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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孩

2024-04-10王时佳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1期
关键词:清歌母亲

王时佳

清歌16岁时候,偶然的机会,在一本画册上看到了莫奈的《睡莲》系列,那一年他刚上高中,还不懂画画,不懂油墨,不晓勾、皴、点、染,是一个对美术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睡莲》毫无先兆地唤醒了他沉睡16年的创作意识,画册里的娇艳睡莲,五彩缤纷的池岸,塘里倒映出的瓦蓝色天空,以及吉维尼公园里幻成星云的拱桥与水草,每一帧都如梦魇般嵌入16岁少年的脑海,在此后的许多个夜晚,反复闯入且久不离去。

清歌被这位法国印象派大师的作品深深折服,为了坚定自己的美术梦想,16岁的少年怀着投诚般的决心,用了半年时间,跑遍了市里所有的美术馆和书画市场,他的所见所闻和收集到的有关美术的一切,都成了奠定他早期创作风格的基石。他大量披览书籍,自学线条技法、光影的处理、颜料的配比,直到第一幅作品问世,一幅油画——一个小男孩,穿格子衬衫、牛仔裤,双手插兜站在河边,杨柳枝条垂挂,岸旁缀着鹅黄色的小花,小男孩面无表情目视远方,身后的河面有水草,头顶是深蓝无云的天空。他给这幅画命名为《远方的男孩》。这幅画使他受到了诸多赞誉,赞誉来自包括亲戚、朋友、家人在内的所有身边人。

当时正值区里青少年书画比赛,得到身边人肯定的清歌即将画作送选,半个月后,他在冀望中等来了一座玻璃材质的奖杯和一本红色植绒布封面的获奖证书,评委在证书内页的获奖评语中盛赞少年高超的印象派技法。然而不为人知的是,他在处女作中大量运用的深蓝是屡次失误后的自暴自弃,反而歪打正着。他的父亲在一家国企印刷厂上班,母亲是所在街道的临时工,家庭收入除却衣食,尚能勉强维持生计。那时一张最便宜的亚麻画布卖到8毛钱,家里已是捉襟见肘,但在他获奖后,父亲还是奖励给他10块钱,清歌拿着10块钱,在附近的画廊装裱《远方的男孩》花去3块,4块钱买了5张画布,2块钱买了个A4大的画板,剩下1块买了一支狼毫笔。

回家后的少年在客厅沙发的上方钉下一枚水泥钉子,将画挂在上面,这枚钉子在他的人生中凿出了一条坎坷崎岖的新路径,使他清楚地认定,自己的余生都会在美术创作中度过,纵然千沟万壑也要大步向前,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执着而热爱。获奖后的清歌成了学校的名人,加之父亲对于他创作的支持,他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了画画上,放学后,节假日,空闲的时间里,清歌都闭门不出埋头作画,早先勤于油画,后也多练习素描,最后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是山水画,他认为只有山水画才能代表中国画。

少年确定了创作方向后孜孜不倦,他徜徉在一种无冬无夏的碎裂时光中,拿起画笔后却又对时间愈发恐惧,这种恐惧使他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饥饿成了时间的度量工具,每天吃几顿饭,喝几次水,上几次厕所,生活有了固定数值,他假装对此漠不关心,后期的画作也鲜少有像《远方的男孩》般漾起較大涟漪的,赞誉多是以鼓励的形式。荒废掉的文化课是无法弥补的,清歌心里清楚,艺术是极其吃天赋的,他认为自己拥有超高天赋是不争的事实,缺少的是对绘画方式系统的认知,想要继续走下去,科班化的学习是走向职业的唯一路径。

高中三年,清歌无时无刻不在为报考省城美院做准备,他学习各种名家的画法,使自己的艺考作品尽量向学院派靠拢。在他踌躇满志的道路上,有一个绕不过的名字——鹿明程。区里书画比赛获奖后,清歌第一次见到明程,瘦小的明程捏一本画册,戴着驼色框的近视眼镜,头发杂乱如蓬草,站在清歌的教室门口,他对清歌说,你好,我叫鹿明程,是七班的,我也喜欢画画,我看过你的《远方的男孩》,画得真好,这个送你,咱们交个朋友吧。

清歌接过明程递来的画册,见他如女生般纤细的手,白得看不见关节——那时的明程很矮,且瘦,看起来不到一米六,后面两年猛长,蹿到了快一米八的样子,由此他对明程的初次印象是四个字——学习很好。清歌的眼中,瘦不拉几,白白的,矮个麻秆腿,戴眼镜,文文弱弱,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念书都很好。事实也确证如此,明程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十以内,但三脚踢不出一个屁,实属清歌的误判。

两人的友谊从一本四开大的画册开始,一本丁托列托的油画集,这在当时的清歌看来是极为昂贵的物件。画封是硬胶纸壳,上面印着大胡子画家的头像,内页有两指厚,里面包括全套的《最后的晚餐》和丁托列托的大量壁画,最后的几十页多是以古希腊神话为背景的人物群像。图画里的女人无不袒胸露乳,丰腴腻脂,顶一头波浪卷,或坐在石头上,或斜靠在地上,或怀抱宠物,姿势不一;男人多是额角上移,胡子多过头发,有匍卧在女人身边的,有正在拉拽打斗的。让清歌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幅里,赤裸的婴儿正在吮吸女人的乳房,女人高举一只手,一个飘升的男人身上裹着红蓝相间的宽阔长袍,飞升的袍子像张开的翅膀,他的两只手由上向下环住婴儿的身体,女人高举的手像是在送别,又像在遏止,画面里还有鹰、地上站立的孔雀、天空中的星星和其他赤裸的婴儿,整个场景色彩杂沓。

后来清歌指着这幅画问明程,你说这女人是小孩的妈妈吗?明程说,可能是吧。清歌又问,那她举着的手是在阻止男人吗?明程凑到跟前,眼镜后的眼睛落在赤裸女人的身上,他扶一下眼镜说,看来不光我们唐朝,外国古代也是以胖为美呀。清歌说,兄弟,这应该是希腊神话。明程继续说,这些外国画家真媚俗,就喜欢打着艺术的幌子画裸体。清歌瞥一眼明程说,你不懂。

明程确实不懂,这本画册是他母亲从单位拿回的,母亲是市文联的领导,副处级干部。明程想,母亲拿回这本画册的时候一定没有翻看过,或是只翻看了前面几页,否则她不会将一本画有大量裸体的画册带给儿子。但他不知道清歌同样不懂,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网吧也是清歌结婚后才在城市遍地开花,多年后清歌在网上查阅了大量有关丁托列托的资料,竟再没有见到这幅画,画中的人物关系和丁托列托想表达的意蕴成了一个谜,这幅画像是被世界遗忘掉。那一年他32岁,人生尽毁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在某一天,他瘫坐在书房的官帽椅上,听见了胡须在他的脸上粗蛮生长,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在他感觉老去后的下一分钟,他走出房间,去和客厅里的人交谈,之后像是悟到了什么。

几个月后,省青年艺术家扶持计划的调查员这样向他的领导汇报,那是一个怪人,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他的妻子热情地给我倒茶,我坐在他的书房,窗帘把光线遮得严实,房间里有一股霉味,那味道像腐烂苹果的气味,有一点酸,他在我对面正襟危坐,手放在膝盖上,蛾虫在我们头顶飞扑向节能灯,来来回回,他一次也没抬头看,他身后内阳台的位置靠墙放了好几个樟木箱子,摞在一起,最上面的都抵住了窗帘,积了一层灰。我们谈话的时候,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弄得我没有一点耐心,我又不是来取证的律师。领导问,他就没主动跟你说点什么?调查员说,没有,他坐得僵直,频繁地喝水,拿起茶杯在嘴边抿一口又放下,反反复复,那茶是刚沏的,烫嘴,我到走的时候才喝下半杯,真不知道他紧张什么。

清歌在区里书画比赛中获奖的事,明程比学校任何人都早先知道。那一天母亲下班回家,挟一个很大的牛皮纸封袋,她从里面拿出一幅油画放在桌上问明程,苏清歌你认识吗?我看是你们学校的,高一,跟你同级,这是他画的,得了奖,顺便带回来给你看看。明程趴在桌子上端量油画,视网膜映出了大片大片的蓝,他不自觉地伸手去触油画上的男孩,母亲厉声道,不要摸。明程抽回手,嘴里嘟哝,这男孩真像我。母亲脱掉外套挂在进门口的落地蝶形架上,没有听到儿子说话。明程看向母亲问,苏清歌是男的还是女的?名字好奇怪。母亲说,听说是男的。明程挠挠头坐回到书桌前,课本上方才还巍巍挺拔的笔记已经歪歪地倒向了一边,每一个字都突然生出敌意,突然变得好陌生。母亲从卫生间出来开始拖地,拖把因为没有完全沥干,胶棉摩擦在地板上咝咝作响。明程站起来对着母亲说,妈,我也想学画画。好,我跟你爸都支持你。母亲没有抬头,她蹲下身用指甲抠一块拖不掉的黑点,头发滑下来快要碰到地面。明程继续说,我以后肯定比这个苏清歌画得好。

因为母亲工作的关系,明程显然比清歌能更好地学习画画,从得到美术老师的褒奖开始,再到参与学校的黑板报,老师同学的眼中,明程和清歌毫无疑问是学校唯二有绘画天赋的。明程告诉别人,我对美术的兴趣源于清歌,我没有什么天赋,就是闲,没事画着玩。清歌竟也和明程看法等同,有人问起时他会说,明程画得不错,也蛮努力的,人多一个爱好就少一点烦恼,这是好事。明程喜欢素描,清歌擅长油画和山水画,其实后来清歌已经不画油画了,专攻山水画,老师和同学对清歌的印象还停留在最初的《远方的男孩》。最初印象很重要,如果当初清歌获奖的是一幅素描,又或是山水画,旁人对清歌又是另一种认知,好比齐白石只会画虾,三毛是个感性专一的人,这种认知边界很窄,囿于成见,清歌会永远停留在校园,走出去很难,或要用一生。人们谈论起来会说,苏清歌呀,我知道,油画画得不错,好像还得过个什么奖,当时他的名字在黑板报上挂了一个月。

明程问清歌,你画里那小孩古古怪怪的,到底在看什么?清歌说,《远方的男孩》看起来是现实主义,实际上带有一定的巴洛克风格,所以男孩看什么并不重要。明程似懂非懂地点头,可过了几天又贴过来神秘地说,我想了很久,我感觉你那幅画有问题。清歌心里一怔,问,有什么问题?明程说,你看,这小孩穿衬衫、牛仔裤,河边的柳树上有花,河面有草,证明是春天,天气不错,他不看河面却背对岸边,肯定有问题。清歌看他停了下来,说,你继续呀。明程说,按照小孩的形态和比例,他应该在十到十五岁之间,比咱俩小一些,如果不开心的话应该不是因为早恋,可能是成绩不好或做错了什么事和父母闹矛盾来到河边,你画他背对河岸是想表述他的心情与处境,我说的对不对?清歌看着眼前的明程,顿生出一点茫然,他对着那张巴望着肯定答复的脸开口道,不全对,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明程继续讲,油画在表现人物失落、沮丧、惆怅、无聊等所有负面情绪时都喜欢用浪漫主义创作手法,作品风格偏向于夸张和怪诞,以客观为主,主观为辅,表现主义和野兽派都是,亨利·马蒂斯是,费迪南德·霍德勒是,凡·高更是,但你却画着小孩双手插兜,悠闲惬意,这很矛盾,你给天空上了很深的蓝,色过重,且没有一片云,显得与周边的景物不搭,我猜天空是你最后才画的,这里面带有和作品本身无关的情绪,极有可能是你的共情。共情?清歌迸出疑问,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明程接着说,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我说完你只需回答我说的对还是不对。清歌说,好好好,赶紧。明程说,小孩肯定是个盲人!你说对不对?别不承认。明程的声音大了些,里面夹带了得意的分子,分子剧烈运动,环绕两人,逼人直视。清歌说,对。

那天晚上清歌回家,晚饭扒拉两口,站在客厅盯着《远方的男孩》看,看了一会儿发现小孩的眼里确实没有光,又看了一会儿,笑出声,洗脚上床,很快沉沉睡去。

高一在教学楼的三楼,高二在二楼,高三在底楼,时间让终将离开的人距校门口愈来愈近。教室一字排开,清歌在二班,明程在七班,下课后人头攒动,高矮胖瘦的学生像蜜蜂一样簇挤在楼道。明程穿过人流来到二班,他从灰色夹克里掏出自己的素描给清歌看,清歌审视后给出评价,比例有点问题,你试着拿远一点看,不过是非正面肖像画,勉强还行;背光的地方面太暗了,近看有些糊,你下次试着用细笔,线条疏一些……还有,尽量不要把纸画得太满,上下左右都要留边,按照纸的大小控制,不然作品看起来有拥挤的感觉。

清歌捏着A4纸的一角,靠着楼道的护栏哇啦哇啦讲完,明程探着身,眼镜快要贴到纸上了,半晌后弹着牙齒说道,好像是呀,昨晚画了好久,我妈还说画得不错,我咋这么笨呢!清歌说,我爸也说我比傅抱石画得好呢。你爸肯定比我妈有眼光。明程说完后上课的电铃响起,他拉一把清歌继续说,不要靠在这上面,脏,我看有人往栏杆上抹鼻涕。接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两个比核桃大一点的黑色果子塞给清歌。清歌问,这是啥?明程说,好像叫山竹,我爸去外地带回来的,剥开里面像橘子,记着皮不要吃。明程说完往楼道的另一头跑去。

明程家在南郊,住的是城里新盖的第一批商品房,周末多是两人一起画画,在明程家里。摆一张桌子在客厅,上面垫一层毛毡,平铺生宣纸,明程则在旁边支起画架就近取景,描餐盘里的梨子,明炉上的水壶,少画人像,有画到便是清歌,清歌弯腰俯在桌前刮墨落笔,另一只手撑在桌上,人物认真起来就成了近乎静态的画模。铅笔和毛笔是一起动的,停也是一起停,清歌口衔笔隙间,明程就走到跟前看,看生宣上勾出的山山水水、竹子与花鸟、街道与挑担卖货的小人,还有留白绰绰的雾云。看久了就突然被震撼到了,他说,苏清歌,你真是个天才!清歌说,别烦。他的眼睛紧盯着还未上彩的半成品画,没有看明程一眼,屏气凝神像是思考着什么。

这时候的明程便无趣地退了回去,一直退回到靠墙的布艺沙发上,他的身体背弓一样靠在沙发上,屁股凹下去一半,他不愿与他说话,他也不想和他说话。明程本不应被震撼的,他见过太多的画作,从小被母亲带着看各种书画展,虽是走马观花,也能大概知晓好与不好的道理。他是由衷地感觉清歌画得好,在他看来,“好”就是“我感觉你画得不错”,“我”是极为重要的,带有坚持己见的偏私与蛮横,无关技法。又或许是离得太近,失去了原本该有的判断力,少年看少年能看到彼此身上的光,光是流淌的,明晃晃耀眼,他人无法窥见,越是接近越五彩斑斓。

天气热一些,作画的场地就转移到了露台,房子在12楼,12楼不是顶楼,照理是不应该有露台的,露台的存在皆因明程父亲的执拗。12楼始,楼体向上户型变小,一梯两户,南北各匀出一块约百平方米的天台,北面天台是电梯机房,明程家所在的南面是水箱,除去管箱所占还余五六十平方米。这地是在眼下,却又隔着四开的断桥铝窗。明程父亲当时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天台变成了自家的露台。他从附近的装修市场门口雇来两个工人,两人拿着橡胶把手的铁锤对着客厅的墙壁敲砸,动作生猛,仿佛在敲打他们的人生。整棟楼都跟着铁锤的敲击声在颤,颤了一天后,客厅有了个六尺高三尺宽的豁口,接着装门填缝,客厅与露台的连接就只剩一个固力牌的板式弹子锁了。后又在露台上做了一个帆船式样的花槽,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多肉植物,露台两边绷一根钢丝绞线用来晾晒衣服,明程父亲搭了木制的凉亭,买了镂空的圆桌,旁边放几把藤编椅,一通忙活下来,露台便有了生机勃勃的暖意。

清歌第一次坐在明程家的露台上,是明程母亲邀请他去家里吃晚饭。饭后两人坐在保温棉包裹的水管上往下看,城市朦朦胧胧,马路行人如兵蚁,自行车往来如梭,公交车忙忙碌碌,大片大片的公房整齐排列,楚楚有致,从南到北,又自东向西,城市便成了公房楼顶陶土瓦片的颜色。清歌指着远处问,那是城墙吗?明程说,是的。清歌指着另一处又问,那是什么?怎么那么高?明程说,电视塔,还没造好呢,听我爸说年底就能完工。清歌的眼睛眺向了更远的地方,他说,明程,你能给我指下美术学院在哪儿吗?明程说,美术学院那么矮,这里看不到的。清歌没有说话,他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从下面飘上来,然后路灯亮了,无轨电车发出“呲呲”的声响,倏忽间天黑下来。

在露台画画的时候,明程母亲偶尔会走过来,她站在离清歌几米远的地方看,很少说话。时而蹙眉轻思,也是说给儿子,我怎么感觉画斜了。明程拧过头说,啥斜了,你再仔细看看。儿子有些气愤,从画架拿下纸委屈地递到母亲跟前,这时的清歌也就停了下来。母亲退后几步不去接那画纸,忙对儿子说,没斜,妈看错了,这么气干吗。她看见转身过来的清歌脸笑成了一朵角堇花,继续说道,你看,画得不好还说不得,以后要靠这个吃饭,还不得饿死。清歌尴尬地笑笑,笑过之后又感觉这种无言有趋附之意,随即转过身去。明程看一眼清歌,又瞋目向母亲,女人转身回房嘴里嘀咕去切西瓜,泡沫拖鞋趿着水泥地擦出吧嗒吧嗒的落拓声响。

两人坐在藤椅上吃瓜,明程问清歌,你说我要去考美院,能考得上吗?清歌说,能。明程说,你好好说。清歌说,是好好说的,有你妈在,我甚至不怀疑你能直接去美院任教。明程说,这关我妈什么事,照你的说法……明程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叹一口气,站起身把西瓜皮一片一片拾到塑料袋里,清歌抬起头说,跟你说笑呢,这么认真干吗!明程把最后一块西瓜推到清歌面前,似乎很快忘记了他刚才的冒犯。

明程家是能让人快速增长见识的地方,家里的夏普大三七双卡收录机,比对开的纸还大,极重,机子里最爱放齐秦的歌;靠墙的置物架上有一个圆形的沙漏,梳妆镜一样可以上下摇摆,边框像玻璃又像水晶,底座的开关打开,通电后细沙发出金子一样黄灿灿的光;明程卧室里的实木大床,垫子和清歌家里的四脚几一样高,猛坐上去人会像猫跳一样弹起来。清歌曾在明程家吃过一种奇异的鱼,鱼有米尺长,银白色流线身,装在盘子大的铁罐头里,起开罐子恶臭扑鼻,鱼被泡在面汤色的黏稠汁水里。明程说,你先吃。清歌说,你先吃。明程用筷子挑出一条小的夹起,轻轻一咬,肉留在嘴里。清歌问,好不好吃?什么味道?明程说,闻着是臭,吃起来还不错。清歌接过明程的筷子,在他咬过的另一侧来了一口,脸瞬间皱成了酸枣,明程吐出嘴里的鱼肉,对着清歌哈哈大笑道,是不是像在吃屎?清歌说,像吃咸屎。而后两人端着杯子去露台,头仰上咕咚咕咚漱口。

明程只去过清歌家一次,是两人初识不久后。明程对清歌说,放学去你家玩吧!清歌说,好。那时的清歌心里还没有生出自卑,他认为两人的相处更像是等值交换,明程甚至是处于劣势一方,明程所拥有和喜好的一切都抵不过“我画得比你好,比你更具天赋”。清歌母亲准备了比以往更丰盛的晚餐,饭桌上母亲说,明程,以后多来玩,下次阿姨给你做糖糍粑粑。明程说,好呀,阿姨做的饭比我妈做的好吃。母亲说,明程,你爸是在什么设计院吧?听说工资很高的。明程说,我也不知道,就老是出差,在外的时间比家里多。母亲说,明程,听说你们那小区物业费很贵,一个月顶我们这老楼小半年。

清歌母亲所有的疑问都像在自说自怜,没有得到确切答复。明程起身去卫生间,清歌说,地上有个盆,接水冲,马桶坏了。明程说,好。卫生间的门关上,插销响动后清歌又喊,昨天坏的,本来打算今天修,看来又要明天了。那天清歌送明程到楼下,沿着路灯又伴走了一段,言别后折返回家。他走进卫生间,看到了坐便器上两只运动鞋印,木然片刻,对着两只鞋印的中间撒了一泡尿,然后把盥洗台上的蛤蜊油香皂扔进了纸篓里。在那之后,两人似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没再提起过去清歌家。

在明程家画画和受邀吃饭的几年里,明程母亲一直以一头干练的短发示人。她是陕南人,老家在秦岭南边,靠近四川,不爱吃面,做的菜又酸又辣,汤汤水水,吃饭的时候喜欢给清歌夹菜。明程说,妈,人家想吃什么自己会夹,你吃你的。母亲就回怼儿子几句,陕南口音听起来像四川话,把吃饭叫恰饭,听着有些好笑。在学校里,明程告诉清歌,我妈让你明天去我家吃饭。清歌说,不恰不恰。最后十有八九还是会去,不但去“恰”了,还要往回拿。有时候是腊肉,熏得炭黑,棉绳穿上提回来;有时候是街上买回来的黄桂柿饼,上面一层草白的霜粉,舌头舔一下,甜得发腻;还有芥菜疙瘩泡的咸菜,一个有小孩头那么大,露台上一口瓦缸,上面枕一块废布,加层塑料纸,绳子绕两圈扎紧,吃的时候解开绳子掀个边,漏勺从黑水里捞出芥菜疙瘩。清歌拿回咸菜后,母亲早晚凉拌就着吃,中午炒菜的时候也会搭一点进去,口腔里慢慢有了发馊的气味,像吃动物的腐肉,哈一口气,首先臭到的是自己。

小孩子是不懂拒绝的,这源于长期的给予,拒绝会有心理负罪感。从明程家回去的路上有一条铁路,因为穿城而过,车次较少,轨道黢黑。清歌系紧装有咸菜的塑料袋,扔铅球一样抛向铁轨,蹲在路边等绿皮车驶过,等待的过程像销赃的过程,每一分钟都很刺激,轰隆隆的,惊心动魄。

清歌认为明程母亲是一个极好的人,极好是对女人的最高评价,极好是温良恭俭让、练达晓理的完全体,超越和包含一切。夸赞一个人时说,你看那个人真节俭或是那个人真实在,不同的人能意会出不同的意思,阴郁的人即使站在阳光下,也只能看到他人投射在地上的黑影,解读出这个人的抠、傻,而“极好”是无法被曲意的,只能在认同与不认同之间,结果是笃定的。

省青年艺术家扶持计划的调查员第二次见过清歌后,很快给领导打去电话。那时领导已经在下班路上,接到电话后有了难言的欣悦,他让调查员直接到他的家里汇报工作。

调查员停好车后直接从地下车库进电梯,上楼后见领导家入户门敞开,他在门口喚一声,得到回应后步入。厅里明光烁亮,领导坐在L形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沏好了一壶商南泉铭,领导招呼调查员坐下,问,拿回来了几张?调查员说,五张,你看看。调查员解开画卷的扎带,将画铺放在茶几上用手抚平。领导拿开茶壶,从书房里取了笔洗和臂搁枕在画纸两侧,他戴上眼镜趴在茶几上一张张仔细看,全部看完后嘴里喃喃,不应该,不应该呀……接着让调查员收起画,重新拿起壶给调查员倒了一杯,推到他跟前说,这回见面怎么样,跟我讲讲。调查员说,一见清歌的面我就告诉他是来拿几幅画,参与市扶持计划的评选,过了的艺术家作品会开办联合画展,还有机会获得一定的创作扶持基金,他听完格外兴奋,与第一次见面时大相径庭,马上给我挑选画作。清歌走到樟木箱子跟前,手从脖颈处伸进高领毛衣,往上一提,拽出一把钥匙,用红绳绑着,他蹲在地上开了锁,然后从里面拿出两卷画,直到他解扎绳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只有一只手,第一次见面时我竟未察觉。这事你没问他吗?领导打断了调查员,声音显得急迫,他往调查员跟前挪了些,这时玻璃壶里的茶叶都漂了上来。调查员给领导面前的杯子倒上茶,开口说,我慢慢跟你讲,我看他从箱子里拿出画卷,用腿夹住,弯腰下去用嘴咬住扎绳,配合另一只手在解,我感觉坐着有些尴尬,我说,我帮你吧。他说,不用,这么多年了,早习惯了。说完对我讪讪地笑。我们交流了意见,选好画后我对他说,本次的扶持计划是由省美院发起,组委会对本次参与扶持计划的青年艺术家是绝对公平的,除作品外另一个考量标准就是品行素养,因为了解到你有过服刑经历,不知道你能否自述一下缘由经过,组委会的初衷是希望所有青年艺术家都是真实立体的,所以你的经历不一定是减分项。他燃起一根烟,吸一口看着我,房间有点暗,他眼睛却很亮,像猫科动物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猎物。我知道我打破了原有的气氛,见他缄默,我坐立难安,想着要走,他又开口了,说,这得从头讲起了,话太长。我说,不急,你说我听,时间早着呢。他的眼神游浮出怅然,一点点缓向柔和,把烟头蹭灭,向我娓娓述说:

1994年第二次艺考美院失败后,结果我的情绪反而波动不大,第一次就已经坠入渊底了,复考更像是给自己交代的过程,交代我努力了,但老天不愿成人之美。

父亲见我日渐颓唐,提出让我去自己所在的印刷厂上班,有高中文凭背书,进厂不难,从学徒慢慢做起。父亲来到我身边坐下,燃一根烟咂一口,问我抽不抽。我说,不抽。他递给我一根说,抽吧,想抽就抽,年轻的时候你妈也不让我抽烟,现在上了年纪反而不叨叨了。我点上吸一口,有点呛,眼泪簌簌往下淌。他说,刚抽都这样,以后就习惯了,人都贱,明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但染上就是戒不掉。父亲见我不讲话,继续说,人活着就跟爬山一样,山连山,到死都爬不完,爬是爬给别人看的,不爬还不行,谁还不想为自个儿活呀,都是没办法的事。我问,你说的话什么意思?他说,龙生龙,凤生凤,麻雀生儿钻瓦缝,这能听懂吧?我说,还是不懂。父亲灭了烟站起身说,不懂就不懂吧,赶紧把胡子刮了,我打好招呼了,明天下午来厂里找我,我带你见下领导,到门卫处别说找你爸,直接报我的名字,我出来接你。

印刷厂是国企,业务大多是银行的宣传册和邮局的信封类,每年也会印两次初中教材。我和父亲不在一个车间,我所在的车间主要做印刷包装,液压车把印好的纸拉过来,我们卸下,上裁刀切,切成对应的形状,然后压痕、折页、覆膜,要求高的产品还会烫金烫银,做好后用尼龙草绳打包发出,工作技术含量不高,但异常烦琐。我和父亲只有每天中午会在食堂见到,我一般去得早,提前打好饭等他,他进了食堂眼睛四处盼,我冲他招手,他走过来,穿藏蓝色的工装,臂下夹一瓶豆腐乳,坐下后拧开盖,给我勾一勺,给自己勾一勺,然后埋头吃饭,两人并没有什么话要说。他的工装袖端油亮,脏得发黑,前褶处磨出了线梭,我说,衣服今天带回去吧,泡一泡,让我妈洗干净。他说,干啥就要有干啥的样子,洗多干净不都得干活,脏着我心里反而踏实。我不说话,筷子挑着豆腐乳放在桌上,他继续讲,手脚勤一点,跟师傅好好学,年底职级评上去能涨点工资。我说,好。

第二年我被调到了印刷车间,给机长做助手,因为有绘画底子,调配油墨较好上手,拿着刮刀搅和,由浅至深,仿若又回到了以前作画时的和乐时光。一切都后知后觉,车间里四色机24小时连轴转,哐当不止的声响发聋振聩,听觉收到阻击,夜班时更加乏困。大概是从画画开始,我就有了明显的神经衰弱,夜晚入睡后,父母上厕所的脚步声会吵到我,窗外的猫叫声会吵到我,哪怕是一根针轻轻掉落地面,也能像投来的标枪一样,让我在深夜悠悠转醒。

出事的那天同样是夜班,我在乏困中似进入了幻境。印品太干,机长让我给辊筒滋水,我拿着水瓶爬上机器铁栅,对着高速旋转的胶印辊筒,像小孩尿尿一样滋水,然后我就失去了一只手,我的左手。我当时只记得剧痛不可名状地迅速贯穿全身,众人在仓促中把我包围,车间顶部变成了一个椭圆的井口,慢慢盖上盖子,嘈杂声越来越小……

接着是无比强烈的光,视线被无尽挤压,缩小到只能看到眼前的光和人:一個灼眼的莲蓬状灯明悬在身体上方,几个通体浅绿只露出眼睛的人。我感觉自己是一张无知无觉的纸,我把眼睛眯成缝说:“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

“你们在干吗?”

“我们在救你!”

“你们救不活!”

“我们能救活!”

“你……们救……不……”

一个月后石膏绷带拆除,一切才完全展现:我的左臂肘关节以下全无,断肢处结节成一个肉疙瘩,断面血肉组织收缩在一起,像紧紧攥住的拳头。父亲告诉我,当时滋水时离得太近,塑料瓶卷入了辊筒,拉拽着手绞进去,身体碰到了边上的应急按钮,才保住了命,只差那么一点点。他说“只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眼睛睁得圆亮,手在空中比量。

我被鉴定为工伤五级伤残,厂里跟我父亲沟通后列出了两种置后选项:一是领取一大笔工伤赔付,然后安排到事业单位工作,二是以市里平均工资为标准,按月无间断领取伤残津贴,不安排工作。他回来问我选那个,我说,要那么多钱干吗,我一天班都不想上。他说,跟我想的一样,钱得细水长流,永远饿不着。

之后几年,除了些必要走动,我极少出门,感觉自己像退休的干部,靠伤残津贴吊着命,尽管我才二十多岁。我对待人接物有了明显的抵触情绪,只有我自己知道,失去一只手是我逃避社交的借口。我养了很多的多肉植物,都是我一点点从附近的花鸟市场买回来的,有胧月、观音莲、黄丽、山地玫瑰、紫罗兰等,大小不一,几十种品类,整齐地摆放在阳台上,它们不用施肥,只需要浇水和晒太阳,像一堆听话的孩子蓬蓬勃勃,成为我的精神依托。

更多的时间是在画画,我庆幸少的是左手,如果少的是右手,我将无法拾笔,但胶印辊筒绞掉的似乎不是我的手臂,是我的想象力,所有的画作都像稚劣的描摹。我记得美术老师曾说过,一个伟大的画家,出生始脑海中自带上万幅美术脚本,一生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不会刻意向任何风格靠拢,他们是流派的先驱,或是从流派中脱开发展,他们画画只是拿出脑海里的脚本勾线上彩,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我知晓我不会是伟大的画家,但突然回想起这句话,让我身体不寒而栗,建筑多年的自负像信仰一样垮塌,画得越多,越是郁结。我的神经衰弱愈加严重, 哪怕是夜里隔墙电视机传过来的秦腔折子戏,声音再怎么细碎也能潜入被窝,或哀怨,或叱咤,一呼一诺间都能把我带到幽冥的遐想世界,搅扰得我辗转难眠。

结婚那年我24岁,在父母的观念里是绝对的晚婚,他们嘱托了好几个媒人给我介绍,多是因我的伤残没能成功。最后有媒人上门,说长安县有个女人,比我小两岁,属蛇,读书不多,中等个儿,人长得还行,就是有个缺点,说话结巴,听家里人说,生出来就比别人舌头短一截,先天的,口改不好。父亲问我见不见,我说,你看着办,都行。他又把头转向母亲,母亲垂眼思索一阵,小声嘀咕,这兔和蛇好像犯冲吧!

见面是在媒人的家里,七层老楼,媒人家在一楼,带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天井,用竹篱笆圈起来,上面拢着花花草草。我们三人坐在天井里,媒人倒了水,简短介绍后退身出去,笑吟吟地让我们自己聊。女人膝盖夹着手坐我面前,眼神游离看似有些羞怯,人长得还算白净,不丑,头发扎成一根辫,嘴角两边有梨涡,穿一件起球的橘红色毛衣,瘦,看着胸脯不大,从裤腿露出的脚踝跟火棍粗细差不多。我说,听说你属蛇,那小我两岁,我四月的,你几月的?她说,八月。我说,长安县我几年都没去了,上次去还是上学时学校组织郊游,听说秦岭山脚下马上要建野生动物园了,你家离那儿远不远?她说,不远。我从口袋烟盒里掐一根猴王烟出来,用洋火点着,她仍没再讲话。我把烟叼在嘴角,右手挽起左手袖筒,肘往桌子上一搭,断肢像手枪一样挺在她面前,我看着她眼神一惊,嘴巴一张一合,话又从喉咙咽下去。我说,我这情况媒人应该也跟你说了,厂里机器绞的,运气好,没绞完,还留这么一截,命也保住了,好在是国企,一直有伤残津贴,现在每月是750元钱,听我爸说,明年还能涨,省着点,吃喝用度肯定够了,媒人说你有点结巴,你不咋开口,我也不知道啥情况,但我看,结巴倒无所谓,不影响正常生活,肯定比我这残废强多了,我要是在意这些,那咱也见不上面,我看你是蛮好,就是有点瘦,以后多吃点,不知道你心里咋想,你要看我这胳膊瘆眼,咱就直接各走各的。女人说,我一直……都……这么瘦,吃不……胖,你能……给我……买个冰箱不,我爱……包……饺子。我说,要啥牌子?西门子啥的买不起。女人说,都行。我说,我平时就画画,再没啥坏习惯,伤残津贴把人吊懒了,以后看情况,不行的话我再找个班上,你还有啥要求不?女人说,对我……好,你……不要……在……我跟前……抽烟。

回去母亲问我,人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就是说话慢。母亲说,你看得上不?我说,跟谁过不是过呀,人家能看上我就行。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又问,你看人还有啥其他毛病没?婚后不久,我们搬去北稍门住,妻子找了一份医院护工的事情做,每天下午去3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路过菜场,买好当天晚上和第二天吃的菜,她晚上回来也不看电视,吃完饭收拾好就坐在客厅包饺子,包好后放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她如果不在家让我自己煮着吃。偶尔也会勾猫耳鞋和虎头帽,我问,你给谁勾呢?她就笑,露出嘴角的梨涡,也不说话。我说,出去走走?她放下手里的毛线和针棒呼地站起,挟着我的胳膊出门。我们沿着北关正街往前走,进北门一直到北大街,一般走到钟楼跟前就往回折。两人路上很少说话,她知道自己说话慢,人多的时候更不愿开口,我也不愿人多的时候和她讲话。路灯萤亮,她挽着我缓慢前行,头靠在我肩膀上,松开的时候喜欢走在我后面,蹦蹦跳跳地踩我映在地上的暗影。

我画画的时候,她喜欢坐旁边看,一声不吭,生怕扰到我,时间久了,我便停下来问,画得怎么样?她说,好看。我说,那里好看?她痴痴地看着画不语,我说,你一个人说好看没有用,要大家都说好看才行。她说,我……虽然不……懂,但我觉……得真……好看,别人……怎么说……是……别……我打断了她的话,说,别讲了,听着急人,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进我书房了,旁人看我画画我不习惯。

孩子出生不久,她就急不可耐地继续去医院做护工了,下午带孩子的事情只能交由母亲。母亲吃了午饭来,见妻子从医院回来就急吼吼往回赶,从不和我们吃晚饭。我说,妈,我这饭里没下毒。母亲说,你爸马上下班了,得赶紧回去做饭。我说,不差这一会儿,他回来先吃点其他东西垫垫。她走近说,你不知道,你爸现在胃不好,认饭,不经饿,厂里的饭他一直吃不惯,就我做的吃到肚子里热。她这样一说,我便不再勉强,只是母亲带娃时候,娃就一直哇哇地哭,抱着不是,放下也不是,她掀开娃的嘴巴,指头抵住娃的牙齿往里窥,婴儿的眼睛明亮清澈,水洗过一样没有一点渣滓,淡红色的舌头吸吮母亲的手指,母亲看一会儿就咯咯地笑。

孩子长到五岁,像化出一点成人样,黄瘦,随妻子,但没妻子白净,说话倒利索,爱啃手,走路往前冲,是个娃娃头子,总和院里其他小孩在楼下追逐嬉闹,叽叽喳喳。一次从外面玩回来,妻子见他灰头土脸,就让他站楼道,先是拿布条掸子拍打衣服上的灰土,然后剥精光拉到卫生间洗。洗好后娃走出来,我一瞥,娃的胸骨中凸,两肋下陷,胸廓似象脸一样盯着我。我走近,摸一摸,娃怯怯地不敢说话,妻子这时也注意到了,她蹲下来问我,这是……咋了?我说,可能缺钙,明天我先问问我妈。妻子问娃,疼不?娃说,不疼。妻子转过脸对我说,看看,带……医院看,现在……正……长身体。我说,我先问问,这不是啥大病。妻子不说话,手放在娃胸膛抚一下,眼泪从颊上汩汩而下。我说,别哭别哭,这两天就带到医院看看。妻子吸了吸鼻子,说,明天,明……天……就去,钱……到时……不……够,我找我……我妈……拿些。

去医院一查,大夫说是先天性鸡胸,配点药先吃半年,要是效果不好再考虑手术矫正,妻子听完吭哧吭哧的。三人往回走,我在前面,娃揪着妻子的袖口跟在后面,三人都不说话。回到家里,我说,明天我去书院门转转,看有没有人要画,实在没人要称斤卖了也行。

去书院门要赶早,喜好古玩书画的都年纪偏大,这帮人上了年纪睡不着,早早起床在角巷旮旯就生蒜吃了泡馍或豆腐脑,手里盘着核桃佝偻着腰在书院门溜达,他们眼睛又刁又俏,鬼面头往摊子一伸,扫一眼就问价,长驻的摊位大多不愿搭理,少来的不晓市景,热情逢迎,一一先容,待大嘴一张,開口出价,摊主才发觉走了眼,才能从眼前自以为是的盛唐遗风里闻到呛鼻的蒜臭味。书院门是大骗子骗小骗子的地方,亏总会吃,当有人上,谁都一样。正街两旁挂明清式牌匾的商家是溜边人的禁地,有做装裱的,有做书画耗材批发的,有卖古玩乐器的,林林总总,进出多是行色倥偬,正经来采办的人。

我早上六点起来,肚子随便垫些就匆匆下楼,自行车头挂把小折几,后座绑上樟木箱子,里面是我前一晚挑选的画作,绳子捆紧,摇一下,觉得结实了骑车出发。到了书院门,找一处荫凉地,毛毡铺在青石砖上,开箱摆画,镇尺压住边角,镇尺不够,又在旁边捡了几块半截砖头,画布好,我走远一点看,感觉还不错,打开折几,坐下燃一根烟。行人在我跟前走走停停,溜边拾笑的我不愿管顾,问一句答一句,他们觉得无趣就转向下一个摊位。有人上来询价,我就说,你看着给。这样一说,有人反而踌躇,趴下盯着画的角章看,看过也就走了;有人出价,大差不差我就卖了。我对大差不差的标准是尽量不低于100块,再低我就感觉自己卖的是挂历。两天时间,我出掉了4幅,却还是有一幅在大差不差的标准之下——只有60块,显然我对自身标准的约束是脱离现实的武断。

我从不问他们买画的用途,主动说给我听也是入耳即出。倒手也行,送人也罢,兴许也有人裱好拿回家挂墙上,在来客跟前装装雅致。只是感觉自己心里有东西在慢慢沉下来,空落落,伴随着失去,脾肺心肝上有一双脚站了起来,在走,迈着逃离的步伐,试图从我的身体里钻出来,当我坐在折几上时趁机顶破我的膝盖。这双脚在我少年时陪我走遍了市里所有的美术馆,我带这双脚从露台上看过当时还未建成的电视塔,我们一直是朋友,而现在我留不住它了。

第二次去书院门碰到一个人,看着比我大些,穿灰色的旧夹克,国字脸,土里土气。当时我正抽烟,他像个俑一样在我面前半蹲下来,眼睛先在画上扫了一遍,然后拉开夹克拉链,从内口袋掏出一个拳头大的放大镜,对着其中一张仔细看,我倒没吱声,毕竟在书院门什么怪人都见过。他看完一幅又把放大镜挪到另一幅,后来干脆两条腿都跪下来,屁股撅得老高,头叩向我趴近仔细看,我坐着膈应,站起来去旁边的槐树下抽烟。待看得七七八八,他站起来捶两下膝盖,对我说,兄弟,你这笔真刁。我说,别捧,看上哪个跟我说,画得要是真好,你咋能在这儿见到。他说,我都不要,想让你给我画一张。我说,肖像画我画不好,你往前走,找那个戴毛呢帽的老汉。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瞟一眼,头又拧过来说,不画我,还是画景。我看他表情唯唯,问道,画啥景?没听明白,你有话直说。他绕过摊走到我跟前,掏出一张纸展开,放在胸口夹克上绷平折痕,递给我看,问,兄弟,这个能画吧?同尺寸的,这是我打印出来的。我接过一看,顿觉熟悉,再一看章,马上把纸递了回去,我说,你找别人吧,我没兴趣。他说,兄弟,让别人画我还真看不上,我把你的画都看了,你的笔确实刁,说一句假话我就不是人,我就喜欢他的东西,新房子装修,想着弄一张挂墙上,你帮我画好就行了,不要你留名留章,要多少钱你说。我说,哥,这不是帮不帮忙的事,你看咱也不熟,这东西不能乱画。他说,兄弟,哥还能忽悠你吗?新买的房子在小寨,汇龙翡翠城,听过不,楼比大雁塔还高,人车分流,保安以前都是特警,档次高得很,等装修好了带你去看。我说,这我以前也……他呼地打断我,没等我把话说完,手在我肩膀上一拍,说,啥都别说了,兄弟,你这朋友我交定了,一码归一码,哥不能让你吃亏。他说完开始数钱,手上的一摞票子像是突然变出来的,我没看到他前面掏钱的动作。他数好后掐给我,说,兄弟,这是一千,你拿好,今天八号,五天吧,不急,你回去慢慢画,细一点,应该够了,十三号我来取,画得好我再给你一千。我接过钱,似乎也找不到推诿的理由。走的时候他又嘱咐,画细一些,电脑上有高分辨率原图,可以下下来。

后来我还没见到他说的以前是特警的保安就被判了三年。我倒也不怪这个人,其实他并没有欺骗到我,我从始至终就没信任过他,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他是产业链里搭云梯攻城的先头兵、汲汲孜孜的蝼蚁,顶着箭雨和火油,可怜又可笑,以至于之后他以朋友、亲戚喜爱为由多次找我仿画,我都一一承接。他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时,我便更像个悯恤孩子的大人,满足孩子一个愿望,也是成全自己去满足他人愿望的理想。理想战胜了侥幸心理,我总幼稚地以为自己参悟到了人生中的万千苦厄,认定自己罪有应得比得过任何囚徒。

服刑时,妻子多次来看我,给我看孩子的照片、写的字,但从不带孩子来。她坐在我对面,见有狱警在,一直很少说话,我一急,她就哗哗淌眼泪,之后我就不愿再见她了。我尽量不去回想以前的人和事,明白这些过往会产生焦虑与期盼,从而把时间变慢。基于安全考虑,监室里夜灯长明,夜晚鼾声此起彼伏,磨牙像磨刀,我闭上眼,难以入睡,忧惧步步紧逼。此后我对黑暗有了极强的渴望,直至服刑期满后回到家,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惧怕光线,我变成了一个暴食黑暗的饿死鬼,乐此不疲。

领导的眼镜片漫上了一层薄雾,看不清眼睛,他摘下眼镜拿干布擦亮,揉揉眼睛重新戴上,看着一下手表,见时针已转了两圈,对调查员说,耽搁你这么久,都十点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调查员口干舌燥,自顾自满上茶水,见水已凉,咕咚咚一口喝掉,拿起公文包又想到了什么,他对领导说,他好像还画油画,我见他墙上挂了一幅,看着还不错,我问他能拿去参选吗,他没给我。领导问,上面画的什么?调查员说,看着有棵柳树,有河,有个小孩,色很深,感觉有点奇怪,我也不太懂,就想拿回来给你看看,他说这是他这辈子画得最好的一幅画,我不能带走,我问他画叫啥名字,他说《盲孩》,我早就说过,这是个怪人。领导的身体背弓一样靠在沙发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再问什么,他把目光挪向窗外远空一闪一闪的星灯,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僵住了。

孩子八岁,胸前的象脸慢慢从两侧鼓了起来,不定睛细看,与常人无异,这是出狱后,最能宽慰到清歌的事情。妻子依旧勤勉,驰驱于医院和家里,晚上吃完饭收拾好,端个凳子坐孩子旁边,一声不吭看娃写作业,也会包饺子,包满整个砧板,再放进冰箱里。她再未进入过清歌的书房,那扇门在她看来,是不可向迩的禁区,陌生得似从未向她敞开过。妻子的世界是一把没有立面的尺,上面刻度清晰,活着只为了生活,她裹挟在两个男人之间,在点与点之间来回奔走,从一而终,永不逾矩,善良得像从未长大过。

神经衰弱已经对清歌无所忌惮,它们在深夜有备而来,蝗虫一样蚕食他的精神,天亮后扇动翅膀扑噜噜飞走,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病人,即使在家中也显得格格不入。他看到了餐桌上的饺子,煮好了放在白瓷盘中,因为长时间的冷冻,软塌塌黏在一起。妻子把碗推到他面前,那只手几乎耀大了他的瞳孔。是怎么一只手呢?白皙,手指很细,浅白的半月痕,指甲剪到了皱襞两侧,不知道洗了多少遍才能看着如此干净,多年来,不知给多少病人换衣铺床,给多少人洗过头按过腿。

孩子一边嘴里吧唧吧唧咀嚼着,一边去夹白瓷盘里的饺子,妻子示意清歌坐下吃饭,倏忽间清歌的手仿佛被无色无形的东西钳住了,身体上的绒毛不听使唤地站立起来,接着盘子碎裂,尸体在地板上七零八落地溅开,有饺子滚到了阳台,躺在浑身荆棘的紫龙角旁一动不动。他对着妻子吼哮,天天包这破玩意,图你的手比别人干净是吧!面对突如其来的指责,妻子的嘴角颤抖不止,慢慢地两行清泪撇下来。孩子也跟着哇哇地哭,站起来推清歌的腰,喊,你回来干啥!你不要欺负我妈!清歌把娃往后一推,一巴掌扇在脸上,怒喝,小崽子,你老子少一只手,你都想骑到头上!你妈惯你我可不惯你!妻子迅速冲到孩子身前,把娃护在怀里哭出了声,她拉着泪腔直视清歌的眼睛,说,你……再打……娃,我就和……你……离婚。

清歌回到书房,关上门,仰靠在官帽椅上,过去一会儿,燃一根烟,抽几口再掐灭,又打开门走出去。孩子进了卧室,妻子在客厅拖地,背对他弯着腰,屁股看着有点瘪,清瘦得像一只半偻的狍子。清歌说,是我不好,你别气了。妻子停了下来,却没回头,说,我妈以……前给我……说,搞……文艺的……都……虚伪,我……不信。清歌问,那现在呢?妻子说,你……别打……娃。

丁托列托,16世纪出生于意大利威尼斯的威尼斯派伟大画家,一生主要以自学为主,创作了包括雕塑、壁畫、油画在内的作品近千数。尽管年少时曾跟随提香·韦切利奥短暂学习,后也被称为这位威尼斯画派中的太阳——提香·韦切利奥的承继者,但两位伟大画家一生都没有成为朋友,更无任何交集,提香·韦切利奥对外也否认两人是师徒关系。有人说提香嫉妒丁托列托的才华,也有人说提香认为丁托列托无须学习任何画派,无须做任何画派的承继者,他的才华足以支撑他开创属于自己的美术流派,然而任何说法都没能影响到丁托列托对提香·韦切利奥始终不渝的仰慕。

清歌在32岁这一年才明白了美术的真谛,这个真谛就是以玩乐的心态去对待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情,不急功近利地去触摸梦想,画自己突然想画的东西,没有目的,给骡子画上牛头,让鱼长上翅膀,贻贝在海滩上奔跑,山石对着探险者笑,不晦涩,没有任何含义包蕴其中,大笔一挥即走,片言只语不留,让他人去驻足冥想。

也有再听到明程的消息,是从打电话聊天的同学口中得知,说明程美院毕业后留校任教,一直做到了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一笔带过,清歌也不追问。只是深夜无法安睡时,暗自掀开记忆的帘栊,往里窥看,回忆翻覆,回忆里的男孩书包放在地上,坐在铁轨不远处,绿皮火车轰隆隆地在铁轨上开了很多年,就像男孩在铁轨边听着轰隆隆声坐了很多年。

时光回到1993年的夏天,古城西北角,一栋七层公房里蹿出了一个双眼噙满泪水的少年,他快速跨上停在楼下的玉兔牌自行车,匆忙驶入了城市的海洋中。伏天的浪头贴着马路,空气鼓噪着,愤怒把眼前的景物冲得晃晃散散,少年骑着墨青色的自行车,像骑着一匹对主人百依百顺又老迈昏聩的马。

清歌怎么也想不到,想不到等啊,盼呀,一个月后,自己会倒在省城美院的高塔之下,而当他看到录取名单上另一个熟悉的名字时,委屈变成了愤恨。愤恨驱使他撕毁了整本丁托列托的画册,碎屑撒满了地面,裸女的屁股被撕成两半,老头的左脸贴上了右脸,胡子扬到了另一边。少年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他泣噎着,母亲安慰着,挂钟嘀嗒响起,少年像拱破羊水般浑身湿淋淋站立起来,朝着门外跑去,门哐啷关上,连同母亲的追问声一起关在里面。

他一直骑一直骑,骑过宽阔的柏油大道,骑过长街短巷,他骑得自行车断了链条,人趔趄着向前摔去,膝盖擦着路面,蹭得皮肉血淋淋的。清歌爬起身,手提满浸黑色油污的链条,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向前蹒跚。

明程打开门,看着眼前的清歌,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清歌对着站在门框里的明程问,你为什么这样做?明程就这么静静地看了清歌一分钟,惊愕才渐渐平息下来,他说,我不知道学校只有一个名额。清歌在路上止住的眼泪又雨落般哗哗而下,他说,骗子,你们全家都是骗子。明程的眼睛也汪湿起来,他说,清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骗你,你可以明年再考。清歌走上前,手咬住明程的肩领大声质问,你不能明年再考吗?为啥是我?你知道去美院对我有多重要,你还要这样对我!明程没有推开清歌,他木偶般任其黑色的手抓住,任油污沾满衣裳,只是缓缓吐出三个字,对不起。清歌的膝盖微曲下来,手慢慢松开了明程的肩领,人泻坐在地上,他说,你什么都有,还要和我争,你就不能让让我吗?说完后靠着楼道的墙壁婴儿般呜呜地哭泣。

明程母亲听到了门口的异常声响,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她看见坐在地上的清歌,少年像一只在求偶打斗中失败的树熊,悲恸地舔舐伤口。女人的心里思绪潺潺,眼眶泛红,她走过去搀扶地上的清歌,说,孩子,你起来,有什么事跟阿姨进屋里说。清歌忽地打开搭上胳膊的手,照着女人的围裙向后推去,大吼,都是你,全因为你,离我远点!女人被推得向后倒去,眼看要跌坐在地上,明程从身后迎住了母亲。明程喊,没教养的东西,给脸不要脸是吧!说完扑了过去,两人迅速扭打在一起,拳头迎着拳头,互不相让地大打出手。明程母亲看着两人在地上扭打,清歌的头抵住了楼道的电表机箱,铁皮盖儿噼里啪啦地响,明程的脸上挨了一拳,手脚仍旧如朝露电光般星散,女人的大声呵斥毫无成效。没有人在这场公平的决斗中率先认输,只是不知道谁突然就停下来了,停下来脱掉半截袖擦脸,停下来拍打身上,少年的嘴角有暗红的血渍,少年的眼眶肿胀,少年都灰头土脸,鞋子滚到一边。楼道里没有叫骂声,都像在打扫战场的安静老兵,声控灯突然就灭了,清歌对着进出多次的门口方向说,我恨死你们了!转身下楼,把“你们”留在了黑暗中。

语言是一把刀,用好了能杀人,用不好也能自杀。

城市快被煮开了。

阳光依旧铆着劲,火焰气焰十足,稀疏零落的高楼如同城市面板上烫手的跳棋,在一只跳棋的阳面,有一块约百平方米的露台,露台上做了帆船式样的花槽,里面满摆各种各样的多肉植物。数年以后,清歌闲暇时游逛了多次花鸟市场,才清楚知道了这些多肉植物的名字:灰色莲花样的叫蓝石莲,耐湿,下过雨后叶片会变成粉蓝色;姬玉露长得像透明的蚕蛹,花色明绿,不爱晒太阳;不死鸟繁殖力惊人,砍头扯叶依旧蓬蓬勃勃;还有灰不溜秋的大和锦,叶片肥厚,一周要浇一次水。而在当时,他从未问询过任何人这些多肉植物的名字。

离花槽几米远的凉亭,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少年和少年对坐在藤编椅上,面前镂空的钢制圆桌上放了一盘皮冻,一盘凉拌肘花,一盘炝三丝,毛豆和花生米装在一个盘子,地上的纸箱里,空啤酒瓶横七竖八地挨挤在一起。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两人都昏昏沉沉,他举起杯子说,为了你能顺利考上美院,干杯。他靠着椅背摇手,不喝,醉了醉了,快回不去了。他自己一口喝完,干呕几下说,就没打算让你回去,晚上跟我一起睡吧!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拿起他的杯子倒满,踩碎了掉落地上的一粒花生米。他酒酣耳热,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说,喝不了,别倒。他说,这才到哪儿呀,赶紧地,我要开始喝了。说完又自顾自笑,他说,你怎么突然长这么高?偷吃什么了?他把杯子掀给他,两人碰了一下,喝完后他一个跌跤,坐在了水泥地上。风吹的字句断断续续,后面也不知道谁在说话。

听说美院还有80多岁的老头当裸模,你知道不?

谁关心这,我要画的是姑娘,谁好看我就画谁。

你是不是喜欢4班那个女生,她妈以前在我们学校门口卖饸饹,叫朝园啥的。

你有没有那个过?

哪個?

哎,不管了。

为啥文艺复兴后期的油画都有画面纵深感,当代油画反而没那种感觉了?

那是你瞎。

快一个月都没见到我爸了。

不要叫,叫爸。

那女生她妈不是卖饸饹的,卖的是甑糕,我还买过,上面芸豆和枣很多,就是人看着脏。

唉,有时想,万一没考上咋弄。

你还没说呢,感觉那女生咋样?

那啥地方呀?这么高一直闪。

电视塔,航空警示灯,不闪飞机就撞上面了。

你坐过飞机没?

我爸坐过,我不坐,不爱坐。

哕,我也想考。

你别吐地上,往垃圾篓吐。

没吐出来,呃,又下去了。

说实话,那女生比她妈干净,脸也好看,就是有点胖。

你别踢我呀!

焦金流石的六月,发了疯似的,一切,丧心病狂地热,这是新世纪来临前,古城最热的一年。刚刚过去的第一届东亚运动会,中国以绝对奖牌优势胜出,标志着国家体育事业大步向前,几天后,千里之外的东方南门摇滚巨星骤然陨落,徒留人们在歌声中追忆其神韵与风采。

少年以为凡世的一切都离他们还远。少年醉倒在露台上,便是醉倒在人世间通往成人之路的入口。他们还不知道,在此以后,无论生活梦想成与否,都改变不了环境禀赋对于各自命运的牵涉。当下,是不可回望的人生还未扒开篱障前最快乐的一天,至少,是最快乐的一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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