这样一来,自发的寻狼队伍一下就壮大起来。

到了第七天下午,人们终于在城郊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地里找到了那只母狼,当时它正混迹于一群流浪狗之间。那群流浪狗是一个叫“小海子”的老头收养的。小海子长期住在附近的窝棚里,以捡垃圾为生,因为头脑有些迷糊,平时很少与人交往,倒是有一群流浪狗整天围着他。据找到那只母狼的退休老教师说,他刚开始并没有从那群流浪狗里辨认出它,直到小海子过来投食,他才看出了异样。那些狗都摇着尾巴扑了过去,只有它呆呆地站在那儿,好像在思考着要不要加入那个混乱而热闹的场景中。也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它那根镰刀般下垂的大尾巴……

母狼被送回了动物园的狼舍,姑城人终于松了口气。但让人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发现它竟然死在了狼舍里。消息传开后,姑城人又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有人说根本就不该把它找回来,在外面它说不定还能在狗群里自在地活下去。但也有人针锋相对,说找回来毕竟还能死在子女跟前,要是死在外面,岂不更惨。刘丽霞没有参与议论,但看得出来,她很难过,也很困惑。

似乎是为了记住那只狼的存在,刘丽霞决定将母狼的尸体制成标本,她对制作师提出的要求是,标本要能体现出狼啸傲山林的野性。后来,我在城市记忆馆里看到那只狼的标本时,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荒诞感。

在经历了一段有惊无险的插曲后,现场会如期召开,会期一天——上午观摩动物园,下午召开学术交流会。在下午的会上,一位专门研究动物心理学的专家就动物异常心理和行为的产生做了专题发言。他分析了在特定环境下,动物抑郁或焦虑的具体表现:社交恐惧、手足相残、自残自杀等等。他还通过PPT向大家展示了相关图片:一只啄光自己羽毛的鹦鹉,一只呆若木鸡的猴子,一只啄食自己下的蛋的母鸡……我坐在一个角落里旁听了他的发言,感觉很是新奇,按照他的观点,我似乎理解了那只母狼的怪异行为。

但当天晚上,刘丽霞在和我聊天时,对我用专家观点解释母狼行为的说法却不尽赞同。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只狼不见得就有病哦,它或许就是想找到它要找的东西,比方说,它想找到它的故乡和曾经的同伴。只不过因为老眼昏花,它把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看成了草原,把那群流浪狗看成了同类……从她的眼神中,我能觉出她的思绪在无尽地扩散着。

第二天早晨,与会的部分客人先走了,剩下一些不着急赶路的客人还想留在姑城再看看。吃过早餐,刘丽霞陪着他们先去参观了城市记忆馆。一位来自湖北某动物园的女园长站在商天鸣那张手拿小号的照片前,沉吟半晌后,提起她最近在老家见到的一位小号手。刘丽霞起初并没在意,直到女园长说起那位小号手的奇特之处,她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了电光石火。

前不久,女园长的公爹去世了,她赶回丈夫的老家——一个位于大别山豫皖交界处的村子奔丧,在葬礼上见到了那位小号手。他走在一支丧葬管乐队的最前面,将一曲《送别》吹得如泣如诉。她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在那样的穷乡僻壤,竟然还有人能吹出如此神曲。等到公爹下葬后,她才听说了关于那位小号手的故事。

原来,那位小号手竟然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二十年前,村外的山道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台手扶拖拉机坠入了路基下湍急的小河中。拖拉机上有两个人,开拖拉机的是本村村民,坐拖拉机的是个外地客——可能是搭顺风车的。等村民们把俩人从水里捞上来时,司机已经没了生命体征,而那个外地客则昏死过去。闻讯赶来的村支书老万立马让人将外地客送往县医院。经过抢救,命算是救了回来,但面目却因为留下的疤痕显得有些狰狞,而最大的问题是,醒来后他已经记不住之前发生的任何事了。由于他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一时无法证明他的身份。老万和村民们对他都很同情,就将出院后的他接回村里暂时住了下来。尽管大家一直在千方百计地帮他找家人,但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他就这样在村里长期住了下来。大家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能是看他脸上有不少疤痕,就随口管他叫“花脸”。刚开始,他是靠村委会和村民们的救济生活,直到有一天,村里一位老人去世了,他的儿子为了让父亲的丧事办得体面些,特意从城里请来了乐队。从灵堂里传出的乐曲声吸引了很多村民去看热闹,花脸也去了。在一段演奏间歇,他突然抓起旁边的一只小号吹了起来,虽然有点断断续续,但人们还是听出了曲调,便都惊奇地看着他。那位城里来的小号手对他说,你学过?他没吱声,只是沉迷地看着那把小号。

老万知道这件事后,特意给他弄来了一把小号。他抱着小号,没日没夜地吹了起来,两个月下来,竟然吹得有模有样了。后来,他加入了一个乡村丧葬管乐队,总算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再后来,他还和一個哑巴女人搭伙过起了日子。那女子也是外地跑来的,同样是来历不明。

听完女园长的叙述,刘丽霞犹如灵魂出窍般地魇住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陪着刘丽霞赶赴女园长说的那个山村。我们是开车去的,精心打扮的她独自端坐在后排,就像个等待闪亮登场的演员。看得出来,她对这次出行十分重视。一路上,她很少说话,但我似乎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波翻浪涌。

赶了八个多小时的路,我们终于来到了那个村子。这时候,太阳在西边的山梁上只剩下半张害羞的脸,天空和山林间留下一天中最魔幻的景象,让人想入非非。由于事先联系了当年的村支书老万,他就在村口的杂货店门口等我们。见了面,寒暄几句后,他便带我们去找人。他告诉我们,村里刚好有位百岁老太去世了,花脸随着管乐队的人在灵堂里吹号。转过一个弯,他指着一处砌着石头墙的屋子,说这就是花脸的家。说完便带着我们拐了进去。屋子里黑黢黢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出一副乱糟糟的样子。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瘦女人正趴在八仙桌上剥葵花籽,只管剥,也不见她吃,面前堆着一小堆葵花籽仁。老万向我们介绍,她就是花脸的女人。女人抬起头来,呜哩哇啦地对我们说着什么。老万说,你们别看她哑,和花脸倒是蛮般配呐。

灵堂设在村子中间,四周已经亮起几盏大灯,灯光下人影幢幢。几个男人正散坐在外面的凳子上吹着管乐,竟然是一种很喜庆的曲调。老万指着其中一个光脑壳对我们说,喏,那个就是花脸。我走上前仔细一看,吓了一跳,那人看上去已经有六十岁开外,脸上几道疤痕闪电般将脸撕裂开来。刘丽霞显然也被惊呆了,嘴唇张合了一下,却没说出话来。这时候,老万扯开嗓子喊道,大家先歇会,花脸,有人找你。乐声停了下来,花脸站起身,个头倒是蛮高,手里拎着那把小号晃晃悠悠地向我们走了过来。

刘丽霞迟疑了一下,说,是商天鸣吗?天鸣,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刘丽霞呀!

花脸看了一下她,晃了晃脑袋,从耳朵上取下半支吸过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着后,自顾吸了起来。

刘丽霞又说,你能给我吹一曲吗?就吹《红河谷》吧。

花脸不吱声,老万在一旁插话说,他只给死人吹呐。

我凑近刘丽霞,悄声提醒她,说花脸很可能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没想到,她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拔高嗓门说,姓商的,我找了你二十多年啊!你以为你弄成这样我就认不出来了,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

花脸吐掉嘴里的烟头,用手摸了一下光脑壳,操着当地口音嘟囔道,记不得,记不得啦……

就在这时,那个女哑巴出现在花脸的身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仁递到了他的手里。花脸看看自己的手心,突然做了个仰头捂嘴的动作,很豪迈地把那些瓜子仁全部倒进嘴里,两块咬肌也跟着不停地跳动起来。女哑巴一脸幸福地看着他,就像是一个母亲看着自己正在舞台上表演的孩子一样。

我感觉刘丽霞的身子晃动了一下,赶紧伸手扶住了她。见此情形,老万便劝我们先去吃饭。我扶着刘丽霞跟在老万后面刚走没几步,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心有不甘地喊道,那你还记得我说的那只红蝴蝶吗?你还相信我真的见过它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花脸和哑巴已然转身走开了。

老万带着我们来到他家时,他老伴已经烧了一桌子菜在等我们,但刘丽霞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饿,从包里取出商天鸣年轻时的照片,请老万辨认。老万戴上老花镜看照片的时候,我能感觉出刘丽霞的紧张,她就像个疑神疑鬼的病人正等着专家读片。老万看了半天,迟疑地摇摇头,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说他当时被救上来时,脸上血糊糊的,也看不大清楚哟。刘丽霞又问,花脸是不是有两颗假门牙。老万笑了,他差不多是满嘴假牙呐,还是我带他去城里装的哟。看刘丽霞有些失望,他便指着照片似是而非地说,那只手倒是有点像,细细长长像葱秆一样。等刘丽霞追问下去,他却没了下文。她取回照片,仔细端详着,突然发出一阵乖戾的笑声,姓商的,想不到你找来找去,把自个儿给找丢了。

当天晚上,我们就住在老万家,俩人睡在一张床上。刘丽霞睡不着,我只好陪她说话,但说着说着,我俩就发生了分歧。我认为花脸怎么看都不像那个能把被子叠成豆腐块的商天鸣,他的身上根本就看不到一点当年的影子——英俊、冷傲、忧伤……刘丽霞则坚持说她在花脸身上闻到了商天鸣的气息。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把土头土脑的花脸和那个衣袂飞扬的商天鸣联系在一起。难道就因为他会吹小号?

我俩争来争去,话题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终极的哲学命题上:花脸到底是谁?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刘丽霞提出了破解这一命题的方法——第一步,在回到姑城后,她要设法找到商天鸣当年的指纹或生物检材,借此来验证花脸到底是不是商天鸣;第二步,一旦证实是同一个人,她将不惜一切代价为他修复脸上的伤疤和失去的记忆,让他尽可能接近商天鸣应有的样子……渐渐地,她完全沉溺于自己的叙述中,几乎无视我的存在了。在她的絮叨中,我渐渐有些犯困了。

也不知眯了多长时间,我还是被她的说话声弄醒了,只见她正看着手里那张商天鸣的照片,喃喃自语,姓商的,你把我托到树上,自个儿却走掉了,我怎么下来呢?我没有吱声,将睁开的眼睛又闭上,却再也睡不着了,思绪开始信马由缰地奔腾起来。我想,如果没遇到商天鸣,刘丽霞现在或许就是众多姑城广场舞大妈中的一个,过着随遇而安的俗常生活,而如今她却身不由己地活在了“树上”。我又想起了赵正义,他和商天鸣正好做着相反的事,他把我从云端上拉入了尘埃中,我不知道是要感谢他,还是要抱怨他……我觉得,或许老天和我们都开了一个大玩笑,把我们原本的人生走向弄得错乱不堪。

第二天早晨,我们刚起床,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管乐声,走到大门口一看,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了过来。老万也站在门口,他告诉我们,今天那位百岁老太的骨灰要下葬了。队伍经过门口的时候,乐手们吹起了那曲《送别》,突显的小号声果然不同凡响——那种响遏行云的哀婉让人如坠梦幻……我简直无法想象它竟然出自花脸那张干瘪的嘴。

而此刻,刘丽霞看着从跟前走过的花脸,目光渐渐变得虚茫起来。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从大别山回来后,刘丽霞大病了一场。我是在她发病一周后才知道的,在这之前,我打了她几次电话她都没接,我以为她忙,就没多想,直到她的司机打电话告诉我,她得了脑梗,正在南京鼓楼医院治疗。

我赶到医院看她时,她已经脱离了危险,但看上去非常虚弱,整个人老了许多,皱纹仿佛在一夜之间围剿了她的眼睛,这倒与她目光中泛出的沧桑相吻合。见到我,她有气无力地说,小萍,我差点就见不到你喽。

我说,你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点毛病算啥,幸福还在后头呐。

你说啥叫幸福?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天花板,这几天我老是想起花脸那天吃葵花籽的样子,那才是幸福该有的样子吧?

我说,是啊,幸福就是一场自我感觉良好的梦,花脸正梦着呐。

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孱弱的笑容,没有将花脸的话题继续下去。

我愣在那儿,突然想起最近在抖音上看到专家解说的“薛定谔的猫”——有些事只要不去查看它的真相,它就始终处于一种“两可”的纠缠状态。我不知道这样的状态对刘丽霞这样的人是否更有意义。

刘丽霞闭上眼睛,她的笑容也随之湮灭了。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她是那样陌生而遥远……

出院后的刘丽霞在休养了一段时间后,恢复得还不错,只是左手好像有点不太灵便。自从生病以后,她便很少主动和我联系了,我去找过她几次,见面后却发现她变得谈兴索然,更没有再提起涉及关于商天鸣的任何事情。而我说话的时候,她老是走神,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春节过后的一天,我突然得到消息——刘丽霞正着手转让她在动物园的所有股份,同时,她决定将城市记忆馆也捐给地方政府。我赶紧找到她,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萍啊,你说人这一生,怎样才能真的放松下来呢?

她的这句话让我想了好些天也没想明白,终于有一天,我在一个场景中似乎感悟出些什么来。那天晚上,我在县城一家颇有名气的土菜馆门口看到了小海子,他半躺在一辆三轮车的座椅上抽着烟,腿架在车把上,很惬意地抖动着。我知道,他是在等店里的客人散去后,去拖泔水。这时候,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搂着一个美艳的女人从店里晃了出来,他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毫无顾忌地打着饱嗝,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那一刻,他和小海子在我眼里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放松——一种是满足后的放松,一种是放弃后的放松。随即,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花脸的样子,这让我又想起了另一种放松——遗忘后的放松。细细一琢磨,无论做到哪一种放松,其实都不容易。

股份转让后不久,我陪刘丽霞去了一趟动物园。那天,我们转了一圈后,还是来到了长颈鹿馆,那头长颈鹿已经不再凝视远方了,正在那儿优雅地吃着草,看上去就像个入乡随俗的雅士。劉丽霞看着它,脸上露出了略带困惑的笑意。

转让动物园股份的资金很快就有了去向——全都捐给县慈善总会。县慈善总会根据刘丽霞的意愿,拿出其中的四十万,分成两份,分别捐给了花脸以及他所在的那个村子。刘丽霞没去,是慈善总会的人代劳的。

虽然上述捐款没有搞任何仪式,也没有做任何宣传,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姑城人在感动之余,倍感震惊。随之而来的八卦热潮席卷了九街十八巷。但人们说来道去,对刘丽霞的印象反而越来越模糊了。那段时间,一拨拨好事的妇女跑到我的店里,想从我嘴里得到一些关于刘丽霞的消息,她们众星捧月地围着我,我却总是想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走,就像一个草率的郎中急于打发掉那些饶舌的病人。

十一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我接到老万的电话,他告诉我,花脸死了。我吃了一惊,愣在那儿听完了他夹杂着唉声叹气的叙述。原来,花脸在拿到二十万捐款后,就想将自己的老屋翻建成两层楼,结果就在房子封顶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就从楼顶上摔了下来。这次,老天没给他任何机会——他的光脑壳直接砸在了一块尖锐的狗头石上……

老万只将花脸的死讯告诉了我,他没敢对刘丽霞讲。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必要让她知晓。我先给她打了个电话,当得知她正在护城河边的龙舟广场时,我便赶了过去。

闲下来的刘丽霞又捡起了年轻时候剪纸的爱好,没事就剪些鱼虫花鸟打发时光。我走到龙舟广场时,看见她正坐在一张矮桌旁剪纸,一群妇女和小孩围在她身旁,不时地发出一阵赞叹。几个拿到剪纸作品的小孩高兴地向路人展示着。我走过去仔细一看,他们手里拿的竟然都是红蝴蝶。或许是桌上那个“免费领取”的小牌子的原因,人越聚越多。

我决定暂时不去惊扰她,绕着护城河转起了圈子。隔河相望,绵长的古城墙就像是一道箍,箍住了老城区。姑城算得上金陵门户,历史上总是战火纷飞,而最为激烈的战线就在这道箍上,守箍和破箍常常是处于交织状态。后来虽然硝烟散尽了,但对于那些习惯了住在老城区的老人们来说,那道箍的效应似乎依然存在,他们坚守风俗,保持习惯,拒绝搬迁,顽固地保留着祖上说话的腔调……我有些糊涂,那道箍到底是“困”住了他们,还是“护”住了他们呢?

等我再次转到龙舟广场时,刘丽霞身旁的人已经散去了,或许是因为累了,她正靠在那把藤椅上打盹。面前的矮桌上除了一把剪刀,什么也没有了。在暮春和煦的阳光映照下,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安详。我突然犹豫起来,到底应不应该把花脸的死讯告诉她呢?

在纠结中,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刘丽霞的身旁。她突然就醒了,看见我,定了定神,说,小萍啊,刚才我还做了个梦呐,我又梦见红蝴蝶了,这一次是一大群啊。她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水面,落在了河对面的城门洞里。

她的话就像咒语一样突然就让我魔怔了,我愣在那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恍惚间看见一群红蝴蝶在水面上翩然飞舞,它们一会儿舞成一道红色的幕墙,一会儿又舞成一团红色的云雾,最后则舞成了一条红色的长龙,穿越那古老的城门洞,迤逦而去……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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