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以载道
2024-03-26于琼
于琼
琴弦,是弦乐器最具标志性的部件之一,也是二胡这件民族弓弦乐器主要的组成部分。反观二胡琴弦的演变及其得失,可以窥见其前生今世的社会背景、文化审美、制琴技术以及声学特征演变的部分轨迹,聊做以弦观史的尝试。
二胡,这件自“唐宋时西北边鄙‘便马上的奚部之乐、元明后传入中原农耕的汉地胡琴、明清起遍布江南百戏的二弦之器”①,在其千年之余的缓慢发展中,有关琴弦的记载相当稀少且乏有细节,但我们仍能从诗人笔下略知一二,如元代名诗佳句“春云小宫鹦鹉吟,猩猩账底轧胡琴。一双银丝紫龙口,泻下骊珠三百斗……”(见明·尤子秋《麟堂秋宴图》图侧所配杨维桢的《张猩猩胡琴引》)其中的“一双银丝”,便是对胡琴丝弦的形象描绘;到了宋代,进士刘敞也在《都城纪胜》中曾写道:“奚人作琴便马上,弦以双茧绝清壮。高堂一听风雪寒,座客低回为凄沧,深入洞箫抗如歌,众音疑是此最多。可怜繁手无断续,谁道丝声不如竹”,这里的“双茧”,点明了奚琴所用两根琴弦的材质。当然,由于胡琴类弓弦乐器流传地域之宽、普众之广、应用乐种之多,其制弦材料常常会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比如动物的羊肠、狗肠甚至于鹰筋、牛筋和马尾等天然材料都可以绳以弦用,直到今日,我们仍然能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见到马尾或羊肠弦胡琴(如藏胡等等)。但是,经历了千年岁月的演变,胡琴类拉弦乐器最终还是选择了华夏弦音剥茧为丝的丝弦传统,演绎着特有的“清壮”之声。
若论及丝弦,这是一条中国独有的、具有三千多年历史的文化“丝路”。从远古神农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的古琴由来,到两千年前古代乐器“八音”分类中的丝类乐器,华夏音乐始终以“丝竹”相称,“丝”可谓是中国弦乐器特有的文化符号。翻开丝弦制作史的一角,我们可以看到相当丰富的史料和实物验证,据记载,1972年西汉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弦乐器——“瑟”上,就保留着用四股素弦左旋搓成的25根琴弦。一根蚕丝在正常范围内可以拉长至4千米左右,并能很好地保持弹性和韧性。正可谓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难断,古老丝弦工艺就是用了这个貌似简单的道理,将37根蚕丝缠成一股弦;四股蚕丝148根再缠成一股弦;四股148根蚕丝缠成的股再合成一股,最后,由592根蚕丝组成的一根琴弦就这样被造出来了。一缕看似弱不禁风的蚕丝,经过多次缠绕的工序,却能经得起《广陵散》和《十面埋伏》的狂扫疾弹。胡琴里上千年人间烟火的世情背后,是过硬的丝弦技术支撑。
晚清以来,从奚琴、胡琴到二胡,这件弓弦乐器随着江南“花部”戏曲诸腔的兴起,以其“近人声”的丝弦清音逐渐崛起,成了民间戏曲、说唱中最为普遍的伴奏乐器。丝弦二胡音色淳朴,音量适中,性情温和,琴声内敛,善与多种乐器相和,尤以“托腔保调”衬托人声见长,因此渐受人们待见,成了清末民初百年间勾栏瓦舍中举足轻重的角儿。“环顾国内:皮簧、梆子、高腔、滩簧、粤调、川调、汉调,以及各地小曲,丝竹合奏,僧道法曲等等,哪一种离得了它。”②
到了20世纪的民国初期,“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随着西风东渐的影响,“国乐改进”的思潮遍及各地,温润了千年的胡琴丝弦跟随着时代的前进脚步渐有变化。最早的变化来自开埠较早的大上海,开放、开明又开放的商贸之都,弥漫着时尚、时髦又时调的艳丽新曲,西式乐器和西洋乐队的盛行,带着西方工业革命的成果影响着十里洋行的国乐之声。20年代初,二胡蚕丝弦音量小、音色晦涩、音域狭窄的局限首先被一位旅居上海的广东人打破,人称“二胡博士”的吕文成,早年曾随小提琴家司徒梦岩学过小提琴,为求得广东小曲的绮丽清亮,受到小提琴钢弦的启发,试将江南二胡(当时也称南胡)的丝弦外弦换成了小提琴的钢丝弦,并采用琴筒夹在两腿间的奏法来抑止杂音,制成了一种“高音二胡”。此后,吕文成带着这种“夹腿式高音二胡”去广州演奏广式小调,声音尖亮而富于歌唱,顿令当时的粤人新鲜出奇、竞相效仿。后来吕文成又与制琴名师何鉴反复研制:缩短琴杆,琴筒由六角改为竹制圆筒,琴皮借鉴广东二弦蒙得的既薄又紧,有别于南胡音色的暗淡阴柔,由此形成了一款华美明亮、人称其为“粤胡”的胡器儿,逐渐在广东音乐演奏中占据头魁绽放异彩。这便是1949年之后逐渐被定名的“高胡”的来由。至此,千年胡琴类拉弦乐器的蚕丝弦旅程开始了迈向钢丝弦转变的第一步。③
令二胡钢丝弦逐渐传播的节点,来自20世纪50年代初民族乐队的兴起。1949年新中国成立初期,音乐艺术得到党和国家的重视。“南京国立音乐院”迁往天津,合并多家音乐系科成立了中央音乐学院。在接踵而至的新中国新气象大背景下,学院注重民族音乐的教学和发展,将原有的民乐“合乐”课扩展为师生民间管弦乐队,以演奏反映时代气息的民族新音乐。始料未及的是乐队排练中胡琴群组的调音问题,当时二胡均为蚕丝琴弦,内弦为“中弦”(直径0.75毫米)外弦为“子弦”(直径0.57毫米),子弦很细,容易伸长变音和断弦,音量也小。乐队中十几把胡琴此起彼伏的调弦和断弦声,令排练无法正常进行。此时乐队负责配备乐器的音乐学院理论作曲系学生张子锐,果断采用小时候用过的军用电话线中的钢丝代替子弦,才使合奏得以顺利进行。不曾想到,改弦后的二胡音准稳定,音质明亮,很快就被用在了音乐学院的二胡主课上。同年十月,这个民乐队赴京参加了中山公园音乐台国庆庆典演出受到好评,使改弦二胡从此不胫而走,之后又影响到扬琴、古筝、琵琶、京胡等等民族乐器的改弦革命。④
“从1959到1963年这三、四年的时间里,二胡丝弦与钢丝弦是并用的过程,同时也是以钢丝弦为主、丝弦为辅的过程。”那个时代的见证人、上海音乐学院吴之珉教授如是说。随着钢丝弦生产力度逐渐加大,丝弦的生產力度逐年减少。“直到1963年《上海之春》比赛,上海音乐学院学生选手闵惠芬选用了钢丝弦二胡,致使比赛中音色、音量及爆发力等方面都有明显提升,之后轰动全国。这次比赛中钢丝居多,丝弦也有”⑤,从此,各地制弦作坊纷纷按此方向改革完善钢丝琴弦,使二胡钢丝弦在全国得到了进一步的使用与推广。1959年,中国轻工业部乐器研究所统一了二胡、琵琶、三弦、笛子和京胡这五种乐器的制作标准(这是民族乐器制作史上第一次统一乐器制作的标准),使得民族乐器的制艺和质量得到了基本保障。部颁标准的二胡试用琴弦包括钢丝弦和蚕丝弦。
从借鉴西洋乐器小提琴钢丝弦而成的音色华丽的高胡,到借用军用电话线中的钢丝以解民族乐队合奏燃眉之急的改弦二胡;从“内丝外钢”的二胡琴弦搭配,再到内外完整的整套二胡钢弦,从发明、发现到逐步完善,这期间倾注了无数胡琴人和制弦师傅的心血。其中,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张韶先生长年坚持二胡钢丝弦的改进和完善,其贡献可圈可点。⑥
钢丝琴弦的广泛应用,使二胡演奏的表现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其明亮的音色和饱满的音响,贴切地表现了时代颂歌的火热主题;其琴弦发音的灵敏度、持久张力和大幅度强弱对比,恰好表达了新时代人们燃烧的激情和昂扬的斗志。这显而易见的优势是温文尔雅的蚕丝琴弦所远远不及的,如二胡曲《红军哥哥回来了》快板的欢腾雀跃,《豫北叙事曲》中段的兴高采烈,以及二胡演奏技术的新飞跃,如《赛马》中敏捷的快弓和通透的拨弦,《三门峡畅想曲》中小快板频繁的换把和灵巧的跳弓,《战马奔腾》里马蹄声声、战马嘶鸣的“大击弓”“双弦快速抖弓”“双弦弓”“敲弓”等等手法,充分展现了钢丝弦的优势,赋予了二胡艺术新的生命。与此同时,钢丝弦的应用也为民族管弦乐队的弦乐群体提供了规范化、标准化和系统化的声音基础,使其在音域、音量和音质等方面都进行了优化,对民族乐队的改革和成熟有着不可小窥之功。
可以说,从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二胡钢丝琴弦便以自己更明显的优势一统天下,完全取代了蚕丝琴弦的位置:
1.材质上结实耐用不易拉断。
2.音准上定音稳定,不易跑弦。
3.音色明亮刚健,音质干净,音量加大。
4.琴弦发音敏捷,便于快速多变技巧的生成和发挥。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钢丝琴弦使用了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人们又逐渐发现了钢弦声音品质上的一些不足:
1.金属材质音色清亮的同时,也使其“金属声”太重而产生金属噪音。
2.因追求小提琴琴弦的纤细度,使金属弦发音单薄,缺乏一定的弹性和厚度。
3.音量上相对固化,使音乐表现中的阴阳虚实不易体现。
4.二胡音色愈来愈趋于外放明亮,逐渐失去传统审美的典雅含蓄。
越来越多的民族弓弦乐演奏者开始意识到,钢丝琴弦金属琴声无法呈现一些传统乐曲的音韵和意境,无法承载那个时代所具有的文化审美与历史底蕴。比如阿炳丝弦二胡的苍朴深厚(阿炳二胡内弦为老弦,外弦为中弦),刘天华文人二胡的温和内敛;孙文明二胡中市井的质朴和烟火,均令光滑亮丽的钢弦二胡难以表达。更不用说那“珠落玉盘”的琵琶丝韵和悠远高古的古琴之声,天然材质的温暖与钢铁之音的冰冷有着明显不同的声音特质。一位京胡琴师无不遗憾地说:“你听50年代以前的京剧录音,那些胡琴的音色浑厚、古朴、苍劲,而这些在现代钢丝弦的演绎中是找不到的。所以很可惜现代钢丝弦伴奏出来的戏丢失了很多京剧最原始的味儿。”为此,京胡界的一些琴师为了保住传统京胡的韵味和气质,仍坚持使用蚕丝弦。有的琴师为了弥补钢弦京胡的单薄发音,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拉奏京胡时里弦仍使用丝弦,外弦则使用钢弦,又回到最初的“里丝外钢”状态,这样似乎可以保留一些角色的个性,还有的备上多把胡琴:伴奏青衣需要华丽漂亮的声音,就选择钢丝弦;伴奏老生为了奏出沧桑感、镇得住场子往往会选用丝弦。⑦直到今日,民乐界的一些古琴、琵琶老艺术家,仍然坚持丝弦演奏的传统,他们认为中华千年的丝弦琴韵不能断送在我们手里。
由此可见,钢弦与丝弦的话题已经不只是乐器音色的问题,它关乎到传统音乐审美的大课题。蚕丝琴弦背后所隐藏的文化含量,是我们传承国乐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宏观地讲,中国传统乐器依照天然材质浑然而成的音响概念,实际上孕育着国人“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华夏千年形成乐队的“丝竹相和”音乐传统,是这个民族阴阳互补观念在音乐中的体现;传统弦乐温暖厚朴的丝弦之声,也是这个礼乐之邦温文尔雅的审美特质。因此,弦可以载道,千年华夏弦乐文化的声音记忆还存在丝弦里,在春江花月的唯美意境中。丝弦是国乐文化连绵不断的重要载体之一。
从文化审美的角度来看,今天二胡音乐的发展,似乎着重了宏大叙事的社会功能而忽略其修身养性的个体功能;强调了“强、响、硬、快”的声响追求而淡化其“弱、柔、虚、缓”的审美体验,而正是这些“阴柔、隐逸”的美学特性,才是中国音乐独到的东方魅力,也是二胡音乐令人魂牵梦绕的独特音韵。因此,我们在表达极富张力的现代二胡作品、辉煌音响的交响化民族乐队和大型舞台表演的社会功能之外,给传统二胡作品、小型丝竹乐队、庭院厅堂环境留下丝弦二胡的空间,使其更走进人的内心,更关注普世的情感,让二胡乃至整个民乐在娱人的外化表演之外,守住古人内化修行的自娱功能,这便是恢复民乐文化自信的深层意义。
诚然,天然材质的蚕丝琴弦被无情淘汰的主要原因,除了时代作品表达和审美价值取向的变迁之外,还有其材质不如钢弦耐用,张力不够容易断裂,演奏过程中容易跑音,灵敏度不高出音速度慢,琴弦振动迟钝不易控制,难以表现速度快、力度强的乐曲等等因素。这些琴制层面的技术考量,有待于一方面更加深入地继承祖先留下的丝弦制作智慧,一方面借鉴西方制弦技艺,吸收现代科技手法,采纳先进制弦材料去逐步完善。近年來由于一些二胡人和乐器厂家的努力,已经在传统丝弦制作工艺的基础上初见成效。与此同时,与二胡丝弦声音品质相配套的因素,不仅限于琴弦制艺的提高,还有整个制琴技术和操琴手法的相应调整方可完善,比如:琴身的结构、琴筒的比例、琴皮的选择、琴码和弓毛的配置等,和操控丝弦所需要演奏者双手的技术适应——左手手指按弦位置的变化和右手弓毛贴弦力度的控制等方面的配合,方可重现丝弦二胡那温润若丝、厚朴内敛的独特弦语。
事实上,丝弦曾经带给我们的味道,还一直在中国音乐的历史记忆里静静地躺着。在21世纪全球“后工业时代”的背景下,在二胡“去工业化”思考的前瞻中,如何规避钢丝弦带来的单一音色,使二胡呈现出生、旦、净、末的多彩腔调;如何避免二胡在“更高、更强、更响、更快”的途中越走越远,而赋予其演奏艺术审美的多元色彩,这便是重新审视丝弦的意义。
注释:
① 岳峰:《二胡史中的“三字经”》南京艺术学院2015年学术专题讲座。
②刘天华:“《月夜》及《除夜小唱》说明”刘育和编《刘天华全集》人民音乐出版社1997年。
③余其伟著《粤乐艺境》P66-70.花城出版社1998年。
④岳峰“天行健——世纪乐人张子锐”,《人民音乐》2016年第11期。
⑤上海乐器文化人沈正国先生如是说。
⑥于红梅编著:《张韶纪念文集》P62-63.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9年。
⑦李学博“钢丝弦乎、丝弦乎?京胡用弦之探讨”,《人民音乐》2009年第八期。
本文承蒙南京师范大学岳峰教授指导和修改,并得到上海沈正国、李肇芳老师和苏州虎丘民族乐器厂领导的帮助;本文图1由沈正国先生提供,图2由张子锐先生家属提供,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