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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新羽小说二题

2024-03-21修新羽

广西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石原张老师蝴蝶

修新羽

石原蓝闪蝶

1

肖兴凡是来救蝴蝶的,至少他打算跟周围人这么说。至于为什么要救,也早就准备好一套说辞:生意不顺,积攒功德。救蝴蝶也算功德?当然算,没看过新闻吗,放生泉水都算放生,水里有微生物的——救生就是积功德。

其实呢,周围人压根没问过:他是老板,休不休假当然他说了算。

飞机三小时,机场到县里两小时,县里到村里还有十五公里盘山道。出租车不接单,只能乘大巴,人满发车。邻座姑娘时不时喷几下花露水,不知是怕蚊子还是单纯喜欢那味道。喷到第三次,他问,能不能借我喷点儿,不,哪好意思白借?期待您割爱,我也打算进山的。转账五十元过去,他把瓶子揣进背包,这才安心打起瞌睡。姑娘咦了一声,似乎有话想问。车厢里温暖沉闷,宛若夏日傍晚的池塘,而他渐渐沉入这池水里。

他梦到了石原蓝闪蝶,梦里的蝴蝶会说话,好像在提前感谢他。

他交了赞助费,受护蝶组织邀请来到渡山,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参加了冗长的技能培训。登山向导照着PPT念了十多页,展示后渡村的历史、地形、水文,发放冲锋衣、手册、保温杯。活动亮点是标本展示环节,六寸标本盒里装着两枚小小的石原蓝闪蝶,在他们手里依次传递。即便在白炽灯下,蝴蝶翅膀的光辉依旧变幻莫测,折射出了某些不可见的微风与阳光。

护蝶志愿者两两分组,跟随向导巡山。他刚好落单,被分配给王玥,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了件破洞牛仔衣。他借口出去抽烟,给负责人阿姚打电话,说担心安全问题,能不能换个稳重的。王玥是护林员的儿子,阿姚解释道,胆大心细,特意给您留的,要换也可以。

他回到培训室门口,打算再观察几眼。王玥去上厕所,正巧也从门外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肖总怕蚊子?大概闻到他身上那味儿了,王玥笑着说。现在山里没蚊子,但您放心,我把防蚊药也都带上。

不必了,他说。不必带防蚊药,也不必换人。

第二天凌晨,他们从阿姚客栈出发,沿山间小径走走停停。两个多小时后,天色才从深黑转为灰蓝。天冷,树多,雾气重,天是蓝的,树木是蓝的,雾气也是蓝的,万物都笼罩着熹微蓝光。肖兴凡举起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然而这蓝色在镜头里毫无魅力,蜕变为虚弱的灰白。王玥站在一旁等着他拍,担心挡住镜头,还特意挪了挪位置。

这位二十一岁的向导情绪稳定,动作麻利,宛若全自动新型爬山机器人,总能从背包里掏出手套、登山条、开山刀,搞定所有藤蔓和尖刺。他则亦步亦趋,把登山杖用得像导盲杖。

他们抄小路往山北走,山北有水库,水库附近既有花海又有果林:蝴蝶如果已经破了茧,最有可能出现在那边。

2

王玥是半年前才回到后渡村的。前几年在省里一家发廊当学徒,头发染成过香槟棕、奶茶粉、亚麻蓝。过年回家被母亲嫌弃,说这些花花绿绿的颜色都是化学物质,伤身体。母亲不知道,他早就偷偷文了一大片文身,把花花绿绿刺进身体里。母亲摔断胯骨后,他连夜赶回来,帮着打理自家果林,兼职在阿姚那边当向导。

向导当久了,什么人都会遇到。有人扛着望远镜上山,大半夜起来拍星星。有人非要去山里捡垃圾,还要跟捡到的几大袋垃圾合影,发朋友圈。有人上山累得一步一抱怨,下山倒开始在路边挖野菜。他好心提醒,你们要喜欢的话,这野菜在客栈里就有卖的,十五元一斤。人家答,自己挖才有乐趣。

王玥最讨厌话多的人。这些城里人好奇心强,精力旺盛,还不习惯山的沉默,总喜欢问东问西,完完全全浪费了自然——自然是立体的,是温度、颜色、味道与声音。他把自己对自然的心得总结起来,录成视频发在网上,想学阿姚那样当登山博主,半个月只收获了七个粉丝、十一次点赞。还是带人巡山收入稳定,每天能领到两百块钱,也算靠山吃山了。何况他从小生活在渡山,去那儿也不觉得累,抬抬腿就能找对地方。

这次来的志愿者走“护蝶”路线,中年人,小老板,身体素质一般,事儿还挺多。最后这条阿姚叮嘱过他,负责收拾房间的徐阿姨也提醒过,说在那人房间里看见一只便携式按摩泡脚桶。出来这么几天,还带着泡脚桶?

说明那人不怕麻烦,挑剔,有钱。

所以,王玥虽然不喜欢在登山途中说话,却还是耐下心来回答问题,以免惹出任何不愉快。那人总在询问蓝闪蝶的事情,让王玥讲述蝴蝶的习性和分布范围,听完后又不断追问更多细节,仿佛早已将所有答案熟记在心了,只是想考考他。

最大的蝴蝶有多大?最小的呢?

嘘,他转过头去,向后打手势。

肖总微微扬起眉毛,紧几步追上他,身上还带着那股久久不散的花露水味儿。

先安静,他说,附近好像有声音。说完一声不吭地朝前面继续走,肖总则一头雾水地在后面跟。又过了大半个小时,终于翻过座小山头,才压低嗓子问,有声音不是很正常吗,还有其他好几组志愿者呢。

所谓声音当然是他编造的。但他极其认真地做出解释,志愿者的路线并不重合,这片山很大,又是保护区。如果遇到人了,八成是偷猎偷捕者,需要小心取证,大胆举报。

原来如此,肖总说,拿出巡山手册,认真翻看了几页。

王玥能看出来,肖总根本没把他的话听在耳里。

3

山的那边是山。山的里边、山的外边还是山。

刚走了一天山路,肖兴凡就意识到,他那点儿健身经验对爬山来说无济于事。心肺功能练得还行,腿部不够,走多了还是疼,伤膝盖。

但他早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亲眼见到石原蓝闪蝶。

这是地地道道的中国蝴蝶,主要栖息地就在渡山林区。鳞翅目,蛱蝶科,闪蝶属,四十五年前被日本学者石原浩发现。这位学者心思缜密、胆大妄为,拿着旅游签证在渡山潜伏了三个月,把一只蓝闪蝶夹在书里携带出境,连发了好几篇论文。蓝闪蝶被认定为科学上的新种,列入国际名录,以学者的姓氏正式命名,被偷的那只蝴蝶也成为研究石原蓝闪蝶的模式标本。

他从一部纪录片中学到了这些知识。说起来,看纪录片解压这方式还是妻子很久以前推荐的,说可爱动物和自然风光都有奇效,能帮人从情绪压力中解脱出来。话倒也没错,只是没人想到他会从一种狭隘走进另一种狭隘,他天生喜欢窄路。

看完《绿色星球》,阳台上出现挺着大叶的绿天鹅绒海芋锦、麒麟尾和双株龙鳞海芋,买来不便宜,装进恒温恒湿的热植柜,没多久就死了。看完《蔚海之境》,去海南学浮潜。看完《石原蓝闪蝶》,他在酒局上反反复复提起这些蝴蝶,赞美它们的蓝色,感慨中国昆虫学者生存不易,痛斥海关毫无作为。是啊,其他人都说,哎呀。

这不公平,他说,这是侵占、欺骗、剥削。

其他人说,肖总概括得好极了。

偷已经偷了。有次开车回去的路上,妻子打断他:抱怨改变不了现实,实在心里难受,你可以别把“石原”当作日本姓氏,把它从字面上理解,布满碎石的荒原。土层稀薄,土壤贫瘠,天地灰茫。突然有成群的蝴蝶从石缝里飞出来,蓝色翅膀一闪一闪的,石原蓝闪蝶,不也挺浪漫吗?

原来如此,他敷衍道,才知道精神胜利法这么好用。

当然好用,妻子干脆利落地回击,否则我早就跟你离婚了。这话很有妻子的风格,字面不留余地,语气却很夸张,仔细听听还能分辨出一丝笑意。

他们本科是校友。妻子学法律,他学金融,两人在辩论队中认识。那次他作为反方四辩,用漂亮的比喻句收尾,告诉大家“刻舟求剑”未必不是一种美德。比赛结束,他们险胜几分,去西门外的烤翅店吃夜宵庆功。而正方一辩的小姑娘在他宿舍楼下等了两个多小时,只为了见到他,告诉他一句话:你完全在胡扯。

他本该生气的,但姑娘的表情非常平静,让他不得不也保持住了平静,继而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热,就好像他身上的定制正装突然变成打着补丁的花布棉袄。这位辩友,他抖了个机灵,礼貌地回答,难道我们打辩论是为了真理吗?我们打辩论,就是为了练习胡扯。

4

镇上创建美丽乡村,提供政策补贴,前前后后很多人开过客栈,只有阿姚开成了,这就尤其让人佩服。听说阿姚还跟村里打过包票,明年就开发蝴蝶谷景点,争取像邻村的万亩向日葵田那样,也搞成网红打卡地。

网红,打卡,其实王玥都挺耳熟,他们发廊老板也喜欢这么说。但阿姚讲话的时候字正腔圆,很有感情,这些词语似乎就有了新能量新感觉,能让整座渡山变成新山。

严格来说,阿姚不算山里人,十七八岁才随父母搬过来,至今还是外地口音。阿姚也不是登山圈的,客栈里住过不少发烧级驴友,耳濡目染学会了点儿技术,就和村委共同申请成立了旅游公司,开发渡山多日游。

所谓“守护蝴蝶”项目,应该算公益旅游,只是在山里晃荡三天两宿,途经瓮山、水库和花海,体验帐篷、吊床等露营形式,最后各志愿小队会合,玩游戏,吃烤鱼,看烟花,获得一张村委会和林业站联合颁发的志愿工时证明。

偷猎者呢?其实根本不需要他们来巡逻、举报,林业站近年管得极严格。石原蓝闪蝶呢?毕竟是珍稀物种,能看到就看几眼,看不到也合理,这点在合同里反复强调过。

王玥已经带过十多次护蝶队,甚至还开发出一处独家小景点:在前往水库的路上,有一张残存的盗猎网,主体部分已经被守林人清除,留了些难以解开的网丝在树梢间,若有似无,几不可见,上面总会挂住几只鸟类尸体,偶尔也有活的。每次他都会带着志愿者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剪刀,指点他们解救小鸟,活的放生,死的埋掉,再把网丝清除掉一小段,也算是积功德做好事了,既有参与感又有成就感。

然而,当他带肖兴凡来到盗猎网面前,肖兴凡却对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黄鹂无动于衷。怎么回事?肖兴凡只是说,你们守林员这都清理不干净,这么懒吗?

肖兴凡只关心蝴蝶。为了看蝴蝶,他展现出远超于常人的忍耐力,随王玥在山间穿梭,主动提出要走更偏的山道,被旱蚂蟥叮过好几次,还差点儿被蛇咬。不幸的是,这些忍耐与付出全无回报,肖兴凡还是未能见到任何一只石原蓝闪蝶。

离蝴蝶最近那次,是在一处固定观景点,需要爬到树上欣赏花海。在王玥的指挥下,肖兴凡顺从而沉默地往树上爬,似乎想要尽快完成这项任务。

踩左边,王玥大喊,手抓牢了,看见了吗?他知道肖兴凡能看到怎样一幅景象,水库旁边的映山红正在热烈绽放,宛如大地上一小片毛茸茸的擦伤。

见肖兴凡爬到了合适的位置,王玥跟在后面也往上爬,刚扶稳树干,就发现一只蝴蝶正停歇在他手边,沙褐色翅膀紧紧合拢,点缀着暗沉斑点,最中间的斑点颜色极深,像眼睛。他略微动了下手指,蝴蝶起飞了,变成一团飘忽不定的蓝光。

快看,王玥说,朝前看,朝我指的方向看!边说边用视线追着蝴蝶左右飘忽,它越飞越远,消失在天空中。

看着了吗?他仰起脸来问肖兴凡,那只就是石原蓝闪蝶。

肖兴凡摇了摇头,什么也没看见。

5

下山前一晚,他们还是住在护林站。护林员沉默寡言,很早就睡下了。他和王玥合住在二楼拐角的空房,窗台上有几处蛛网,被王玥随手抹掉。他跟过去看了几眼,看见一只小蜘蛛正把两只干瘪的小飞虫从残网中拖出来,拖往角落。

夜里温度骤降,他就着漫天星辰喝掉小半瓶牛栏山,摸回房间,把保温毯加盖在被子外面,这才觉得身上热乎了点儿,突然想说话,也不知是说给王玥听的,还是说给这座山听的。山能听明白吗?他仿佛回到了无数小而暗的时刻,五点起床独自上学,走过没有路灯的长巷,那时候他最喜欢的昆虫不是蝴蝶,而是《十万个为什么》里面提到的萤火虫。

他什么也没说,侧耳倾听了会儿。王玥呼吸平静,早就睡着了。

他们还是清晨出发,沿山脊慢慢朝山下移动。整座山是匍匐在地的青绿巨兽,王玥依旧步伐稳健,而他疲惫不堪,心底燥热,在碎石与草窝间勉强保持平衡。被藤蔓绊了一下,还以为是脚下的沙土在晃动,要将他甩落山崖。阳光逐渐猛烈,影子缩得很短,黑漆漆踩在他们脚下。

渡山究竟有没有石原蓝闪蝶?下山的路上,他反复问过王玥。

昨天就遇见了一只呀,王玥也反复答着同样的话,有肯定有,不保证你能看到。

这也是阿姚反复叮嘱过所有人的免责条款。石原蓝闪蝶幼时喜好聚在一起,成年后集群会向外扩散,寻找更充裕的食物。按照先前的经验,每年的五六月份只要在山上待一整天,总能看到几只——然而有时候差了点儿运气,就会什么也看不到。

肖兴凡放弃了吃烤鱼看烟花那些活动,让王玥直接带他回客栈休整。接下来两周,他们共计在山里待了十天,依旧未能如愿见到石原蓝闪蝶。

在外人看来,肖兴凡并不算着急,每天还是按部就班地散步、吃饭,在客栈院子里打坐冥想,按时与王玥一起巡山,按时支付向导费。大家对他的耐心感到好奇,时不时讨论几句,从网上搜出几篇科技创业的报道,认为他并非小老板,而是深藏不露、性格古怪的新时代富豪,大概要把渡山开发成景区,提前来考察考察。肖总跟你聊什么了?阿姚也会问,你觉得他有多少钱?

王玥实话实说:他只关心石原蓝闪蝶。

都说有钱人关心全球变暖,阿姚若有所思地说,和关心蝴蝶应该也差不多。

实际上,肖兴凡一直在琢磨这两周以来的遭遇,排查掉种种可能。他怀疑自己身上残留着花露水味,乙醇有驱虫效果,让蝴蝶不敢接近。先是把衣服和背包清洗了一遍,后来想了想,干脆全部扔掉,新买了些回来(这一举动更让人们相信他很富裕)。

他还重新查阅了不少论文,用它们佐证了纪录片里的说法:渡山是石原蓝闪蝶的重要栖息地。片子是国外团队摄制的,没可能被后渡村收买。阿姚客栈里,也贴有许多志愿者们拍摄的活动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几只飞舞的蓝闪蝶。那又怎样呢?肖兴凡仿佛听见了妻子的声音,耳听为虚,眼见亦为虚,像他这样的人永远运交华盖,在虚虚实实间走火入魔,当年租直升机跟她求婚是走火入魔,把家里所有存款都买成比特币也是走火入魔。她从来不喜欢任何虫子——对妻子这样的人来说,再漂亮的蝴蝶也算虫子。

没人知道肖兴凡还能坚持多久。但一个多月过去了,山岩让他的手掌变得粗糙,阳光让他的皮肤变得黑黄,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看起来完全是个冒冒失失的后渡村人,能随手用树杈戳死路边的旱蚂蟥,还能把两指粗的甲虫捡起来端详。阿姚给新入行的向导做培训,他跟着听课,掌握了各式登山工具,能在十秒钟内完成双重双套结,还和一群驴友去水库旁的悬崖玩过速降。其实呢,他根本不记得驴友领队叫什么,也时常搞混其他几位向导的名字——他只是在学习,在全心全意地寻找石原蓝闪蝶。

遇到合适的机会,王玥会劝他几句,石原蓝闪蝶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后来,肖兴凡被劝得烦了,反问王玥,那什么好看呢?

王玥说,所有蓝闪蝶,所有蝴蝶,所有昆虫,其实都是一样的。

把你当朋友看,随便聊两句。肖兴凡说,你谈过恋爱吗?

分了。王玥回答,分过好几个。

没必要啊,肖兴凡说,所有女人,所有人,所有活着的东西,不都一样吗?这话你自己肯定也不信。别说人与人不一样了,人在不同年龄都大有变化。读大学时,我室友跟三十岁的女助教谈恋爱,没多久被甩了,照样上课交作业,只是再没跟人说过话。期末考试那天,流体力学是女助教来监考,他考到一半晕了过去,休学半年才略有好转。从此我产生心理阴影,觉得女人一旦到了三十岁就会极其危险。果然,这一规律在我妻子身上应验了,就在三十岁生日当天,起床后她对我说,她在梦里复盘了人生,发现重要的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她精力有限,无法拖着不必要的东西前进——首先被割舍掉的,就是我。

她向来是个喜欢说狠话的女人。所以我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没有反驳,只是从冰箱里拿出酸奶麦片当早餐,边吃边刷手机看新闻。她被我的态度惹怒了,跟着坐过来,又挑出我的各种缺点,说我行为懒散,缺乏执行力。说到最后,不知怎么就提到了石原蓝闪蝶。她问我,你到底多喜欢石原蓝闪蝶?我说,很喜欢。她说,是随便看看的喜欢,还是那种一辈子必须见一次的喜欢?我随口回答,后者。她夺过我的手机,对我说,现在就去寻找你的石原蓝闪蝶吧,你要亲眼见到它。现在出发,不然我就杀了你。

我太了解她了,肖兴凡告诉王玥,我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知道她没开玩笑。

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吗?

就这么回事。肖兴凡说,这是证明题。

6

王玥确实是护林员的儿子,但他爸爸早就不是护林员了。十五年前的正月初五,几个合伙搞外贸生意的村民来瓮山祭拜财神庙,鞭炮放了,金元宝烧了,临走时留下了没熄灭的一把香。那几天烟火滚滚,小半圈瓮山都烧掉,三死六伤。王玥的母亲带着孩子去县政府门口下跪,领了十万元赔偿金,办葬礼花掉一千五百元,剩下的钱都用来置办了果林。

那是王玥第一次见到死人。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烟熏窒息而死,外表看不出伤势,好像是睡着了。按照后渡村习俗,下葬前亲人们要依次上前握住逝者的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已经冷硬如岩石。

自此以后,王玥对生死之事尤其看重,也就更难理解肖总妻子的古怪威胁。他反复思索了好几天,在征得肖兴凡同意后,将这一线索转告给阿姚。大家在培训室里组织了场小型讨论会,一起帮肖总出主意。

见到石原蓝闪蝶标本算不算?

不知道,肖兴凡说,我觉得不算。

见到石原蓝闪蝶幼虫算不算?没人知道这种蝴蝶是在哪儿化蛹、产卵的,它的幼虫倒经常被发现,明黄虫身,浅绿斑点,活似几根发了霉的薯条。

毛毛虫和蝴蝶完全不一样,肖兴凡说,这是变态发育,毛毛虫要在虫茧里化掉,变成一摊营养物质,然后蝴蝶会从这些物质里重新生长出来。

我前两天带队的时候还看到过好几次呢,有向导说,掏出手机来给大家看照片,确实是一只停在草叶上的石原蓝闪蝶。不然帮他逮回来,看一眼再放生?

捕捉珍稀昆虫是犯法的,这话没人接,向导自己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大家冥思苦想,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还是肖兴凡打破了沉默。他说,没关系,四十五年前,日本人还在山上潜伏了三个月呢。我也可以等。

于是他们依旧按照最保守的方式,一次次出去巡山,早上出发,下午返回。临近中午,山上热起来,会在树荫里原地休息几小时,喝喝水,闭目养神。

之前出差谈生意,时而要走夜路,肖兴凡被几个混混抢走过公文包,从此长了记性,口袋里常揣一支强光手电。筒身如圆珠笔粗细,具备多种模式。能发射出强劲电弧,灼伤歹人。也可以挂在门把手、帐篷拉链上,一旦受到震动,就会响起高频声音,伴以灯光爆闪。

手电的质量很不错,但再好的质量也有期限。某天巡山时天降暴雨,手电可能哪里进了水,骤然鸣响起来。王玥吓了一跳,在湿滑地面上狂奔几步,朝山崖一侧滑落五六米。

登山裤很厚,照理说不怕滑磨。偏有半截枯木横在岩石间,戳进王玥的小腿。

肖兴凡帮王玥挽起裤腿,检查伤势,这才发现王玥小腿外侧覆盖着一幅观音像文身,右手结施无畏印,左手持玉净瓶。血痕不算深,横在观音脸上。

佛门子弟?肖兴凡问道。

图个吉利,王玥忍着痛回答,玉净瓶多厉害。他在肖兴凡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二人合力朝山下挪动,需要集中精力保持平衡,也就没顾得上对文身之事继续交流。其实如果多聊几句,肖兴凡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西游记,知道玉净瓶里的水能够浇灭三昧真火,也能让死去的树木复活。

是前女友带王玥找到了那家文身店,离他们发廊不远。实际上,也是她先对文身感兴趣的,自己又怕痛,挑来挑去没有选定图案。慢慢选,店家说,别急,这事儿看机缘。他想给女友留下好印象,装出感兴趣的样子,跟着翻了翻图册,撞见这幅观音线稿。在店里待了四小时,花了小两千。刚开始女友紧握住他的手,到后来两人手心里全是汗,自然而然松开。文身的痂还没掉干净,两人的恋情就降到冰点,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也看机缘。

离开发廊那天,他买了两盒电子烟替换芯,塞进师傅的储物柜。师傅祝他年年丰收,把整片山头包下来,做快活的山大王。他笑着应下,暗自觉得这祝福太飘了,只有没在山里待过的人才会这么说,不知道山里的蚊虫树木石头样样比人厉害。师傅抽几口烟,周围弥漫开薄荷味,又说,刚开始就预感到他学不出徒,信念不强,心思不定。他没接话茬,在回乡的火车上一路觉得委屈。什么叫心思不定?他想,这又不是他能选的。

7

肖兴凡在流血。血流了五个小时才慢慢止住。

肖兴凡将王玥搀扶回村卫生站,经医生提醒,才看见自己脚踝上趴着一只肥大的旱蚂蟥。喷上点儿酒精,蚂蟥滚落在地,伤口裸露出来,血液将他的袜子濡湿。这种虫类的口盘能分泌出麻醉物质,他用手指蘸了蘸那些血,不痒不痛。

被枯木捅伤的人本可能是他。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感觉到后怕。在家里看纪录片时,他与深山密林隔着屏幕。现在来了渡山,屏幕好似还在,无论遭遇什么,都另有一个真正的他蜷缩在这副躯壳之内,隔岸观火。

王玥朝他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先回去吃晚饭。在十几次巡山中,他们已经养成了基本的默契,能不出声地交流,也了解彼此体能的极限。他独自回到客栈,什么也没吃,倒在床上昏睡过去,醒来已是半夜。掀开包扎好的纱布看了一眼,血依旧在流。打开手机,看见王玥发来的消息:这次菩萨破相了。他回复道:找人修复,费用我承担。第二天,王玥又发了条信息:破除妄相,方显真身。他问,什么意思?王玥说,不知道,文身师傅发过来的。他回:可能是修复难度比较高,要加钱。你再问问看,确定好了跟我说。

他和王玥配合习惯了,一时也不愿换向导。王玥休养了小半周,巡山也就停了小半周。

阿姚去省里参加活动,认识了几位昆虫学家,想趁机试试新法子,带着几位向导一起上山,在瓮山底部找了块空草地,铺好防水垫,倒了两大桶新鲜猪血——按照专家的说法,与鲜花、水果相比,蝴蝶其实更喜欢血,喜欢氨基酸与盐分。喜欢汗液、眼泪、粪便。他们让肖兴凡站到不远处的树下,观察那片血泊,等待了足足三个小时。这味道极腥腻,迎风散过来,使得他喉咙都发苦。石原蓝闪蝶没有出现。

他们从不同角度架设了两台红外摄像机,对准血泊,连续拍摄了几天几夜。双尾褐凤蝶来了,山林粉蝶来了,一整群明艳艳的黄刺尾蝶来了,甚至两只山猫也过来嗅了嗅。石原蓝闪蝶没有出现。

其实我已经生气了。重新开始巡山的时候,肖兴凡告诉王玥。肯定是偷蝴蝶的人太猖狂,现在蝴蝶数量变得太少。如果狭路相逢,我可能要忍不住把他们揍一顿。

这种蝴蝶抓六只就算特大案件。王玥说,万一人家真想搏一搏、冒冒险,说不定随身带着刀枪呢,咱不用动手,直接报警就行,派出所肯定还会给你寄感谢信。

肖兴凡说,我缺感谢信吗?

王玥比了个道歉的手势,然后将两只手都按在自己右小腿上。你早晚能看见石原蓝闪蝶的,他说,我每天都帮你祈祷。

肖兴凡说,修复好了吗?

王玥说,没有,但我还是每天都帮你祈祷。

当天晚上,他们去临云峰西侧露营,在两株铁杉树之间安置好帐篷。走得久了,王玥的伤处还是有点儿疼,补吞了两颗消炎药。他扶王玥躺好,拿沐浴湿巾简单擦了擦两人身上的汗水和泥尘。

入夜后,整个世界都渐渐冷下来,帐篷里也是冷的。肖兴凡拆开六只发热贴,三只给王玥,三只塞进自己睡袋,让这稳定而持久的氧化反应保护着他们。那天晚上,变成蝴蝶的是妻子,她仰面躺在床上,双臂大张,周身赤裸。而他拿起酒精棉球,认认真真给一枚钢针消毒。非这样不可吗?他问。妻子合上眼睛,不再理他。酒精不断蒸发,这稳定而持久的物理现象让他指尖发凉。他把钢针摁入柔软的胸脯,制作标本就是要这样的,要用昆虫针穿过蝴蝶胸部,以此来保留它们的原样。妻子的睫毛在颤动。

第二天早上起来,肖兴凡扒开帐篷,看见王玥坐在远处的岩石上吃巧克力棒,边吃边打量他。树影落下来,草地湿冷,迎面吹来的风倒是暖的。

怎么没喊我起床啊?肖兴凡问,闹铃也没响?

我把你当朋友看。王玥说,肖总,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愿意帮你隐瞒,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妻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肖兴凡说,她没跟我联系,最近只有公司的技术主管和法务给我打过几个工作电话。她怎么了?

没怎么。王玥说,还以为她出什么事了,你才不愿意回家。

想什么呢,肖兴凡说,先前吓着你了?我妻子从来是这么说话的,特别狠,不留余地。当年我带她回去见家长,小侄女很喜欢她戴的羽毛耳环,问,阿姨你能不能把耳环送给我?她亲切地回答道,好呀,等我死了就给你。你听听这话!当时所有人都不敢吭声,小侄女直接哭了,边哭边说阿姨我不想你死,但我真的很喜欢那根羽毛。

给了吗?

差不多。她给小侄女新买了一大袋子羽毛,孔雀毛、鸵鸟毛、老鹰毛,还有野鸡翎子,把小侄女和家里的猫都高兴坏了。她还说,我们全家人合起来也比不上小侄女一人会说话。

王玥舔了舔嘴角残留的巧克力,从包里掏出一袋压缩饼干,扔过来。吃完再休息会儿吧,王玥说,昨晚你说了一宿梦话,咱俩肯定都没睡好。

8

六月初台风过境,据说山里发生了几处小型滑坡,又耽搁半周。王玥正好腾出时间来照顾果林,喷洒药剂,扶正树身。肖兴凡的房间在客栈二层,窗外就能望见那小片柑橘树,果实还未变黄,全是深浅不一的青绿。

照理说,只要盯着果林看得足够久,肯定能看到王玥的身影。但肖兴凡不愿再检验自己的运气,干脆拉上了窗帘。有几天雨下得实在太大,路面上、台阶上流水淙淙没至脚踝,就好像雨会一直一直落下来,而这座客栈才是诺亚方舟。他用电动泡脚桶烧好热水,边泡脚边冥想,他在水中等待着。

云散了,雨也就停了。他们很快恢复了正常的巡山行程,沿山路来到水库附近。肖兴凡注意到南侧草丛里有一些军绿色物品,凑近了发现是两顶帐篷,还有两支长杆网兜,看样子是被人藏在树上,风吹雨打间掉落下来的。

王玥用登山杆掘了掘周围泥地,翻出一袋三角标本袋,一台小型筒状烘干机。扳弄几下将烘干机打开,里面躺着十多只蓝蝶,有大有小,用针固定在展翅板上。十三只。蝴蝶死了,蝴蝶的翅膀倒还活着,有一种栩栩如生的长生不灭的美。它们并不像纪录片里显示的那么蓝,而是蓝绿紫银混合起来的柔光。

还活着吗?肖兴凡说,朝王玥伸出手。给我看看。

王玥往后退闪半步,捏住一只蝴蝶,在翅膀上捻了捻。鳞粉飘落,只剩下布满折痕的半透明膜片。随后他松开手,任蝴蝶跌落在地,在杂草和碎石之间。

给我看看,肖兴凡重复道,按住王玥肩膀。这是个可攻可守的动作,既可以表达安抚,又能随时将对方推倒。许多事情同时在他脑海里回荡,如蝴蝶般琐碎轻盈。

王玥合拢烘干箱,好像并不想让肖兴凡看清。直接埋掉吧,入土为安。

蝴蝶哪有什么安不安的?肖兴凡说,死已经死了,少一只是一只。把它们埋掉,对剩下那些蝴蝶有什么好处?对你有什么好处?何况这是赃物,村里肯定要没收的,销不销毁还另说呢,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决定。

王玥没有继续争辩,而是把烘干机揣在怀里,转身朝山下跑。兴许是那条伤腿还没好利落,在肖兴凡眼里,王玥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于是他抓住机会,飞扑过去,将王玥压在地上。然而,他刚准备开口讲道理,王玥就拧动腰部,变魔术那样从他身下滑了出去。他像是握住了一条蛇、一捧沙、一道火,他的掌心同时冰凉而燥热。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烘干机早已打开了,蝴蝶散落在地,成了泥泞里残存的蓝。

他跪坐在地,捏起几片还算干净的残翅,将它们吞进嘴里。

老人们说,吃掉飞蛾翅膀上的鳞粉会让人变哑。蝴蝶与飞蛾相似而相异,谁也不知道吃下蝴蝶翅膀会发生什么。它们柔软干涩,摩擦舌苔,滑入食道,如羽毛,如宣纸,如所有柔软干涩的东西。他一遍遍吞咽,合着津液将翅膀服下。

王玥似乎想拦住他。他借力扯过王玥,狠揍几拳。王玥毫无防备,完全没预料到他的行为。没人知道他如此狭隘。

怎么回事?肖兴凡将王玥摁在地上,卡住脖子,手上使了暗劲儿。你实话实说就行。

我最佩服的就是你,王玥说。哥,说实话,这么些年你是第一个——

为什么不让我好好看几眼?肖兴凡问,你就那么想让我待在这里,那么想赚我的钱?他以为自己会想到妻子,想到妻子那天早上的话,“你要亲眼见到它”。毕竟他是因为这句话才在山里待了两个月,而这些标本意味着他离活生生的蓝闪蝶只有一步之遥。或许它们就在附近,就在他身后,就在他们上空。然而他只想到了不断波动的数字,客栈食宿每日一百五十块,向导费两百块,单程机票两千八百三十块,公司亏损三成,黑市上每只石原蓝闪蝶五万块……这是证明题,也是计算题。

哥,我把你当哥。王玥说,我必须跟你说实话。这是假蓝闪蝶,专门给游客逮着玩的,不是石原,翅膀上缺了两个白点。你不问的话,我不会说,你就能回去了。但你已经问了,我就只能告诉你。他边说边感到后悔。心思不定,他想,确实如此,他应该选好一条路坚持走下去,要么做戏做到底,要么干脆不做。他应该像肖兴凡那样有一个清晰目的,这清晰会指引他,让他幸福。

我知道了,肖兴凡说,你们想放生我。

两个月来,食宿费和向导费总计已有三万余元。阿姚不怕赚钱,只是对肖兴凡的固执感到不安。作为善良而头脑活络的商人,这是阿姚最后想出的主意:从云南蝴蝶饲养场买来一些很相似的蝴蝶,让王玥在肖兴凡面前虚晃一眼,然后把蝴蝶破坏掉,让他无法辨认,让他相信自己亲眼见过了石原蓝闪蝶。

一阵风吹了过来,山林涌动如潮汐,几滴水落在他们肩头。像雨又不是雨,是先前树叶上的积水,尚未蒸发干净,随风摇落。明明已经是初夏,山里温度低,体感更似秋天。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再交谈,各自梳理着心事。王玥在想,会不会搞错了,那只烘干机不是阿姚提前埋好的,而是偷猎者的。刚才太紧张,他也没看清楚那些是不是石原蓝闪蝶,应该不是。肖兴凡有种被蒙骗的感觉,又说不好自己是被什么骗了。读书时他名列前茅,创业时人人都夸他精明,能守住真金白银,不吃投资人画的饼。现在呢?现在他咽下的残翅如刀片般坚硬锐利,在他胸口来回搅动。他意识到,证明过程本身会逐渐变成答案。

山崖两侧的密林遥遥铺开,冷风拂落土层,露出麻黄色岩石与坚硬树根。路很窄,路边随处是蘑菇和野菜。他们往山下走去,聆听着天地间所有声音,想要变成一棵树、一只鸟,想要像野人那样赤裸裸地茹毛饮血地生活。这些念头像掠过树梢的山雀那样,一闪就不见了。

上山时绕来绕去走了七八个小时,返程抄近道,日落前就能回村。走着走着,总觉得山不再是拔地而起的高墙,仅仅是硌在脚底的石块。如果猛然停下脚步,又会觉得远处的山岩正缓慢而无止地向他们倒塌过来,要将他们碾碎。

他们继续下山。

他梦到了蛇

张老师醒来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件事:他梦到了一条蛇。

之前也有过很多次,他在半夜醒来,四肢酸痛,脸庞发烫,像在睡梦中被太阳晒伤了似的,也像被毒虫噬咬。他明明只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肯定做过梦,枕巾上甚至有湿润痕迹,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为了避免打扰到妻子,只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窗外的光线褪为灰白。被记住的只有那条蛇,不是巨蟒,也不是什么色彩艳丽的毒蛇。草青色,二指粗,在草丛里很快蹿过去,落进眼里模模糊糊一道光痕。

他从床上起身,决定把它彻底忘掉:过去几个月来他总在进行类似练习,努力遗忘掉某些东西。然而在前往学校的路上,他先是遇到了小王老师,又和小王迎风走过整条街道。小王被风呛住,咳嗽着拿出润喉片,也往张老师手里倒了一粒。他们站到街角,等待冰凉微苦的味道慢慢融化。在白色清晨中,广告招牌被风吹得轻微摇晃,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身后的美发店还没有什么客人,空荡荡放着音乐:《友谊地久天长》。

就在街角,小王告诉了他一个小秘密。至少小王说是秘密。

小王以年轻人独有的灵巧背过身,让他仔细观察那头柔软短发,亮黑色,纤细,浓密,发梢在寒风中颤动。张老师努力掩盖住自己的惊惶,他什么也没看出来,他是不是错过了?他几乎已经要开口问询,然而小王很快转回身,笑容更加得意。

“我自己理的。看不出来吧?”

“看不出来,”他尽可能诚恳地回答,“完全看不出来。”目前来看,小王算是和他最亲近的同事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岁出头,刚从师范院校毕业,给七年级的四个班级教政治。他们住处挨得近,走着去学校的路上时常会碰到。但他这阵子实在很少跟人闲聊,总觉得嘴里的舌头早已酸涩肥硕,说出的每句话都虚伪笨拙。

小王倒有些兴奋,开始依次介绍着美发剪、手柄梳与围布。刚开始时手艺极差,每天出门都要戴着帽子。“后来才发现,除非把头发剃光了,别人才会觉得不对劲。否则长一点儿短一点儿,不对称一点儿,这事终究只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只有我自己知道。”小王放慢语速,盯着马路上穿梭的车流。“现在你也知道了。”

这是试探。张老师意识到,这是那种约定俗成的对话,人们分享秘密,歃血为盟,把自家钥匙交到别人手里。别无选择了,他必须说些什么,而那条蛇是唯一新鲜无害的事情。

“我也有个秘密,”张老师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了一条蛇。”

“是啊,太冷了,天气预报说最近有寒流。”小王又轻咳了几下,温吞地笑着,伸手拍拍张老师的肩膀,语气里仿佛承载着无限遗憾。“如果我们也能像蛇一样冬眠就好了。”

他怀疑自己其实也在冬眠,用昏昏沉沉来躲避危险。他曾做好了一切准备去应付别人的目光,但那些目光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不冷也不热,只是漫无目的地淹没他。

市级优秀教师申报单就放在他桌角,其他人各干各的,仿佛从没留意过那张纸。他拿出笔,尽可能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胳膊酸沉,肩膀上还残留着手掌的重量与热量。就像小王永远改变了他骨骼的结构,把他扭曲成古怪形状。当时不该那么说的,整个上午他都在懊悔。他实在太紧张了,才会把话说得过度郑重。梦仅仅是梦,不该是秘密。梦而已。

想得越多,他就越有冲动,渴望把这件事再次分享给别人。于是,在中午回家吃饭时,他用最轻松的语气对妻子说:“我昨晚梦到一条蛇。”声音不算小,隔着走廊,传到厨房那边就变得模糊。房子是前些年贷款买的,层高很矮,正对门是条暗廊,地上堆积着纸盒杂物。在平时也没什么,但心里有蛇的人会觉得哪里都不安全。张老师换好鞋,小心地蹚过走廊,站到客厅中央。

“我昨晚梦到一条蛇。”

妻子忙着洗菜,总算应了一声。她在本地国企当会计,个头不高,性格优柔寡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风险厌恶型人格。每晚回家之后,她都会花上几小时读书,读那类放在机场售卖的成功学读物,尽管书里的成功绝不会在他们的生活中复现。

张老师走向厨房门口,重说了一遍:“我昨晚梦到一条蛇。”

“蛇是什么意思?”妻子问。她之前抱怨过很多次,说他们这些教语文的总喜欢用这个词替代那个词,把话正着说,反着说,拧着说。

“蛇。”他说,“爬行动物。”

“我明白了。”妻子拧关水龙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无论你想说什么,都应该想好了再说。”妻子用手指拨弄着蔬菜,把叶片撕开。她好像有些心神不宁,甚至没办法注视他的脸。也就是说,又到了那种时刻,需要强迫自己忍耐。他深呼吸,让空气郁积在自己肺部——甚至连空气也被污染了,令他感觉到刺痛。

“你要觉得难受的话,说话时可以不用看着我。”张老师说。

“我没有不看你,我在洗菜。”妻子说,“你想跟我打仗吗?”

“人跟人之间不能说是打仗。”

“你想跟我离婚吗?”妻子语气平静,手上没停,依旧在洗菜。他看向那把浸在水中的植物,如果此刻离婚的话,这要怎么分呢,他们必须每人分走一把绿色,捧花束那样把它捧在胸前。之前有过几年,他是很相信梦的。被他记住的那些梦里,有一个还和妻子相关:在他们初次约会的晚上,他梦到妻子——那时候还不是妻子——正在水房里洗衣服。旁边就是洗衣机,但女孩就是接了冷水,手指在冷水里搓得通红。他在旁边劝女孩不要洗了,她恍若无闻,还是低着头反复揉搓。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水池边继续凝望。

“你太要命了。”妻子说,“老老实实的,去厅里等着吃饭吧。”

他胡乱扒几口饭,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梦到。

妻子已经上班去了,家里回荡着甜甜的香水味。或许因为他们还没有孩子,妻子比周围同龄人看起来轻松些,也有心力去穿衣打扮。出门前,张老师穿好外套,站在阳台朝楼下望了几眼,纯净而严肃的冬天,安静的冬天。野鸟野猫早就各自找好了避寒之所,很少露面,将这座城市完完整整地让给了砖石、钢筋、柏油与电线。他站在那里,盯着每片在风中打着旋的残叶,将领口的扣子重新解开,让更干净的风贴着皮肤向他周身涌来,如濯如洗。

张老师的母亲是第一个真正对梦产生兴趣的。她在电话里仔细询问那条蛇的颜色、长短、粗细,甚至希望张老师回忆起那条蛇究竟朝哪个方向逃走的:是梦里,梦怎么记得清呢?

他胡乱编了点儿细节,下午接到电话:父母去邻村找算命先生,说他前年开车回老家的时候,在高速路上压死过一条蛇,这次是蛇回来找他算账了。也不是没办法化解灾祸,要买整整一百条蛇去放生。

老人们在农村住,卖力气赚钱供他读书,在他考上大学后说不出有多欢喜。之后的路他们却帮不上忙了,再卖几辈子力气也买不来城北一套房。他们觉得对不起独子,平日有什么头痛脑热总喜欢忍着,不给张老师添麻烦。但凡张老师遇到什么,他们又总是第一个积极地出主意,想要证明自己的用处。刚搬新家那阵,张老师睡不习惯刚买的床垫,连着失眠了很久,父母知道后,从乡下托人买了二十一只蝎子,炸好了送来,硬要他分三次吃下去。

高速路上的事情,或许有,或许没有。野猫野狗野蛇,被来来往往的车辆压成薄薄一摊,说不上是谁先造的罪孽。张老师心不在焉地虚应着,心不在焉地想,一百条蛇要花上多少钱,要从哪儿买呢,如果集中在同一处放生,或许已经足够对生态平衡造成威胁。要到有山谷有树木的地方才谈得上放生,小区里的草坪肯定不合适,完全就是放死。他仿佛看到这些蛇正绞在一起,在水泥地面上翻滚挣扎。它们没法在城市里生活。

那边,母亲的声音激动起来,如风中忽长的火焰。她又想起一种可能:张老师祖父属蛇,三年前刚刚去世。今年清明雨水太足,装纸钱的麻袋进了水,少烧了小半袋。弥补措施肯定也有,说不定需要他再回家一趟。

“这就合理了,”母亲说,“这才说得通。你从前都是很顺的——”

张老师感到手里的手机正在变小变薄,仿佛一松手就会消失,而他会重新变回十三岁的孩子,全心全意地依赖母亲,对母亲做出的决定深信不疑,与成绩好的同学交朋友,早起背课文,用旧报纸练毛笔字,考入师范学校。在中文系的四年里发生过一万场争吵,他们像两块燧石那样在彼此身上打出火花,却什么都没有点燃。那时他在梦里总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母亲给他导师打电话,母亲绝食住院。母亲有一双过于粗糙而指节粗大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时候几乎会划伤他的皮肤。有老师到楼梯口抽烟,见他在打电话,又往楼上走去。片刻,烟雾似有若无地落过来,由高处落到他身上,让他想起三年前为祖父送行的时候的那些灰烬。其他亲戚先行离开,他作为长孙守在那里等待纸钱烧尽。火堆里扔了几支蜡烛,蜡油耐烧,他就等了很久,把石碑上的每个字都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他想,爷爷早就原谅我了。

“我梦到了一条蛇。”他说,打断了母亲的话。“这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跟爷爷没关系,跟蛇也没关系,因为这就是一个梦。”

“你还年轻,不懂这些,这要慢慢学。”

“我三十二岁了。”他反驳道,“现在我要把电话挂了。”挂断电话后,张老师意识到,自己对那个梦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于是他默立在楼梯口,竭尽全力地回想,将那条蛇重新从脑海中捞了出来。此时此刻,对蛇的信念如此确凿,甚至让他产生了错觉,就好像那条蛇才是永恒存在的,是他在流逝。

入冬之后,暖气片烘着,人很容易困倦,动作和思想都会变得迟钝。他坐回自己的位子,喝掉刚刚泡好的浓茶。下午只有一节课,很好熬过去。一般而言,就是带着学生读读课文,分析字句间的思想感情。这部分他总是半堂课就讲完了,剩下的时间用来读《逍遥游》,读《百喻经》,读那些真实的关于生命的隐喻。学生们还会问他些康德、尼采,从图书馆借来《西方哲学史》,提些他听都听不明白的问题。

去年期末考试,作文主题是“最难忘记的小事”。大多数学生都写了助人为乐、克服困难、严父慈母,他班上有个男孩写的是呼吸。半夜迷迷糊糊被吵醒,听见父母正在客厅里讨论离婚,男孩心跳加快,胃部翻腾,手指也变得麻木,发现自己忘记了该怎么呼吸,只能尽可能地扩动胸腔,再把整个思绪都集中在鼻腔内部,感受空气的流动。等门外的灯光重新熄灭,才逐渐冷静下来,昏昏睡去。“没什么不能忘的,”结尾写道,“在某些特定时刻,连最难忘记的小事都会被忘掉。”

经过反复讨论,年级组长同意给这篇一个中等偏上的分数,又交给张老师一个任务,要他找男孩好好谈谈,考场上千万不准这么消极。在办公室里,他准备好热奶茶、巧克力,也准备好纸巾,最终却是他的肩膀承接住了那些泪水。那天他发现教师这一职业是有意义的,不是对学生有意义,是对他自己。没过多久男孩父母真的离异了,男孩也随之转校。

上课铃响。他说,上课。班长说,起立。老师好。同学们好,请坐。

“上课前,老师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他想起初一下学期的课文,那位乡村小学的老师给孩子们上了最后一堂法语课,从此再也不能教授母语。他即将讲述的东西没那么重要,不是对母语的爱,不是对祖国的爱,但也代表了某种爱。

“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一条蛇。”

一个秘密。他在心里对自己重复,这是秘密。

他当了九年语文老师,懂得生僻成语的含义与字词的正确读音,能默写上百篇诗词。然而哪怕竭尽全力地解释,也没办法让人明白这句话。它真的变成秘密了,他诧然明悟,不是那种需要严格保护的,是那种说出口也不被理解的。学生们看着他,带着天真茫然的神色。他想起小时候从溪水中拾起过一枚鹅卵石,晶莹如半熟蛋黄。他握住石头走了很远的路,再低头看的时候,它已经干燥泛白,变成不起眼的土色。有些时候,梦和鹅卵石有着相同的特质,不允许被打捞出水面。“然后就被吓醒了,后半夜都没睡着,一直琢磨该怎么帮大家提升成绩。想来想去,第一步还是要背诵,要提升语感。”这些话如此流畅地从他嘴里冒出来,仿佛他原本就要这么说。

学生们的视线精准而狡猾,不是盯着他,是盯着他的脸;不是盯着某个有身份有思想的个体,是盯着那薄薄一层皮肤。张老师站在讲台上,周身血液像潮水那样骤然涌起,又无可挽回地退去。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春非我独春,秋非我独秋。胃里开始翻腾,情况越来越严重,讲解完生词后,他安排学生读课文,趁机出去吐过一会儿,下课后又去吐了,只吐出些清溜溜的酸水,喉咙也跟着痛起来,像被砂纸蹭过。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呕吐的欲望涌向了他全身,包括眼皮、耳朵、下巴,每根手指。

等张老师终于回到办公室,其他人已经都下班了。

他甩甩手上的水,重新打开办公室的白炽灯,看着那些掉漆的木质办公桌,那些摞得高高的教辅材料和试卷。空气里飘着墨水和胶带的味道,墙上的时钟还在一格格走着,发出咔嗒咔嗒的计数声。柜子上摆着学生做的模型,战舰轮船,航着并不存在的海。

张老师摁下电源,打开电脑,注册了心理咨询网站。具有二十年工作经验和海外留学背景的咨询师在五分钟后就回复了他,彬彬有礼地追问着,家庭生活怎样,情感经历怎样。用微信支付了二百元后,他收到最终结论,说这是有隐秘的同性恋倾向,或者是对自己的尺寸不够满意。蛇是阳物崇拜,那些高高的拔地而起的大厦和电视塔也都是阳物崇拜。大自然在崇拜,大城市也在崇拜。

这是一系列比喻句。该用什么东西来类比他们的生活?最先浮现的比喻都太常见了,蜡烛、粉笔、园丁、螺丝钉,每位老师都这样。矿泉水桶,被灌满了淡而无味的东西,再咕咚咕咚一点点倒空。便利贴,分门别类,需要的时候才会被看见。他关掉电脑,边想边往外走。古埃及的蛇,自噬其尾。小霸王学习机上的贪吃蛇,越长越笨拙。

走廊很长,一面是墙,另一面全是窗。天空呈现出淡紫色,远处嵌着几道纹丝不动的云。张老师靠在窗口的暖气片旁,朝外面眺望。他有点儿想唱歌,想忘掉议论文和诗词解析,去教音乐和美术。前几年,学校经常派年轻老师去外地考察学习,回来后跟大家汇报一番,说北方有些农村初中至今连老师都招不到——在那里,语文课要体育老师教,音乐课要数学老师教,想教什么都可以。天色逐渐暗下来,很不均匀,一块一块的像是在掩盖什么东西。风中泛起苦味,混合着汽车尾气以及沙尘。

沿着那条走廊,张老师朝远处走去,在拐角处遇到一位敦实友好的陌生人。实际上,那是学校新来的实习老师,今天中午来报到,在政治课题组里跟着小王他们准备了大半天会议材料,还为明天的试讲加了会儿班。张老师冲人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侧身准备下楼。

“张老师吗,”那人也笑了,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听说您昨晚梦到了一条蛇?”

张老师回过头去,盯着那张陌生面孔。可能是某位学生家长,可能是教育局派到下面来考察的工作人员,也可能是新来的同事——任何人都可能穿着整洁的西装,露出同样整洁的微笑。但张老师从这整洁中感受到了混沌。他突然想起来其他人都去哪了。

从后门溜进去的时候,教研会议已经开了一半。

陈校长倒没有批评,反而对他点了点头。这实在是很罕见的事情,谁都知道校长以严苛著称,甚至不允许老师们上班迟到半分钟。张老师并未感到庆幸,只觉得自己对这场会议可有可无。他不需要发言,只需要在别人发言结束时跟着鼓掌,领取别人整理好的教案资料。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逐渐变成了地铁站里的广告牌,或者新闻发布会时的背景板。

小王家里还有事,散会后匆忙回去了。张老师独自走出校门,有种即将迷路的预感,但努力定下心来,还是能分辨出周围的每座建筑。在这样普通的冬夜,天暗得很快,四下灰蒙。迟到的寒流终于降临,枯叶在行人们脚下发出哔哔轻响。每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都穿着黑灰褐靛深色衣服,都沉默不语。似乎他们与他完全是同样的人,也在晚上隐秘地做着同样的梦——尽管那梦以千差万别的面目降临。

北风中,他脸上的皮肤紧绷绷地疼,胃里也空荡得难受。但他还是沿着人行道走了很久,直到手指发麻才拐进了一家川菜馆,点了碗豆花猪脚。这里桌椅宽敞,光线也就显得明亮。已经过了饭点,人不多,尤其空落的是大厅一角。有个男人孤零零坐在那儿,把玻璃杯里的酒仔细倒回易拉罐,再从易拉罐重新倒出来,如是反复,颇具耐心。大概已经很醉了,连手臂上的皮肤都泛起浅红。倒着倒着,突然大声询问起时间。

没人理他。连问了几遍,点餐口的姑娘才抬起头来看了眼,表就在墙上。

“九点,九点了。”姑娘又补充道,“我们家十点半打烊。”

那人捕捉到姑娘的视线,也跟着抬起头来,盯着表盘看。“九点零三分。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呢?”没说几句已经带上哭腔,“九点零三分。三分钟难道不重要吗?”姑娘不吭声,默默退回到后厨,一位粗脖小伙接替了她的工作。张老师盯着桌面玻璃板下压着的菜单,盯着筷子筒上隐约可见的油渍。

“就知道你们这家店不行,你们这儿的酒也特别不行。怎么喝都不行,怎么倒都不行。”

醉酒者似乎来了兴致,毫不在意地朝那小伙子挥挥手。“教你们一招。知道城北有蛇吗?野生蛇。昼伏夜出,潜在中央公园湖边的竹林里,吃竹鼠的,干净。去年我逮过一条,拧断蛇头,剖出内脏,泡进茅台。那才是真正的酒,酒瓶避光避潮,只消平躺着放在红檀木床头柜里,不出十天就浸出绿色,每晚都能闻到有香气渗出来,微甜近苦,像把竹叶放到火上烤。蛇的两枚眼睛变成了白色,即便在光线黯淡的时候也依旧是白的。不同光线下,蛇的鳞片能泛出不同的光泽,有时候——”

周围人吃饭的动作慢了,交谈声渐渐低下去,空气中辣烘烘的味道似乎也变淡了,整个世界都在屏气凝神,在听那人讲泡酒的过程。讲着讲着,那人停住,端起杯子喝了口残酒。这看起来应当是短暂的停顿,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看向别处,变成了在邻居家做客的小孩子,好奇、尴尬,视线软绵绵。周围人重新开始各吃各的,没有追问下去,仿佛刚才的倾听不过是出于成年人的礼貌。

张老师坐在那里,突然想站起来,走过去,告诉他:昨晚我梦到了一条蛇。于是他站起来,走过去,坐到了那人对面。餐馆里暖气不足,椅子是凉的,犹如某种不祥的预兆。张老师吞了吞唾沫,把领口那枚扣子慢慢解开。

“有件事想告诉你。”

那人抬起头,凝望着张老师,很缓慢地皱起眉头,缓慢令这表情显得极其郑重。他的视线停落在张老师侧脸,确凿无疑。那疤痕呈粉红色,泛着光亮,凹凸不平,让人想起蜡像馆里的塑像,以及融化又凝结的蜡液。它来自五个月前,那是另外一种性质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但与他本人完全无关。每个人都知道它,不是亲眼见到就是隔天听说的,或者是读了报纸。提起它的时候人们总会想起那天,两个在教室里追逐打闹的学生,一瓶摆在窗边的硫酸,还有骤然响起的上课铃。事情从来都可大可小,如果那天张老师没从楼下走过,液体没有在他脸上嘶嘶作响,这完全算得上小事。

起初是剧烈疼痛。好几双胳膊紧紧箍在他身上。大量的水。他被赶来的化学老师摁进一楼洗手池,后来有人说,是那些不停冲刷的冷水拯救了他剩下的半张脸。但他当时只感到窒息,鼻腔满是腥苦。“如果你觉得不公平,”学校聘请的心理医生总在说,“如果你暂时回不到往日的生活,也是正常的。”怎么回不去?时间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能将人们摁回水底。他很快出院,继续承担教学任务,甚至能对着镜子刮胡须,手指平稳有力。“要不考虑考虑盲校?”妻子提议,“那边的学生家长肯定不会有意见。”“这里的学生家长也对我没意见,”他说,“我谁也不亏欠,何况我根本没学过盲文。”“校长给我打电话了,”妻子说,“有几个学生家长也给我打了好几遍电话,他们说市级优秀教师可以自由平调,你想教什么都可以。”

“昨晚我做了个梦。”张老师说,压低声音,语气带点儿讨好的意味,像是打算和对方商讨什么重要事宜。“我梦到了一只蝴蝶。”舌头最先做出背叛。“蛇”变成了说不出口的咒语,一道锁,一枚干燥脆弱的蝶翼。所有琐碎的未曾说出口的事情在他心里堆积,像冬天淹没大地那样淹没他。而他像冬天里的蛇,渐渐动弹不得。他在心里大声喊着,我梦到了一条蛇。在心里,多么巨大的声音都只剩寂静。

那人看着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站起身,径自走出餐馆,很快消匿在来往的人群中。没过多久,旁边几桌人也都吃完散去。店里的灯关掉一半,柜台后面的小伙走了过来,朝他抱歉而拘谨地笑。

张老师独自坐在大厅一角,周围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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