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彼得拉克的自我塑造

2024-03-28陈英

书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拉克劳拉彼得

陈英

选择一种“纯净”的语言

在最初缔造意大利语的几个文化巨擘中,但丁(1265-1321)是敞开的、包罗万象的,代表了某种混杂和无限;彼得拉克(1304-1374)则曲径通幽、向内探索,用一种纯净的语言表露了内心世界的小小颤动。在语言方面,一个很小的例子就可以展示两者的差异。但丁在《地狱》第二十八章中对挑拨离间者的处境进行了栩栩如生的描写:

那人竟被劈成两半:从下巴一直劈到屁眼:

大小肠挂在两腿中间,

心肺肝脾全都暴露在外面

……

(黄文捷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

但丁是写实的,不会用文雅的词汇替换那些略显粗俗的词语;而彼得拉克的诗文中连“腿”这个词都可能会回避,顶多写到“美丽的脚”(bei piedi),根本不会出现“屁眼”和“粪便”如此刺眼的词语。若用现在的话来说,彼得拉克是典型的“内敛型”人格。在《歌集》的开头,诗人就呈现出一个孤单的身影在旷野漫步的形象,躲避爱神纠缠的同时,沉迷于一个万分敏感丰盈的内心世界。

彼得拉克建立的语言典范无疑是成功的,在他离世后一百多年,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语言学家本博(Bembo,1470-1547)提出将彼得拉克的语言作为诗歌语言的典范:因为要把俗语提升为一种文学语言,就要杜绝“俗气”的词语。彼得拉克用佛罗伦萨语言写作,但他和但丁一样,是一个被流放者,他从小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法国的阿维尼翁,又在蒙彼利埃学习法律,后来也在意大利北部生活过几年。彼得拉克几乎没有在佛罗伦萨生活过,他用拉丁语工作,在教皇那里谋了一份差事,他的佛罗伦萨语是一种“流散”者的、书面的语言。当代古典文学学者桑塔伽塔(Marco Santagata)认为:

彼得拉克的语言是现代的。他对于用词格调统一的坚持是对的,一方面排除了过于口语的表达,另一方面减少了对过于艰深的专业词汇的运用,这样产生了一个相对“封闭”的词语表。彼得拉克会优先选择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词汇,也就是在语义上有多种涵义、内涵丰富的词语。总之,他的做法是对的,就是凸显一种远离日常的语言,并强调其抽象和形式。

除了词语上的严格标准,彼得拉克当然也倾向于思想上的严肃、优雅,他的诗句定然不会出现同时代锡耶纳诗人切科·安焦列里(Cecco Angiolieri,1260-1313)那种直言不讳、亵渎主流价值的诗句:“把美女都给切科,瘸子丑妇归他人……”或者“世上有三样东西最合我意:骰子、女人和酒馆……”本博不推崇在今天看来引人入胜的“多语体”《神曲》,认为只有《歌集》里严格选择用词的语言才是完美的典范。事实是,在《歌集》出现后的两三百年,“彼得拉克主义”在欧洲盛行无阻。

享受世俗声望的爱国者

彼得拉克其实在生前就备受追捧,他一三四○年在罗马被加冕为桂冠诗人,这是他世俗声望的顶峰。一九○六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意大利诗人卡尔杜奇(1835-1907)在他的文章《在彼得拉克墓前》中,讲述了这种空前绝后的盛誉:

不仅仅是那不勒斯国王、法国国王欣赏他,为他的才华感到惊异;皇帝和教皇也在追捧他;同时意大利各地暴戾、粗鲁的僭主也被他驯服。比如残暴的米兰城主威斯康蒂希望他能当自己的儿子的教父……他当然也不乏民间的追随者,有目盲的老先生由儿子搀扶着,在意大利半岛上追随着桂冠诗人的脚步,还有工匠用鲜红色和金色装点房间来招待他……

彼得拉克是一个“现代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欧洲各地旅居,曾经渴望过古罗马的辉煌能重新回归,甚至指望过先于时代的狂想家,“最后一个罗马平民保民官”—科拉·迪·里恩佐能开创一个新局面。他的梦想太过于超前,很快陷入幻灭,意大利在十九世纪才勉强实现了统一,辉煌却谈不上。彼得拉克是一个世界人,但民族身份却是鲜明的,当时意大利各城邦相互作战,同室操戈,请的都是德国雇佣兵。他和同时代的很多文人都意识到了雇佣兵的害处,在《歌集》里第一二八首就收录了一首爱国诗歌,呼吁意大利人停止内斗,当心德国人的阴谋。

我的意大利,望见美丽的身体上

惊心的疮痍

虽然言语对致命伤

无济于事

但至少我的哀怆

是台伯河、阿尔诺和波河的期望

现在我所处的意大利

痛苦而沉寂

天主啊,我懇求

怜悯让你降临到人间。

眷顾你喜爱的高贵土地。

慈悲的主,你看

一些细小的仇隙

都会引起血战;

残酷而高傲的战神

让人心冷硬,一意孤行

天父,请感化、打开人们的心结

……

在各城邦残酷斗争,甚至城邦内部也不断分裂的局势下,彼得拉克一句深情的“我的意大利”彰显了他的身份归属,也为几百年后“塑造意大利人”开启了道路。

唯美的自然世界

彼得拉克在拉斐尔(1483-1520)之前就用文字营造出了优美、祥和的古典主义风格的自然风光。《歌集》最广为流传的第一二六首:

清凉、透亮、甜美的水

我眼里唯一的女人

曾把娇美的身体浸泡其中

她喜欢把美丽的身躯

(我带着叹息忆起那一幕)

靠在那温柔的树干上

天神般的裙裾

她轻盈漂亮的衣裙

覆盖了鲜花和绿草

晴朗、圣洁的气息

……

从美丽的树枝间

(在记忆中那么温柔)

阵阵花雨,落在她的胸怀;

她坐在树下

谦卑而又充满荣耀

爱的轻烟笼罩着她

有花落在她的裙裾上

有花落在她金色发辫上

如同珍珠和黄金

这就是那日我见到的

有的花落在地上,有的漂在水面

花瓣在空中飞舞

仿佛在说:这是爱神的领地。

这是《歌集》中最著名的篇章了,场景灵动,三个形容词的连用(清凉、透亮、甜美)也最能凸显彼得拉克的语言特点,这也在无形中塑造了意大利的文学语言。他对于爱神领地的呈现:清澈的流水、碧绿的草地,花雨落在艳丽的衣裙上,与其说是一种真实自然的描写,不如说是一种“幻象”。这种理想化的自然場景,在文艺复兴盛期阿里奥斯托的文本中会时时浮现,不过语气已经改变,彼得拉克凝重、深情的调子会被一种轻盈、调侃的语气所取代。

第二七九首,类似的场景会再次浮现:

在开满鲜花的清澈河水边

如能听到鸟儿啁啾,绿叶

在夏天的微风中沙沙地响动

还有清凉的河水汩汩地流动

彼得拉克的自然世界是理想化的、唯美的,既和古典作品中的自然描写相互照映,也是后期文艺复兴画作中祥和、静谧的自然。花瓣雨下的美丽女子,似乎已经呈现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相貌,不一样的是审视者带着一颗现代的心,一个不安的灵魂。

隐秘的内心世界

彼得拉克在《内心的秘密》(Secretum)中虚构了他与圣奥古斯丁的对话,坦白说自己的最大的罪责是慵懒(accidia),这种慵懒当然不是白天睡觉、无所事事,而是道德上的不作为:虽然感觉到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有罪恶感,但没有心力去采取行动,最终是一种意志的缺失。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现代人的灵魂写照,一种类似于抑郁的情绪。奥古斯丁在这场对话中承担“心理分析师”的作用。他问:

“告诉我,对你来说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我见到的周围的一切,我听到的,接触到的。”彼得拉克回答说。

“啊呀,你什么都不喜欢?”奥古斯丁惊异地问。

“特别少,几乎没有什么我喜爱的东西。”

对于彼得拉克来说,所有一切都是折磨。奥古斯丁对他的诊断是“慵懒”,当然如果是现在的语境,“抑郁”是最合适的词语。在彼得拉克塑造的“自我”身上,欲望的实现遇到了重重阻隔,首先是世俗的眼光,其次是死亡。彼得拉克在一三二七年四月六日在阿维尼翁的圣基亚拉教堂见到劳拉,这是他生命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歌集》第六十一首用祷词的方式讲述了这次“致命的邂逅”。

我见到你的那日那时是有福的,

我见到你的那国那地也是有福的,

那让我心系一处的明眸,

还有初恋甜美的忧愁,

我接纳爱神的利箭,

那抵达心窝的伤也是有福的。

阿维尼翁的劳拉死于一三四八年,她是一位侯爵夫人。这也让我们瞥见中世纪的爱情观:有些爱情是在婚外的,比如当时广为流传的亚瑟王圆桌骑士的故事,第一骑士兰斯洛特和王后桂妮维亚的爱情故事。《神曲》中弗兰杰西卡和保罗的叔嫂禁忌之爱,也是在阅读兰斯洛特和王后的故事中催生,并非一种“原创”的欲望。彼得拉克对于劳拉的欲望也并非自发,之前有但丁的《新生》,他对贝阿特丽切的深情凝视和死后的惦念,还有“温柔新体”诗派中,女性带来救赎的种种书写。

这份热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或许正是因为现实的重重阻隔,《歌集》第七十九首展示了在初见十四年之后,一切执念都没有改变。

假如我叹息的第十四年

中间和结束只是一个开始

我再也逃不过那热念

时时被微风的气息换起

《歌集》中从开始第一首就是在回顾,一种在“自我”的深渊中的漂流,一种主观的、忧伤的情绪在四处蔓延:

我现在清楚看到,

长久以来我曾是众人的笑料,

我常为我自己感到惭愧

我荒废时光收获的是后悔

是悲愤,是清楚地知道

尘世所贪恋的是一场短暂的梦境。

值得一提的是,《歌集》的第一首十四行诗《请你们倾听这散乱的诗行间》,其中原文第十一句采用了“押头韵”的手法(di me medesmo meco mi vergogno),一句中出现了四次“我”的不同表述。整个诗集中的“自我”经常超载,我的痛苦、眼泪、焦虑、懊悔、自我怜惜无处不在。韩炳哲认为忧郁症是一种自恋性病症,病因往往是带有过度紧张和焦虑的自我中心主义。彼得拉克定然没有想到,他的情绪慵懒会成为一种世纪病症。

彼得拉克的文本中自然重点赞美了劳拉的美,里里外外,灵魂深处的美,“劳拉”(Laura)这个名字也是彼得拉克对自己“欲望对象”的命名,并在其中加入了很多的双关之意,这里面还包含着神话中“阿波罗与达芙妮”的传说,达芙妮在变成桂树(Lauro)之后,“桂冠”与诗歌荣耀之间的关联。“劳拉”的名字中蕴含着金色、晨曦和微风。这个欲望对象被塑造得如此诱人,以至于当世之人去阿维尼翁窥探究竟,也只是感叹:不过尔尔。

彼得拉克对于世俗声望的追求和他对于劳拉的爱意在《歌集》中形成两条并行的轨道,都是在矛盾和迟疑中向前,两者都代表了易逝的世俗之物。

博尔赫斯作为但丁的拥趸,在《但丁九篇》也调笑过彼得拉克的不切实际,说:“他的笔下妇女的头发总是黄金似的,水总是清澈得像水晶;那种机械似的、粗糙的符号文字破坏了语言的严谨,似乎基于观察不足而造成的冷漠。但丁却不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然而彼得拉克笔下的金发还是那么夺人心魄,散发着MTV般群众喜闻乐见的气息。比如在《歌集》第九十首:

金色的头发在微风中飘散

缠绕成摄人魂魄的发卷,

美丽的眼睛,秋波流转

迷人的光芒,如今不再闪耀夺目

在阳春四月,美丽女子的金发在煦暖的春风中飘散,还有比这更轻盈、灵动的书写吗?这些句子在几百年之后依然是活的。彼得拉克以男性的视角打造了一个女性的神话,这个神话在后来的几百年会一次次被重写,留下难以抹去的烙印。只有女性作为主体出现之后,这个神话才会渐渐变得黯淡。

自我形象的塑造

彼得拉克塑造的自我形象—忧伤憔悴的诗人,后来在浪漫主义时代成为典型,比如说歌德笔下忧伤的“维特”,意大利诗人福斯科洛(Ugo Foscolo)小说中殉情殉国的“雅可波”。《歌集》脍炙人口的第三十五首就是作者的自画像:一个心怀爱火,落落寡欢,离群索居之人。

独自一人,心事重重

我行走在旷野,步履沉重

缓慢,目光仔细回避过

人迹所到之处

我无处可藏,落落寡欢

的言行,昭然流露出

内心燃烧的火焰

也无法躲过他人之眼

……

这种状态在第一六一首会重现,只是多了眼泪和渴望:

噢,散乱的步子,随时都浮现的凌乱心思

顽固的记忆,热切的期颐,

强大的渴望,柔弱的心,

我的眼睛,已不是眼睛,而是泉眼!

在《歌集》第七首,彼得拉克彰显了自己清高的志向:对诗歌的追求高于其他一切。

追求桂冠、爱神木有何用?

哲学,赤裸而贫穷,

精于算计的市侩们会这样嘲讽。

你在这条路上会孑然而行;

所以我请求你,高贵的灵魂,

不要放弃高贵的使命。

《歌集》的第八十二首每一行都有“我”,他说出了作为人和自己恶习搏斗的疲惫:

我被那古老的训诫束缚

我的罪过、恶习让我疲惫

我万分害怕在半途倒下,

落入我仇敌的手中。

彼得拉克的自我也经常被分离出来,从外部审视自己。比如在《歌集》第三○二首中,他看著自己的心思去往渴望的地方,终于在第三重天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女人,她在那里更加谦卑美丽。

她握着我的手说:在这一重天

若初心未变,你依然会和我在一起,

我是那个让你不得安宁,

在夜晚降临之前结束了时日的女人。

你凡人的智慧,无法理解我的好:

我只等待你,你挚爱的

我美丽的身躯,已经留在下界。

……

自我愿望的达成也在内心进行,然而这一切还是会被懊悔淹没,在《歌集》第三六五首,可以说是全书的终曲,作者的绝望也抵及最深处,只期望得到死亡的接纳。

我为我失去的时光痛苦

我把生命耗费在对凡俗之物的爱上,

虽有双翼,却没有飞起,

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凡的表率。

……

彼得拉克在诗歌中除了呈现爱欲带来的甜美、焦灼和不安,也时时在表达时光流逝带来的痛苦和焦虑,比如在《歌集》第二七二首中,时间的维度被打开,但无论过往、现今和未来,都没有让人安宁的时刻:

生命在逃离,一刻也不停歇。

死亡紧跟其后,过往之事

现今之事都让我不宁,

未来之事也同样。

回忆和期待都让我不安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如此。

《歌集》收录的三百六十六首诗歌也是精心构思,似乎像日记一样,代表了一年或者一生的时日(劳拉在提到自己时说:我是在夜晚降临之前结束了时日的女人。在这里“一天”引向了“一生”),富有深意。彼得拉克的创新之处就在于对自我意识的审视,对自我欲望、痛苦和顽念的分析,这种审视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一面,但正如卡尔杜齐所言:彼得拉克第一个做出了古代诗人没有做的事,那也是基督教不允许的事(除非是以苦修为目的),也就是每个灵魂都能像人类社会一样,拥有自己的故事,生命的每个时辰,都可以像一首诗一样展开,一个小小的内心的事件,如果在人心里响起了回音,那在诗歌上也会响起回音。彼得拉克是第一个剥开自我意识的人,对它进行审视、分析;他在审视的过程中发现,他所写的哀歌的深层意义就是:特定的人和他无限的可能之间,感受和理想,人和神之间的矛盾。

文中所引《歌集》皆为本文作者翻译

猜你喜欢

拉克劳拉彼得
彼得与狼
回归
我讨厌打嗝
彼得潘
彼得潘
劳拉·英格尔斯·怀德:一个拓荒女孩的故事
只有一个人做对了
小狐狸拉克探长
肘前外侧入路逆向反拉克氏针固定治疗儿童肱骨小头骨折
长不大的彼得·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