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长生告别了他的土地
2022-11-11杨佳燕
杨佳燕
2021年8月27日下午,我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急促的呼吸声让我察觉到一丝不祥的预兆:“佳燕,你姑爹被牛顶了,伤势很严重!”
姑爹和牛、马打了一辈子交道,牛怎么会顶他呢?我马上打通了侄子的电话,询问姑爹在医院的伤情。侄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我知道伤势严重了。
第二天,救护车把姑爹送回了家。堂屋里已摆放好一张床,当父亲和表哥把姑爹抱到床上时,我看到担架上深蓝的手术垫上留有一滩碗大的血迹。
“家属们再和他见一面吧!他的时间不多了。”医生的话音刚落,姑爹就在床上挣扎着想坐起来,儿女们立即围坐到他的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爹!”“孩子他爹!“老老!”“长生哥!”“姑爹!我们都在……”在亲人们一声声安抚下,姑爹平静下来,鼓起一只眼睛,向周围缓慢地转了一圈。十多分钟后,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享年67岁。
我劳苦一生的姑爹走了,他带走了罗屯的传统农耕,我拍摄姑爹的项目也终结了。
我转身去了牛圈,看到了牛圈门口姑爹的一只凉鞋,和那头凶狠的黑水牛。只见它低着头,静静地站在圈舍里,迷茫的眼神里透出一股末日的光束。
“吃饭要知牛马善,着丝应记养蚕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老牛以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我在脑海里翻寻着关于牛的诗词和名言,我无法把眼前这头牛和害死我姑爹的凶手联系起来,可确实是它害死了我姑爹——那个天天给它喂水喂草料的人。
“佳燕,你那里有没有你姑爹的正规照?”二表姐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表姐的问话,让我想起了一年前我给姑爹拍摄的肖像照,那是在田间地头。
姑爹名叫余光明,小名长生,小学3年级毕业后,就回家跟随父母盘田种地,13岁时从父亲手中接过犁,14岁便独自一人外出赶马……从那以后,姑爹就继续踏着祖辈们的足迹,在这片土地上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姑爹生前,养殖着6头水牛,1匹骡子,是村里最后一位还坚持用牛犁田、耙地的农耕人。3年前,察觉到这项传统农耕技术将在我们这代人消失时,我就开始用影像纪录姑爹和他的农耕技术。姑爹赶马驮砖、犁田耙地、放牛、割马草、背玉米杆等画面一一被定格在我的镜头里。后来,我把这些珍贵的照片,整理成图文,取名《离不开的黄土地》,投往《大理日报》,不久就被视觉板刊用,我特意把报纸送给姑爹,姑爹还高兴地对我说,这是他第一次上报纸。我在他的床垫下找到了这张报纸,就随着被褥一同焚烧给了他。
黑水牛为什么会顶人?有的人说是牛年,牛气冲天!有的人说是牛闲疯了,少了驯化!有人说机械化的推广,牛已经成为餐桌上的美食……众说纷纭,去年的牛顶人事件确实发生了几起。
顶了姑爹的黑水牛,是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我还清楚地记得2020年8月7日傍晚,黑水牛刚买回家时,正好被我遇到。于是我习惯性地掏出相机,抓拍了几张。由于光线比较暗,快门没跟上,7张照片花了5张。尽管照片模糊,也能清晰地看到,黑水牛那健壮的体型,黝黑的皮肤,短而尖的牛角,还有一脸的傲气。
黑水牛买回来不久,姑爹和表哥就发现它有顶人的矛头,但姑爹坚信,能把它驯化。从那以后,姑爹每天都坚持把牛赶出去,放养3个小时,晚上再补上新鲜草料。
“等开春,架上一盘犁,给它试着操练操练,慢慢地要让它学会耕地了!”姑爹说。
“爹!你年纪上去了,这些牛、马就别养了,卖了它吧!”儿女们多次劝他,把牛、马卖了,在家里帮忙看看家就行。每次他都答应得好好的,可买牛、马的人来到家里时,他又变卦了。他常说,跟这些牛、马打交道习惯了,家里没养几条,总感觉缺少什么。
还没等开春,姑爹家征用后的土地已被蓝色的铁皮围得严严实实,连一只猫都钻不过去。不知是谁的货车路过时,司机打了一把急方向,车尾一甩,把铁皮撕开了个口,有一米多宽。有一天我回家路过时,看到姑爹静静地站在缺口处,左肩披着迷彩外套,右手搭在生锈的铁杆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土地。咔嚓、咔嚓!我又习惯性掏出相机。
最后一次给姑爹照相是在2021年漾濞6.4级地震后的第7天。地震后,我的父母和周边的亲戚朋友一起搬到田地里,搭起帐篷、架起锅灶,吃住在田间。那天工作忙完回到家,已是傍晚7时,正好赶上亲人们在吃饭,为了纪念这患难与共的特殊时刻,我邀请大家站在田间,以饭桌、锅灶作前景,民政救灾帐篷、村庄房屋作背景,给大家拍摄了一张合影照,姑爹站在了最左边,愁眉不展。
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当时拍照时,父亲还很不情愿。“有什么拍常?”父亲话刚出,姑爹忙着劝道:“来、来!今天难得聚齐,拍一张留作纪念。”想不到这一拍,不到3个月,照片里就少了姑爹一人。
“父亲生前太苦了,就像一头永不疲惫的老水牛,不对!是老黄牛,只顾着盘田、种地。”表哥说。
“姐夫身体硬朗家喻户晓,雨天、太阳下,犁田耙地从不戴帽子和穿戴雨具,还没见他发烧感冒过,想不到却被一条牛……”父亲感叹到。
“母狗哭公里外,公狗哭周边!”姑爹去逝前,妈妈说是有预兆的,我家养的黑豹(狗)白天黑夜连哭了3天,只是万万没想到它哭的是你姑爹。
“父亲很少来我家,头一天他还特意来了我这里一转,吃完晚饭后,又去村头转了一圈!”大表姐回忆到。
“我想着也怪了,前两天我到地里干活,脚上会爬满跳蚤,原来是要戴孝了!”姑妈说着说着,话锋一转,指责起儿女们没早把这头黑水牛给卖了。“现在怎么办,这牛是杀了?还是卖了,总之不能养了!”
正当一家人在议论纷纷时,我把洗好的遗照递给了二表姐。“佳燕,花了多少钱?我拿给你!”我怎么可能收钱?这是我能为姑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送姑爹上山的那天早上,罗屯下起了瓢泼大雨,表哥找来帮忙的人,在院子里拉了一块200平米的塑料布,我坐在塑料布下,静静地抬头看着透明的雨布上,雨水像泪水一样奔流着,最后汇聚成一条小溪,洒落在墙角的泥土里。
出殡前,亲友、邻里汇集在姑爹家,祭送奠仪,以示哀悼。
“时辰到,准备出殡!属鸡、属猴回避!”随着老总的一声吩咐,我和村里的青壮年,一起走进堂屋,把棺椁用手抱到院子里,再用粗绳木杆捆扎,抬起就走。表哥右手端着姑爹的遗照,左手扛着风花雪柳,打头走在前面。
说来也怪,当我们抬着棺椁走出大门时,雨竟然停了。也许老天爷怜惜我劳苦一生的老姑爹吧?让他能顺利出殡。一路上,前来抬送姑爹的亲友们很多,大家争抢着抬杠,将姑爹送上了山。
我打量着姑爹的坟向,坟背靠青山,面向苍山和漾江,也面对着那块他曾经耕耘数十年的土地。眼前,从高处俯瞰,土地明显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建的高速公路、学校、搅拌站等项目在土地上拔地而起,冲淡了昔日的山水田园风光,但姑爹已经看不到了,也许他在地下能够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