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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遗症(小说)

2024-03-29桂琼丽

南方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养父养母艾叶

桂琼丽

笔名昨夜冷月,现居桂林。曾在《广西文学》《朔方》《南方文学》《红豆》《牡丹》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现为桂林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老爷子过世这天,艾叶没有通知自己的亲朋好友,她直接让殡仪馆的人将遗体从医院拉走,决定第二天就火化。

按南城的规矩,这是大不孝的做法。老爷子活了九十三岁,按理是喜丧,别说大操大办,遗体在家放三天,正常守灵、请客、发丧的流程是要走的。但艾叶不想折腾了,一则,老爷子生前不止一次说过,他走后不搞仪式,她这也算是尊重他本人的遗愿;再则,这一年里,她已经相继送走亲生父亲和婆婆,对哭灵守灵这套规矩已深感厌倦和恐惧。

老爷子去世前,在医院躺了近一个月,神志不清。艾叶除了周末会替换一下保姆盛姨,平时只是例行公事般去探望一次,送送饭。饭是送给盛姨的,老爷子已经无法自主进食了,靠鼻饲和营养液维持生命。

医生说,老爷子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年龄,治不治,意义已不大。住到一个星期时,艾叶准备让医生拔管,老人到这一步,何必让他活得跟萎了枝叶的植物一样,靠浇水施肥强行存续?可是盛姨拦着。她不看艾叶的眼睛,低头抹着泪说:“不要你照顾,我来护理他,能吊多久是多久。”

艾叶沉下脸来说:“他是我伯,我说了算。”

盛姨扭过头,看病床上的老爷子,后者没有任何反应,半睁着眼看向虚无。盛姨语气坚决:“他是我老伴,我也有拿主意的权利!”

艾叶头顶仿佛炸开了一朵焦黄的烟花,幻化出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头靠头拍结婚照时的情景,觉得实在荒唐。她尖着嗓门喊:“你什么时候成他老伴了?你别以为你照顾了他七八年,你别以为你跟他睡一张床,你就是他老伴,他老伴是我过世十余年的妈!”

“我们领证了。”盛姨终于回过头来,淡定地望着艾叶说。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都四五年了。你养父和我不想让你知道,那是我们长辈之间的事。不信,明天我回家拿结婚证给你看。”

艾叶终于找到盛姨这几年在她面前一副继母派头的缘由了。前些年,盛姨还是以老爷子保姆的身份待她,表面上唯唯诺诺的,这几年,她突然换了副面孔,她每次回去探望老爷子,她都像长辈一样端着拿着,艾叶还以为她只是和老爷子关系暧昧—— 一次中午临时回去,她亲眼撞见她从老爷子的床上着急忙慌地下来。当时她心里还有点鄙视她:一把年纪了,清清楚楚干活拿钱得了,怎么还勾引起雇主来了?她以为他们只是“床伴”,哪想到已经升级成老伴了。

此刻,盛姨加重了“养父”这个词的语气,艾叶知道她意在提醒她,她只是老爷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她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艾叶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太,算计一个九十来岁老头子的退休金……你也不怕被人嚼舌根!”

“什么叫算计?我们是你情我愿!”盛姨的脸抽搐着,头上烫成羊毛卷的灰白发也跟着抖起来。

“好,既然你们领了证,你是不是应该心疼一下他?老爷子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这样吊着他,不是让他活受罪吗?我知道你的想法,他活一个月你能就拿他一个月近万元的退休金……这些年来,他的退休金我从不过问,你明里暗里也捞了不少,也该放手了!”

“我对老骆是有感情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想早点摆脱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盛姨终于号啕起来。艾叶望了一眼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的老爷子,他睡着了似的事不关己,任由两个女人为他的去留问题争吵哭闹。

艾叶被老太太说得有些词穷了,她想,好吧,你既然那么有情有义,那我也没必要让别人戳脊梁骨,反正老爷子是离休老干部,医药费国家报销,照料病人的是你,我有什么耗不起的呢?

别说身有重疾,就是健康状态,老爷子在生活中也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哪怕天上下刀子,他照样能淡定地把着酒杯吃花生米。就因着他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多年來,艾叶心里总有点怵他。

艾叶当年随着养母嫁过来时,老爷子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据说老婆几年前跟人跑了,两人一直没有孩子。第一次见到这个穿着灰蓝色中山装、满脸胡楂的男人时,艾叶就被他定了规矩:“小姑娘叫我伯就行了,不用叫爸,听着别扭。”他脸上浮上一丝强挤出来的笑容,连小小的艾叶都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她这个拖油瓶。

养母一愣,把躲在她身后的艾叶扯到她面前来,摸摸她毛卷卷的“小狮子头”,用故作轻快的语气说:“叫伯。”

艾叶便怯生生地叫了。她记得当时他只是用下巴对着她点了点,算是答应了。

但伯应该是喜欢他这个新妻的,当晚,酒足饭饱后,他等不及妻子帮艾叶洗漱,便搂着她走向里间。养母一边随着他往里走一边红着脸回头示意艾叶:“叶子听话,自己洗把脸,去旁边那间房睡觉。那是你的房。”

那晚是艾叶第一次独自睡觉,她是哭着睡着的。她认为那个让她叫“伯”的男人,抢了她的妈妈。

她跟养父一直有种疏离感,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多年,她还是觉得他只是供她娘俩吃喝的叔伯邻居——不,她小时,叔伯邻居偶尔还拿糖逗逗她呢,有些还会伸出大手摸摸她卷得离谱的头发,来一句“这么小个人就让你妈把头发电成这样”的感叹。“不是电的,是天生的。”艾叶总要纠正对方。尽管艾叶不喜欢别人摸她的头发,但还是有受关注的喜悦感。伯就从没亲近过她,纵使在一个桌子吃饭,他也坐得离她远远的,仿佛挨近了她会影响胃口。

年少时,艾叶一直没搞明白,长得娇小俏丽的养母为什么要嫁给这个人,他比养母大了十来岁,还不会疼人。有一次养母感冒发烧,没气力做晚饭,艾叶那时上小学二年级,放学回家,被养母指派着去药店买了退烧药,然后乖乖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养父下班回来,见家里冷锅冷灶的,什么都没说,转头出去买了一小袋花生米、一个切好的卤猪耳,然后把她赶去她自己房里写作业,他惬意地坐在餐桌旁喝起来。喝完后,他说要出去下棋,甩手甩脚地走了。最后还是艾叶学着养母的样子煮了饭,就着他吃剩的猪耳朵,跟养母把这一餐对付过去。就这样一个只管自己吃饱喝足的男人,有哪点好呢?艾叶读初中时,某次又说到了这个问题,养母终于苦笑着说:“因为你伯是城里人啊,拿高工资,看病住院都是国家管。最重要的是,他能让你入城市户口,供你读书。妈没什么文化,找不到好的工作,又生不出小孩,能找到这样的人接纳我们,已经算命好了。”艾叶便不作声了。她觉得自己拖累了养母。

养母不止一次地跟艾叶坦白过,艾叶是她捡来的孩子。“那天突然下大雨,我从田间回来,淋得一身湿,走到家门口,就看到了你。那时你还不足三个月,被一件灰白色大棉衣包着,头发被飘进屋檐下的雨水打湿了,但你不哭不闹,小嘴一吮一吸的,正舔着头发上滑下来的雨水。”养母描述捡到她那天的情景时,脸上浮现梦幻般的笑,像捡到一笔横财。

艾叶五岁时,那个总喜欢抱着她举高高的养父得急病去世。一年后,养母经人介绍,带着她嫁给了现在这个让她叫“伯”的养父。养母对养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供艾叶读书,只要她肯读、能读,就供到大学毕业。

“叶子啊,读书是你最好的出路。有了知识,有了文凭,将来你才有选择的余地,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获得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像妈妈这样,靠嫁男人改变命运。”多年后艾叶才知道,没读几年书的养母说出来的话,是金玉良言。

养父别的方面不怎么样,但不食言,在她要钱读书买书这件事上,他从没皱过眉头。艾叶挺惭愧的,觉得很对不起养父养母,读初中时鬼迷心窍,跟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早恋,影响了成绩,最终没考上可以包分配的中专,也没考上通往大学的高中,最后只读了个职高,还是特别没有技术含量的文秘专业。她常常有种让养母白白牺牲了的愧疚感。

老爷子火化那天,只有艾叶夫妇、盛姨和她的外甥女送他。才过一天,盛姨看起来老了不少。在殡仪馆,她一直在呜呜地哭,走路都费劲的样子,全程都由她的外甥女搀扶着,嘴里时不时蹦出一句“老骆啊,你走了我怎么办”。艾叶知道她是真伤心,不是装的。她想起盛姨给她看的结婚证,证上贴着红底的结婚照,老爷子和她穿着绛红色的情侣唐装,两颗落满人间白霜的头侧挨在一起,盛姨笑眯眯的,一副得偿所愿的满足感。是啊,一个年届七十的老太太,一个月少了老爷子近万元的退休金,确实是个很大的损失,换谁都要心痛的,艾叶想。

在排队等着行告别仪式时,艾叶退到围墙边,无聊地打量对面一间间灵堂和穿梭在灵堂间的人。这两年,很多行业都萧条下来了,唯有医院和殡仪馆依旧人满为患。众生平等,艾叶想,无论活得风光还是凄凉,最后大家殊途同归,都要落到这两个地方。十二月的天,清清冷冷,空气中飘浮着香烛和烧纸钱的混合味道,吸一口进去,心都会凝固几秒。火葬场的松柏和桂花树都是灰绿色的,想必是承载了人间太多的哀愁,长得垂头丧气。每个灵堂都有哭声传出来,艾叶也想应应景哭一哭的,可是她就是哭不出来。

领了骨灰,仪式才算正式结束。回到老爷子的住处,已是中午。看到高挂在墙上的他和养母的黑白遗照时,艾叶的泪腺才被迟来的痛触动。

默默掉了一阵泪,她知道该说的话该做的事,要摆在明面上了。艾叶的丈夫老石借口所里有事,先行撤了。也好,他在,鉴于他公安人员的身份,容易让人误认为她在狐假虎威,她反而不好尽情发挥。

等盛姨和她的外甥女在客厅坐定,艾叶给自己和她们各倒了一杯水,也坐下来。话早就在这两天里想好了,此时舌头和牙齿都不用打商量:“盛姨,很感激你这些年来照顾我伯,我知道,我伯也没有亏待你。这样吧,你在这个家住到我伯过完‘七七再搬走吧,我妈在时,这房子就过户给我了,我伯想必跟你说过。”看到盛姨坐不住了,想站起来说点什么,她把手往下压压,示意她坐好等她说完,“另外,我伯在没病之前跟我说过,他卡里有十几万,国家接下来会发一笔抚恤金及丧葬费,估计也是不少的数目。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老爷子同意你们打结婚证的,但既然已经办了,我肯定认。过两天我们就拿着火化证去相关部门把手续办了,钱到位后,你我各一半。”

“你伯说过,我可以在这房子住到死。”盛姨急切站起来。

“他没跟我说过。我是这房子的主人,得我同意才行,对不对?”

“我是他的老伴,我有权利在他生前住的地方养老。再说你又不是没有房子住,何必跟我这快入土的人争?”

“盛姨,道德绑架就不好了。房子是我妈留给我的,我让你住是人情,不让你住是本分。以前的事我都不想再计较,未来,我想这房里只有我伯和我妈在,不想有外人。”反正都撕破脸了,艾叶不想再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盛姨指着艾叶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我是老骆的合法妻子,我有优先继承权,他名下所有的钱都该归我。你呢,只是他的养女,看在你妈分上,这么多年,他把你养大、供你读书吃饭,唯一的房子也过户给了你,已经够够的了!”

“是的呢,我们咨询过律师,我姨是第一继承人,你排在后面。这些年,都是我姨在照顾你伯,你只尽了个探望义务,这钱,理应给我姨养老。”盛姨的外甥女朗声开了口。艾叶这才好好打量她。她看起来四十出头,头发梳得溜光,盘在头顶,穿了一身黑,但却围了条布满红玫瑰的白底围巾,看起来肃穆中透着一股子喜庆。

艾叶翻了个白眼说:“我要纠正你的是,在我妈走后、盛姨没来之前的四五年里,一直都是我在照顾我伯,盛姨来了之后,大事小事,她忙不过来时,也都是我在操心。什么叫我只尽了个探望义务?”

外甥女尴尬地笑:“一日三餐,陪在他身边的是不是只有我姨,他病了痛了,照料在侧的是不是也只有我姨?”

“不然呢,我们为什么要花那么高的价钱找她?”

“不是你们,是你伯出的钱,你一分没出。”她倒口齿伶俐得很。

艾叶都快被气乐了,她想,这一老一中两个女人真是胡搅蛮缠。“你们要这样说,那就没必要谈了,法庭上见吧,过完年我就退休了,有的是时间跟你们耗!”

说完,艾叶站起来,她再看了一眼墙上的笑意盈盈的养母,养母定格的眼神正对着她,仿佛也正在另一个世界回看她。

艾叶回想了一下,养母虽没什么文化,但在为人处世方面,经常让她自愧不如。

比如,一般收养孩子的人,很怕孩子在养大后被亲生父母认走,害自己竹籃打水一场空,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甚至隐姓埋名,至死不向孩子吐露实情。养母却反其道而行之。

艾叶记得自己亲生母亲找上门来,是她读初二的下学期。那一阵子,艾叶上下学时总觉得有人跟踪她。起初,她以为是初三那个给她写情书的学长,有一次放学,她留心着,等身后那人离得近了些,猛一回头,才看到一张惊慌失措的中年女人的脸。女人顶着一头被狂风刮过似的短卷发,皮肤糙黑,穿一件洗得蓝不蓝灰不灰的外衣,黑色的尼龙裤底下,是一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她还特滑稽地斜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大书包。

看艾叶瞪着她,她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一会儿拽拽衣角,一会儿摸摸头发。艾叶胆子大起来,问:“你是哪个?跟着我做什么?”

女人嗫嚅着,舔了舔干焦的嘴巴,终于说了:“我是你妈。”是乡下老家的口音。

艾叶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差点脱口而出:“我还是你妈呢!”想了想,她明白了。艾叶曾悄悄想过,自己亲生的妈是什么样子,她会不会某天来找她,如果来找,她要不要认她诸如此类的问题。现在,她真的出现在眼前了,她倒不知道怎么办了。她只是“哦”了一声,便掉头继续往前走。

走到家门口了,那个妈还跟着。艾叶急了,一头冲进家门,扯了扯正在淘米做饭的养母的衣襟,指了指屋外,悄悄地说:“那个女人……来了!”养母不明所以,把放好水的高压饭锅放在煤炉上烧着,一边擦手一边走出门外。

女人正在门外徘徊,想进屋又不敢进的样子。养母问:“请问你找谁?”

女人局促地答:“我找你,祝兰绪吧?”

“是我。你是?”

“我叫奉春花……当初把孩子放你门口的人家。”女人撩起衣襟捂住脸哭起来。

养母愣了一会儿,缓过来后,她把自称奉春花的女人让进屋来。两个妈妈面对面坐了下来。奉春花将斜背的帆布包放下来,打开,里面是满满一袋柑橘。艾叶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场面,她退回自己的房里假装作写作业,一边支起耳朵听屋外的声音。

养母说:“她原来叫王艾叶,现在叫骆艾叶。读初二了,学习不错,也听话,是个好孩子。”

奉春花已经平静下来,说:“我知道我不该来,但我没忍住。当年,我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了,他爸想要个儿子,我没得办法……他回来后,我问他给哪家了,他说给猴岩村八队的王家了,男人叫王亮,女人叫祝兰绪。他有个远亲在你们村,知道你家没生养,应该会好好待她。”

听到她说的这些细节,艾叶咬紧了圆珠笔帽。

奉春花接着说了许多,说艾叶母女还在猴岩村时,她就偷偷去看了几回。后来,她打听到艾叶养母嫁到市里哪一片区,上来找过两次,没找到。有一年清明节,她听说艾叶母女回来给王亮扫墓,便偷偷跟着,一直跟到市里,跟到她们住的小区。“我没有要认回孩子的想法,我只是想看看她长成什么样了,过得好不好。今年,我家种了几年的柑橘挂果了,我想送点过来给你们尝尝。”

养母说:“你也不容易啊!以后,大大方方地来看。只要艾叶不反对,她就有两个妈。”说完,她喊艾叶出来,又说:“叶子,来认认你亲妈。”

奉春花就“哇”的一声哭起来,“扑通”跪在养母面前,养母扶她不起,也跟着她跪,她安慰奉春花说:“我们都是当娘的,只要艾叶好,我们都无所谓,对吧?以后我们就认为姐妹,两家走动,在艾叶这里,没有亲疏之别。”

那天,亲妈奉春花心满意足地走后,艾叶有点委屈地悄悄问养母:“妈,你为什么允许那个妈妈和我相认,不怕我被那个妈妈抢走吗?还是,你不想要我留在你身边了?”养母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笑着说:“我很感激她把你送给了我,将心比心,我相信她也很感激我把你养大。该在我这里的心,别人抢不走,别人能轻易抢走的,我强留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自己说,你会离开我吗?”

“当然不会!”艾叶搂着养母的肩膀撒娇,心里松了口气。她想,自己这一辈子永远不会背叛养母祝兰绪。

有两个家,有两份母爱,艾叶短暂地兴奋了一段时间,后来就陷入了迷茫。亲生父母的家,她只在逢年过节过去,那个家只有三间平房,父母、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已经把家里塞得满满当当,她每次去,都有种见缝插针的窘迫感;自己这个家呢,原本养父就对自己不亲,见她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在他眼里,她更像一个随时会卷起细软出逃的白眼狼。养母虽说跟从前一样疼爱她,但她总要顾着点养父的脸色,这就让她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凄惶感。两个家,但哪个又都不完全是自己的家。艾叶的整个青春期都在这样一种无归属感中度过。

十九岁时,艾叶参加了工作,在一个四星级国有酒店当前台接待员。终于有了自己亲手挣来的生活费,终于不用伸手问养父母要钱,这种自给自足的感觉让艾叶很舒坦。艾叶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两年后,被提升为大堂经理。

因为是全国闻名的旅游城市,酒店里住的大都是些港澳台商务人士以及外国游客。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这个城市的漂亮姑娘总以嫁港澳台人士为荣,酒店里就有两个长得漂亮的领班远嫁過去,据说从此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艾叶刚来工作不久,就有年长些的同事打趣她:“艾叶,你长得这么好看,不出几个月,你就会被某个有钱人带走的。”

艾叶不以为然,她还年轻,还没想过嫁人的事,将来要嫁,也是要嫁在本地的,好照顾养母和亲妈。

以前在高高的总台后面窝着,艾叶倒没太引人注目,升职后,穿着合体的裙装工作服往大堂一站,粉脸细腰长腿的优势就显出来了,再加上她那一头自来卷的洋气十足的长发,仿佛中国版的芭比女郎,追着想摘花的住客隔三差五就来一个。艾叶一律微笑婉拒,谎称自己已有男朋友,过一年半载就要结婚了呢。看她不像在装矜持,那些蜂啊蝶啊只得饮恨离开。

艾叶到底年轻,她不是不想谈恋爱,只是符合标准的人还没出现。这些追求她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有油头粉面的,有大腹便便的,有装腔作势的,有油腻圆滑的。他们的共同点是,看起来有钱,闻起来腥臊。艾叶像所有的青春少女一样,对未来的爱人是有设定的:首先要帅,看起来像阳光一样温暖像月亮一样明净;其次要魁梧,让她有安全感;最后要实诚,对她死心踏地。有不有钱,无所谓。

要是追她的那个人看起来不但具备她所需的条件,还有钱呢?艾叶当然要陷进去了。这个人是一家港资企业驻本地办事处的经理,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年当中,有一大半时间要在这座城市工作。据他自己说,他第一次带客户到这家四星级酒店住宿时,就喜欢上了艾叶。“你是个像丁香花一般的姑娘,一颦一笑,结着愁怨,携着暗香。”他说。夸她的人多了,但夸得这么诗意的,他还是头一个,艾叶喝多了酒般,有点上头。

港资经理以酒店为驻点,下了半年真功夫才让艾叶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又过了差不多半年,他说,艾叶,跟我住一起吧,反正将来我是要娶你的。

“我可不想去香港,你要娶我,我们就得在这里安家。”艾叶表明自己的态度。

“当然,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陪你的家人。”

“要我跟你住在一起,我们现在就得领证。”

港资经理看起来有点为难,但说得诚意满满:“现在可能不行,我的事业正风生水起,得再过几年。我打算给你买一套房,我们先试婚一段时间,让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为以后结婚做准备。”

艾叶有点心动。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向往。她跟他说过,她有两个家,但没有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

她回家把跟港资经理的事说给养母听。养母说:“你对他在香港那边的情况有过了解吗?他都这个年纪了,还不着急结婚,肯定有隐情。叶子啊,不要被爱情蒙蔽了头脑。”

艾叶沉默了,养母分析得对。关于对方是否结婚,她早就问过,他从不正面回答,他说:“你看我像个有家的人吗?我一年中一大半时间待在这里。”

“如果你很想要一套房子,我们也可以给你。我这些年出摊卖早点,多少存了些钱,再加上你伯的积蓄,卖掉这套老旧小,在好点的地段换套大房是没问题的。到时我会想办法让你伯同意,把房子过户给你。我们只有你,不给你给谁呢?相信妈妈,我不会害你。”养母拉着艾叶的手掉着泪说,好像她只要收下那个港资经理的房,她就会失去艾叶。

艾叶又把这事告诉亲妈,想听听她的意见,亲妈说:“我不懂什么爱不爱,只要你养母觉得那人不妥,你就得三思,她比一般女人看得透,看得远,听她的不会错。”

艾叶考虑了两天,跟港资经理摊牌,说家人要看到他们的结婚证,才能允许他们同居。对方无奈,只得说,他只能给她房和钱,婚姻目前真给不了,他还没离婚。

尽管已有预感,艾叶仍觉五雷轰顶。痛哭一场后,她没再给对方机会,断然分了手。

养母说到做到,四年后,赶在艾叶跟现在的丈夫结婚前,她说服养父把刚到手一年多的新房子过在了艾叶的名下。“当然,你伯是有条件的,他找人写了协议。”办过户手续的前一天,养母打电话把艾叶叫回家,和养父一起,递给她两份协议。“你有负责我们晚年生活的义务,我们有在这套房子居住到死的权利。”年近七十的养父说完,把签字笔交给艾叶,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仿佛他不是在赠送房子,而是在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艾叶手上。

第二天就是老爷子的“七七”了,四十九天过去,对逝者的缅怀也该告一段落了。艾叶在头天晚上给盛姨打电话,准备次日回去一趟,给老爷子烧炷香,顺带催她尽快搬出去。电话没人接听。

老爷子的抚恤金半个多月前已经申领到盛姨的账户上,加上他留下的存款,是笔让人眼红的数目。可是盛姨就是不愿平分这笔钱,钱在她账户上,她不愿分,艾叶也不能强抢。真是越想越气,之前跟老太太说要走法律程序,只是威胁一下她,如果她能识趣,愿意和平解决,她对她还有点沾亲带故的情分在,现在她这般不知好歹,那就真的只能上法庭了。

当天,艾叶就请律师朋友写了起诉状,朋友说,她的要求是合理的,胜算机会大。但若老太太无赖到底,强制执行起来倒是个麻烦,毕竟老太太年岁大了。艾叶说,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不能让她轻易得逞。法院立了案,前两天,律师朋友说,传票已送达盛姨手中。

现在,盛姨不接电话,估计是要“顽抗”到底了。

艾叶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头痛欲裂。唉,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上火,只要一晚睡不好,各种不舒服就找上门来。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自己就五十岁了,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退休了。她还在原来的四星级酒店工作,只是酒店早就由公转私,她也在结婚后从前厅部调至财务部。除去幼时的颠沛,这半生,她过得简单平顺,想不到临老了,倒要跟人打官司。艾叶一边开车一边叹息,自己做得再好,老爷子到底还是没有将她视为己出啊,快九十岁时还要结婚,又不事先拟好遗嘱,留下这么大个后遗症来折磨她。

其实,这个麻烦也是她自己惹上的,艾叶想到盛姨的无赖嘴脸,真想穿越回七八年前,给那时的自己两耳光。养母过世时,养父八十多岁了,全身零件没啥大毛病。为了照顾养父的日常生活,也因为女儿就读的小学离这边更近些,他们一家三口都搬到了养父这边居住。后来,女兒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学,那个中学离自己的家近,为了女儿读书方便,他们只得搬回去。搬走之前,她帮老爷子请了个保姆,就是盛姨。

盛姨是艾叶的一个老同事介绍来的,说是他乡下的远亲,一年前丧子,儿媳妇带着唯一的孙子嫁人了,留下六十岁的她孤身一人。艾叶觉得这盛姨挺可怜的,晚年无靠,给她一份工作,也是个善事。盛姨当年虽是一脸凄苦,但整体看起来比同龄人利落,会察言观色,处事周到,一起吃了顿饭的工夫,艾叶就定下了她。

到了老爷子的住处,家里没人。这盛姨搞什么鬼?艾叶再次拨打盛姨的电话,响了很久后,终于有人接了。

是盛姨的外甥女,她说盛姨昨夜中风了,在市人民医院。

“她前些日子还精神抖擞地跟我斗法,怎么就中风了,不会是装病吧?”艾叶有点不相信。

“唉,不信你来看看嘛!实话跟你说吧,她这病是被你吓出来的。”外甥女说。

艾叶提高了声量:“你们也太可恶了,赖钱赖房,现在又赖上我了是吧?”

“你别生气了,过来一趟吧,我慢慢跟你说。”那边倒是心平气和。

在人民医院的心血管外科病房里,艾叶见到了口眼歪斜的盛姨。盛姨已清醒过来,但还不能说话,见到艾叶,她“呜呜”地想说什么,但除了不可自控地流口水,她什么都做不了。半个多月不见,她看起来又衰老不少,脸上的皮肤灰败,嘴唇呈乌紫色,与之前那个利落厉害的老太太形同两人。艾叶心想,何必呢,都这把年纪了,非把自己争成这样。但她只是看着她,什么都没说。说什么呢,万一没控制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把老太太直接气走了,自己怕是要被讹死。

守在盛姨床头的外甥女起来让座,艾叶固执地站着,扭过头不再看盛姨,那张脸因为扭曲着,看起来很丑陋,但那丑上面流淌出来的衰弱气息,又让人心生不忍。外甥女见状不再推让,仿佛猜透了艾叶的想法,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没有訛你的意思,我姨真的是被你吓出的这毛病,幸好这两天我住她那里陪着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自从你伯住院开始到现在,她这两三个月来吃不好睡不香,神经一直绷着。前两天接到法院的传票,她的精神就高度紧张,她知道斗不过你们,你家男人是搞公安的,有人脉……昨晚你电话一来,她浑身哆嗦啊,不敢接,好像那是阎王老子的催命电话,睡到半夜,就发病了。”

艾叶觉得好笑,说:“我家男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我有什么势好仗的?我只想拿我该得的那份而已。人若不做亏心事,慌什么呢?”

盛姨又呜呜起来。艾叶只得打住,算了,不多说了,刺激一个病人,到底有失厚道。

“我姨想多拿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外甥女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随即换成忧虑,她接着说,“她独子多年前去世,这个你知道的。她无依无靠,你伯病后,她知道你迟早会把房子收回去,就更加焦虑。她一直跟她孙子有联系,就把这事跟她孙子说了,意思是希望将来他能给她养老送终,她存下的积蓄会留给他。但她孙子受他母亲教唆,让她拿钱把乡下的房子翻新,他谈了个女朋友,准备结婚,让我姨给买个车……她这把年纪了,也没别的挣钱渠道,只能指望你伯留下的这些钱。”

“能拿一半也不少了,加上她自己的积蓄,去养老院,有生之年也足够花销,何必一定要孙子养老?再说了,就算钱全部给了孙子,她以后就一定有保障吗?”

“叶落归根是老一辈人很看重的事,何况她就这么个孙子。我姨这样想,我也理解。我倒是想养她,只是,我条件不行,又要顾虑婆家这边,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艾叶在心里叹了口气,扭回头看盛姨,后者的眼泪正源源不断地沿着两侧太阳穴往下滑,枕上的白发已被濡湿,仿佛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眼是两汪地下水泛滥的深井。艾叶想起养母临终前,她握着她的手,也是这样泪水不绝。明知养母的泪水和盛姨的泪水意义大不相同,艾叶还是胸口一痛,她忙掉头,深吸一口气,转口问盛姨现在的情况。

“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用了溶栓的药,目前情况稳定,治好后不会有多大的后遗症,但肯定不如以前。还有,她再不能受刺激了。”外甥女把“她再不能受刺激”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艾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张张嘴想解释,但还是咽了回去。盛姨不会瘫痪就好,不然,自己后半辈子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艾叶心里很乱。病房真是个神奇的所在,不管你有病没病,一进到这地方,心情就会变得沉重,仿佛它是个真空的透明罩子,把人罩在里面,让人透不过气来。“你好好养病吧,我改天有空再来看你。”艾叶想静一静,匆忙离开病房。

还有几天过年了,街上过年的气氛不浓,灯笼还没挂上树梢,彩带和横幅也没拉上商家的门脸。现在的一些舶来节倒是被城里人过得热气腾腾,传统节日却像是被嫌弃的老祖母,认还是要认的,但多少有了敷衍的况味。盛姨这个年,看样子是要在医院度过了。艾叶有点自责地想,盛姨的生命,因这场病,因着她的不甘,也跟街上的年味一样,变淡变薄,这多少让人觉得遗憾。

过完年,自己也要退休了,也要老了,最终老得会像养母和盛姨这样,像天底下所有的老太太一样,患得患失,因着身体的衰弱,想要抓紧身边一切可以依仗的。不,不用等以后,她现在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想到这段日子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艾叶内心惊了一惊。她扪心自问,把盛姨尽快从那套房子赶走,自己真的就会开心快乐吗?那套房子如今没了自己的亲人,于她而言就像一个人没了灵魂,只是一具冰冷的空壳,于盛姨就不一样了,那是她晚年的归宿和保障。房子的所有权终归还是自己的,自己何至于这么咄咄逼人?

想到这点,艾叶脚步慢下来。先让律师撤诉吧,她盘算,然后置办点年货,给女儿和丈夫添两件新衣,管它过年的气氛是浓是淡,每个人总有自己的活法。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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