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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四题

2024-03-28李庆西

书城 2024年4期
关键词:建安天子曹操

李庆西

正闰之辨

传统史学有“正闰”之说,指正统和非正统。“正”是统绪,无须解释,“闰”即骈枝,来自置闰的传统历法。《辞源》释义:“闰为农历一年十二个月以外的月份,故有非正常之义。”

清代士人喜欢讨论三国,或出于正闰观念,并不将三国视为一个朝代。如,王士禛批评陈寿《三国志》,有谓称名三国“名义乖舛”(《池北偶谈》卷十六)。杭世骏干脆说:“《三国志》应名《季汉书》。”(《订讹类编》卷四)另外,牛运震认为《魏志》设传不当,曰:“董卓、刘表、二袁等,皆汉季群雄,应入后汉,不得属之三国。”又谓:“吕布、臧洪、陶谦、公孙瓒、张鲁等,俱宜入《后汉书》。”(《读史纠谬》卷四)若按其说,曹操、刘备(及刘焉刘璋父子)、孙权(及其父兄坚、策),亦是“汉季群雄”,自当归入后汉,那就没有三国了。

当然,不至于撇了三国,史家所用“汉魏”及“魏晋”之合称,就包含了三国这一段。不过,三国是三分欹出,倒也未便称之朝代,按传统史观,通常是以“魏”之名义承接汉晋,第序王朝兴替。

王士禛他们没弄明白,陈寿撰史不是“说三分”的意趣,其旨在寻绎一种统辖性的历史存在,是以“汉—魏—晋”为统绪,魏乃连贯前后之枢纽。其实,魏与蜀、吴二国大有区别,不是实力强弱,土地人口多寡,其特殊性在于它与汉、晋两端之交互融合。《魏志》用大量篇幅传述那些不属于曹魏集团的后汉人物,是因为曹魏与后汉(献帝时期)近乎同体关系。二者不但重叠,而且互为表里。自建安元年(196)汉献帝为曹操所挟持,汉廷尚苟延二十五年之久,直至曹丕代汉(或曰篡汉)之前,魏乃汉之宿主,名义上仍是汉家天下,奉献帝年号。但魏之国祚短促,自建国至禅于晋(220-265),存在仅四十六年。它的后半截,即整个三少帝时期,几乎由司马氏父子控盘。可以说,自齐王芳嘉平元年(249)司马懿诛曹爽之后,魏与典午亦庶几同体—其时尚未有晋,已是隐然在即。魏元帝(陈留王曹奂)景元四年(263),司马昭封晋公;翌年,即咸熙元年(264),进晋王。史家所称“晋国初建”,揭于司马昭时期。之后,晋武帝司马炎受禅,陈寿称之“如汉魏故事”。

如何分辨正闰,纪述统绪,史家司马光说得很透彻。《通鉴》卷六十九魏文帝黄初二年,记刘备即皇帝位,改元章武,司马光否认其祚汉资格,理由赅综如下:

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周、秦、汉、晋、隋、唐,皆尝混壹九州传祚于后,子孙虽微弱播迁,犹承祖宗之业,有绍复之望,四方与之争衡者,皆其故臣也,故全用天子之制以临之。其余地丑德齐,莫能相壹,名号不异,本非君臣者,皆以列国之制处之,彼此钧敌无所抑扬,庶几不诬事实,近于至公。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齊、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昭烈之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这里提到的汉光武帝和晋元帝,乃东汉、东晋中兴之君,司马光认为刘备没有他们那样的功业,况且与汉室“族属疏远”,故而没有资格“绍汉氏之遗统”。司马光辨正闰,注重“功业之实”,亦以“汉—魏—晋”为统绪正脉,而蜀汉、东吴皆属“列国之制”,居闰位。

然而,小说《三国演义》以“尊刘抑曹”为叙事要则,亦出于所谓正统观念,但其所奉正闰恰与司马光之义相悖。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开篇即云:“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闰运者何?晋是也。”毛氏认为,将正统予以曹魏是“司马光《通鉴》之误也”。他强调蜀汉为“帝室之胄”—这正是刘备祀汉和蜀汉建政的合法性所在—而“陈寿之《志》未及辨此”。

其实,刘备之宗室身份就出自《蜀志·先主传》,所谓“汉景帝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也”。陈寿偏给刘备找了这样一位祖宗,难说不是心怀叵测的春秋笔法。那刘胜是绝顶荒唐之人,据《汉书·景十三王传》,其“乐酒好内”,生子多达一百二十余人。至刘备之世,刘胜一脉绵延三百多年(小说第二十回叙世谱排为刘胜十七世孙),不知该蕃衍多少枝蘖。司马光谓之“族属疏远”,实出语委婉,刘先主皇N代之天潢身份怕是跟阿Q姓赵一般道理。

废立之局

汉桓帝、灵帝时期,宦官、外戚和士大夫缠斗不已,因有党锢之祸。国势危难之际,士族豪强乃图谋变革。《魏志·武帝纪》记载灵帝光和末年一次未遂政变:“冀州刺史王芬、南阳许攸、沛国周旌等,连结豪杰,谋废灵帝,立合肥侯,以告太祖。太祖拒之,芬等遂败。”此所称“太祖”即曹操。王芬谋废事败,按陈寿之说是曹操未予支持。其实,曹操当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这个冀州刺史王芬,疑系范晔在《后汉书·党锢列传》中列入“八厨”的王考,但陈、范二史均未予立传,范书《灵帝纪》亦未及废立之事。至于合肥侯其人,不能详考,钱大昭《后汉书补表》其目下仅作“某”字。此事《通鉴》卷五十九记载稍详,但时间与《武帝纪》不同,是在灵帝中平五年(188)。所述如下:

故太傅陈蕃子逸与术士襄楷会于冀州刺史王芬坐,楷曰:“天文不利宦者,黄门、常侍真族灭矣。”逸喜。芬曰:“若然者,芬愿驱除!”因与豪杰转相招合,上书言黑山贼攻劫郡县,欲因以起兵。会帝欲北巡河间旧宅,芬等谋以兵徼劫,诛诸常侍、黄门,因废帝,立合肥侯,以其谋告议郎曹操。操曰:“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败、计轻重而行之者,伊、霍是也。伊、霍皆怀至忠之诚,据宰辅之势,因秉政之重,同众人之欲,故能计从事立。今诸君徒见曩者之易,未睹当今之难,而造作非常,欲望必克,不亦危乎!”芬又呼平原华歆、陶丘洪共定计。洪欲行,歆止之曰:“夫废立大事,伊、霍之所难。芬性疏而不武,此必无成。”洪乃止。会北方夜半有赤气,东西竟天,太史上言:“北方有阴谋,不宜北行。”帝乃止。敕芬罢兵,俄而征之。芬惧,解印绶亡走,至平原,自杀。

按《通鉴》说法,曹操拒绝参与其事乃自有权衡,王芬不像伊、霍之俦“据宰辅之势”,怕是难以成事。“伊、霍”即商初伊尹和西汉霍光,喻指能够左右朝政的重臣。伊尹曾拘囚商王太甲使之悔过;霍光秉政二十余年,昭帝死后迎立昌邑王,旋而废之,另立宣帝。这里提到华歆劝阻陶丘洪与事,亦见《魏志·华歆传》。华歆那人很会审时度势,断定王芬“性疏而不武,此必无成”,果真让他说中。

王芬事不成,灵帝亦未长久。中平六年四月,灵帝就崩了,皇子辩即皇帝位。八月,董卓入京,九月即废少帝刘辩,立陈留王刘协,是为献帝,汉代最后一位君主。按王粲《英雄记》之说,董卓本欲趁势断绝汉脉,对袁绍说:“刘氏之种,不足复遗。”袁绍便有“汉家君天下四百年,恩泽深渥”的抗辩,使董卓有所忌惮,才改立陈留王。

其时刘辩十四岁(范书《灵帝纪》作“年十七”),刘协九岁,董卓搞废立自有说辞,谓少帝“闇弱”,陈留王“仁孝”。其实不言而喻,改立年幼者,自是易于掌控。集议废立的百僚大会上,只有尚书卢植抗辩,差点让董卓给杀了,事见《后汉书·董卓传》及《魏志·董卓传》裴松之注。《三国演义》第三回将这一场面改作公卿筵会,卢植呛声之前,有丁原拍案而起。小说将丁原推到前边,是以引入吕布。丁原强出头自有吕布为支撑,其时吕布尚为其义子,小说将阙下局势不确定因素系于“三姓家奴”的吕布,对历史采取片面的简化处理,却是极妙的叙事手法。当吕布被董卓拉拢过去,废立之事就扫除了障碍。第二年是初平元年(190),诸镇讨伐董卓,卓驱徙献帝迁都长安,焚洛阳宫。这一年,又有袁绍与韩馥谋立幽州牧刘虞为帝,《武帝纪》亦谓“太祖拒之”。刘虞也是宗室,可他自己不愿搅入这趟浑水。

初平三年,王允、吕布诛董卓,李傕、郭氾诛王允。兴平二年(195),李、郭相噬,长安乱,献帝车驾流落河東。翌年,即建安元年,曹操迎驾,建都许昌(原为许县,魏文帝时更名)。此后二十五年,献帝被曹操捏在手里,是谓“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初平、兴平、建安都是献帝年号,曹操并不打算改朝换代,故未废掉献帝。这献帝虽说窝囊,在位却长达三十年之久(本朝仅次于光武帝),最后汉朝在他这儿终结,不是人死灯灭,而是禅位于曹操的儿子魏文帝曹丕。

禅位亦是被禅位,献帝当然不能自主。其即位,禅位,两头落入废立之局。

曹丕以魏替汉,并未真正发生权力转移,因为汉廷早为曹氏挟制。可是为什么要走禅代程序,看似多此一举,却并非没有实质意义。曹丕将汉魏国号转换做成让渡的文章,意在宣示魏国承接了汉家江山,乃其合法性所在。汉室既已禅让,所谓“光复汉室”就成了无稽之谈,曹丕是想借此褫夺刘备承祧汉祚的资格。他要的是汉魏政权无缝对接的承续关系。

《通鉴》魏纪黄初元年(220),曹丕升坛受玺之日,“时群臣并颂魏德,多抑损前朝;散骑常侍卫臻独明禅授之义,称扬汉美。帝数目臻曰:‘天下之珍,当与山阳共之。”

曹丕这话说得好听,庶几汉魏一家亲,亦是用心良苦。禅位的献帝被奉为“山阳公”,封地在河内郡山阳县,给予的待遇亦较优渥。《魏志·文帝纪》概称:“以河内之山阳邑万户奉汉帝为山阳公,行汉正朔,以天子之礼郊祭,上书不称臣。京都有事于太庙,致胙;封公之四子为列侯。”《后汉书·献帝纪》所记略同。

许都与邺都

献帝被曹操安置在许昌,很是无趣。曹操初为司空,建安十三年(208)为丞相,身为朝臣,他偏不在许昌待着,不肯哄着献帝玩儿。平定冀州后,曹操在邺城设立自己的军政中心,形成曹魏与汉廷并置的局面—许昌是曹魏控制的汉廷,邺城成了曹魏之都。

《魏志·武帝纪》建安十年以后记事,凡曹操征伐归来,辄书“公还邺”,而不是班师回许昌。许昌是否还是汉魏权力中枢?陈寿笔下未予说明。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四十“许邺洛三都”条作此疑问,指责陈寿叙事含混,“未能直揭明数语,使观者醒眼”。

《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写曹操讨袁熙袁尚后返回冀州(邺是冀州治所),造铜雀台于漳河之上。至第五十六回铜雀台筑成,更有大宴文武一幕。不过,小说叙事将许邺二处混着说,如曹操平定北方归来“班师回许都”,给人造成一种错觉,许都仍是其大本营。第六十回,写张松谒见曹操,便是去了许都。据《蜀志·刘二牧传》,张松诣曹是在赤壁之战后,那时老曹早就不在许昌待了。

武纪建安十三年:“春正月,公还邺,作玄武池以肄舟师。”曹操南下征刘表之前就在邺城操练水师,同时大兴土木开始建造宫苑。十五年,“冬,作铜爵台”。十八年,“九月,作金虎台,凿引漳水入白沟以通河”。铜爵台,别书作铜雀台。关于铜雀、金虎、冰井三处楼台,以及邺都之宫殿、城邑建筑,《水经注》卷十“浊漳水”目下均有详尽介绍,这里不作引述。显而易见,曹操是按都城规制经营邺下。

建安十八年,曹操封魏公时,诏命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等十个郡作为魏国封地。诏曰:“魏国置丞相以下,群卿百僚,皆如汉初诸侯王之制。”是年,“秋七月,始建魏社稷宗庙”。“十一月,初置尚书、侍中、六卿。”(赵一清《三国志补注》卷一:“此魏国之官也,故曰初置。”)这是史家所谓“魏国初建”,初时的魏国犹似汉初王侯封国。武纪建安二十一年钟繇为相国,二十二年华歆为御史大夫,此皆魏国之臣。

当曹操在邺城营造宫苑的时候,许都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那座都城只是献帝幽居之所。从武纪看,自拿下冀州后曹操再也没有回过许都,就连册封魏公、魏王也是献帝派人来他这儿—“天子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命公为魏公。”这是建安十八年五月,翌年三月,“天子使魏公位在诸侯王之上,改授金玺、赤绂、远游冠”。裴注引《献帝起居注》曰:“使左中郎将杨宣、亭侯裴茂持节印授之。”二十一年,又进封魏王。据裴注引《献帝传》(按,非《献帝纪》),这回是使持节行御史大夫宗正刘艾奉玺绶而来。之前,十七年春正月:“天子命公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可见献帝是巴望着老曹常来宫里走走。其实,此举亦荒唐,老曹不是萧何,献帝又岂能比况高祖。

很难说献帝心里怎么想,他也曾有过反抗,如建安五年有衣带诏诛曹之谋。其事不成,参与者多让曹操杀了。那时献帝年方二十,血性未泯,不甘总让曹操将他捏在手里。但年久意气销磨,或是已适应被禁锢的状态,反倒将曹操作为依靠。建安十九年,曹操诛伏皇后,灭其族,连伏氏所生二皇子亦一并杀掉,这时候献帝不吭气了。转过年,立曹操的女儿为皇后。之前,曹操已将三个女儿送入宫中。曹操心里怎么想?有些微妙,他需要维持献帝的汉廷,却不愿作俯首称臣状(至于范书《伏后纪》描述曹操朝见,按汉仪“令虎贲执刀挟之”,不可信),两下不走动,省却许多事。

献帝不断捯饬各种典仪节目,终是未能将曹操请到许都。身为汉相,曹操竟不出席许都的汉廷正旦朝会。《晋书·礼志下》有谓:“魏武帝都邺,正会文昌殿,用汉仪,又设百花灯。”新年开门之日(“正会”即正旦朝会),曹操是在邺都接受百官朝贺。这里说的文昌殿是魏宫主体建筑之一,左思《魏都赋》用绮丽藻饰的文字加以描述,称之“极栋宇之弘规”。

相形之下,许昌既为大汉都城,却并未大搞建设,《后汉书》《三国志》及裴注所引诸史均未见相关介绍。许都是一种奇特的存在,它相当孤寂且无趣。汉王朝最后时期的文人雅痞大多聚集邺下,如“建安七子”之俦,还有才华卓绝的陈思王曹植(曹操征孙权时使曹植留守邺都),其身边则有丁仪、丁廙、杨修那帮才子与之迭相酬唱。反观许都,实在乏善可陈,都不能算是一线城市,更没有什么风雅故事。顾炎武《宅京记》胪述历代都城,邺城载录两卷,却偏偏不列许昌。

说一点八卦,范书《灵帝纪》载录光和、中平间若干祥瑞灾异之事,三度出现“洛阳民生儿,两头共身”的奇闻。这“两头共身”的想象很奇特,或是一种暗示,一种隐喻,不免让人想到洛阳之后献帝时期之许邺两都、汉魏同体。

曹操生前最后一两年似乎有意复都洛阳,开始在那里修筑宫殿。如武纪建安二十五年裴注引《世语》曰:“太祖自汉中至洛阳,起建始殿,伐濯龙祠而树血出。”可是就在这一年,曹操崩于洛阳。曹丕登基后,将都城定于洛阳,连同长安、谯国、许昌和邺城,合称“五都”。其实长安久不为都,谯国只是曹氏故里,照王鸣盛说,“真为都者,许、邺、洛三处耳”(《十七史商榷》卷四十)。

武纪与献纪

将《魏志·武帝纪》与《后汉书·献帝纪》对照勘读,可见建安时期汉魏国情概略,帝王纪亦乃大事记,只是详略不同。有意思的是,陈、范叙事多有相异之处,可谓各臻其妙。

曹操与献帝最初相遇何时,似乎未能确考。武纪谓灵帝末年“徵太祖为典军校尉”,此即西园八校尉之一。《后汉书·灵帝纪》中平五年(188):“八月,初置西园八校尉。”刘昭注引《山阳公载记》列有八校尉名单,其中曹操为典军校尉。曹操初入宫禁之际,难说见过尚为皇子的献帝。其君臣相遇当在建安元年迎驾之日。

献帝到了洛阳,曹操亦至。武纪谓:“天子假太祖节钺,录尚书事。”之前,“天子拜太祖建德将军。夏六月,迁镇东将军”。献纪于此另作一说:“镇东将军曹操自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曹操何时有镇东将军头衔,献纪未详,只说曹“自领”司隶校尉。司隶权力很大,掌管京畿并领一州。称之“自领”,盖因整个朝廷已在曹氏卵翼之下。汉末群豪并起,朝小野大,各路豪强多有“自领”州郡或将军名号者(甚至自称天子者亦时而有之),但这种权力自授与朝廷封拜毕竟不是一回事。武纪每以天子策命,是按礼制程序凸显其合法性,献纪谓之“自领”“自为”,不啻将曹操视作董卓一类篡汉强贼。

献纪提及董卓几次晋阶,亦皆用“自为”字样,如自为太尉,自为相国,又自为太师。但陈寿笔下不作此语,如董卓初入洛京,“策免司空刘弘而[董]卓代之。俄迁太尉,假节钺、虎贲”。及废立后,“卓迁相国,封郿侯,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又,“卓至西京,为太师,号曰尚父”。(俱见《魏志·董卓传》)不说是否“自为”,也不说是否天子封拜。同样出于陈寿手笔,卓传措辞与武纪迥异,显然不欲使人由董卓联想曹操。

因洛阳宫殿残破,曹操采納董昭建言迁都许昌,车驾出轘辕关向东,武纪突然插入一句:“以太祖为大将军,封武平侯。”好像是献帝往许昌途中所封赐。献纪未见此事,但书“迁都许”“幸曹操营”而已。之所以迁都许昌,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当地有曹军驻守。武纪不提驻跸曹营,大抵是忌讳“挟天子”之说。

在许昌安顿下来,继而献帝又有封拜。武纪曰:“天子拜公司空,行车骑将军。”但献纪的说法是,“曹操自为司空,行车骑将军事”(按武纪,曹操将大将军头衔让给了袁绍,故有“行车骑将军”之说)。此后,封拜还是“自领”“自为”,武纪和献纪各持一说—

建安九年(204),曹操平定河北。武纪:“天子以公领冀州牧。”献纪:曹操“自领冀州牧”。

十三年,汉廷罢三公,置丞相。武纪:“以公为丞相。”献纪:“曹操自为丞相。”

十七年,武纪:“天子命公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献纪未书。

十八年,乃魏国初建。武纪:“天子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命公为魏公。”并载录献帝诏书。献纪:“曹操自立为魏公,加九锡。”

十九年,武纪:“天子使魏公在诸侯王上,改授金玺、赤绂、远游冠。”献纪未书。

二十一年,武纪:“天子进公为魏王。”献纪:“曹操自进号魏王。”

按武纪所述,曹操每一次进阶,皆由上意,以天子渐次封拜勾勒出“去臣化”的路线图,由此显示汉魏一体的王道之业。献纪则不作天子策命,因为天子已被挟制,故一再书写曹氏“自领”“自为”,是以霸府成其霸业,逐次僭偪帝位的过程。

当然,武纪涉及献帝与曹氏之关系,自有讳言之处。如献帝衣带诏之事就干脆不提,武纪建安五年起首,只是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春正月,董承等谋泄,皆伏诛。”之前,建安四年叙事提及刘备与董承等谋反,但亦未言及献帝,好像诛曹之谋只是董承等臣下擅为。献纪于此则是秉笔直书,曰:“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受密诏诛曹操,事泄。壬午,曹操杀董承等,夷三族。”

衣带诏当实有其事,陈寿并未完全撇除这一重公案,而是写在《蜀志·先主传》,故以刘备牵涉其中。如谓:

先主未出时,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先主未发。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遂与承及长水校尉种辑、将军吴子兰、王子服等同谋,会见使。未发,事觉,承等皆伏诛。

这里用“同谋”一语将刘备带入(按献纪未涉先主),但叙述破碎,意思不明。可以推想,刘备并未预事,不然董承等人都被曹操杀了,何故将他放过。陈寿不欲在武纪中表达献帝对曹操的反抗,将衣带诏写入刘备这儿是变通之计。不过,“先主方食,失匕箸”是极好的细节,这段记事倒是给小说家提供了可铺展想象的素材,《三国演义》中演绎成献帝赐锦袍玉带、董承密立讨贼义状、曹操煮酒论英雄等诸多关目(见第二十回至第二十一回)。

另外,武、献二纪都记录了献帝立曹操中女为皇后之事,时于建安二十年。及至献帝禅位,失落的曹皇后竟以曹小姐脾气大发汉家人怨恚,可见性格刚烈至极。此事见诸《后汉书·曹后纪》记述,范晔写道:

魏受禅,遣使求玺绶,后怒不与。如此数辈,后乃呼使者入,亲数让之,以玺抵轩下,因涕泣横流曰:“天不祚尔!”左右皆莫能仰视。

其中“以玺抵轩下”句,刘昭注曰:“抵,掷也。轩,阑板也。”她将玉玺扔了出去,对“魏因汉祚”的禅代活剧表示极度蔑视。不过,司马光《通鉴考异·魏纪》指出,范书所云系套用前人故事,“按此乃前汉元后事,且玺绶无容在曹后之所,此说妄也”。其谓“前汉元后”,即汉元帝皇后王政君,此人乃王莽之姑。王莽篡位时,派人来长乐宫取汉传国玺,元后这时已是太皇太后,不肯将国玺授与王莽。《汉书·元后传》有生动描述,太后泣而罵曰:“我汉家老寡妇,旦暮且死,欲与此玺俱葬……”最后不得已将国玺投之于地。范晔拿曹后效颦元后,亦以汉家人自处,显示明辨大义之旨。陈寿书里,未见这位曹姓女子因老公下岗作何反应,史家对于这类历史细节自有选择,各有各的写法。历史因书写而存在,史家所谓“笔则笔,削则削”,各有建构而已。

小说家最擅于拿此类事况做文章。《三国演义》第八十回中,曹皇后闻说献帝禅位,便是怒斥曹丕与曹洪、曹休等曹家人“共造逆谋”,当然这是毛本根据范书改述的情节。原先嘉靖本正好相反,曹皇后自是站在曹家人一边说话,当献帝泣告“汝兄欲篡汉室”云云,她怒斥老公曰:“汝言吾兄为篡国之贼,汝高祖只是丰沛一嗜酒匹夫,无籍小辈,尚且劫夺秦朝天下……”曹女脑子简单,不解汉魏禅代之义。倘若王朝变嬗只是“劫夺”二字,其父兄何以延宕至今方成大业?

二○二四年二月十五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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