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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拓:先想好故事,再找拍摄场地

2024-03-31孙凌宇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8期
关键词:朴正熙创作

孙凌宇

王拓在工作室。图/本刊记者 梁辰

三根打横、七根打竖的木条,整面朝北的玻璃被切分成二十多个长方形。视线一转,这些木讷的线条映射到几米开外一百寸的巨幕电视上,突然就妖娆起来,变成了弧度不一的曲线,在熄掉的黑屏上微微晃动。

王拓背对着窗户,坐在这两幅景象中间,像是夹在两种时空里。他平和低沉的讲述让人走神,我忍不住一再瞟向制造着神秘漩涡的黑洞。变形的现实往往比现实有趣,这一点在他过往那些安插着古人新事、游魂史诗的影像创作里体现得尤为尽兴。在他的短片视觉语言里,长袍礼帽的书生流露出熟悉的眼神,背心短裤、留着现代发型的人却面如死灰,行动像惆怅的孤鬼。

历史、现实从来不是以时间简单切割的产物,先后在国内外学习生物学、绘画、视觉艺术,放下实验仪器、端起摄影机的王拓,脑海中交织着驳杂的景象。为母复仇的民工张扣扣让他想到百年前五四运动爱国学生郭钦光的死亡,《聊斋志异》可以和针对新墨西哥州祖尼人的田野调查案例放在一起,如戏法般呈现残酷寓言。

年后他刚从老家长春回京,过去几年他在当地接连拍摄了《烟火》 《扭曲词场》 《通古斯》《哭阵门》,前不久凭借这“东北四部曲”成为2023年度希克奖得主。

辽阔的土地对他似乎有着无尽的吸引力,在他按图索骥的过程中不断抛出惊喜。拍东北四部曲期间,他住在月租一千出头的宽敞房子里,没有明确的取景地和分镜头,每天随意闲适地到处看,到处走,去图书馆、档案馆翻材料,时常能发现一些超出过往知识体系的线索。

下一部将在东北拍摄的影片灵感也来自于这样无心插柳的考察。他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发现韩国第三任总统朴正熙曾在长春上学,“他儿时在日据时期的朝鲜长大,他的自我身份认同也几乎就是一个日本人。他以高木正雄的身份到当时还是满洲国的长春(又叫‘新京)陆军军官学校上学,相当于一个人联动了中日朝韩,所以当时我就感觉到这个人物对自己身份的这种不清晰和纠结,好像这本身就是一个隐喻。”

朴正熙去长春是在1940年,正值二战时期;而他遇刺的时间(1979年)同样很关键,在那之后韩国开始军事政变,并开启了民主化运动。王拓希望通过这样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在影片中将这两个时间段的亚洲几大区域串联起来。

“我一直想强调东北不是一个地域概念,对我来说,它更像是一种存在的处境。它好像是一个可以谈论的更大的区域、对象、样本,或者说通道,可以作为我重新想象历史的媒介。”

他致力于完成的,既不是历史作品也不是纪录片,更不是人物传记。“这个人给我很多灵感,当时在东北的时候,我就隐约说,这个作品就叫《三岔口》。一天我边走路边想到朴正熙遇刺那事儿,突然开了脑洞。我片子里好多主人公都是选择自杀,我就想如果朴正熙不是被他杀是自杀呢?”

正史中的朴正熙只是其中一个,他准备找一位会说中日韩三国语言且神似朴正熙的人饰演三种分身,预示着三种命运,另外一个朴正熙也许是自杀的,还有一个朴正熙说不定还一直活着,一直活到现在。

这些奇思并非为了颠覆历史,王拓骨子里有很深的文人气,认为自己的创作其实更像在写小说。他有严谨理性的一面,开始历史题材的创作前会做扎实的梳理和考据,去古董店、旧书店甚至闲鱼上淘二手的老照片、军官证、金元券、出城证,但最终的呈现依然遵循情绪化的发散基调,“研究对我来说仅仅是提供了一些启示,那些成果在作品内部基本不会显现出来。因为我不是一个做历史的人,也不是一个做电影的人,我只是借用历史事件去讨论其他的事。比起历史学家的学术工作,我的作品其实是在史实的基础上,用文学化的形式做一些延伸。重点在于用历史的素材讲现在的故事,这也是我的影像采取非线性时间的原因。因为,在交替进行的过程中,很多东西一直被反复叩问。”

2023年10月29日,阿那亚艺术中心群展“相去几何”现场,王拓的参展作品、围绕中产的短片《 赋格》

王拓,《 扭曲词场》,2019,三频4K影像( 彩色,有声)

治疗师让建筑师把自己想象成一座建筑

王拓絕不是那种对场景、空间分毫必较的导演,这些承载叙事的客观物件固然重要,但更本质的,是“服务要说的事情”。他通常先想好一个人物或是写好一个故事,到了临近拍摄,再去找寻合适的场地。例如《共谋失忆症》里,他虚构了一个满怀愧疚而自杀的书生,其妻因过度思念,不惜将房间布置成鬼魂喜爱的样子,覆铜镜,挂风铃,“虽不能见,仍满足”。那座阴森残败的房子是临近拍摄的那几天才找到的。

以建筑为主体的《痴迷录》中的居民楼同样是刻意寻觅,而非因景生情。他先是有了构思,试图以一个庞大建筑来代替一个人的内心结构。作品的独白暗示了一位建筑师正被心理治疗师催眠的过程,治疗师试图让建筑师把自己想象成一座建筑,通过由建筑外部进入内部,继而探索内部结构。

他跑了很多烂尾楼,仍不满意,觉得不符合那种庞然大物与周遭环境形成巨大反差的构想。后来在建筑师朋友的提点下,瞄准了位于白塔寺旁边的福绥境大楼。这幢50年代的大楼,周围全是胡同平房,高八层,建筑面积2.3万平方米,巅峰时期住了四百多户。

福绥境公社大楼是北京最早的有电梯的民宅,且配备了食堂、幼儿园、小卖部、公共浴室等设施,在当时代表着一种对理想生活的畅想。到了2004年,大楼里的居民陆续被清出,巨型建筑开始陷入萧瑟。如今哪怕白天踏进,都无异于深入鬼楼。这里一度也确实成了恐怖片取景地,行进在黑黢黢的走道长廊,能看到各种来此探险的人在墙上写的诡异文字,和零丁冒出的在大楼被列为文化保护单位后来不及搬走的困顿钉子户的脸。

王拓2017年从美国回来时,全然不知今后会经历这些场景,抑或拍摄这些主题。他当时确知的只是回国后肯定要拍东西,但那些东西并没有清晰的命题。在美国的近五年里,他深感创作中的困境。在他的体会中,汇聚纽约的人似乎很难摆脱各自的來路,就像非洲裔艺术家最好只去处理自然、饥饿等问题,而中国艺术家的主题则被期待限定在文化或政治方面。他抗拒外界猎奇的目光,坚持认为切身的感受才是创作的前提。而这种尴尬的处境也促使他在不同的文化之间产生了新的认识,“慢慢意识到创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在美国的那些年,他围绕中产做了若干创作。“中产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被塑造得很成功,成了一个全球通行的概念。这个形象可能在广告里、在电影里看到,但塑造这个形象的人可能恰恰和中产没有关系。表面上平静的中产生活背后往往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无法摆脱的梦魇、创伤和纠缠。”

2016年,他拍摄了《角色扮演》,在backstage网站上找了一男一女两名演员,唯一的要求就是以往的演出经历要以中产角色为主。最后被选中的两人与标准意义上的中产相距甚远,算是“混得很惨的那种演员”,冲着一天100美金的低廉酬劳从几百份申请中脱颖而出。为了控制预算,拍摄在两天内完成,王拓没有给他们任何脚本,只需要他们想象什么是一个完美的中产阶级。

王拓绘画作品,人物是沈阳满洲飞儿子乐队的一位俄罗斯成员

片子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二人初次见面后的访谈,他们气定神闲地饰演一对中产夫妇,面对有关他们如何相知相爱等一系列提问时,编造了一个又一个谎言。整个过程都是一个即兴的行为,演员未经排练,完成了王拓想要讨论的“中产的概念是如何被塑造出来的”的过程。

第二部分同样没给台词,拍摄场景从租赁的豪华公寓换到了演员各自在皇后区租的破小房间,他们穿着睡前的宽大袍子,跟猫缩在一起,按导演事先要求的,把电影《邮差总按两遍铃》里的故事情节按自己的理解演绎一遍。

一年后,王拓回国,除了可以跳出拍摄主题的限制,成本方面的考量也十分重要。创作面临的困局与拮据似乎是更真切的全球化现象。此前,他会每年从卖画的收入中拿一笔钱,力所能及地帮助身边有需要的文艺工作者,当他们需要录音或者想要灌个黑胶唱片,或是想要出版作品时,帮他们一把,“一万块钱也就够了。”

2024年年初,获得希克奖50万元奖金后,他宣布要将这笔钱分成50份,同样作为创作资金给到有需要的人。他解释绝不是像设立奖项一样,如权力机构高高在上,也不会基于对艺术水准的判断,或是根据项目申请的具体内容来做取舍,一切都建立在对彼此的了解和信任上,更接近一种惺惺相惜。

他认为此举是一种回报,他在油画里描绘的,也正是这群天南海北结识的艺术家、音乐人、记者和诗人,在这群人身上,他时常感受到一种直观的力量。“整个中国最缺乏的一种创作就是有反思性和有批判性的,我最想支持的是商业驱动之外,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满足生活细节美学上的东西,当然这种东西也有意义,但是我觉得现在缺少的恰恰是逆流而上、面对一些话题的勇气。”

王拓

1984年生于长春。东北师范大学生物专业毕业后,在清华大学和波士顿大学完成绘画专业研究生课程。创作横跨影像、行为与绘画等媒介,其中史实、文化档案、小说及神话相互交织,形成虚构叙事,模糊时间与空间、真实与想象的边界。2024年1月4日获M+“希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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