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泪
2024-03-21卓美
卓 美
风撩来撩去,我的头发一直想飞。我们呆呆坐着,像是在忆想当年。可面对眼下境况,连回想都显得力不从心。曾经翠绿安详的村景,已经成为很遥远的事物。
对面,原先好好的一座大山,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山顶塌出一个大豁口。一大溜碎石顺坡淌下,淌成河流的样子。那就是一道大伤口,一座大山的巍峨因此被打了折扣。在碎石淌就的河流之下,稀稀拉拉的村舍组合成一个危险的村庄。我忍不住替全村人担心。如果碎石再朝下淌,必定将那几栋房子淌到别处去。村庄左边有个黑漆漆的煤矿,煤矿有条小街。一片接一片的石棉瓦从街头搭至街尾,石棉瓦下,全是些过家家样的小摊点。摊点不远处,有座乌黑的矸石山。村庄右边有条漆黑的河流。那条河有个很亮堂的名字,清水河。清水河两岸是火路。人们管炼焦场叫火路,火过的路。火路上烟雾缭绕,火光影影绰绰。整个山洼一片混沌,像极硝烟弥漫的战场。而细细的人的蚂蚁,正在这混沌的战场上,为生活而战,为美好未来而战。
改革开放之前的光阴是漫长的,是束手束脚的。在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之时,之前仿佛穷怕了的人不可能不急。急着开采,急着挣钱盖新房娶媳妇,急着跟手长衣袖短的日子告别,急着过上之前做梦都不敢梦的富庶日子。急慌慌的人不顾一切朝前奔,愣把个清纯的小村庄捯饬成蓬头垢面的花脸汉。
指着村庄旁边的矸石山,姑爹发话:“黑乌乌的矸石山,像大山梁子挂着一滴黑眼泪。”黑眼泪吗?我们的目光全落在矸石山上。从我们所处的角度看,的确像。形状像,意境也像。而这滴黑眼泪,仅仅是一座有长长脊背的矸石山的一个尾巴。
爬到姑妈家后山的野枇杷树下,我们必定会停下来,坐在树下的大石头上歇上一会儿。三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前如此,今天亦如此。石头始终是石头,傻兮兮地卧在那,不见年轻也不见老去。而坐在大石头上的我们,不像是慢慢长大的,我们来一次长大一次。如同眼下黑乌乌的矸石山,我们来一次,它配合着我们的年岁庞大一次。
多年后的一天,我跟表弟表妹们又来到枇杷树下。我们身边,是两个装菌子的篮子。大概是我们的岁数已经不受菌子待见,转遍一座大山也没有一朵菌子肯遇见我们。空着篮子、空着心,我们坐在那里,遥遥望着清水河黑布带般经过煤矿和村庄。不想再提这条河,即使从它旁边经过,也不愿意瞟它一眼。可是,毫无办法,在眼睛里流淌的河流,也同样在心底流淌。不仅仅一条河,很多事终究是无法绕开的。比如,我们坐在同一块石头上度过的时光,比如矸石山自燃,比如煤矿,比如,物是人非。于是,话题绕到我姑爹身上。眼下的矸石山,从前像黑胎记,像污点,像黑疤,像黑眼泪,姑爹不在之后,更像。
回到更遥远的时光里。
那会儿,矸石山还没有那么高大。我跟我的表弟表妹们成天在矸石山上转,游魂一样。我们等输送矸石的小斗车缓缓爬上来,屎壳郎一样爬进视线。等它爬到坡顶,斗车侧边一开,矸石倾泻而下。我们就跟饿狗抢食一样,死活不顾地扑上去,去抢夹裹在矸石中寥寥无几的细煤块。时不时听见一声惨叫,谁被滚落的矸石砸伤,跛着脚哭爹喊娘地回家去了。这样的画面,周而复始出现。上一趟下一趟的斗车,简直就是个活物。那会儿,我会想到,哪辆斗车拉的是我姑爹挖出来的煤矸石。姑爹的叙述,构筑成一种场景。这种场景在我脑海里边,小电影般反复出现:姑爹头顶的矿灯,如同小太阳穿过密密麻麻的尘埃。他就着这枚小太阳,用铁锹将煤跟煤矸石一股脑往传输带上赶,如同赶黑鸭子。滴滴答答的黑汗水,在他的国字脸上淌出凌乱的河道。他湿透的衣裳,敷满稠密的煤灰。
年龄、见识、生存体验成为意识限制。那个年龄段的我,还没有能力看出来矸石山是大山的一滴黑眼泪。那滴黑眼泪,是对大地风光乃至土质、水质的毁损。人过于年轻,认知必定浅薄。年轻的我还生不起那种忧伤,生不出那种忧患。姑爹不一样,他已经是一个在井下工作十年的矿工,对煤、对矸石山的理解,必定比地面上生活的我们更深刻几层。“矸石山,像大山梁子挂着一滴黑眼泪”,只有姑爹这样的挖煤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说:“我见过挖煤人挂着黑汗,没见过他们挂着黑眼泪。”姑爹说他见过。他还说,煤炭就是矿工自己,互相照耀,互相抹黑,知根知底。他还说,生煤从来不会冰手,它是有温度的。这种温度,只有挖煤人能懂。而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乌黑铮亮的煤去了远方,它们所到之处生光生热。而煤矸石得留在本乡,它从故乡的地心来,故乡的地面便是它行程的终点。矿工日渐变老,煤矸石不会老,但它碍眼,它寸草不生。矸石山,是鸟雀都不愿意飞过的大山,是死掉的大山。
有多少座死掉的大山,堆放在这鲜活的人间?
“矸石俗称矸子,是混含在煤层中的石块,含少量可燃物。”这是百度对矸石的解读。矸石与煤一同出井,而后被分离。每个煤矿都会寻一处离主井口、离洗煤厂较近的地盘堆放矸石。矸石是煤矿的弃儿,就弃在眼皮底下。养大矸石山的是煤矿,煤矿在,矸石山在。煤矿不复存在,矸石山还在。堆放矸石的土地,连同土地上的草木一同不幸。这块土地背负一座有毒的大山,天长日久地背负,接受它的沉重,接受淋溶水的毒份——悬浮颗粒物、酸度耗氧有机物、硫酸盐、氯化物、氟化物。周边生灵,成为除这片水土之外首当其冲的毒份体验者。
从村前小街上溜达一趟,我用指甲刮头顶的黑灰,指甲缝里都能采下一簸箕煤泥。再好的太阳,你不敢站在家门口晒,更不敢晒衣裳、被套。洗好的衣裳、被套,得晾在堂屋的木杆子上,如同挂一溜干酸菜。那晃眼的大太阳,就跟白出了一样。姑妈锁着眉头,目光苍茫。她嘟囔道:“这日子过来过去的,过上了不敢晒太阳的日子。”这是在此之前,谁都没有料到的。
对这片生养之土,对煤炭资源丰富的家乡,我的爷爷奶奶、姑爹姑妈以及全村的父老乡亲,既荣幸又充满隐忧。荣幸的是,因煤得以在家门口就业,日子过得不再拧巴。因煤,村集体有活络的周转资金,修桥补路之类的事,能被村上痛快解决。吃好了、穿光鲜了、住房气派了。腰包一鼓,人嘛,也没那么胆小了,也没那么卑微了,个个挺直腰杆迈着大方步走路,连说话都多出几分豪气。钱的好处,不言而喻。可事情有正反两面。就像一把刀,寒光两面照。自燃的矸石山、坍塌的矸石山、日夜不休的煤焦场释放出来的焦臭味、洗煤厂祸害出来的黑河水,以及相应而生的疾病,统统成为隐忧。小小的村庄,它不堪的一面日盛一日。
大环境摆在那,现实摆在那。致富是当下的大事,而隐忧仅仅是时不时涌上心头。就像滚雷,轰轰轰闹肚子般地滚过耳际,而后雨不见风不见。昨天的事今天再次重复,昨天坍塌的矸石山今天再次坍塌,昨天自燃的矸石山,今天再冒一回烟。村民昨天流过的汗,今天再流一遍。昨天被火路的浓烟熏出的泪,今天再淌上两串。呵,毫无新意的、灰尘满面的日子,你得一天天受用。
急功近利的发展路数摆在那是其一,经济实力薄弱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是其二。有人说,提速发展,付出一些沉痛代价在所难免。沉痛,那真是一种大沉痛了。天空的沉痛,青山绿水的沉痛,人心的沉痛,肉身受损的沉痛。有形的、无形的沉痛。那些年月,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成为不着边际的理想,成为顺嘴一喊的虚词空句。
彝族史诗《勒俄特衣》有个关于人类起源的叙述,用通俗之语表述是这样的:古老的时候,洪水淹天。洪水退下去后,世上只剩下空落落的大天跟光溜溜的大地。后来,上天飘下三场红彤彤的大雪,红雪变成十二支子孙,有血的六种,无血的六种。有血的是青蛙、蛇、老鹰、狗熊、猴子和人。无血的是黑头草、柏杨、杉树、毕子、铁灯草和勒洪滕。这古老叙述的核心意义是,山是骨骼,草木是发肤,江河是血脉。人间的山河草木,是人活在世上的另一种呈现。山河草木,是人的亲兄奶弟。注重环境,就是注重人的本身。
十五瓦的灯泡,黄葫芦般挂在钉子上。风奔进堂屋,幽灵一样蹿进来。姑爹吼一声:“赶紧关门!”妄图以一道门关住煤焦味,关住黑煤灰。抿下一口苦荞酒,姑爹讲:“糟蹋吧,人无节制地糟蹋祖根福地,是在啃自己的骨头喝自己的血。”“房后的这座矸石山,就是这辈人欠后辈人的债。我嘛,就是筑高债台的人,是欠债的帮凶。”不仅仅姑爹有这般感慨,身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对改头换面的环境都有所觉察和警惕。可惜,都是些毫无用处的觉察跟警惕。没有国家层面的经济力量、政策力量做后盾,没有严格的法律法规做支撑,所有的无奈,都只能停留在无奈的层面上。
因为煤炭藏量丰富,上世纪六十年代,贵州六盘水因煤而兴,因煤成为“三线建设”的主战场之一,因煤成为云贵高原的煤都。贵州能源旗下的盘江股份,是我工作了三十一年的国有煤企。盘江多数的矿井,始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初,支援国家“三线”建设的建设者们从祖国的大江南北涌来,星子一般撒在六枝、盘县(今盘州市)、水城的地界上。那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年代,“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就是三线人的精神写照。离我家最近的矸石大山,就是建于1966年的盘江火铺矿的煤矸石堆放场。三千万吨库容量的煤矸石,早已成为这片土地的心腹之患。而这仅仅是盘江多个矸石堆放场地之一。而盘江,也仅仅是中国众多煤企中的一个。据不完全统计,迄今为止,中国矸石累计堆存总量已达七十亿吨。而矸石,还在源源不断地被运至地面。尽管有一部分煤矿也如火铺矿这般,建有矸石发电厂,但矸石综合利用率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现实始终存在。
我一抬眼它就落进目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矸石山,总能带给人沉重感。山梁子上挂着的黑眼泪,这只是从视觉景观方面去形容的矸石山,而长期的、深远的污染,才是矸石山最核心的部分。大气、水质、土质、放射物、喷爆等,矸石山带给现在、带给未来的危害,可以说没有谁能真正估量。矸石量占出煤量的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以矸石体量,能计算出煤炭的大致产量。矸石大山,是煤炭出井量的对比图。出井量,那可是无数矿工的岁月篇章。最早抛家舍口来支援盘江煤矿建设的前辈,如今大多已经作古。盘江矿区的每座矸石山,成了一个见证。见证第一代、第二代煤矿工人的血汗。也仿佛是一种无奈的深沉的祭奠,祭奠流逝的时光,祭奠无私的奉献。
我们真要拿这乌黑的大山作为祭奠?真要以此去遥想当年、怀念开拓者?
姑爹说,他调到地面工作了。从此,他所从事的,不再是让家人提心吊胆的活路了。一高兴,他扯着嗓子唱了几段山歌。某天,我跟表弟表妹去后山,从矸石山旁边的毛路朝上爬。头晚下过一夜雨,矸石山上有塌方。一早,矸石山上就有人在忙。待我们走近,发现其中之一是我姑爹。矸石灰黏稠,忙活儿的人黏稠。姑爹的雨靴陷进煤泥汤子,人矮下去半截。一脸泥水的他,仿佛成精的矸石灰。这就是姑爹标榜的地面上的好活路。几个人捣鼓一座矸石山,东一下西一下的。谁能相信,以那几个泥猴的微薄之力,能阻止矸石帝国的坍塌或燃烧。
在矸石山上捣鼓几天过后,姑爹又下井去了。那会儿,不仅仅他工作的私营煤矿,即使周边众多的国有煤矿,也都没有长期投入人力物力治理矸石山、治理煤矿环境的打算。仅仅是,哪塌方了,哪自燃了,从井下抽调几个人来到地面,在矸石山上扒拉一气。眼看着不像要塌方的样子,眼看着没冒烟了,草草收兵,又把人员调回井下去。仅仅是,上级领导要来检查了,河岸的几个洗煤厂提前谋划,停上几天工,让清水河露出一点清水的容颜,让一条河看起来像一条河。出煤,始终是重中之重。我姑爹,始终是挖煤挖矸石的命,治理矸石山、治理煤矿环境的事,从此跟他再无瓜葛。在掘进队又工作两年过后,有一天,采面一声巨响。活着升井活着回家,成为姑爹的妄念。煤化身光明化身温暖,姑爹,就是为这光明和温暖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儿。那年,他四十九岁。
我们家跟这片土地上的无数家庭一样,跟煤矿有天大的缘分。我表弟学的是采矿工程专业。大学毕业后进入国有煤炭企业,当上了煤矿技术员。一次次深入地心,一次次徐徐升井,一次次离开花草阳光,一次次又回到这色彩缤纷的世界。下井几年,表弟说他最大的体会是,人间珍贵,一草一木珍贵,亲情珍贵。在井下,他体验到了我姑爹的难处跟苦处。黑汗水,他每天都淌。有次在井下,他想到了姑爹,内心的疼痛再度袭来,于是,他抹了几把黑眼泪。出井后,他看见煤矿边上高高的矸石大山。
谁能抹掉山梁子挂着的一滴黑眼泪?
五年前,我表弟被抽调到矿区煤矸石治理组。他去找领导,酸着猴脸,就像谁借他白米还来粗糠。他跟领导讲:“我宁可跟班下井也不愿去矸石山治理组。治理,不就是做个样子在矸石山上瞎扒拉一气吗,能治理成啥样。去矸石山治理组,我一个学采矿工程专业的人能掏得啥技术经验?反正,在这茫茫苍苍的山梁子上,在这个拥有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县级市的地界上,有一百个煤矿就有一百座矸石山。治理大军缺上我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矿领导的脾气一贯暴躁,他铜铃样的水牛眼睛一鼓,拍桌子打板凳地吼:“煤矿环境治理是重任,是硬指标。做煤矿环境治理,是开始干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怎么可能还跟原来一样,哪塌哪冒烟瞎扒拉一气就完事?咱们矿体量如此巨大的矸石山,单从时间上算,即使分五期治理,小五年的时间都得搭进去。新长出来的矸石山呢?又黑漆漆地堆在光天化日底下?是不是又要留给儿孙去治理,让儿孙给咱们擦屁股?”满嘴的火药味。我表弟敌不住矿领导的一通扫射,他扭头就逃。有些事始终是逃不掉的。矸石山就好比眼睛里的沙子,有条件的时候你不去关注,还等它下崽吗?并且身为有丰富工作经验的煤矿技术员,但凡跟煤矿有关的活儿,哪一种不属于你的事业?
我表妹要出嫁了,姑妈特别挑了个星期天。这个日子,可以在学校的操场上摆喜桌。姑妈说她去调查过,学校离矸石山、离火路较远,难闻的煤焦味没那么浓。那的确是个好日子,有明媚的阳光照耀,有从远处、近处而来的亲戚朋友以及众多祝福。令人烦心的是,躲,仅仅是一种虚设。呛人的煤焦味还是一个劲地往操场上跑,菜碗、饭粒、头发、衣裳裤子,统统成为煤焦味的栖息地。那台喜酒吃下来,吃出了别样的味道。当晚,这种难闻的味道跟进被窝,钻进我的梦里边。我被一口呛醒,坐在床上一气干咳,几乎把眼珠子给喷出去。嗓子眼开始疼,喉咙里边仿佛有一根刺存在。
姑妈说:“生大病的人越来越多了,有条件的人家都逃跑了,逃到县城去住。”姑妈松树枝样的指头弯下一个,又弯下一个,小小的村庄,撂下大房子移居别处的就有十几户人家。富裕起来的村庄,人人都指望逃离。
那天,姑妈跟一群人去乡里找,冒着一路的浓烟而去,像去前线请愿。坐定,手捧人家递过来的热茶,感动于对方对待她们的礼貌跟客气。而她们自己,也客气到连自己都深感吃惊。她们中的一个柔声柔气地讲:“请乡领导想想办法,把矸石山搬到别处去,或者,把火路上的炼焦厂搬到别处去,比如搬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烧。这样嘛,清水河村的人才有可能命大一点,才有可能得老人做。”“哪里那么容易!搬矸石山?那可是一座大山呀。搬火路?咋个搬?企业要利润,人员要就业,搬得走吗?再说,火路搬到哪不冒火焰?搬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出出进进的,焦煤成本一高哪个还会买?焦煤卖不出去,你们一个月连辛苦费都找不到地方挣呢,那么,是不是还得回到靠几亩薄地熬生活的年代去?舀水不上锅的日子,是那么好熬的吗?”对方笑哈哈地反问,仿佛一梭温柔的子弹,不见血,但有隐约的疼痛感。
“上访”回来过后,姑妈照样每天去火路上挣钱,还挣得满鼻子满嘴巴的黑煤灰。她成天去,头疼脑热也舍不得耽搁半天。事情明摆着,河岸的火龙,是这个村庄的人给舞起来的。那些难闻的味道,就出自全村人的掌心。自己的牙齿咬着自己的舌头,自己得益,自己受害。姑妈跟全村人,过着左手拿盾右手拿矛相对而干的日子。而我有了自己生活的环境,也终于离开了那些烟障,从此,故乡成为异乡。可每次回老家,身处在那样的环境当中,我很容易就生出绝望来。我不知道,我的亲人们辛辛苦苦赚到手的钱,还不够熏坏的肉身买药吃。
四年前,我表弟被派出去学习。按照矿领导的说法,矸石山不是哪家的自留地,想怎么捣鼓就怎么捣鼓,治理矸石山,要讲科学。学习归来,表弟按照规划,带领几组人马着手实施降坡、筑台、建截洪沟、建渗漏池、覆土覆绿等一系列工程。推土机轰鸣,红旗招展,人影晃动。死寂的矸石山上出现一种生机。在我们老家,在小村庄旁边的矸石山上,也同样推土机轰鸣,人影晃动。这种大规模的治理势头仿佛被传染、被复制,在盘州,在六盘水,在贵州,在全国所有的矸石山上。
毕竟是矸石山,它能变成啥样,变成鸟雀欢腾、花果飘香的花果园吗?资金、人力、物力,得投入多少?投入,当然是巨大的,治理、复绿的硕果,也必定是丰盈的。火铺矿矸石山,2018年开始分阶段治理,截至2022年底,已经完成治理二十一万平方米。截至2022年末,仅仅我工作的盘江股份,矸石山覆土复绿面积就达一百一十二万平方米。现如今,边堆放边治理,成为新的治理思路。因矸石治理工作成绩显著,盘江股份旗下五矿以及盘南公司、松河公司先后被评为“贵州省省级绿色矿山”。
绿色矿山,那可是一枚奢侈的勋章。
绿色矿山,是对远逝的开拓者最好的祭奠、最深情的报答。
我姑妈跟村里的一群人上山去了。在降坡覆土后的矸石山上栽树种花,是她的新活计。曾经烧火放烟熏烤自己的人儿,成为抚养花草的园丁。打窝放树,松土撒花籽,剪枝浇水,她们用心的样子,像在打理自家的园子。凉亭、木栈道、中心小湖,姑妈家旁边的矸石山有了一个新名字,锦绣公园。多地道的名字。
仿佛换了天地。
姑妈家对面曾经坍塌的大山,流淌的碎石底部作了加固,流石坡上所种之树已经成林。伤口常绿的大山,又恢复该有的雄伟。清水河的样子,也终于跟它的名字匹配。山娃娃在河心打水仗,光着屁股甩着鸡鸡在河岸飞奔。姑妈胆大着呢,她敢把衣裳、被套往院坝的铁丝上挂了。“晾的时候干净,收的时候也干净。”如果换到别处,姑妈讲的这句话一定是多余的。“有一天,河边的火路都熄掉了,那股呛嗓子眼的味道,就像被哪个一把抓掉一样,吔,都二三十年没得这样的好空气喘了。”我问姑妈:“呛嗓子眼的味道,具体是哪时候被一把抓掉的?”她道:“开春的时候。”开春的时候,多宽泛的时间界定。我的理解是,这个开春不单单指季节,还指生态环境漫长寒冬过后的开春。
开春,是多么让人心生感动的温暖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