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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为何仍值得阅读

2024-03-28杨吉

书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幻象

杨吉

丹尼尔·布尔斯廷(Daniel J. Boorstin)因两个主要身份而为人所知,一个是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馆长,另一个则是历史领域的畅销作家,他的“美国人三部曲”(《殖民地历程》《建国的历程》《民主的历程》)和“世界历史三部曲”(《发现者》《创造者》《探索者》)两个系列让其在全世界的读者中享有盛名。布尔斯廷的作品通常蕴含着众多卓识,对于那些人们司空见惯或符合日常生活经验的事物,他总能出人意料地给出一些新视角、新论断。例如,他在“美国人三部曲”中就提出,美国人对抽象哲学不太热衷,他们中的大多数成了典型的实用主义者,而非深刻的理论家。就此而言,布尔斯廷的论点与理查德·霍夫斯塔特在《美国的反智传统》中表达的看法实为异曲同工。

不过,布尔斯廷最无畏、最具有反叛精神的成果,却并非在历史领域,而是对当代美国社会有关自我蒙蔽、自我欺骗、自我催眠现象所作的鞭辟入里地分析。一九六一年,他出版了《幻象》一书,以一种离经叛道的姿态进入了文化评论界。在这本书中,布尔斯廷旨在揭示美国社会中,媒体的发达、科技的进步和财富的膨胀,是如何一步步人为营造了与现实脱节的繁荣景象的。他不否认美国有着多彩、充满活力的一面,但同时他火力十足地在批判那些为了迎合公众过度期望(或“欲望”)所被虚构出来的种种幻象,这里面自然包含了英雄、新贵、明星、名流,以及那些让人感动、向往、追随、崇拜的事与物。按照他的说法,“制造这些充斥我们体验的幻觉,成了美国的生意,而且是美国最有诚意、最不可或缺、最受崇敬的生意。我指的不仅仅是广告、公关和政治说辞,还有那些意图告知、安慰、完善、教育、提升我们的一切活动……”

从立场到语气到措辞,布尔斯廷对美国社会毫不留情,以笔为刀,作出了手术一般的精准解剖。可以想见,这样的作品问世难免会引发争议,当时正值布尔斯廷在别国讲学,《时代》周刊发出言辞刻薄的评论—“作者赶着在这部诋毁美国的作品出版前逃到国外。”

对布尔斯廷来讲,《幻象》并非他最器重的著作,就涉及的议题和领域也是他偶尔的尝试,像是闲来有感而发、一时兴起所作。但正是这本图书,在预期之外成就了两方面的影响力。一个是它在布尔斯廷众多著述中,独辟蹊径地开启了大众文化、消费社会的批评潮流,被普遍认为是其一生中“最大胆、最突破性的作品”;另一个是它对后来一些作家及其写作范式的启发,《幻象》一书作为此一研究方向的开山之作,从让·鲍德里亚、居伊·德波,到尼尔·波兹曼、道格拉斯·洛西科夫,这一串响亮的名字都曾受到过《幻象》的启发。也因此布尔斯廷通过写作该书,在普利策奖得主的荣誉之外,又赢得了严肃的文化观察家、批评者的称号。

在这本对后来媒介传播研究多少有着引领和示范意义的书中,布尔斯廷提出了“伪事件”的概念。就像沃尔特·李普曼在经典论著《舆论》和《幻影公众》中创造出的“拟态环境”一词以及“幻影公众”这个词本身,“伪事件”也是与客观、真实相对立的指称。确切地讲,是一种经过人工合成后的经验认知。它具有以下特点:一、不是自然发生的;二、安排这个事件主要是为了(有时也不止于此)被报道或被再现;三、它所处情境的现实基础之间的关系十分模糊;四、它的目的是成为一则自我实现的预言。都说“以假乱真”“以次充好”,布尔斯廷事实上用他创设的这个称谓,点破了实在环境中时常发生,却已然无法避免的行为:公众总会看到他们期望看到的、需要看到的,乃至被计划看到的内容—不论它们的出现是被政府安排或是由商家操纵。

发布会、声明文、新闻稿、开/闭幕式等,这些都可以是用来呈现“伪事件”的方式,化妆、打光、议程、修辞是有关的手段手法,而新闻单位、媒体机构、公关企业、广告公司往往是具体包装、策划、操盘这些事件的主体。布尔斯廷进而写道,“伪事件”之所以能盖过自然事件,是在于它更戏剧化、更有传播性,因重复再重复而更易于强化记忆、更容易理解、更“公允准确”,且更容易频繁出现(即极易被伪造生产)。所以在争夺公众注意力的过程中,“伪事件”经常胜出,就跟劣币驱逐良币的法则常常灵验一样。

布尔斯廷的保守性或者略带悲观意味的一面在于,他不认为民众有能力去识别“伪事件”,更别说对它进行严厉地反对或拒绝了;相反,在他看来,由于“伪事件”有高度的迷惑性,有贴近市民情绪符合他们内心需求的特质,而且,它一般总比真实事件来得通俗易懂、饶有趣味、引人入胜,所以民众不一定会对“伪事件”产生反感。当然,在若干年后,会有一个更新的名词—“后真相”—被广泛使用。布尔斯廷如果仍在世(他逝世于2004年),想必他会更有触动和同感。不管具体是哪一种说法,这些概念都无情地、残酷地揭露了以下要点:人们越想让自己知情,就越有可能使自身深陷谜团;虚假或不实事件被大肆传播,很大部分原因在于它拥有群众基础。

布尔斯廷在写作《幻象》期间,刚好经历了美国史上第一次总统大选电视辩论。和知名政治记者、历史学家同样也是普利策奖得主的白修德(原名西奥多·怀特)在《美国总统的诞生》一书中所记录的不同,布尔斯廷在书中对这次辩论提出严肃的疑问,“任何一位候选人,只要发现他对某项事物的思考探索要花不止两分钟,他就会很快退缩。最后,这些看电视节目的选民做决定时,所依靠的不是深思熟虑的人对重要事务的探究,而是看两位候选人在电视的压力下谁表现得相对好一些。……于是,伪事件便导致我们强调伪资格。这又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在布尔斯廷看来电视的娱乐效果助长了人们对假象的热爱,因为它足够精彩热闹、富有戏剧效果,于是,“我们一旦尝试过了伪事件的魅力,就不由自主地相信它们是唯一重要的事。我们的进步毒害了经验的源头。这毒药如此甜蜜,以至于养坏了胃口,不能再接受朴素的现实”。而通过对于电视媒体的批判,布尔斯廷也在《幻象》的第一章中,完成了极为重要的工作,即集中阐发“幻象”的形成机理和传播机制。

在随后的篇章里,布尔斯廷继续列举了许多同类案例,话题包括名人的诞生、旅行的艺术、书刊的出版、自我的实现等。他带领着读者去思考,那些经由现代科学技术、商业理念、销售手法、资本逐利的共同作用力之下,我们的生活周遭、所見所闻都被深刻地改变了。有的时候是改良、是优化;但很多时候,是恶化、是堕落。

布尔斯廷热衷于不断传递给公众以清醒剂,让他们免于在炫彩斑斓的人造环境中沉睡过久难以自拔;他也像一个严苛却训练有素的导师,时刻提醒我们要有所觉醒、有所察觉、有所顿悟,能在一个被无孔不入的宣传和销售构筑的“镜像世界”内,去懂得辨别和分析,辨明自己的方位,才能找寻到正确的目标和方向。“在这之后,我们或许可以知晓自己身在何处,而每个人或许可以自行决定他想要往何处去。”布尔斯廷如此总结道。在自主和自由的选择权之外,他无疑更看重基于充分知情、真实意愿下所作的每一个决断。

尽管距离《幻象》一书首次出版,已经过了六十多年,但布尔斯廷那敏锐的视角、凌厉的笔触和睿智的思想仍旧值得被反复阅读。《幻象》一书中,布尔斯廷金句迭出,其中有一句是对名人的定义“一个因其名气而出名的人”,而名气恰恰可以通过制造而产出。“英雄依靠功绩扬名;名人依靠形象或商标扬名。英雄创造自己;名人由媒体制造。英雄是大写的人;名人是大写的人名。”布尔斯廷看得太过通透。他的寥寥数语,他的举例得当、他的旁征博引,竟将人家费心雕琢、用力打磨的名流们、畅销品以及其他一些原本被装扮得看似美好的事物,一下子彻底打回原形。

在货物琳琅满目、新品创变频出、资讯愈加密集的今天,阅读这本书将有利于了解自身和周围历史的流变,并且,以面向未知开放、审慎的心态去着眼自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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