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布兰诗歌》
2024-03-21倪东荣
倪东荣
1
“据我的观察了解,你在发烧音乐界还未入门呢!”
跟我说话的时候,黑胶祥头也不抬。他坐在枣红色木沙发上,像煮熟的大虾一样弓着腰,手上拿一张绒布,像呵护婴儿似的细心地护理一张西德满银圈CD唱片。晃动间,他手背上一圈黑色的疤痕清晰可见。
我尴尬地笑了,呷一口已经冷掉的六堡茶,目光掠过黑胶祥家的书架,试图从成堆的黑胶唱片、CD、老磁带、音乐鉴赏书籍和零星堆放的音响零件上找到一点话题,但一切徒劳。沉默间,王闻《酒红色的心》响起,醇厚的男低音像一朵云飘来一样从客厅中间的“雨后初晴”喇叭溢出来,斯巴克单端胆机散发着几束暖黄色的灯光。我抬头看窗外,阡陌的城市楼层之间,夜色开始一点一点地蔓延。
小城的秋色已莅临,雨后的天空开始放晴。虽然是夜晚,但空中的能见度很高,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太阳广场大厦探出院墙外的榕树和八宝塘的允升塔。如果再下一两场秋雨,圣文园公园一带的枫叶也许就要红了吧。可我此刻的心情,却不像天气那么好。要知道,一个人对音乐的喜好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却被黑胶祥和他身边那几个发烧友颠覆了认知,是多么的沮丧。在他们心目中,甚至天王巨星迈克尔·杰克逊、“海豚音”玛丽亚·凯莉、誉满人间的披头士乐队等殿堂级经典,竟然称不上好的音乐。他们除了专注于器材搭配,剩下就是让正版唱片如何在器材上播放出非凡的、普通听众无法拥有的音质,由此,什么“刘汉盛发烧排行榜”“惠威发烧天碟”等唱片,是他们圈内日常交流的座上宾。
这是我第二次和黑胶祥见面了。
2
每到一个城市居住,我都有通过社交媒体寻找某类共同爱好者的习惯,诸如羽毛球运动群、摄影爱好者群。回到梧州这座气候湿热的岭南小城那年,朋友老冯拉我进入一个音乐发烧友群,认识了以收藏黑胶唱片数量较多而出名的黑胶祥。黑胶祥六十多岁,独身,有个仔在广东顺德一家建材企业上班,极少回家。
我第一次见黑胶祥的时候,是跟着老冯慕名到他家里听音乐。黑胶祥家在陈旧的老城区龙山路,从太阳广场后面的斜坡拐个弯,转入一条小巷子,周围一带自建房很多,黑胶祥住的原松脂厂宿舍,就处于一堆高低不平的自建房包围之中,远远看去像某位著名画家潦草的城市素描。而且停车要大费周章,好在我们习惯骑电动车,把车子东倒西歪地放在他家楼下。他住三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灯光昏暗,墙壁四周贴满了各种痔疮药、通下水道等小广告。随着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阵蓄谋已久的烟味迎面扑来,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只见黑胶祥和几个朋友歪歪斜斜地坐在沙发上,有人在泡陈红六堡茶,有人在抽烟,有人在看手机,空气显得有些浑浊。黑胶祥穿着拖鞋,光膀子,个头不高,不胖不瘦,额头上几条蚯蚓一样的青筋清晰可见,眼睛不大但很圆,在厚厚的老花镜片后面挨得很近,眼神带着点儿很难察觉的狡黠。可能是以前日照过多的原因,他有些狭长的脸带着岭南地区典型的黝黑,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缺了一颗大牙的牙齿,并且有事没事总会吸一下鼻子。
为了彰显自己是圈内人士,我随身带了一张Robert Rodriguez的《墨西哥往事》电影原声碟,我很喜欢这张专辑里边浪漫的吉他、密集的鼓点,充满拉丁风情。试播了一小段,黑胶祥和几个朋友面面相觑:“怎么这么吵?换了吧,实在太吵了。对了,倪生你喜欢听谁的音乐?”我思索两秒后说:“蔡琴吧。”
说真的,跟这几个其貌不扬的中老年男人在一起讨论音乐,我有些不甘服输。想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就在首府南宁民族大道图书馆门口买过早期的打口唱片,2000年曾经受广州岗顶文化市场的熏陶,不但对欧美经典乐队歌手耳熟能详,还深度了解过世界各国的影视文化,也曾花掉一个多月的工资跑去上海现场聆听莎拉·布莱曼、林肯公园乐队、久石让钢琴独奏等演唱会。虽然我不是搞音乐的人,但作为一名听众,我绝不会毫无底蕴……
黑胶祥麻利地按了下遥控器,英国雅俊CD机无声地吐出我的《墨西哥往事》,他塞进去一张蔡琴的《机遇 淡水小镇》,又上前把JBL4425音箱的线材拔出来转移去另一对音箱。“倪生,蔡琴的这张发烧碟人声较多,比较适合搭配雨后初晴监听音箱。”瞬间,蔡琴美妙的声音从屋子里像幽灵一样漂浮起来,再慢慢渗透到屋里每一个角落,让我感到心平气和。这的确跟平时在电脑MP3听到的效果不一样。
“你知道吗?蔡琴的《机遇 淡水小镇》,张栋收藏有十三个版本的CD和黑胶大碟。”黑胶祥说着,点了一根黄鹤楼香烟,目光转向沙发最远端戴眼镜的中年胖子,他正在挖着一瓶罐装双钱牌龟苓膏,吃得津津有味。叫张栋的戴眼镜胖子点点头,“我家有这张专辑的东芝大理石版、红版、绿版、黄版等十几个版本,其中红版比绿版多一首歌,价格不但一直保值,其中东芝大理石版还涨了一倍,闲鱼上标六百块很多人抢!”他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如数家珍。
“还有,2005年环球公司出的那个版本,第五首《静夜星空》,结尾青蛙的叫声比其他版本多出两声。”黑胶祥旁边的瘦高男人补充说,他们叫他高佬。
见我表情不大自然,黑胶祥放下手里的遥控器,带我入他房间里参观。只见逼仄的小客房像一个奇特的博物馆,四面都是唱片书架,陈列着几百张黑胶大碟和原版CD唱碟,它们整齐、静默,无声地等待着意中人的挑选。
“左边这一列,全是黑胶古典唱片,古典音乐像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经典试听大碟《施特劳斯圆舞曲》,就是我们俗称的‘红衫仔1’,必须听黑胶才有感觉,因为黑胶碟听觉平滑、还原度高,没有CD唱片的数码味那么浓烈。”
黑胶祥顿了顿,又指向右边的书架,“这堆是国内经典发烧唱片,很多是白金纪念版,带有编号和签名的。例如刚才你听过的王闻,还有孙露、童丽、姚璎格、赵鹏、刘罡、刘紫玲、丽江小倩等,这些才是发烧圈内人听的歌曲。发烧友从来不听刘德华、周杰伦等流行歌手的,也不听你带来的所谓电影原声音乐,那些只会遭人嘲笑。”
说完,他双手抱胸,像常胜将军等待褒扬一样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你有最喜欢的专辑吗?”我用反问抑制自己内心的不安。
“当然有,国内的我比较喜欢王闻的《男人四十》,每一首都是经典发烧曲目,国外的我喜欢《布兰诗歌》,因为气势够猛,非常考验功放和喇叭的推力!我尝试过搭配不同的系统试听,每次都欲罢不能,意犹未尽。”
我欲言又止。
“倪生,说实在的挺高兴认识你。刚入门时我们何曾不是入坑的小白啊,以后我可以让你在器材上少走弯路。”黑胶祥说着,回到客厅大大呷了一口茶,并得意地吐了一圈烟,引得其他几位发烧友哈哈大笑。
3
听老冯说,黑胶祥是梧州“土著”(难怪讲一口地道的广府梧州话),父亲曾是市松脂厂一名生产主管,初中毕业后他通过招干考试进入了父亲的这家厂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企业面临改制,黑胶祥面临下岗,被买断了工龄。后来跟朋友去广东番禺著名的易发市场做过一段时间音响批发生意,并回来梧州开店,代理过“皇冠”“天逸”音响,赚了不大不小一笔钱,潇洒风光了一段时间。后来数码时代到来,传统家用音响行业江河日下,他的店铺苦苦支撑几年后也关了。随着妻子患病去世,黑胶祥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去工作,底子所剩无几,仅靠微薄的养老金度日。
“他儿子呢?”我好奇地问老冯。
“仔大仔世界,他个仔好像叫阿廉,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去外地打工后极少回来。他们父子没什么话的,阿廉不喜欢黑胶祥整天玩音响,有一次父子吵架,阿廉差点把他那对雨后初晴音箱踢坏,老豆(方言,老爸)气得要赶儿子出去。”
老冯叹了口气,口水多过茶,“不过,黑胶祥在物理方面的确有天赋。他年轻时经常拆整老豆丢弃的收音机,用小刮刀刮去电池弹簧上的铁锈,用焊枪把线头重新接上,几天之后,他老豆那台废了一半的收音机居然出声了。”
退休后赋闲在家,黑胶祥凭自学的音响制作技术,在家顶层搞了个DIY工坊,专门给圈内发烧友组装发烧音响。时间一长,朋友多了,名声在外,加上黑胶唱片数量众多,他慢慢成了本地发烧圈内的“名人”之一。不过,对于这样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大功率音响制作者来说,制作过程具有相当的危险性。我从老冯嘴里得知黑胶祥手掌上为何有疤痕了——有一次,他帮外埠一位慕名而来的发烧友制作一台KT88胆机放大器,不慎皮肤被电流灼伤。
4
怀着浓厚的兴趣和焦急的心情,我决定第三次去黑胶祥家里拜访。为了不想再次看到他脸上的揶揄之色,我随身带了两张经典唱片,一张是DECCA公司出品的穆特《卡门幻想曲》,一张是飞利浦白金版阿尔卡多的《魔鬼的颤音》。
铁门后面,黑胶祥那张熟悉的狭长脸一露出来,我就看到两颗眼睛像黑夜里的灯泡一样明亮,带着莫名的欣喜。“倪生,快快快,屋里坐!看我帮你弄了个什么东东……”
我好奇地溜进去,来不及递上刚买的霜降六堡老茶婆,就被他一把拽入工作室。只见铺了灰色绒布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台已经开始热机的放大器。“你看,我最近两个星期为你量身定做了一台EL34,前胆后石,前面是两只EL系列的胆(电子发热管),既有胆机的温柔,又有石机的硬朗,非常适合你这样的发烧入门者。”
他飞快地摸了一下它那香槟色的机身,似乎刚刚做完一件惊世的杰作。扩大器在窗外射进来的清明月光影射下,熠熠发亮。我有点蒙了,一刹那反应过来,问黑胶祥:“多……多少钱哪?”
“哎,老弟啊,仅收你材料费!一口价,三千蚊(方言,元),你上次说你家不是有一对英国KEF音箱嘛,最佳搭配。”他吸了一口鼻子,继续滔滔不绝,“你可能没想到吧,在梧州靠干这个技术为生的,加在一起不会超过十五个人,这大概要算最不出名的行业之一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几乎意识不到我们这些人的存在。这倒也挺好,俗话说什么,大隐隐于市,对!”
三千元的概念马上像电流一般淌过我的大脑——这接近我一个月的收入。我为黑胶祥的“先斩后奏”有些恼火,但不好当面发作。犹豫之间只好坐下来和他一起试听。知道我喜欢大师名作,他用那台心仪的英国雅俊CD接上放大器,播放我带来的阿尔卡多的《魔鬼的颤音》。
瞬间,空气像凝固了一样,阿尔卡多疾风般的演奏从音箱里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流泻出来,令人痴迷。一曲完毕,我对黑胶祥的敌意抵消了不少,一颗紧张的心逐渐放松下来。“其实我不太喜欢发烧友这个称谓,我不过是一个手艺人。讲真的,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为此感到自豪。你知道,论起手艺人的地位,如今啊已经与沦落街头的乞儿没有多大区别。”看到我惊诧的O型表情,黑胶祥慢悠悠地一边叹茶,一边和我吹水。
我没有吱声,主动上前换了穆特的《卡门幻想曲》,这张专辑在国产电视剧《天道》里曾被乐迷们津津乐道,誉为发烧典范。第一首《流浪者之歌》响起,瞬间小提琴如暴风骤雨摧枯拉朽,细腻之处又委婉曲迂,飘若游丝。我听得如痴如醉,临走不忘给黑胶祥留下一个尾巴:“祥哥,这样吧,机子我先拿回去煲一煲,今天我先给你转一千五百块,剩下的钱我过段时间手头宽裕点再给你?”
他呵呵呵,说没问题没问题,大家都是熟人,好说。
5
回到家,我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搬出书架上积灰的那对KEF六寸音箱。要知道,这是我和前女友的“爱情遗产”,和前女友谈恋爱时,她喜欢听齐豫的歌,我去南宁民族市场音响展厅专门找了这对进口的书架音箱,她经常在音乐声中依偎着我的臂弯入睡。分手的时候,她拿走一切值钱的东西,唯独给我留下这对笨重的音箱。当然,关于音箱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对妻子说,反正她对发烧音乐毫无兴趣,甚至有一次吵架的时候她威胁说要把我书房的唱碟全部扔掉……吓得我差一点昏厥。
插上电源,关掉电灯,拧开黑胶祥帮我组装的EL34放大机,放入一盘傅聪的《肖邦夜曲》,让自己完全浸没在无边黑暗之中。尽管我的唱机是二手的国产山灵,但当“夜曲第21——C小调”美妙的音乐从夜色中浮现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变得异常迷离。此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处于这个世界最神秘的核心。
6
俗话说,发烧无止境。在家煲了一段时间肖邦和柴可夫斯基之后,我又心痒痒想去听一下黑胶祥传说中的《布兰诗歌》,顺便把放大器的一千五百元尾款给他。
季节已临近冬至,小城街道的店铺门口不少已经摆上了红红绿绿的圣诞树。恰逢周末,黑胶祥家的气氛非常热烈,而且这一次破天荒地没了烟味——他旁边坐了一位约莫五十岁的中年女子,皮肤稍白,扎着一头染了栗色的马尾,脸比较圆润,颧骨后边有一颗黑痣,看上去有协调面部结构的作用,圆圆的眼睛有点鼓,身材还算苗条。除了衣服有点儿土里土气,总的来说还是挺大方的,也看得出年轻时稍有姿色。
“倪生好,这是阿萍,祥哥的女朋友。”高佬首先介绍。
黑胶祥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招牌一样吸吸鼻子,叫我坐下喝茶。阿萍礼貌地冲我点点头。大家聊完政治形势、股票走向和社会八卦后,接着又聊了一下最近听到的唱片,屋子里逐渐静了下来。我提议听听《布兰诗歌》。黑胶祥和我一样,喜欢在晚上十点后听音乐,据他的观点,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纯净的电流才会带来最醇美的音乐。只见这会,他小心地跨过满地堆放的器材和引线,从侧边书架上一大堆唱片中翻找出一张《布兰诗歌》十二寸发烧LP盘来,“噗噗”地朝碟面上喷洒不明液体,然后用绒布将唱碟擦干。那姿态,仿佛他不是在让大家欣赏什么音乐,而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
随着黑胶祥遥控器一挥,屋子里鸦雀无声。第一首曲子《噢,命运女神》疾步而至,雄壮的呐喊与委婉的咏叹,犹如惊涛骇浪,又如清风霁月,赤条条地扑向我们的耳朵……一曲终,众人忍不住站起来鼓掌。高佬为了显摆一下他的音乐知识,字正腔圆地开始了他的专业普及:“卡尔·奥尔夫1935年在继承古典作曲法基础上加入新式旋律,节奏上加重打击乐成分。祥哥这张TELARC出品的LP,整碟频率宽阔,声场宏广,是检验乐队实力和音响器材的典范……”
“我想听一下刘德华可以吗?”高佬话音未落,阿萍突然不合时宜地插话,像极了宾客们在享受满汉全席的时候,忽然有人拿来一碟臭豆腐。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黑胶祥面色一红一白,明显有些尴尬,但很快他起身去书房翻找CD碟片。我也觉得场面挺滑稽的,作为发烧友,你喜欢巴洛克还是浪漫派,抑或是阿根廷探戈、爵士蓝调,甚至是录音夸张的“鬼太鼓座”“闪电雷鸣”一类的发烧碟,都无所谓。但是说句实话,将黑胶祥家里这套接近三万元的LP设备用来听刘德华,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其实,若要听流行曲,只需一副稍微好一点的手机耳塞,或者花上三几百元到新兴一路电子科技市场买一对普通的电脑音箱就OK。
当然,阿萍的想法让平时坚持原则的黑胶祥没有任何坚持,他很快用CD机推进了一张应该是盗版的刘德华专辑,“给我一杯忘情水”的歌声已经从他那对大口径的JBL4425喇叭里飘了出来,让我浑身上下感觉不自在。阿萍眉飞色舞地告诉众人,在2007年广西体育场举行的刘德华南宁巡回演唱会上,她三生有幸地跟天王握了手。
本来大家还想听黑胶祥详细介绍一下他收藏的十几个版本的《布兰诗歌》,但看着阿萍听刘天王的歌不可自拔的样子,似乎又嗅到了些什么,纷纷告辞了。只有眼镜仔还窝在沙发上看手机。
7
由于妻子生二胎,我不得不把发烧器材和唱碟塞进了杂物房,加之经常要熬夜带娃,没什么机会“煲机”,去黑胶祥家的次数也逐渐变少。春节前有一次去他家借一盘CD,他神色不错,哼着小调在抚弄手上的一张LP大碟。“什么好货?”我疑惑地问。“嘘,小声点,别让阿萍听到,不瞒你说,这可是捡到宝了,我在广州音响展拍卖会上拍到的日本版企鹅带花版本《布兰诗歌》,绝版了,市面上没几张。”他吸了吸鼻子,又说,“差点错过了,当时拍卖会很快就要结束,吓出我一身冷汗。”他这么一叙述,我似乎看到拍卖会上黑胶祥那大气不敢出的紧张样子。
“上个星期阿萍竟然用钢丝球和洗涤剂擦拭我的雨后初晴——那对音箱市面上真品可不好找,气得我差点揍她。”小心翼翼放好唱碟,黑胶祥愤愤不平地对我说。
我忍俊不禁,随后问他借下一盘王闻的试音CD后走了。春节后某天在河东逛街,意外遇见阿萍,她挽着眼镜仔张栋的胳膊从“大润发”门口走过,很明显眼镜仔遭受过殴打,他脸上挂着紫红色的几块瘀青。我假装没看到他们,低头走了。回去一问老冯,他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眼镜仔把阿萍泡了。”“为什么?”
“听说阿萍嫌黑胶祥退休金低,住的房子太旧,平时又只会鼓捣音响,没有开红木家私馆的眼镜仔那么有趣吧。”
我一时语塞。隔了几天,带了两盒精品黄鹤楼独自上门去黑胶祥家拜访。敲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把门打开,我吓了一跳,眼前的他跟去年判若两人。原本壮实的身体形销骨立,瘦得出奇,颧骨突出在松弛的皮肤下,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看上去有好一阵子没剃刮过了。眼神里不再有平常熟悉的那种带点狡黠的光芒。他有气无力地招呼我坐下,我递上黄鹤楼,他索然无味地抽了几口,对着茶几上的一堆唱片黯然神伤。
“你知道吗,阿萍长得特别像阿廉他妈妈,一颦一笑简直是死人活了过来。我以前就是在阿廉他妈妈介绍下知道《布兰诗歌》的,她不是发烧友,不懂何为发烧器材,但特别喜欢奥尔夫的这张专辑,我们以前经常在广州广播电台的古典音乐鉴赏节目里一起聆听它。”
他像是在叙述一段美好又心酸的情史。这一字一句慢慢从黑胶祥的喉咙里滑出来,像小豆子击打在棉花上一样,没有回声。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歪斜着身子窝在沙发里的他,显得苍老又孱弱。我想,这个孤独的老人,命运给了他无限的希冀,又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重新回到孤独当中。他的心曾经因为发烧音乐而丰盈,甚至渴望从中找到红颜知己,如今却变得荒芜、枯萎、颓唐,失去了生机。终于,我从茶几底下翻出一盘《布兰诗歌》,放进雅俊CD。随着音乐在空气中荡漾开来,迷离夜色里,那澎湃厚实的呐喊,带着绵绵不尽的生命力。但结束的时候,更像是一段终章,轰轰烈烈过后袅袅然羽化成仙。
小鱼缸里的两条金鱼,不经意间被音乐惊扰,四处游动,发出“啾啾”的声音。
8
好久没有黑胶祥的消息了,小圈子每个月固定的音乐鉴赏会,也因为他和眼镜仔的感情纠纷而不了了之,大家总觉得心有芥蒂。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忽然得到黑胶祥去世的噩耗,我像一只平原上奔跑的猛兽突然被闪电击中那样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匆匆赶去城北郊区的殡仪馆,见到老冯、高佬和阿廉。“脑出血闹的,出了六厘米长的血,当场就没救了。”老冯低声说。
告别会结束后烧纸制品的时候,我从车里拿出一盘三星带花的《布兰诗歌》,烧给了黑胶祥。希望他一路走好,在天堂里有他最爱的专辑相伴,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