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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电子影像的共同体叙事及其可见性生产

2024-03-26李文甫

编辑之友 2024年2期
关键词:共同体

【摘要】城市电子影像作为人类对光影关系持续探索的最大规模实践,体现了人类寻找特定事物可见性的努力,成為现代民族国家的共同体叙事获得高可见性的理想媒介。其在色彩选择、秩序整合等共同体审美形态中,以象征生产、空间生产表述了共同体记忆,进而通过情动体验、互动仪式激发为共同体情感,最终聚合为人们的共同体认同。共同体叙事的可见性得以凸显并生成可见的共同体,这是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论断的进一步延伸。共同体叙事对城市电子影像的征用,是对大众注意力在公共空间的重新分配,使其成为露天电影之后,又一种在公共空间大规模组织集体观看的影像媒介。

【关键词】城市电子影像 共同体 可见性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2-068-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2.010

一、光影关系中的可见性争夺与共同体叙事介入

有了光,事物才能被看见,然大千世界纷繁复杂,人类的注意力究竟有限。为被优先看见,结合技术与叙事的发明不断出现。从前现代的皮影戏、灯会,到工业文明时代的摄影、电影,人类在既有技术条件下对光与影关系穷尽探索,由此诞生种种美妙的艺术,为人类打开一个个新世界,也显示出人类寻求特定事物可见性的恒久努力。今天,以光影秀、无人机灯光展演、城市公共屏幕等为代表的城市电子影像,已成为人类对光影关系持续探索的最大规模实践。电子影像已不仅是城市基本的装扮手段,因其深植于日常空间、使人无法回避的特性,表征了更为丰富的可见性。正因如此,其成为现代民族国家共同体叙事获得高可见性的理想媒介。

可见性亦即人或事物被看见的特性。福柯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将可见性机制视为医学凝视的源头,[1]并论述了临床医学作为透视性技术使疾病得以可见的知识生产过程。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理论、波德里亚的拟像理论,从权力视角对可见性进行了审视;萨特、梅洛-庞蒂基于本体论意义,对可见性也进行了讨论。段义孚提出了地方可见度之说,认为可从表征和实践路径实现地方可见性,“可见性不仅包含在视觉上看见地方,也包含在情感上感受到自身与地方之间的勾连,唤起地方之爱”。[2]汤普森更多关注公共性的可见性,戴扬则指出了可见性与公民基本权利的关系,包含“被看见的权利、以公民自己的方式被看见的权利,以及赋予可见性的权利”。[3]

按照安德森的观点,现代民族观念的形成,是因为报纸等新兴印刷媒介促进了人们对于特定民族的想象。就此而言,媒介自身的可见性以及媒介之中的民族意象可见性,其中包蕴的丰富情感与深切认同,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至关重要。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中指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它是想象的,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部分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互相联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4]并就现代印刷媒介促进民族国家诞生的重要功能进行了详尽阐述。诉诸印刷媒介,人们对政治共同体生成无尽想象,有学者认为,“阅读具有时间性的报纸,是人们与国家建立交往关系的最重要实践,国家也因此获得了日常的可见性”,[5]成为可见的共同体。

如果说在基于阅读的印刷媒介中,共同体的可见性尚不充分,后起的影像媒介以更具象的形象展示,让共同体得以可见。新中国成立初期,推举人民文艺、高扬人民美学,通过流动放映的露天电影,不仅照顾到文化程度不高的群众的精神生活需求,更借此充分实现了电影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询唤功能。城市电子影像兴起以后,多种要素纷纷介入,其中丰富的共同体叙事获得极高可见性。共同体叙事对电子影像的征用,是对大众注意力在公共空间的重新分配,使之成为露天电影后又一在公共空间大规模组织集体观看的影像媒介。光影秀、无人机灯光展演、公共屏幕等,其辐射范围多囿于城市,不及新中国初期深入农村的露天电影,但直接将人们生活的城市作为显示屏幕的形式,能够直接捕获注意力。不同于露天电影还需专门组织观看,只要身在城市,人们就无法回避电子影像,这是更便捷且完全植入生活场景的意识形态询唤。“可见性与注意力一体两面,‘被看见需要以注意力为基础,亦需要赢得持续的注意。”[6]共同体叙事利用了电子影像的高可见性,以持续且一以贯之的共同体符号展演抓取注意力,通过共同体审美传达共同体记忆,激发共同体情感。“观影中的国家在场”[7]最终导向清晰的共同体认同,其内在机理值得讨论。

二、可见的共同体审美形态:色彩选择与秩序整合

1. 色彩的选择及其意味

城市电子影像的直接效果,就是让原本或平平无奇、或隐没于夜晚的“看不见的城市”变得可见。这是内蕴了色彩变幻、丰富吸引力的可见。被色彩赋魅的城市,形成了不同于平常的另一个面相。电子影像中的城市可见性,首先就是色彩的可见性。正是色彩,让城市的界面变得如此明丽,在当下的流量时代,绚烂的色彩更为城市争夺到更多的注意力。看起来,电子影像就是在展示缤纷的色彩,“它的手段就是它的目的”,[8]尤其体现在光影秀中。但其中的色彩并非随意为之,而是植根于迥异的历史文化传统,每个国家、每个城市的电子影像都有独特的色彩风貌,形成不同的色彩感知,即克莱夫·贝尔所称的“有意味的形式”,“色彩不是单纯的审美,而是政治、礼法”。[9]在人类社会中,色彩从不是纯粹物理意义上的存在,而是有其深刻的文化意蕴。对色彩的不同运用,不仅形成面相各异的共同体审美,还以最能够争取注意力的方式,展示了共同体的可见性,促进人们的共同体感知。

为保证可见性,电子影像的色彩具备高亮度、高明度、高彩度。不同色彩组合背后的文化意蕴,展示了不同的共同体审美。其中的色彩运用斑斓多姿,大红、大黄、大绿、大紫等热烈奔放的色彩搭配,艳丽、大胆而不落俗套,呼应了重大节日应有的喜庆热闹,展现了对人民喜闻乐见的审美和情感的尊重。细察这种色彩的媒介运用脉络,早在首届春晚就已出现,在略显粗陋的布景中,闪烁明灭的粉色、紫色莲花背景,伴以高亮彩色拉花,色彩组合已现端倪。此后的春晚布景,色彩种类、亮度与组合形式不断丰富,形成以红色为主调的调色盘式风格。这一风格在各种重要庆典不断复现,如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浓墨重彩,相比偏向极简风的东京奥运会开幕式,色彩旨趣迥然相异,同样的审美也被挪至今天的电子影像之中。

这样的色彩取向,以清晰的民族文化传统为支撑,形成人皆可见的共同体审美,兼具前现代与现代表征。在此意义上,电子影像的色彩调度,充分体现了共同体审美的多元性与包容力,是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把马克思主义思想精髓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华贯通起来、同人民群众日用而不觉的共同价值观念融通起来”的具象化演绎。

城市电子影像中绚丽的色彩,一方面展示了我国以红、黄、青、白、黑五色为正色的色彩伦理,呼应了中国经典的喜庆色。在传统节庆时刻的光影秀中,红与黄采用较多,营造出华夏儿女共庆节日的喜庆祥和。它们是古往今来中国人的吉祥色,红色代表的热闹喜庆,黄色指向的厚重威严,都沉淀为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当红色与黄色相伴而行,便意味着“中国”。另一方面,色彩还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现代革命史密切关联。红与黄因风云激荡的革命史而注入丰富的时代内涵,其所象征的红色革命及革命所带来的光明,凝聚着共同体的精神与情感。自红色故事在中国开始书写,红就在所有重要庆典不可或缺,更是“整个城市的屏幕的主色调”。[10](124)在国庆、新年等重要时间节点,神州大地各大城市一起上演着红色光影秀。此外,与发端于西方的信息革命相关,蓝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科技色,这是具有外来意味的颜色。深沉梦幻的蓝色与紫色搭配,在电子影像中也被高频使用,营造出迷离的现代感。

2. 共同体秩序的拟象化表达

电子影像的构成要素,包含光、色彩以及作为依托的建筑、周边环境、城市夜空,正是在众多要素的秩序化配合下,其为城市增添了可见的色彩表情。在这里,无论是城市自身,还是依托于城市的电子影像,都有清晰的秩序诉求,这种“秩序诉求即共同体形塑”。[11]“共同体意识的存在,在形式上犹如一座宏大建筑物,其构成的诸多要素相互组合搭建成为一体性的存在。”[12]就此而言,电子影像、城市、共同体,对内在要素的协同性要求与秩序化整合是同构的。或者说,城市电子影像的秩序化表征,也就是共同体秩序的拟象化表达,使得共同体的可见性得以浮现。

城市首先是共同体秩序的产物。城市规划、建筑设计,本身就是共同体对社会的科学性思考与价值化表达的产物,新中国成立后对北京的中轴线建筑与功能区的调整及城市风貌的大幅改造即为明证。最终成型的城市,则以可见的形式展示了共同体的秩序。人们对城市的观感與对电子影像的观感,具有某种相似性。无论是面对宏阔的城市还是恢宏的电子影像,个体的肉身都是渺小的。这种渺小感既出于肉身面对巨物的天然本能,也出于微观个体面对庄严的共同体秩序所生发的感受,因此,个体只能服膺于共同体的严整秩序。共同体的秩序如此迁移或复现于城市空间,构成共同体社会治理的一部分。

因此,电子影像通过光影自身的叙事以及作为显示载体的建筑表皮、无人机编队,以可见、可理解的形式,审美化地搬演了共同体秩序。光影叙事以蒙太奇手段,将共同体的价值诉求转换为具象的光与影,呈现在城市空间。以“红色南粤,感恩奋进”为主题的广州“七一”主题光影秀,或是以“紫禁团圆夜,明月万古同”为主题的故宫中秋光影秀,本质都是通过将承载了共同体价值表达的符号进行秩序化呈现,形成明晰的共同体召唤。

多种符号、多样色彩,在宏大的城市中被统一调度,连同城市建筑本身,形成别具社会主义特色的秩序化整合。传统又现代的中国城市风貌在光影中展现出来,所有的建筑,都服从于统一的光影调度,成为这场秀的基本要素。高低不同、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建筑,蜂群般飞行于城市上空的无人机,配合默契,形成交响乐一般宏大、整齐、秩序井然的内在和谐。就此而言,电子影像就是城市建筑、无人机群的集体操,一栋建筑、一架无人机就是一个演员。整齐划一的表演,在各种仪式性演出中反复呈现,如运动会中不可或缺的团体操、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举世惊叹的活字印刷术表演。通过图像的大量复制和传播,电子影像“投射并感知一种新形式的集体主体性”,内蕴了澎湃的豪情,也带来了未曾有过的“现代感知模式”,[13](181)为既有的视觉经验叠加了新鲜的体验。

三、可见的共同体记忆表述:象征生产以及空间生产

1. 兼容多重记忆的象征生产

电子影像可视为一种记忆装置、一种记忆存储介质。当人们流连于光影,获得畅快的审美感受,以象征形式出现的共同体记忆得以不断再现,可见的共同体记忆询唤着人们的共同体意识。在这里,“个体通过象征被整合进组织之内,并被赋予特殊的身份”。[14](22)在绚丽的景观中,个体不仅享有审美体验,置身于空旷城市中,也因被持续再生产的象征所召唤而加深与共同体的连接,由此获得在共同体中的归属感。“我们会注意到,过去的形象一般会使现在的社会秩序合法化。这是一条暗示的规则:任何社会秩序下的参与者必须具有一个共同的记忆。”[15](3)正因如此,电子影像总是强调这种共同的记忆。通过反复强调记忆,光影秀得以凝望当下、指向未来。“历史记忆为个体认同于民族群体提供了必要的意义背景,也为共同体意识的代际传递提供了基础。”[16]

城市电子影像并非随处可见,因其可见性的稀缺度,在共同体象征的选择上大有讲究。“如果我回忆什么事情,那是因为别人引起我回忆,因为他们的记忆帮助了我的记忆,我的记忆在他们的记忆中找到支持……即我们作为或曾作为成员的那些社会的全部物质和规范的生活。”[15](36)因此,影像中的象征生产,均选择能够唤起人们共同体记忆的内容。在此语境下,有关共同体记忆的经典象征,通过电子媒介与智能控制技术在城市空间复调式呈现,艺术化地铺陈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华儿女站起来、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奋进历程。一是传统文化象征。灯笼、祥云、中国结、长城等经典意象,“以民族化、本土化的方式对城市空间进行符号化再现和文化表征,这种空间表征可以不断生发各种象征和隐喻的民族文化空间”。[17]二是红色革命象征。战士舍身杀敌、保家卫国的画面,国旗、党徽、天安门等国家象征,都被浓墨重彩地强调,突出了与革命史相关的革命符号。三是当代奋斗象征。原子弹引爆、香港回归、飞驰的高铁等,作为奋斗符号展现了全国一心、筚路蓝缕、号角争鸣的奋斗史。这是“对一个时代普遍共享的各种文化意象的激活、提炼、招募与征用”。[18]

城市电子影像还通过图文互构的表现手段,兼容文字的抽象,深度勾连人民的共同体记忆,同时兼顾美学识读与政治解码。图文互构的方式“既保证叙事的根本目的,又运用看得见的形象,二者在相互限定中生长延伸和塑形构建,使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涵明确化”。[19]因此,城市电子影像大量采用纯文字手段,如将“万家团圆,祝福祖国”“人民城市人民建”等标语直接呈现于城市夜空或建筑表层,构成了城市空间的美学背景。这种纯文字形式,延续了社会主义中国的政治运作经验。新中国成立以来,在报刊、电影、广播等媒介之外,采用简洁文字说明的标语、黑板都是将国家意志传递到微观社会的重要载体。直到今天,扫黑除恶、生育政策调整、疫情防控,仍惯于以标语的形式进行社会动员。有学者关注到这种政治生活传统与当下城市影像的对接:新中国成立初期,“在工作单位或住宅区的入口处,黑板上经常向来访者、工人和居民展示有关生产产量和即将召开的会议的消息,或有关公共卫生和政治运动的信息……如今,这些黑板经常被幻灯片式显示的文本屏幕所取代”。[10](127)正是这一传统,让本应以绚丽画面吸引观众的城市电子影像,自然而然出现了纯文字,基于共同体长久的政治生活记忆,人们对此并不诧异。其中的纯文字,因巨大、醒目而具有可见性,矗立在城市上空成为视觉奇观,可被众多人同时仰望。

2. 空间生产中的记忆嵌入

在《阿萊夫》中,博尔赫斯写道:“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20]在这里,小小的阿莱夫汇集了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可见性。就这一描述而言,电子影像可谓城市空间的“阿莱夫”,在城市空间看到电子影像,又在电子影像中看到城市空间,其互相型构,形成意义不断延伸、情感反复回响的空间生产。这种空间生产与共同体记忆的可见性展演密不可分,互为助益。共同体记忆需借助电子影像作为展示载体,电子影像也因共同体记忆的展演强化了文化主体性。

索亚在分析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之时,曾引用博尔赫斯《阿莱夫》论证当代都市空间的复杂性,并演绎出其第三空间理论。第三空间不同于单一的物理空间、精神空间,而是“超越所有空间的混合物(类似阿莱夫的第三空间)”。[21]电子影像打破了城市空间的既有形态,使得城市出现未曾有过的空间样态,这是混合了物理空间、精神空间的第三空间。通过空间的混合与再生产,电子影像促进了城市的空间增殖。

城市电子影像本就是将共同体记忆进行可见性展演的空间实践。其展演空间,是一个被选择、制造出来的空间。作为城市大秀,一个直接问题就是,它在哪里展演?光影秀、无人机灯光展演等电子影像为众人瞩目,它在哪里上演,哪里就被赋予最多的可见性。其往往选择代表经济社会发展成就的地标性位置,或能呈现城市历史底蕴、文化特色之所在,如上海外滩、广州珠江新城、深圳福田CBD、重庆两江三岸交会处等。将这些城市在地图上连缀起来可以看到,其还是城市建设的成就直观图。再反观这些城市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图景,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翻天覆地的变化,恰是对共同体记忆的激情讲述。在此意义上,电子影像的展演空间,不仅延续着共同体记忆,也在不断生产着新的记忆,成为记忆之流的一个节点。

电子影像以城为屏,以光叙事,媒介与空间互为表里:既是空间化的媒介,也是媒介化的空间。影像展演通过文化象征、革命象征、奋斗象征等,构建一套有关共同体记忆的可见性系统,本身也成为“空间性的社会生产和社会记忆生成的装置,其空间影像与意蕴重塑了人们的心灵空间”,这是因为“空间既是一个物理场所,同时它又是传输文化、意识的象征系统,其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政治内涵对于人们具有极为重要的社会涵化作用”。[22]基于这样的空间想象与空间实践,它兼具物理场所与精神空间的意涵,更因对二者的聚合融汇,生发了新的空间特质,不仅促进了城市的多样性,也形成对社会交往空间与方式的补充与丰富。

正因如此,电子影像长于通过审美化的形式,将共同体记忆嵌入城市空间,嵌入人们日常生活。如光影秀、城市公共大屏所呈现的抗疫表彰大会,同时融合了电影的仪式性呈现与电视的日常性观看特质,让人们在宏大而日常的城市空间中感受到共同体叙事的召唤。影像凸显了共同体记忆的可见性。这是展现一个国家、一个城市的姿态,是将那些被呈现的人作为城市英雄、民族英雄,号召大家敬仰与礼赞,是以将审美化的虚拟形象嵌入城市空间的形式,让这些形象进入鲜活、真实的城市生活之中。

四、可见的共同体情感生成:从情动体验到互动仪式

1. 技术可供性促进情动体验

电子影像需通过精心技术化组织视觉材料[23]并形成可见性。它在中国的历史并不长久,但已迅速成为城市宠儿,与不断补足的技术可供性及由此造就的文本特性密不可分。在吉布森提出可供性概念之后,这一理论被传播学界广泛使用并展开了多向讨论,通常来说,“‘技术可供性主要是指一项新技术在使用过程中可能实现某种功能或达成某种效果的可能性”。[24]电子影像的迅速普及化、常规化,得益于技术提供的种种可能性,这为观看者带来了别具一格的情动体验。共同体的审美表达与记忆书写,激发共同体的情感、形成共同体的认同。

技术推动了城市的地景重构。就光影秀而言,其展演区域,既可能对成熟的城市空间进行线路、灯光设计等后天的可见性改造,也可能在城市规划建造之初,就采用照明智能化控制、柔性玻璃幕墙等物质性手段,进行具有前瞻性的可见性设计与构型。重庆的光影秀往往放置在长江、嘉陵江交汇处的两江三岸,包含江北嘴CBD与嘉陵江对岸的来福士、洪崖洞,以及长江对岸的长嘉汇建筑群。江北嘴CBD、来福士楼群大量玻璃幕墙的采用,具备了可见性展示的基础。长嘉汇本身是极佳的观秀平台,配合富于变化的照明技术,共同烘托了重庆夜晚的“桨声灯影”。洪崖洞吊脚楼展现了极具地方性的巴渝建筑风貌,其灯光效果更是声名远播,为匹配人们对可见性的需求,洪崖洞前的千厮门大桥往往根据客流量打开或关闭车行功能,使其成为步行走廊和观景平台。上海外滩、兰州黄河铁桥等光影秀,也无不在技术可供性的支持下,实现对城市自然风貌、人文特色、发展成就等多方面的可见性融合,形成各具特色的城市景观,“这种景观可形成一种构建社会性力量的想象共同体,进而形塑个人身份与国家共同意识”。[25]

展示技术与展示场景的不断迭代,深刻影响了电子影像的可见性风格,由此形成独特的观看体验。同为影像文本,电子影像既类似又不同于电影、电视。光影秀、无人机灯光展演有电影的仪式化放映特征,甚至隐没于黑暗空间的观看体验,公共大屏因融入人们日常生活空间而具有电视的日常化观看特征。而电子影像最大的不同,是因楼宇之上、夜空之中难以清晰讲述的情节而着意去故事化,其风格破碎、短暂且快速流动,令人想起先锋派电影激进的实验;意义则依赖象喻传递,影像本身以及影像间的装配近于苏联蒙太奇学派的隐喻蒙太奇。无人机灯光表演、AR/VR光影秀,被越来越多的城市混合使用,其背后的无人机控制技术、AR/VR技术,凸显了独属于城市电子影像的形式与风格。

无论是技术推动下的地景构建,还是文本的构成与展示,城市电子影像都带来一种如同本雅明对城市的震惊体验,这种震惊本质上就是一种情动体验。情动概念最先由斯宾诺莎提出,其指出:“我把情感理解为身体的感触,这些感触使身体活动的力量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而这些情感或感触的观念同时亦随之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26]此后,情动概念经德勒兹、马苏米、沙维罗、汤姆金斯等学者引入不同学科,被认为与情感存在差异,情感是一种结构化了的意识或感觉,情动则是一种流动的力、瞬时的欲望与情緒。不妨回想《火车进站》首映的情景,当火车从银幕后景驶来,人们吓得惊声尖叫,四下逃散,那是典型的情动而非情感体验。在城市电子影像中,基于技术可供性带来的可见性场景与文本特性,首先获得的正是一种震惊感。沉浸于城市的宏阔空间、聚合共同体符号的象征系统、承载共同体审美的缤纷影像,在一刹那,视听感官迎来前所未有的强刺激,促生人的情动体验,在多机制作用下最终沉淀为共同体情感。正是通过这样的视觉机制,“共同的情绪体验作为一个桥梁,促成了个人记忆沉淀为集体记忆,个人体验凝聚为社会认同”。[27]

2. 互动仪式链形成情感联结

由情动体验沉淀为共同体情感,并非自为过程。“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场所,因此不管他们是否会特别有意识地关注对象,都能通过其身体在场而相互影响。”[28](79)人们通过身体聚集,在共同体的可见性叙事中获得瞬时性、震撼性的情动体验,构成柯林斯定义的互动仪式。“仪式本质上是一个身体经历的过程。人们的身体聚集到同一个地点,开始了仪式过程。”[28](87)因电子影像而聚集的人群,可能互不相识,但心怀同一目的而来到同一公共空间,共同欣赏光影奇观,一起为华丽的视觉表征惊呼、为宏大的共同体叙事击节赞叹、为别出心裁的视觉整合与创意设计啧啧称奇。通过共时空间互动的情动仪式,观看者置身于同一个密布共同体审美、共同体记忆的情境,所激发的情动体验生成强烈的情感能量并联结为共同体情感。

为光影秀、无人机灯光表演而来的观看者,自身具备多重身份,怀着不同目的参与展演情境。既有熟知地方传统的本地民众,意欲一睹所生活城市不同的风景;也不乏因媒介赋魅,不远千里来媒介朝觐的外地游客。“人们通过自我归类,并自觉服从于群体,从而引发一致的集体行动。”[29]无论什么身份,此时同属于宏大影像的观赏者、共同体叙事的体认者。还有人通过涂抹国旗色、手挥小国旗,彰显群体身份。此刻,人们共同注视着作为展演空间的建筑楼群或城市夜空。当大幕拉开,空中划过第一缕色彩,人们在短暂的平静后开始窃窃私语;伴随各主题依次出现、渐趋高潮,人们大声交谈、欢呼、拍照,形成涂尔干所说的“集体欢腾”。“仪式提供了一种方式,让人们参与到戏剧之中,并看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仪式的戏剧性质并不只是界定角色,它还唤起情感反应。”[14](14)在共同体可见性展演仪式中,城市电子影像不仅展示自己的内容,也与观看者融为一体。没有观看者,电子影像就是不完整的,其中的共同体叙事就是未完成时态;同样,如果没有唤起观看者超凡的情动反应,并在互动仪式中凝结为共同体情感,电子影像就是一个未完成形态。

在激荡人心的光影变幻中,价值理念以“感知—表现—投射的机制”[13](181)展现出来,帕帕查里斯所说的“情感公众”[30]也因之生成。在此背景下,人们感知着此在的幸福,震撼性的情动体验在互相感染、冷静、思索之后沉淀下来,发自内心的骄傲自豪不仅可见、可听且彼此共享,彼此联结,一个时代的情感结构也聚合成型。正是通过这样的审美化表达,将国家人格化,将国家概念变成“可想象之物”,[14](22)“个人通过接受与政治组织相关的象征,感觉自己成为组织的一分子,而且同样重要的是,他也被组织中的其他成员视作同伴”。[14](22)在共同体符号与价值观的可见性传达中,个体不仅得到审美体验,也获得了归属感,实现了情感凝聚与价值认同。可见的共同体由此建立起来,个体借此与抽象的国家相连接,成为共同体的一员。

结语

早在1909年,库利便指出,铁路也是一种重要的传播手段,这似乎预见了如今这个泛媒介化时代的复杂生态。被广泛采用的电子影像,越来越被当作一种媒介。其拥有显在的商业与公共价值,建构共同体认同是其突出功能,尤其在隆重的节庆时刻,红色主题光影秀、无人机灯光表演在城市掀起阵阵热潮,线上传播成为重要的媒介现象,成为制造“网感”、形成网红城市[31]的重要推手。上演时刻不仅引发人群聚集,各大视频平台也都被绚丽的影像刷屏。通过共同体审美,传递共同体记忆,激发共同体情感,最终聚合、塑形为共同体认同,是电子影像共同体叙事的清晰理路。城市电子影像的高可见性由此转化为共同体的可见性,生成可见的共同体。在现实效用上,是对既往大众传播媒介不足的有益补充;在理论意义上,是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著名论断的延伸。由是观之,在万物皆媒的当下,有限的注意力被争夺、稀释,如何保证共同体叙事的可见性,厘清多样媒介在其中的功能、价值与逻辑,亦值得深入思考和持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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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mmunity Narrative of the Urban Electronic Image and Its Visibility Production

LI Wen-fu(School of Communication, 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8100, China)

Abstract: As the largest scale practice of human's continuous explor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ght and shadow, urban electronic images reflect human's efforts to explore the visibility of specific things and become an ideal medium for the community narrative of modern nation states to obtain high visibility. In the aesthetic forms of the community such as color selection and order integration, it expresses the community memory by symbolic production and spatial production, which has not only stimulated community emotion through emotional experience and interactive ceremony, but also aggregated into people's community identity. The visibility of community narrative is fully highlighted and a visible community is generated, which is a further extension of Anderson's theory of "imaginary community". The expropriation of urban electronic images by community narrative is another largescale political mobilization public media after the mass attention is reorganized in public space, making it an open-air film.

Key words: urban electronic image; community; visibility

(责任编辑:吕晓东)

基金项目:2018年度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重庆城市空间传播与城市形象构建研究”(2018QNCB48);2021年度重庆市教委人文社会科学项目“当代中国电影的红色记忆研究”(21SKGH233)

作者信息:李文甫(1982— ),男,重庆酉阳人,博士,长江师范学院传媒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影视文化与媒体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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