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爽:森林里丑花绽放
2024-03-31聂阳欣
聂阳欣
图/本刊记者 梁辰
与流量“扯平了”
2021年底,歌曲《漠河舞厅》走红网络,让柳爽和他的乐队从livehouse走上更大的舞台。他参加了综艺节目《我们民谣2022》,与民谣前辈同台,站在聚光灯下。节目组希望他第一次出场时演唱这首自己最出名的代表作,这是让观众快速识别歌手的办法。柳爽拒绝了。
作为尝到流量红利的人,柳爽一度不好意思说“流量是把双刃剑”,尽管他并不适应铺天盖地的关注,也不喜欢那些媚俗的“网络魔改”。“如果让我选,我宁愿选择报纸、磁带和广播的年代,传播需要一个过程,现在的传播是浓缩的。”
最后柳爽选了自己学生时代写的《莫妮卡》作为上节目演唱的第一首歌。他其实更想唱《太原有没有森林》,那首歌见证了他在民谣路上的困顿。如今31岁的柳爽最初没想过做专职音乐人,他按照军人父亲的期望,考上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警察,只在学习和工作之余,写歌、弹唱。大学时,他在人人网上传了自己创作的第一首歌《姥爷》,只是一版90秒的demo,收获了18亿播放量。
2018年,因为工作中遇到波折,柳爽辞职了,他觉得“幸好还有音乐这条路”。那一年他的巡演安排了16站,场场满座.2019年巡演时,他畅想场次可以翻倍,安排32站,但演出情况越来越差,“10月份到太原站,票房不好,演到一半人开始往外走。”柳爽产生一种“被打垮”的丧气感。
在太原,他写下《太原有没有森林》,“我有些累了,走到太原/我不知方向,走到太原。”当初他辞职,父亲并不赞同,“他说就给我三年时间,混不出来,三年后回来当兵。”柳爽心里既失落,又有紧迫感,“我说父亲,哎哟父亲/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要去的那里/会有森林,会有森林。”
柳爽意识到纯民谣的现场演出过于清冷,将流行、摇滚或迪斯科风格融进创作,调侃乐队吉他手陈逸伦的《陳逸伦的解放西》就在这时出现:“为什么你不快乐/为什么你的眼里星星没了/你一定是偷偷恋爱了/才会在台上又把琴弹错了。”
在同一场演出中,他会唱安安静静的《莫妮卡》,又会来一首《陈逸伦的解放西》带动全场的热闹气氛,这样的反差挽救了乐队的票房。
“那时候有一个说法,你听过在民谣歌手的现场蹦迪吗?”柳爽说。
正是在一站又一站的巡演中,《漠河舞厅》逐渐传开,最后因一段现场演出视频迎来了流量的爆发。“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吗?”简单上口的旋律和歌词从短视频平台传到街头商店。
柳爽出名了,名气让父亲接受了他的选择。名气也将他推到更大的舆论场上,被审视被打量。受过争议和排斥后,他反而踏实了,“我吃到流量的红利,我应该付出代价,扯平了。”
2024年,他打算从广西出发,走完一万公里长的219国道,去观察生活,去写歌。
没被偷走的玫瑰
柳爽一直在创作,尽管新作多多少少被《漠河舞厅》遮蔽,他也并不在意。近两年的歌被他分成不同的主题,“Daisy”“Rose”“Somuns”,三个主题组成了专辑《丑花》,2023年上线。
专辑里第一首诞生的歌是《朋霍费尔》。柳爽喜欢战争题材的纪录片,在新华书店找二战的书籍资料时,看到一本讲反对纳粹的神学家朋霍费尔的书,这本书枯燥至极,但书的番外部分是朋霍费尔写给妻子的信,“他被关在监狱里的时候,还在不断地给妻子鼓励,告诉她一切都会好。”柳爽被打动了。
写《朋霍费尔》时,柳爽对战争与和平有了更深入的思考,现代社会充满冲突性的“战争”,他又相继写下了《诗歌无罪》和《沉默的摇篮》,把它们归入象征着和平的“Daisy”。
《草叶如歌》写给一位叫韦不吊的朋友。柳爽遇到韦不吊是在涠洲岛的海边,他皮肤黝黑,一身海腥味,用一艘红色漆皮座垫的快艇拉游客出海,梦想做摄影家。柳爽请他出海,被他拒绝了,“拿去维修了,要一周。”下午,柳爽看见韦不吊拉着美女在海里风驰电掣,“不是拿去维修了吗?”“我有我的难处,理解下。”
韦不吊言辞犀利,会在喝多时拆穿民宿里说大话的旅客,会把以前的涠洲岛叫作家乡,现在的叫作“公共洗手间”。2022年初,韦不吊死了。拉游客出海时,游客举着自拍杆直播,不小心跌入海中,他跳进海里救人,被浪冲开,没能活着上岸。柳爽用韦不吊的故事写“死亡与救赎”——放在相同寓意的主题“Somuns”中,配上古怪甚至错误的和弦,听上去不顺,像韦不吊的人生。
最后一个主题,柳爽留给了“Rose”,他用浪漫去触达更多的观众,《玫瑰窃贼》《洒水车》等歌相对而言是活泼的、热烈的。“我觉得一张专辑里需要有服务于现场的歌,有的歌是在表现自我,有的歌是在音乐上进行突破,还有的歌要带动气氛,演起来让台上台下都开心。”
柳爽无意讨好观众,但也无法不在意观众,他认为音乐是传递情感的,悲伤也好,快乐也好,要去传递。《漠河舞厅》走红后,陈逸伦认为乐队可以有更多朗朗上口、便于传播的“流行歌”,但他发现柳爽很抵触,“他会为现场效果妥协,希望再有像《陈逸伦的解放西》一样的歌,但他不会为网络传播而妥协。”
《玫瑰窃贼》毫无意外成为专辑里最受欢迎的歌,“要么你来拥抱我/要么开枪处决我”,听起来像一首浪漫的情歌,但在演出现场,柳爽为这首歌播放的视频是许多小人物的合集,清洁工、小摊贩、垂暮老人,“它不是写给爱情,更像是写给生活,玫瑰是你对生活寄予的期待或幻想,我们抱着满怀的玫瑰花来到世界上,走着走着散落一地,到最后一朵不剩。”
柳爽喜欢和韦不吊这样的人相处,他觉得韦不吊的玫瑰,一朵都没有被偷走。
写到一半的歌
柳爽习惯在晚上写歌,最好零点以后,开一盏灯,安静地写,写好后用一把吉他弹唱出来,“有汗毛立起来的感觉,我就知道它好。”写《草叶如歌》的时候,柳爽情绪失控,他立刻知道这一定会是自己特别喜欢的歌。
当一个故事凝练成一首歌词,语句的信息量超载,一眼看不穿。《漠河舞厅》完成后,柳爽在个人公众号上以故事主人公张德全老人的口吻给爱人写了封长信,看完信,方知《漠河舞厅》歌词的意味,那是一段被冰雪与大火尘封的爱情往事。
有人问柳爽,《玫瑰窃贼》里那句“那曾在路途中丢的盔/被时间慢慢磨成灰”是不是在强行押韵?柳爽说不是,“我们多数人都在生活的路上丢盔弃甲,然后被风吹散,灰烬都找不到了。”他想起许多发小,已被生活打磨得面目全非。
以往演出少的时候,柳爽会为一首歌写大段的文字描述,忙碌起来后,写文章的时间变少了,只是偶尔发出一些短文或短诗,他更愿意称短诗为“歌词的草稿”,通常是写到一半的歌词,写不下去,也割舍不了,就留在了电脑里。
2020年,柳爽写一首短诗,“你说你/为什么那么懂事/懂那么多不是”,后来这句话出现在“Daisy”主题的《沉默的摇篮》中,“你为何那么懂事/要懂那么多不是/为合群努力迁就/双眼布满了铁锈。”更早的时候,2017年,他写下一句话,“想开洒水车,放着生日快乐歌兜遍整个城市”,后来变成了一首旋律欢快的《洒水车》,歌词的核心意思是,“儿时的游戏厅倒闭了,当年在那儿打电动的表哥也结婚了。”
柳爽重回故乡时,发现到处都盖起了高楼,儿时玩的老地方已经被拆掉了。后来巡演到宁波站,在宁波的表哥来现场看演出,柳爽站在台上一眼认出了他,“全秃了,光头,他年轻的时候长得特别像谢霆锋。”
小时候,柳爽有太多的快乐时光,在他的记忆里,洒水车从校门口经过时,水雾在阳光下会展开一道彩虹,他好不容易磨着爸妈买了辆自行车,追着洒水车使劲地、拼命地蹬,听着仿佛永远循环的《兰花草》。
2023年7月16日,广西南宁,柳爽在MOLI陌里音乐节上演唱。图/视觉中国
人:人物周刊 柳:柳爽
跟时代的步调对上,就是幸运的
人:你觉得音乐对你来说是什么?它为什么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
柳:音乐一开始可能是叛逆的一种方式,想抵抗家里安排的一切,总得做出点叛逆的行为让他们知道。后来我发现,它是我的一个通风口或者是一个排气扇,它会让我的情绪得到宣泄和表达。而且在表达的过程中,我不是一个人,并不孤独。我之前不是一个特别擅长表达的人,通过一首歌去表达,且能寻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让我感到很舒服,然后我开始探索这个方式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人:探索的过程是怎样的?
柳: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在网上发demo,有些demo突然间特别火,那会儿我就一再告诉自己,你不是搞音乐那块料,玩玩就得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干这行,我甚至都觉得自己就是野路子出去的,会被人笑话的,没想过自己敢在台上唱歌。
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是机缘,我不是主动选择音乐这条路的,也是遇到事儿,不然我是不会辞职的,我其实没有那么勇敢。签售的时候有粉丝说,“哥,我也想像你一样,想辞职。”我说,“你再等等吧,你再想想吧。”我没有宣扬过我是一个敢于辞职追梦的代表,要是好好的谁愿意出来?那会儿我连凑一個专场的歌都不够,我经常跟他们开玩笑,我说我第一场在新疆livehouse唱的最后一首歌是《七里香》,全场大合唱,非常热闹。那个时候被迫出来,觉得幸好还有音乐这条路,就硬着头皮上,但是我觉得自己运气好,因为我赶上民谣的末班车了。
人:赶上了大家关注民谣的浪潮。
柳:我觉得时代真的会影响人的命运和发展,在一个时代下做的这个事儿,正好跟它的步调对上,就是幸运的。
人:你觉得自己的歌有什么样的基调吗?有什么风格?
柳:我更愿意相信标签或者风格是在不断探索中慢慢形成的。在新疆有一种地貌叫雅丹地貌,是山常年被风吹所形成的形状和颜色,一座山开始根本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要经过千年的风沙洗礼才形成自己的风格,我觉得人也是这样。我在尝试的过程中,其实内核也慢慢出来了。即便像《洒水车》这样欢快的歌,《草叶如歌》这样压抑的歌,曲风可能还在探索,但歌词已经渐渐形成了我自己的一种表达方式。
人:在新疆长大会塑造你的一些特质吗?
柳:当然会,我非常喜爱我的家乡,我觉得说自己是新疆人这件事太酷了,生活在那里就无比的骄傲,它能够让你感受到广阔的美,以及人的朴实真挚的情感。新疆长大的孩子很少会见到很拧巴的,因为哪都很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