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韩炳哲的“散金碎玉”

2024-03-28嵇心

书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哲学

嵇心

韩炳哲的《资本主义与死亡驱力》(李明瑶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并没有获得太多關注,尽管它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会被人误以为是一部有分量的专著。此书在一向以“轻薄”著称的韩氏系列著作中仍然属于异数。

相比韩炳哲《倦怠社会》《山寨》《爱欲之死》等随笔集,《资本主义与死亡驱力》的地位有些暧昧。他那些畅销全球的书,往往是围绕一类现象、一种观念,进行多方面不同维度的描述与阐释,即便有时看似离题万里,旁逸斜出,但他仍然可以在标题之下收束全篇。例如《山寨》一书,尽管韩炳哲最想剖析的是当代中国的一种文化、经济现象,但他纵横捭阖,借助思辨的想象力与张力,将山寨的成因追溯到中国古代思维,并以中国古代书画传统作为佐证,最后才在结尾时对这类当代现象进行了直接地分析,完成了“临门一脚”。他的作品充分展现了文本的开放性,令人回味无穷,也欢迎我们在他书写的空白处增补校正。这是韩炳哲一贯的写作手法,最终形成了具有自身运思与书写特点的风格。

然而,《资本主义与死亡驱力》却不属于这一类。和韩炳哲其他著作相比,它显得更加零散,更缺乏系统性。这是一部小论文、随笔、时评与访谈录的合集。这样的文类纠集,所涉话题更加广泛,已无法用一个主题概括全书。因此,如果被“资本主义与死亡驱力”这一书名吸引的读者,恐怕会略感失望,因为读后难免觉得书中内容无法撑起如此响亮的题目。但是,想更深入了解韩炳哲的读者,却很有必要展卷一读。此书正因其特殊性,恰恰不能被放过。书中不少地方对个人经历的披露,显得弥足珍贵,可以令我们了解一个亚裔思想家在东西对话语境中如何成长为一颗备受瞩目的“思想新星”。这些细节,也不乏打动人心之处,能让同处东亚文化语境的当代中国学人心有戚戚焉。

让我们首先从韩炳哲书中披露的个人经历说起。

他在《爱欲击败抑郁》这一篇访谈中,一上来就谈到自己的生活历程。他幽默地反思自己的名字,认为“哲”的汉语发音既有“铁”又有“光”的含义,而韩语中的哲学被视为“光的科学”。所以,他的经历不过是追随这一名字:先学习冶金,后来改学哲学,最后成为思想家。

韩炳哲年轻时在韩国上大学学的是冶金专业,尽管他很快便厌烦了,却因父母之命难违而选择。当时,韩国父母一定怀抱类似的朴素愿望:希望子女学习冶金等工业技术,毕业后成为工程师,从此拥有“铁饭碗”,不易被社会淘汰。韩炳哲在职业选择上代际冲突非常明显,冶金并非他的爱好,他亦不想以此为业。后来,他迫不得已对父母撒谎,谎称将前往德国留学继续学习冶金专业。否则,他的父母不会让他离开韩国。韩炳哲二十二岁时凭着一张冶金专业录取通知书,便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德国。一开始,他的德语非常糟糕,不会说也不会写,他被迫全身心投入语言的学习之中。一个被抛在异国他乡的亚洲人,首先就面临语言问题,令他难以融入德国社会。他最初处境艰难,不得不如饥似渴地学习德语。在学习德语的过程中,他表现出极为浪漫的一面,他以设想未来和德国姑娘恋爱为动力,激励自己学好语言方能和爱人真正实现精神、情感上的交流。来到德国不久之后,他便转入人文学科学习,攻读德国哲学与文学,以及天主教神学。

韩炳哲最终于一九九四年获得弗莱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此后在瑞士巴塞尔大学与德国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任教,二○一二年后任柏林艺术大学教授。他很自豪地表示自己是“第二个在柏林艺术大学成为教授的韩国人”。这段求学与任职的经历,对韩炳哲本人来说肯定刻骨铭心,虽然在回忆中已看似云淡风轻,但当时所包含的种种纠结与文化冲击,已注定和韩炳哲的思想紧紧捆绑在一起。

在《爱欲击败抑郁》的结尾,他谈到自己的选择:为何栖居在一所艺术学院,而不再选择主流的综合性大学哲学系。他早已厌倦了德国大学哲学系科的死气沉沉,因为“今天的学院派哲学不触及当代,不讨论当代社会问题”(第114页)。在他看来,面对数码时代的新社会状况,我们无法无动于衷,再也不能故步自封于以往的经典文本之中,从而令哲学变得经院化。思想必须接通时代的脉络以剖析当下,经典文本也应当“活化”,而非教条主义地死守。“抑郁症、透明性甚至海盗党都是哲学问题。尤其数字化和数字网络,是今天的哲学面临的特殊任务和挑战。”(同上)韩炳哲非常明确地认为,数码技术带来的种种困境,逼迫着哲学进行“数字化升级”。这种明确的声明,也让我们真正理解韩炳哲的思想与当代学院哲学的区别,也能明了他的写作为何显得如此灵活自如。作为以海德格尔为题摘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哲学教授,韩炳哲显然并非不能从事学院论文式写作,但他却始终心仪片段式的随笔写作。相反,他自觉地选择此种文体,随心所欲地表达自身对当下问题的诊断,因洞见迭出而征服了许多普通读者。这是其特立独行的一面。

我们清晰地看到,韩炳哲的思想武器库网罗了德国古典哲学、现象学、法兰克福学派、天主教神学、法国当代哲学与东亚传统思想等。他从不自我受限,在他的书中我们能随处撞见众多耳熟能详的名字。韩炳哲的一大启发在于,如何使用经典的思想资源直面当代问题。即便结论或有可议之处,却仍然展现了一位当代思想者的魅力。韩炳哲在书写中的旁征博引,立即令人想到两段妙论。大诗人洛特雷阿蒙曾说:“剽窃是必须的。进步要求剽窃。它紧紧地抓住一个作者的句子,采用他的表达法,抹去一个错误的想法,代之以正确的想法。”而瓦尔特·本雅明则自述:“我作品中摘录的语句就像是拦路抢劫的绿林强盗,它们全副武装地从斜刺里杀出,把闲逛者所相信的一切都夺走。”显然,韩炳哲并非剽窃,但却因元气淋漓的写作,让我们感受到他在其他大师的思想与句子中“杀出重围”,处处体现思想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那些引用与转述,剪辑在新的语境中,立即就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韩炳哲在《资本主义与死亡驱力》中一以贯之地批判资本主义,特别是结合数码技术后带来的监视资本主义。

在书中首次发表的这篇同名文章中,韩炳哲看到了资本主义对死亡的压抑与否认。按弗洛伊德的说法,生命体拥有死本能,即最终回归无生命状态。而资本主义恰恰最内在地恐惧死亡,它害怕回归到静止的状态。为否认与抵御死亡,它会无限地增殖、流动,一刻也不安静。韩炳哲认为:“资本主义受困于死亡。对死亡的无意识恐惧驱使着它,死亡的威胁挟制资本主义不断积累和增长。这种胁迫性不仅带来生态上的灾难,也产生精神灾难。”(第10页)资本主义对增长的追求已经变成了强迫症和癔症。增长和绩效变成了资本主义的暴力性强制,一切要为此让步开道。然而真正有生命的事物,必然面临着死亡,幻想取消死亡的资本主义只是妄想。因此,资本主义正在把一切变得机器化,因为机器才能高效。机器人化其实也是僵尸化,它们不再是全然拥有生命,但同时又拥有生命的机械反应,而非完全的死亡。好莱坞影像中随处可见的活死人形象在生活中也已经泛滥,“绩效僵尸、健身僵尸、肉毒杆菌僵尸,这些都是活死人的典型形象”(第11页)。当代资本主义正在大批量地制造“活死人”,它们死气沉沉,充满僵化与机械化。

监视资本主义渴望让一切变得透明化,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一开始,监视资本主义并不强迫我们委身其中,而是用平台让我们自愿加入,最终使人沦为了免费的数据劳工。平台上需要我们的数据,而我们因使用平台主动生产大量各类数据。这些数据被资本主义利用,提供新的营销,制造新的消费需求,而人也迎来了数码时代的苦难。为此,韩炳哲不得不关注这些苦难:抑郁,自杀,自残,空虚变得愈来愈普遍。

韩炳哲敏锐地察觉数据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关联。我们早已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数字机器,我们时刻被数字传感器包围,一刻不停地上传数据,数码机器时刻监测着我们的身心状况。我们早已形成了数据崇拜,不能数码化处理的事物被认为毫无意义。但是,过多的数据只会将人淹没,使人疲于奔命,令人迷失方向。数据本身并不生成意义,也不揭示意义。海量数据常使人如坠云里雾里。数据常常被用来填补意义缺失的空白,越空虚越依赖数据,越确信数据的真实和意义,这已成为恶性循环。数据主义与虚无主义如影随形。

韩炳哲在《空虚之苦》中揭露的事实触目惊心:德国有数百万青少年有自我伤害的行为,这些行为令他们上瘾,肉体的疼痛让他们确认了自己的存在。在数码社会里,人与人的交往模式剧变,面对面的真诚交往业已变得困難。他们愈来愈流连于社交媒体的自我展示,“他者”接近消失了。同时,绩效社会又崇尚自我剥削,不断地压榨自己,令人身心俱疲。数码社会的主体变得极度自恋,力比多无法投向外部,只囤积在自身。力比多长期无法实现有益的循环,最终把暴力与施虐欲只得发泄在自己身上。于是,自残变得流行。他们通过自我伤害,来抵御意义的空虚。他们以流血和痛苦来确证自己生命的真实。

在《资本主义与死亡驱力》一书中,韩炳哲多次提到了自拍的问题。他认为自拍成瘾亦是自恋的一种表征。社交媒体将展示价值推为首位,用户亦越来越乐于展示自己的生活方式,展示自己的身体。自拍成瘾并非因为自爱,而恰恰是空虚和自恋所致。“自拍照是能使空虚的自我短暂地被美丽光线照亮的平滑表面。然而,一旦把照片翻过来,人们便会发现那布满伤口、还在流血的背面。自拍照的背后是伤口。”(第61页)而后,他在《跳跃的人》这篇短文里又继续探讨了自拍,他特别注意到社交媒体上流行着大量跳跃的人的图像。而更早时代的人并不会刻意在镜头前跳跃,因此他尤其好奇于这类跳跃照片的病毒式传播。他认为这类图像的流行与社交媒体上的“展示癖”分不开,跳跃就是为了博取关注,惹人注意。他们希望把一个看似充满生命活力的瞬间捕捉、定格,这种照片的过度流行,恰恰从反面表明多数时候他们已丧失了活力。

《为什么今天不可能发生革命?》是书中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源于和意大利哲学家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的一次公开辩论。奈格里认为“诸众”(Multitude)对资本主义的反抗仍然有效,但韩炳哲认为奈格里的立场过于天真。他为此区分了两种权力:建制性权力与系统保护性权力。建制性权力会展现为暴力式镇压,有直接的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因而敌我分明;而系统保护性权力的运作更加隐蔽,它会让人以为自己拥有自由,是自愿地参与权力的运作,它让人主动地选择了自我剥削和压榨。系统保护性权力使人难以团结一致对外,令人将反抗对准了自我,从而导致抑郁与焦虑。暂且不论韩炳哲的观点是否绝对正确,但他提供了一种不同的思路,因此亦值得深思。

猜你喜欢

资本主义哲学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青年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方法的再检视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菱的哲学
读懂哲学书是件很酷的事
大健康观的哲学思考
哲学
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展趋势
历史使命的终结?——在资本主义危机中思考女性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上)
晾衣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