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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排记事

2024-03-21

广西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云雾竹子婆婆

梁 先

“嘟嘟鸟”的叫声停歇后,婆婆开始摸索着起床、洗漱、烧火煮粥。在等待粥烧开的时间里,她会到门前的大石头上坐一会,看天光从对面的望君顶上从灰蓝到微明,而后根据云雾的高低厚薄,来判断这一天的天气,决定这天干什么活。

“嘟嘟鸟”只在夜里鸣叫,通常从上半夜开始叫唤,凌晨四五点叫声就停了。“嘟嘟鸟”是什么鸟,婆婆一直没弄明白,它的叫声,有时听起来是“嘟——嘟”,有时候听着是“兜——兜”,有时听着又是“孤——孤”,有时候叫得婉转,有时候叫得短促。后来婆婆发现,叫“孤孤”还是“嘟嘟”,大体同自己这一天的心情有关。

“嘟嘟鸟”叫声停歇前的一刻钟,她多半已经醒在床上。这是嫁入五里排后形成的生物钟。与早醒一起养成的,还有坐在石头上看云雾的习惯。她把这个习惯保持了五十多年,直到搬到城里跟我们一起住。在城里的家,我们每天看到的都是婆婆在狭小昏暗的厨房里忙碌而沉默的身影。

五里排在半山腰,对面是老鸦巢、望君顶等吉太境内高山,东南面是梧州市第一高峰天龙顶,均属云开大山的余脉,山脚下则是井河,往东蜿蜒流入黄华河。独特的地理位置,在这里形成一个小气候,往往山下是晴天,山上却雨雾缭绕。在石头上看云雾看多了,婆婆也就渐渐看出些门道来:云雾脚如果把对面望君顶上的树梢都淹没了,这天是晴不了的;云雾脚如果只漫到望君顶的半山腰,形成一条平整的脚线,这天多半能晴。

云雾脚不平时,婆婆除了忙忙家里的活计,缝缝补补、洗涮灶台锅碗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算账。账是生产队的账,记在一本簿子上,上面弯弯绕绕记下的数字,整个生产队里,只有婆婆能看得懂,能理顺它们之间的关系。婆婆很享受这样算账的时刻,连带着也喜欢了云雾脚未平的天气。因为算账,她可以暂时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而算盘珠子清脆的拨动声,又让她仿佛置身于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那时候,她的父母还健在,家境殷实,两个哥哥,一个读高三,一个读高一,而她则刚刚上初二。那时候,婆婆打算盘会算术的特长就表现出来了,别人打算盘顶多会加减,而她加减乘除都打得滴溜溜转,父亲时常把家里的一些小账目拿给她算。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父母一夜之间背上地主的身份,她必定能顺利上高中,上大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嫁一个自己中意的男人……总之,如果不是这样,婆婆也不会从一个大地方嫁到五里排这样偏僻的深山里,跟一个目不识丁的男人过一辈子。

在深山生活,也并非全然枯燥无味,除了算账,还有一个婆婆喜欢的事,那就是采茶制茶。那时候,喝茶在寻常百姓家并不多见。在娘家时,她父亲每年清明时节都会上山采茶,一日三餐饭后一杯茶,是雷打不动的习惯。这习惯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婆婆。在五里排生活久了,山林行得多了,婆婆发现在屋背的山顶上,居然生长着一片茶树林。她凭着记忆中她父亲制茶的方法,也采摘了一些茶芽回来炒制。饮上一口,既熟悉又陌生的滋味,记忆中那些温暖又家常的场景仿佛又回来了。

婆婆在五里排的日子里,更多是在山上砍麻竹。那是1984年,这一年,已是分田到户的第三年,婆婆家分到的山林,就在自家周围,屋背是竹林,屋旁是竹林,屋前也是竹林。这些竹,一部分是山上原生的,一部分是分田到户后村民特意种植的。竹子有竹鞭,潜行在地底,伸到哪里,哪里就会生出竹笋。竹笋长成竹子,竹子又生出竹鞭,像长得有脚,不出几年,五里排的山山岭岭全是竹子。对面的山岭,从前的竹子,混杂在一片荷木、松木和大叶索中,绿与绿之间,有着明晰的层次变化。慢慢地,竹子唱了主角,绿色的过渡就不是那么明显了。竹林的绿,是连绵成片的明亮的翠绿,云雾重时,翠意也自重重的米白奶白中洇染出来,云雾轻时,这翠绿就摇曳着,几乎要荡漾到人的眼前来。

村民种竹原先是为了吃竹笋、编竹具,后来发现,用竹子造纸还可以赚钱。那时候,五里排周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纸厂。这些纸厂,村人称之为纸蓬。一个蓬字,表明了它的简陋,在河岸边平整的地方,用大木头竖起四根支柱,四围视情况加多几根柱子,上面铺盖瓦片,就成了厂子,再添置水碾、漂洗池、发酵池、纸槽等一应物具,就可以开工生产了。山上的成竹被成捆成捆地砍下来,经过石灰浸泡、漂洗、碓舂、过滤等工序制作成纸。纸蓬以家庭式小作坊为主,村民农忙时耕田,农闲时就造纸。规模大一些的,在忙不过来时,也雇请人帮忙。纸蓬造的纸,以土纸为主,是一种砖黄色的粗糙的纸,主要用于祭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乡间妇女也用它来代替月经垫。成品的土纸一砖砖地摞叠起来,色泽和质地酷似黄金。纸蓬厂鼎盛时期,五里排造的土纸,曾远销到广东罗定、信宜、高州等地去。

婆婆家开纸蓬那年,她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造土纸是个重体力活,那些苦和累,长年累月长进婆婆的躯体里,把她原先挺直的腰板压弯,折弓得与地面接近九十度,走路时头向前伸,但重心又在后半身,需频繁摆动双手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样子看起来让人觉得滑稽又心酸。

婆婆常和我讲起在五里排造土纸的苦,她和公公起早贪黑,挖出相邻的两个长方形石灰水池,从山上砍来麻竹,轮番浸泡。造纸的大部分工序都需在石灰水里完成,婆婆和公公的手和脚,被漂得发白、糜烂,冬天裂出大口子,用胶布简单一贴,仍然继续泡在石灰水里。婆婆的腰疾,就是那时候落下来的。

跟我们来城里住时,婆婆已经七十多岁了,驼背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不便:走路不快,视野不广,只能看到脚下一米左右的范围,如果有人从对面走来,要等人走近了,吃力地抬起头,才能看清来人。她的因驼背而滑稽的步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院子里那些顽劣孩童模仿和取笑的对象,这让她很自卑,觉得自己不够体面。

“痛得厉害时,弯一弯腰迁就一下,好像就没那么痛了,弯着弯着,这背就再也直不起来了。”婆婆捶打着自己的腰,把整个背部坦露出来,让我给她贴止痛药膏。尽管已不再造纸好些年了,婆婆的腰仍不时痛。她是个要强的人,如若不是痛得难以忍受,而她的小儿子延恰好又不在家,她是不会轻易叫我帮忙的。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婆婆的背:脊柱畸形地弯曲着,在靠近肩的地方高高地隆起,侧弯的脊柱,与腰形成一个钝角,皮肤上密密麻麻留着膏药贴过的痕迹。我想起延曾说起婆婆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米六二的高挑身材,模样白净,眼前这畸形的身躯,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与延描述的那个年轻女子联系到一起。婆婆的后半生,是与各种止痛膏药贴粘连在一起的。那些缓解或安慰了她的疼痛的膏药,如果一张一张地铺设起来,也许能铺满由梧州市区通往家乡五里排的山路。

我跟着延回五里排时曾见过那些纸蓬,它们已经废弃多年,四根作为支撑的柱子在山野水畔伶仃地伫立着,如果不是造过纸,或是在这一带生活过,没有人知道它们曾经的用途。

延把车停下来,摇下车窗,指给我看,喏,那个就是我们家的纸蓬。我们下车,走进那四根柱子支撑起的空间,我仔细辨认,这是漂洗池,这是发酵池,这是纸槽,这是搁置土纸的木架……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扬起搁纸架上的尘灰,婆婆贴满膏药的背脊浮现在我眼前。

造纸的全过程都需用到水。五里排周边山高林密,水资源丰富,纸蓬就建于溪涧跌宕处的坡地上,以利于引流浸洗麻竹和带动水车碓舂麻竹。用石灰浸泡麻竹时,产生大量暗红色带臭味的废水,这些废水,没有经过任何的处理,直接就排到河溪处。村民没有什么环保意识,觉得这些水排到河沟里去,一场大雨就冲走了,能有什么污染的,竹子砍了,明年又会长出新竹。那时大家都只想着做纸蓬能挣钱。是啊,山上这么多竹子,不造纸还能做什么呢,光吃竹笋又填不饱肚子,更换不来钱。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政府开始全面取缔黄华河流域的纸厂。那些村民经营了十数年的纸蓬,在一年的时间里,陆续停产、关闭。也是在这一年,村人开始了规模化的城镇搬迁之路。很多人家都搬离了五里排,竹林没有人砍伐,很快又长满了坡坡岭岭,一些村民丢弃的田地、房屋,也很快被竹子入侵占领,五里排再难寻到纸蓬鼎盛时期的痕迹。

婆婆家的纸蓬,也在这一次整顿中关闭了。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断了,公公、婆婆也老了,无法再像年轻时凭一股蛮力打造出另一片天地,好在儿女们也都长大另立了门户。延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和我结婚有了孩子后,就把婆婆和公公接到城里,五里排那个家,便只剩下婆婆的二儿子桂一家人在那里生活。后来,桂的儿女们先后外出读书、工作、成家,五里排的家就只剩下桂一人独守了。

桂不肯离开五里排。他舍不得那些田地。桂说,要是我一年不耕种,那田边的竹鞭就要探脚进来,要不了几年,就能把脚伸到屋门前。听延说,桂高中毕业后在家帮忙造过几年土纸,纸蓬被政府取缔后,先是在小学当了几年代课老师,后来又在村委当了两年村干,这些在村人眼里算是比较体面的工作他都没有坚持下去,最终又回到了五里排。桂生性喜欢自由,山里的空旷和宁静让他感觉松弛。

这些年,政府把水泥路从镇上修到了五里排,各种通信网络也跟着路,一起拉进山里来。基础设施的完善,让五里排与城里拉近了距离,以前三四小时的车程,如今只需一个多小时便可到达。田间劳作的繁重,也因为有了耙田机、收割机等现代化机械用具而减轻了许多。村里的一些荒山被外地人租下,种上砂糖橘,每到丰收季节,坡坡岭岭金灿灿的果实挂满枝头。搬迁出去的村人,从前一年中除却年节回老家祭祖拜神,现在闲暇时也会回家看看,住上一两夜,一些村民甚至开始往回迁,山路倒是比从前热闹了。

桂把家里种不完的地种上了砂糖橘、柚子、百香果,又在附近的山上种玉桂、八角,山坳里开花濒临死亡的竹子也被他砍去,种上了茶树。每一个季节,我和延回到五里排,总看到不同的鲜花盛开,不同的果子挂满枝头。

前年延和桂拆除了老屋,在原址重建了新房。年底搬新居时,延想着要带婆婆回一趟老家,让她看看五里排的变化,也借机会一会老家的亲戚朋友。婆婆已年过九十,自搬来城里后,便再没回五里排,算起来,她已有二十来年没看到五里排了。

延跟婆婆说回五里排的事,说我们在新屋给你留了房间,就在一楼,带卫生间的,很方便,几时天暖我们搭你回去看看。婆婆神色犹豫,她捶捶自己的背,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延以为她是害怕坐车。二十年前,婆婆离开五里排那天,刚坐上汽车没几分钟就说头晕得天旋地转,延只好开着摩托车,从五里排一路把婆婆送到城里。那次,婆婆躺了一天一夜才回过魂来。此后,只要一提起坐车,她就有了抗拒之意。那么多年过去,婆婆对五里排的记忆,也许仍然是弯多路窄的山道,雨天泥泞,晴天灰尘扑扑,赶个集要走两小时山路,碾担米也要走一小时,看病抓药更是难上加难。

延想到两个方案:一是提前几天搭她在市区锻炼一下,备好晕车药,等天气暖和时,慢慢开车送她回去,途中视情况,如有不适则在南渡街住上一晚再回。二是计划请一辆三轮摩托车载婆婆,我们则开着汽车慢慢跟在后面,一路相陪着回五里排。到了搬新家的日子,却不料寒潮来袭,连绵细雨,婆婆回老家一事就此搁置起来。延还想着等到过年时再想想办法,总之无论如何,要让婆婆在有生之年回老家看看。不承想,过完元旦的第二天,一场重感冒猝不及防把她击倒,没过多久,婆婆就离我们而去了,享年九十三岁。

婆婆对五里排应该是挂念的,每次桂从老家来城里看她,或是我和延从老家返回城里,婆婆总问五里排的事。村道上从前用于灌溉已荒废多年的水库,村委筹资重新修整,蓄水养起了鱼;与五里排遥遥相望的六四村,那棵长了一千七百多年的野生老茶树,专家们以它为母本,如今已培育出了天龙一号、二号、三号茶苗,在村里建起集观景、采茶、制茶为一体的百亩茶园……五里排的人和事,零零碎碎的,全都是婆婆打听的内容。可婆婆对五里排应该也是有怨的吧?听延说,年轻时婆婆曾有机会离开五里排,有一年,柳州铁路局在全区招会计,岑溪得到一个名额,乡里推荐婆婆去参加考试,她以笔试面试第一的成绩被录取了。公公原先是同意婆婆去柳州工作的,后来不知怎的就反悔了,死活不让婆婆离开五里排,婆婆只好放下这一念想。那一年,婆婆二十八岁,生下第二个孩子刚满一年。

婆婆从没跟我提起这件事,只是有一次她和公公吵架时,提到了当年考取柳铁会计之事——想来虽然时过境迁,到底还是意难平。而直到去年,在一次我给她贴药膏时,她才像不经意地提起只言片语,这时,距离公公去世已经十七年了,婆婆的语气里,已不再有抱怨。

今年雨水节气过后,是农历二月二,老家有在这天拜新坟的习俗。延带着居住在城里的晚辈们一起回到五里排。原先的旧房子已拆建成一幢两层楼房,白墙灰瓦,在一片绿里很是醒目。“嘟嘟鸟”的叫声停歇时,桂已经起床了。山里寂静,我睡得沉,朦胧间,听见桂嗬嗬地低声呵斥着家里那两只缠人的土狗,到厨房生火煮饭,准备祭祀用品。桂一个人在家时,一天的饭食很简单:一大锅明火白粥,人吃剩了给狗吃;不管有无下饭菜,每餐一杯米酒必不可少。吃好喝好,带上一大壶泡好的浓茶,便开着摩托车上山砍竹,给果树、茶苗除草或施肥。

祭拜完婆婆,我带上那两只狗,独自一人往屋后的山路走。春山空寂,只有长尾锦雉在半山“多好”“多好”地呼唤应答。山路的转折处,乍然迎来一树白色的繁花。我认出这是春花树。我喜欢这清新的小白花,每年回老家,都要顺手折几枝回去养在清水里。五里排一年里头,几乎每个月都有花开,山苍子花、细轴荛花、野蔷薇花、荷木花、木兰花,赶趟儿似的,惹得我这爱花的人,一有闲暇就想往五里排跑。

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往前看,东南方向拔地而起的山头,正是天龙顶的顶峰。桂种下的茶苗已陆续长成可以采摘。桂的茶苗,是深山里野生老茶树的种,茶籽从老茶树上落下来,在树底长成幼苗,桂把它们挖回来,种在自家山上。五里排一带的山林,桂来来回回走了几十年,哪里有野生老茶树,他再清楚不过了。桂带我上山看过,那些野生老茶树,就长在屋背的黄栀顶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成了乔木的茶树,散生在一片荷木、大叶索、竹子中,其中最老的一株,分发出七个主干,植株高大,叶片油绿,枝干遍布苔藓。

受婆婆影响,她的几个孩子都喜欢茶。嫁给延后,我也跟着喜欢上了茶。回五里排时,我就摸索着学制作各种茶。傍晚我在厨房给茶叶焙火时,延和桂兄弟俩就在小厅里闲聊,说村人的家长里短,说春分种下的黄豆和花生。凌晨时分我醒来,轻手轻脚穿过院子到厨房里把灶上焙的茶叶收起,守在门口的狗从睡梦中醒来,抖抖身子,不声不响地摇着尾巴跟随我进入厨房。四周一片沉寂,对面望君顶、老鸦巢和尖峰顶上云雾脚平整,绿意一波波地荡漾到我眼前来,这样的时刻,我的心情总是平静愉悦的。

婆婆大概没有想到,她夜里聆听“嘟嘟鸟”啼叫,清晨在家门前观云雾脚的习惯,多年后,会成为我在五里排休闲时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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