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人物与奇观:《孤注一掷》对德里达解构理论的应用与演绎
2024-04-06黄婷
◎黄婷
电影《孤注一掷》聚焦境外网络诈骗全产业链内幕,与现实热点话题相契合,精准捕获了大众的好奇心,成为2023年暑期档国产电影中的黑马。截至2023年8 月28 日10 时,该片的票房已突破33 亿元①,远超同期《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热烈》《巨齿鲨2:深渊》等影片。《孤注一掷》的剧情围绕着潘生、梁安娜等国内众多被海外高薪招聘吸引后出国淘金却落入境外诈骗工厂陷阱的受害者展开,呈现了他们被骗的过程,并以对阿天进行诈骗套现的具体细节揭示了诈骗集团内部的全系列运作机制和利益关系,讲述了梁安娜最终得以逃脱和警察联手打击犯罪的故事。
从题材上看,《孤注一掷》作为反诈电影,创作时可能会更倾向于电影的警示教育意义,但导演申奥并未拘泥于此。他打破了传统反诈电影叙事中善恶绝对的二元对立和冲突必然走向解决的范式,采用放大残酷现实的方式去探讨置身问题世界的漩涡中,人性随着生存状态的变化如何发展,在多面的人生状态下人如何处理善恶与对错之间的关系。他通过呈现复杂的人性变化,不停地消解旧文本的中心,这实际上是对逻各斯的一种攻击,是对权威的一种消解。在此,我们可以明确地发现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对《孤注一掷》的影响,以及该片对解构主义理论的个性化实践。
一、解构线性叙事:多线交织的布局
自20 世纪60 年代开始,西方哲学思想界掀起后现代主义思潮。作为后现代思潮重要代表的解构主义流派席卷了世界,其影响不断波及文艺领域。解构主义强调去中心化,质疑既定现存的秩序,以超越和消解权力结构与单一意识形态为目的,对西方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哲学和精神价值观念发起了质疑和挑战,同时,德里达等人的解构主义思想也为人文艺术领域带来了新的思考和方法论实践。1967 年,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深入剖析了以逻各斯中心主义和言语中心主义为特征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并自创术语“延异”(la différance),向传统发起挑战,认为逻各斯中心早已在不断的延异中消解。随后,德里达在其论文集《书写与差异》中表示文本的语言和符号系统存在不稳定性,它就像一条无止尽的能指链条,即文本不存在一个绝对的中心,无法确定符号的确切含义,它的价值和意义需要在无限的播散中展开。《孤注一掷》显然接受了去中心化思想的辐射,并自觉地将其融入电影的叙事策略中。
(一)多线索的穿插并进
《孤注一掷》采用的是非线性叙事策略,剧本中设计了多条线索,用空间的穿插显现,模糊了传统的线性时间观念。这些线索看似杂乱,实则环环相扣,逻辑缜密,通过被诱骗者、诈骗集团内部人员、电诈受害者和反诈警察等多重视角,展现诈骗集团内关于狗推、荷官、正将、脱将等角色组成和工作形态,以及当下社会的反诈骗生态,还原了现实中被掩盖的灰色地带和网络诈骗对当代人健全心理无孔不入的操控和异化。
影片的线索大致可以分为四条。第一条是以潘生和梁安娜为代表的被诱骗者的故事,通过他们的遭遇来揭示诈骗集团如何恩威并施地诱骗受害者为其工作,以及受害者在诈骗过程中所经历的心理变化和道德困境。第二条是以陆经理和阿才为代表的诈骗集团内部的故事。观众在此可以看到诈骗集团的组织架构、运作模式,以及他们如何勾结背后被遮掩的上层恶势力,又如何在黑色保护伞下实施诈骗。第三条是以阿天为代表的典型的电信诈骗受害者故事。他的视角让观众切身感受到受害者所经历的恐惧、无助和绝望,以及现实中幸福的家庭如何在诈骗中顷刻崩塌。同时,观众也更加深入地了解到诈骗犯的麻木不仁及其诈骗手段的危害和残忍。第四条是以赵东冉为代表的反诈警察追踪的故事,这一线索的展开让观众看到反诈工作的艰辛与挑战,以及追踪诈骗集团过程中的种种困难和挫折,侧面显现诈骗集团产业链的完整和犯罪分子的狡猾。
在影片中,上述四条线索分头展开,又互为伏笔,直到最后一刻线索齐聚,才形成完美的闭环,并且每一条线索中都有相关的细节穿插形成情节的互文,让观众在观看过程中不断调整思维。剧作结构显示出一种开放性。
(二)人物行动的穿插互文
在对电影多条线索不断地埋线和拆线过程中,人物的行动也成为非线性叙事的一环。线索的环环相扣,导致人物的行动不再是单线的执行任务,而是在看似分散的场域中相互交织。影片的主要人物有一心求救的潘生,有相信赚够钱就能离开的天真的梁安娜,有尝到甜头后不肯戒赌也戒不掉赌的阿天,有敏锐正义的反诈宣传者赵警官。他们参与到这场诈骗游戏中的出发点各有不同,或为谋生,或为救人,抑或为内心的贪婪,但也正是这些不同的点使他们之间的行动产生联系。例如,潘生与梁安娜在诈骗集团内部的职务不同,但由于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地方的危险,都有逃离的愿望,所以他们的行动线路在这一点上发生了交集。又如,梁安娜为了早日赚够500 万元才与潘生合作,又因为阿天和她先前的联系,诈骗头目才能顺理成章地安排两人继续对阿天进行诈骗。也正是在行骗过程中,潘生才有机会在聊天记录中做手脚,阿天的女友后来才能通过图片认出梁安娜,这两条线索又成为后来警察破案的重要突破口。可见,人物行动看似在单线叙事中展开,但实为相互交叉,叙事表层之下隐晦地用“牵一发而动全身”来连接剧情,极大地扩张了电影的表现力和故事性。
此外,就国内与境外的行动呈现而言,前者的行动脉络是国内被骗者越赌越输、与警察积极进行反电诈宣传的行动,而后者的镜头画面则是聚焦缅北诈骗集团内部展开的诈骗行动和境外早已被买通的警察不作为的行径,两个空间在镜头的不断闪回中形成对照,两个空间的故事线索得以交互影响。同时,单个镜头中独立空间里的叙事也形成对照:一方面,国内反诈宣传的力度之大仍然无法阻止不甘心的赌徒,而境外本应尖锐对立的罪犯和警察却是蛇鼠一窝,充满反讽意味;另一方面,两个空间中作为正义象征的境内警察和作为邪恶助长者的境外警察对照,走上绝路的赌徒困境和诈骗集团的狂欢场面对照。这些看似夸张却真实地呈现出现实世界中诈骗犯罪事件的残酷与荒诞,也在碎片化行动事件的对照中增强了影片的非线性叙事效果。
《孤注一掷》采取多线性的叙事策略,可以通过每个人不同的视角来撑起整个事件,又能形成叙事内容之间的互动性,还能通过人物视角及时间与空间上的不同构建出层次性,展现了诈骗过程的复杂性和多维度性,由此形成了一种新颖的叙事方式,增强了故事性和观赏性,使该片的风格不同于以教育警示意义为主题的线性叙事电影,具有去中心化的特点。
二、解构单一人物:复杂多元的人性
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电影创作者认识到传统崇高的英雄人物和崇拜理性的精英人物是单一且有局限的,如果二者被当作电影主角的必需元素,会限制电影创作的多重可能。于是,一些导演拍摄以小人物为主的电影来对传统的高精尖人物角色进行反拨,这一做法虽对影片同质化有所突破,但并未脱离二元对立的思维桎梏,仍然会陷入单一类型人物的泥沼。而在《孤注一掷》中,导演以巧妙的构思来展现每个人物复杂多元的人性。在人物的形塑上,他从新的角度来表达对人性的看法,即在真实合理范围内,有意识地展示人物性格的缺陷,这种对人性瑕疵的合理表现打破了主旋律电影对精英主角的完美人格塑造,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逼真,并且直接避免了人物的形象被类型化,更趋向合理化,从而有效化解了人物的二元对立,也更加准确地显现了解构主义的内涵并非完全破坏和消极拆毁,而是建立一种新的平等关系,提升观众的信任度。
(一)解构正面人物的单一形象
《孤注一掷》对精英权威和平民对立的解构体现在三个受害者的形象塑造上。潘生是影片的第一主角,作为行业精英的他精通电子信息技术,但仍被骗进诈骗组织。进入组织后,他虽一心反抗,但也帮助诈骗集团行骗,这是他在备受迫害下的缓兵之策,属于人性瑕疵的合理范围。二是与潘生背景相似的角色阿天,作为名牌大学的学生,他头脑聪明灵活,家境优渥,却也在诈骗分子的布局中一步步落入赌博的深渊,最后陷入道德困境,走上自杀的不归路。这一人物性格中显现出来的贪婪、迟疑、懊悔解构了完美的人性,典型地呈现出人性在金钱诱惑下的异化与扭曲。三是影片女主角梁安娜,导演在这一人物塑造上,充分彰显了人性的多元复杂。在进入犯罪组织前,她是光鲜亮丽的广告模特,本性不坏,但在家庭背景“需要钱”和羡慕闺蜜奢侈生活的虚荣心驱使下,她虽不想、不甘心但又自愿铤而走险,钻狗洞偷渡,成为电诈集团骗财牟利的工具。此外,在她逃离诈骗窝点之时,因为被之前境外蛇鼠一窝的警察重新送回,所以她害怕警察不愿配合,但当她看到病床上成为植物人的阿天,她的良心被唤醒,自愿配合警方并为自己赎罪忏悔。在此,这一形象正是大多数为钱、为生活、为尊严铤而走险的众多普通打工人的影子。
影片中,导演刻意地展现了他们在被骗前后的反差。他们既是自己行业中的翘楚,也是当代社会数以万计的诈骗受害者中的一个,亦是行骗的加害者之一。这不仅说明诈骗集团的无孔不入,更重要的是突出这三个人物作为精英被骗和行骗时的情绪、心理和经历都与普通人无异,不能以简单的善恶是非来评价。他们身上所显现的即是“人有两颗心,一颗是贪心,一颗是不甘心”的人性,这就解构了以往大众认知中高智商精英的正面人物形象。同时,影片并不反精英,也无意于展示受害者有罪的一面,而是通过揭示人性的复杂性来打破两者之间的二元对立。
(二)解构反派人物的单一形象
电影对平民与精英的解构也体现在反派陆经理和打手阿才的形象塑造上。作为诈骗集团内部的管理层,陆经理擅长伪装,看似温和,实则心狠手辣。面对被骗来为诈骗集团工作的人,他自有一套软硬兼施的策略,一方面让阿才严刑惩罚逃跑和不听话的员工,杀鸡儆猴;另一方面,他自己则表现出站在员工立场为其考虑的和蔼老板形象,并辅以每天洗脑式的讲演和喊口号,从而让员工信服自己。面对阿天这样的受骗者,他未表露出半分同情,哪怕害死了人,他也认为“不是自己坏,而是这些人贪心”。但作为父亲,他尽职尽责,请潘生为女儿辅导功课,陪女儿去放风筝,甚至最后自知无处可逃时,也是先把女儿托付给潘生带回国。这些细节的刻画使陆经理的人性层次显示出复杂多元的特点,他对女儿的爱护和犯罪的恶劣行径使观众产生复杂的同情与憎恨交织的心理,使这个角色深入人心,也让人反思人性的阴暗和复杂。
阿才是狠辣的打手,面对逃跑者,他从不心慈手软。相较于陆经理的面容和善,阿才永远是唱“白脸”的角色,但面对梁安娜时,他内心尚存最后一丝温情,最后他制造了梁安娜的假死,并在其护照中悄悄地放了钱来打通海关,让梁安娜得以顺利回国。这两个人物是反派中的精英阶层,纵使作恶多端,但他们身上也有着普罗大众都具备的亲情和爱情,也流露出人性中普遍向善的一面。这样的人物塑造方法不仅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也让善恶的对立统一取代了简单的价值判断。
在电影中,导演将人物形象的塑造还原为人性复杂多元的展示,消解了善恶的二元对立。精英不再是传统主旋律影片中的“高大全”的形象,而是有血有肉、充满个性的有情之人,这样的人物形塑方式拉近了人物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增加了观众的代入感与关注度,也进一步说明人性是复杂的,不能以单纯的“好”或“坏”来简单评判。正如在观众所熟悉的现实社会中,事情不总是非此即彼。
三、解构审美风格:审丑的“奇观”展示
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中,“丑”已经逐步摆脱了被传统美学观念排斥的文化身份,从边缘中解放出来,传统美学风格失去了理性主义的保护,一直被压抑着的审丑不失时机地出现在文化、生活的各个层面。《孤注一掷》体现出鲜明的审丑风格,而这种“丑”的实现是通过“奇观”展示出来的。正如导演申奥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我想要拍的是那种奇观式的电影,现实主义也有奇观。”②《孤注一掷》实现了他的这一追求。周宪将电影中的“奇观”定义为“具有强烈视觉吸引力的影像或画面,或是借助于高科技手段创造出的画面及其视觉效果,并将奇观分为身体、场面、动作等方面”③。
(一)“暴力奇观”的插入
在《孤注一掷》中,“奇观”呈现的不是传统美学那种平和之美,而是直接运用了恐怖、悬疑、暴力等元素来营构奇观画面,有意识地呈现审丑,还原真实而残酷的真相。该片毫不避讳地展现了诈骗团伙施虐残害人身体的情节,例如潘生因为不愿意参与犯罪而被撕耳朵的特写,梁安娜转移写有求救号码的钱被发现后受到的用牙签撬指甲盖的施暴特写,以及犯罪分子将铁钉钉入逃跑者额头等血腥残忍的暴力镜头,将受害者被害的痛苦过程处理成了奇观式的身体体验。身体不再是美的对象,它充满了血腥,成为审丑的对象。此外,电影中也呈现了多处阿天为了赌博不惜用手打破门上的玻璃,用自杀手段威胁自己父母的场景,以及一次次赌输后不受控制地砸东西的暴力画面,再现了现实中赌徒的行为和心理,在身体奇观的基础上促使观众对人性阴暗面进行反思。
在这些极端暴力的画面冲击中,可以发现导演没有一味地迎合观众的审美期待视野,去营造使人不断产生快感的视觉盛宴,而是在被迫害者的遭遇基础上来插入这些暴力血腥的奇观,打破传统审美认知,让观众在审丑的过程中备感沉重,对受害者接受和制造的暴力行为产生悲悯的情绪,由此加深了影片的严肃性和警示意义。
(二)“欲望奇观”的呈现
影片的“奇观”呈现不只是聚焦于人的身体,也围绕着物象和人内心的物欲所引发的行动展开,并在这些行动和场面中再次放大了人性的丑恶与贪婪,解构完美的人性,赋予影片更深刻的内涵。例如“金钱”这一物象,就有多次“奇观”的展现:每当诈骗金额破亿,陆经理为了让钱不发霉,在院落中将钞票一张张铺开晒干的场景和他前一秒杀人、后一秒拜佛的画面;诈骗组织境内外联合,短短10 分钟就洗空800 万元的情节;诈骗集团内部举办庆功会时用筷子夹钱的画面等。这些罕见的奇观带给观众的震惊和刺激,不仅冲击着大众对诈骗组织的认知,让观众感受到了两个世界之间的割裂和反差,也进一步渲染了人在金钱面前丧失理性的疯狂,直击人心的贪婪,不断鞭挞着观众重新审视人自身。在此,导演也达成了影片审丑风格的输出,即通过揭露丑来反叛绝对的人性美。
《孤注一掷》通过“暴力奇观”和“欲望奇观”的呈现来演绎人性之恶与人性之丑,以丑的形态将视角落于现实,颠覆了大众对传统“反诈片”善恶分明的普遍认知,并且电影中的“奇观”没有为了迎合大众审美而削弱画面残酷的冲击,也没有一味地为了猎奇而无限夸大现实。正如导演申奥接受采访时所说:“我们更需要做的是把观众视点聚焦在人性、良知和正义上,而不是用残忍的事件去吸引眼球。犯罪只是整个电影的背景,我们最想讲的还是关于人和人的信任,人性的善良。”④正是这种“现实主义奇观”的原则,才能在“奇观”能指的基础上,让观众体悟到诈骗之害的表层内容后,更深刻地体悟下一层丰富的所指,即重新引发人对人性的反身性和如何对待复杂人性变化的思考。
四、结语
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主张反权威、反中心、反模式化,以此消解二元对立的固有思维方式,建立更平等的关系。《孤注一掷》较为自觉和深入地践行了德里达的反传统解构主义。一是通过设置多条故事线,以人物行动来推进线索的交织,从而不断地消解着传统单一线性叙事文本的中心,使影片的叙事立体而又有层次感。二是致力于借助人物形象的塑造来重现人性的复杂,避免了人物性格的单一化和类型化,解构对人物角色做善恶二元对立的评价。三是电影传达的审丑风格,以暴力“奇观”来展现现实的黑暗沉重,以欲望“奇观”来呈现人性的贪婪,在视觉刺激中引发对人性的思考。
换言之,《孤注一掷》运用德里达解构主义去中心化的思维,在摒弃传统的叙事方式、人物设计、视觉设计后,也在传统“反诈片”警示教育目的导向的基础上更进一步,重新塑造出新的内涵,不局限于单一化的模式设置,把目光放在了人本身,再现了复杂多元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