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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

2024-03-20尹学芸

江南 2024年1期
关键词:二叔母亲

□ 尹学芸

零下七度。

她出来前特意问了下小度。小度小度,今天几度?智能屏里传出机器女声:零下七度,天寒注意保暖。她想了一下零下七度是什么概念,把穿好的旅游鞋脱掉换上长绒鞋,又在棉袄外边加了长款羽绒服。帽子手套全部捂严实,走到院子里才发现忘了口罩,又开门回来了。

老方在屋里问:“忘带手机了?”

“那倒不会。”她说,“手机相当于银行卡,得结账呢。”

她用手机付账也是最近几个月的事,是被方适子逼的,说钱不干净,容易传染病毒。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学会简单的几个步骤,方适子急出了汗,说妈你咋这么笨啊。

“我不笨。这不学会了么?”她分辩说。

灵燕战战兢兢地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只露出两只眼珠感受冷空气。可她很快发现,天气不像想象的那么冷。没有风,太阳稀薄透明。太阳像是起早了,有些昏昏然。她在两个楼间错位处朝那枚乌蒙蒙的软蛋注视。她已经很久没有直视它了。它的升起似乎与她毫无关联。这是2022年的最末一天,过了这一天,它将永久堕入黑暗。新一年的太阳比它清新明媚,它再也没理由出来。

“堙没于黑暗,就不要再有什么指望。”她踟蹰着往前走,明显弓着腰身。想几十年后的自己会这样走路。而眼下,自己该是几十年前父亲的年龄,她不由挺了下身板。

冰箱里就剩半棵白菜屁股,能做个醋熘白菜。二十天不出门,她把家里能做菜的东西都吃掉了。蘑菇,木耳,笋干,菜干。过去抽屉是满的,冰箱是满的,冷冻冷藏室都是满的。这二十天,就像地鼠一样每天打着小算盘,还是把各处储藏的地方吃得空空如也。她和老方两张嘴,何以能吃掉那么多?她很是不解。如果今天不去超市,还能再加顿白菜汤。就是把白菜帮煮烂,多加些调料。而过去,这些白菜帮是不吃的。老方腿部做了个手术,是小手术。膝盖划了十字刀,把骨头正了位。好不容易约了专家,单位也请好了假。做不做呢?老方一直犹豫。做。她鼓励。既然做,就要趁早。她开车把老方送到了医院,办好了住院手续。老方不放心地说:“姥姥那里……你一个人行么?”

“没啥不行的。”她佯装干脆地说。

她没想到父亲那么快就走了。是老方住院的第四天,手术后的第一天。她在傍晚被母亲叫去时,没能见着父亲最后一面。她俯下身去喊:“爸,爸。你说句话,你说句话。”父亲已然了无声息。她抹了把眼睛看母亲,眼神里其实有埋怨,咋不早点喊我!但这话不会说出来,母亲凡事都克制,除非迫不得已。四目相对,都惶然无措,母亲先把目光移开了。父亲仰躺在床上,青黄色的脸颊塌陷,双目是永不再睁开的样子,闭紧的双唇上有枯干的死皮。她摸手、摸脚、摸胸口、摸鼻头,深邃的凉意一点一点浸透了骨头。其实父亲是温的,凉的是她自己。她“哒哒哒”敲着牙齿,抖动着嘴唇喊出的是“爸爸爸爸……”,父亲不应。父亲的脸愈发晦暗,就像生前日益深长的叹息,既无力又无奈。

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有灰尘在飘,携着细小的嗡嗡声。这是初始,后来很多天,她都能听到灰尘行走的声音,犹如蜂鸣。那声音一响,她就止不住发抖。母亲打开柜子去翻找东西,她知道,那些备而无用的长褂短袄终于有了用场。它们都是从老家带来的。她也灵醒了,先给方适子打电话,让她到姥姥家来。方适子敏感,一叠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她踌躇了一下才说,不太好。女儿在山里的一所学校教书,才入职不久。“公共汽车还有半个小时才到站。”“没关系。”她怕吓着女儿,“那就晚一点来。”她当时想,反正已经这样了,早一点晚一点又如何呢?父亲会理解的。母亲一件一件在摆弄衣服,沙发上很快拼出个人形。“给方波打电话了么?”母亲问。灵燕说,方波在杭州出差,赶不回来。之所以说在杭州,是杭州风声正紧,母亲常看新闻,知道哪里有情况。老方住院的事她一直瞒着父母,否则他们会惦记得睡不着觉。腿部动手术,那还了得!她用脸盆打了热水,试试水温,不放心,又添加了些凉水。好像父亲还能感受水温。毛巾夹在腋下走向父亲,她嘴里说:“来,我们干净干净。”

小时候父亲给她洗脸,总是这样说:“一猫爪,二猫爪,小猫小猫洗脸啦……来,我们干净干净。”

父亲每天早晨给她打电话,接通后说一样的话:“灵燕,你今天出得来么?出不来也没关系,我们这边挺好的。吃的喝的都充裕,你不用惦记。”每天这样说,连情绪都不变。他是想以此来宽灵燕的心。其实是想得到确切消息,女儿能不能出来。得知灵燕的小区还没有解封,他就一心一意等。明天总会有希望。他们住得并不远,开车过去只需要十分钟。那个房子是灵燕住过的旧房,她搬了新居,把父母从乡下接了出来。“快了,快解封了。”灵燕总是这样说。开始是父亲需要隔离,后来是自己需要隔离。小区的门口安了挡板,人们像瞧戏一样伸着脖子朝外看。外边其实没啥好看的,一条横向路,对面依次是蔬菜店、水果店、饭店、理疗店、擦鞋店,无一例外关着门。只有大药房门口放着一只小桌子,穿着白衣服的小人儿在里面端坐,就像庙里的灵公。灵燕那天也借机去外边放风,站在高坡上,突然看到了一只手推着自行车的父亲,站在大门口正中央,踮着脚往小区内张望。他来这里探究竟了。灵燕想。难怪今天没有打电话。灵燕把手机从棉袄兜里拿了出来,又放了回去。父亲没有给她打招呼,说明父亲不想让她知道他来这里。那就假装不知道吧。风把父亲的白发撩了起来,有一撮像灵犀一样在脑顶摆动。她甚至看到了父亲抹了把鼻涕,蹭到了鞋底上。灵燕心里很急,嘴里说,快回家吧,天这样冷,来这里干啥。看与不看还不一个样?但她知道对父亲不一样,哪怕是看见了小区的遮挡板,也像看到了女儿,否则何苦在风中停留。父亲终于决定走了,他扭转了车把,骑上了自行车,很快就被树木和公共汽车遮挡了。公共汽车上空无一人,一拱一拱地往前走,红色的广告招贴亦步亦趋跟着它。灵燕估算父亲应该到家了,才把电话打了过去。

“最近没有骑自行车吧?记住千万不要骑,路上车多危险。你都快八十了嗳。”灵燕嘱咐。

“没骑,没骑。”父亲撒谎,唯恐女儿为他操心,“又不走远路,骑车干啥。”

她一直不接受父亲已经走了的这个事实。脑子一静下来,灰尘就在里面带着风声穿行。

超市就在小区西南角。出来之前,灵燕在纸上写了所需物品,用手机拍了照片。还特意问老方,你有啥需要捎带的么?没有。老方瓮声说。他是手术后一周出的院,出院那天父亲过了头七。也是在那天,所有的小区都解封了。灵燕去医院接他,上车以后老方第一句便问:“姥姥姥爷都没事吧?”“没事。”灵燕答。她打定主意安顿好了再告诉老方。眼下又过了二十几天,他已经能拄拐下地了,只是腿上打着绷带,像个伤兵。灵燕还是没有告诉他父亲的事。灵燕有些说不出口。六月份公公去世了,老方吃饭的时候愣神,灵燕说,你这回成孤儿了。老方一下子就笑了。人生就是生老病死,走过一截就少一截。这就像爬坡,爬到顶就彻底休息了。要不然呢?他们经常说起这些事,不碍口。但父亲似乎不一样。适子一直在学校值班,那个学校教职员工少,逮着年轻人就不放手,就像不使白不使。太久没有进商场,需要买的东西太多了。灵燕提醒自己,在人少的区域活动,拣紧要的买,买完赶紧回家。她走几步就喘得厉害,心脏跳得像只遭了惊吓的兔子。她是老方出院的那个晚上开始发烧的。老方烧,她也烧。只要老方不是腿部感染引起并发症,她就能忍。她和老方就是这样约定的。他们挨过了那几天的担惊受怕。除了脸小一圈,没啥损失。还有就是心脏擂鼓样地跳,似在提醒它的存在。朱灵燕走到了马路牙子上,小区里车满为患,病毒肆虐的时节,大家都减少了外出。仿佛世界就是属于汽车的,只要有空当,准有一辆车横亘。那些五花八门的车标让朱灵燕目不暇接,她总是企图认识那些眼生的,记忆库里却没有储存相应的资料,这让灵燕颇觉得不甘。“它们会不会……只是玩具?”想法骤然晃过,她茫然四顾,砖红色的楼体有些倾斜。那些枯树是永生的模样。几只寒鸦从树梢飞过,哑的一声叫——她险些撞着那一脑袋白头发。他抬起头,吓了她一跳。是一张酷似父亲的脸。八字眉,单眼皮,厚嘴唇,鼻峰有些料峭。这样的鼻子鲜见,是太突兀了。她错愕的瞬间他侧身而过,颠着小步往前走,他并没有被打扰。她却跌下了马路牙子,魂都失了。

她缓缓靠在一辆车的车头,手触到了冰冷的车体,像是被烫着了,身上一抖,急忙把手缩到了袖筒里。天蓝得有些虚妄,太阳升高了些,一副惨白相,似是在追逐着她走。只是并没有增加多少暖意,空气似乎冷凝了,她的鼻孔里增加了黏度。这才发现,口罩兜在了下巴上。她把口罩戴好,吸一口气,口罩便紧贴在鼻孔上,人都要窒息了似的呼吸艰难。

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拿出了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那种想要倾诉的欲望突如其来。看似与惊吓有关,其实并无关联。她心里积郁了些东西,想找个人说说。只是不知道打给谁。你没事凭啥打扰人?人家会不会以为你是神经病?手指在手机屏上快速滑动。脑子里也在密集搜索。老方。适子。左邻右舍。一干同事。亲戚朋友。好像没别人了。她越翻越泄气。关键是,很多名字稀奇古怪,当初存的时候自以为知道他是谁,时过境迁连影子都没留下。他们静默地藏在她手机里,从没出来打声招呼。突然有个名字跳了出来,她有些吃惊地端详,接着脸上的笑纹像涟漪一样漾出来——她居然存了郭久梅的电话。

她端详了片刻,用指甲去抚摸那个名字,心里有些异样。前边是个垃圾箱,绿色的箱体上是顶黄帽子,中间画了颗小草莓。垃圾箱都这样讲究了。她小心地走过了它,站在一棵通体精光的白蜡树下,站好了身形。

办公室里的常青藤长着碧绿的叶子。房间调到了二十五度,这让植物恍惚觉得到了生长的季节。它们拼命攀爬,从书架顶端一直爬到了门框上,利用那一厘米的凸起,稳固了身形。她把垂下的叶子修剪了一下,才不妨碍开门关门。几片叶子丢进了硕大的花盆中,她接通了那个电话。“朱……灵燕?”她有些意外地嚷。她没存她的电话,没想到她还存着她的。“你怎么……”不容她问话,朱灵燕就绵密地问了许多问题。你还好么?你在哪?你单位在哪?你方便说话么?你方便……见客么?

这似乎不是那个性子绵软、没有主见的朱家灵燕。虽然声音还是那么焦脆,但似乎少了……灵魂。想到“灵魂”两个字,郭久梅无声地笑了。她越发喜欢用这些大词,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加持,相跟着心情愉悦。这个电话太是时候了,她一个人值班,刚好无聊,刚好修剪完常青藤的枝杈,让它们能在墙壁上稳固身形。那些多余的枝杈消耗了太多的养分,她早就想修剪它们。她甚至没留神它们已经爬到了门框上。生命多么神奇!她只是在它干燥的时候喂一点水,它居然就可以这样蓬勃!她隐隐有些感动。修剪后的常青藤越发精神健硕,就像男人由满头长发陡然推了小平头,是种难以言说的新奇和改变。当年侯红贵就是留长发的人,久梅说不喜欢长头发,再见面,他就理成了小平头。他们确定关系就在那一刻,久梅觉得,一个男人能为自己改变,终身就值得托付。

谁知道呢。

她信步踱到了窗前。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落落,只有寥寥的几辆车。若是工作日,这里一个空闲车位也不会有。越是年轻人,越是开好车。院子里一片波光潋滟,像阳光反射下的湖水。她原本可以不值班,可办公室的小孩是河北人,管控放开,她河北的娘来了。郭久梅处长大剌剌地说,在家陪娘吧,不用来值班了。值班其实也没事情,不像前一段,要提防明察暗访,要报各种表格,要守着电脑查看往来信息。上传,下达,像战时那样紧张。就因为走出了那段危险期,久梅才想让那个小孩歇一天。她经常翘班让小孩一人值守,单位离家近,若遇有人查岗,就说她回家吃药了……中年女性,这都是可以说得出的理由。此时她又有些后悔。如果小孩在,就可以给客人沏茶倒水。这很重要。尤其是面对朱灵燕,自己倒和别人倒是有区别的……既然她不在,也就算了。她没想到朱灵燕要来见她。“她一定有事。”她心里嘟囔,这样一个多事之冬,没事为啥来找自己?

只是,她会有啥事?

院子里迟迟没有车辆出现。她隔一会儿就朝玻璃窗外探下头。心里琢磨她变成了什么样。她们已经十多年没见着了。年轻的时候回娘家能见到,后来灵燕的父母搬进了城市。这在罕村很轰动。朱家只有灵燕一个孩子,这很关键。久梅的妈扭着肥大的身子说,我生了七个,都不如灵燕妈生一个。她非常羡慕人家能进城。可这样的事情久梅说了不算,她不能抢哥哥们的责任。“龙多四靠,就是龙多四靠。”久梅妈对她的七个儿女很不满,觉得他们没有一个肯把她接到城里。“灵燕一个星期就回来一趟,比表字儿都走得准。你们谁做得到?”久梅说,在机关工作忙,节假日都不休,哪像她在厂里可以正常休假。久梅妈说,灵燕的厂里总发东西,牛肉那样大一块,羊肉那样大一块,入秋发时令水果,过年发糕点,灵燕统统拿家来。灵燕妈说吃不了,灵燕说,您给姥姥家送去。“没见过灵燕这么好的孩子,顾家。”久梅妈唠叨这些,满脸都是不屑和幽怨,她越老越觉得生了七个儿女吃了太多的苦,却一个比一个没用。不像年轻的时候,觉得是荣耀。“家里深宅大院,住着多痛快。城里都是鸽子窝,有什么好。”久梅嘟囔。久梅妈抢白道:“家里好,咋不见你们回来住?一个一个年节才回来,摩挲下嘴头就走。”这话不差,家里就像客栈,儿女都是走马灯。停一停可以,但不久留。久留谁也受不了。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家里就是这样的空气。妈跟儿子这样,跟闺女这样,兄弟姐妹之间也这样,好像基因中少一根弦,缺乏有效链接。久梅每次回家都能碰到灵燕,她抱着孩子,或出来抱柴火。长头发也不打理,像披一肩膀鬃毛。她们很少往一起走。只是远远喊一声,打个招呼。她们从亲密无间,变成了只需打个招呼的人,甚至不需要理由。久梅对她的兄弟姐妹说,妈不是多想到城里来,她只是愿意跟人家比。觉得一比就把自己比下去了。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灵燕发的那点东西算什么,我们带回的这些瓶瓶罐罐,随便一个都比那堆肉值钱。

“乡下人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她说。

她这间办公室是整幢大楼的中心部位,四楼,居高临下,院落尽收眼底。太阳白晃晃,有普照的意思,院子里没有任何阴影。过去曾有两棵树,被移不知哪里去了,多出两个车位比什么都重要。这年头,没有比车位更重要的事情了。水泥地砖上画着一排长方格子。这些车位长宽各是多少,郭久梅一直很纳闷,不知道是参照什么车型定的标准,但特别像小时候跳房子画的格子。想起跳房子,她就想起了朱灵燕笨手笨脚的样子。她总是跳不远,蹦不高。“你哪里是灵燕,纯粹是拙燕、笨燕!”久梅无论怎样骂灵燕,她也不恼,汗水把额上的头发粘在了一起,她用手背一抹,小脸像抹了胭脂一样通红。她相信苦练就能像郭久梅一样轻灵,不单跳得远,还能蹦得高。运动比赛,在地上画一个圆圈,郭久梅一只脚不动,能踢700个毽子,鸡毛毽子就像长在了她的脚上。朱灵燕充其量能踢38个,就38个。老师都无奈,说朱灵燕,你咋这么笨啊!谁都不愿意跟你一组,你说咋办啊?

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郭久梅拿起一只玻璃杯开了门。说我正在给你烫杯子,然后想下楼接你——你没开车过来?

“我打车来的。”朱灵燕龇牙一笑,棉花包一样挪进了房门。“我不会开车。像我这么笨的人……”她抬头这才看了眼郭久梅,有些难以置信,“久梅是你么?你吃长生不老药了?”

久梅拥抱了朱灵燕,在她的耳边说了句:“我好想你啊!”

“亲爱的,我也想你。”朱灵燕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脖子跟她蹭了下,感受到了她的皮肤像婴儿的皮肤那么细嫩。她情不自禁摸了下自己的脸,像苹果那样凉,但也像苹果那样润滑。“你不只细嫩,久梅你返老还童了。”灵燕说。久梅也在细细打量她,她的长头发从颈后披散到前胸,曲曲弯弯的蓬勃,像爆炸开的一簇烟花。郭久梅不由看了一眼常青藤,觉得它们有点异曲同工。

郭久梅泡茶。朱灵燕在房间里巡视。“还是坐机关好。”她说,“你们单位多干净啊,一进门厅,雪白的墙上镶嵌着绿色的字: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嘻嘻,知道我们一进车间先看到什么么?安全第一,生命至上。”她抿嘴笑了笑,“书柜里还有这么多的书。上班就是看书,想想就美。”

“工厂也好。”郭久梅说,“工厂产生效益,机关就会花钱。”

“但花钱的比赚钱的过得好。”朱灵燕说。

“好啥好,都是那点死工资。”郭久梅敷衍。

“公务员呐!”朱灵燕感叹了一声,包含了万千言语。

“那是你不了解公务员。”郭久梅淡淡地回应,“既无聊也无趣。”

“这话倒是真的。”朱灵燕接了这话,说完就觉得嘴太快了。人家万一只是客气呢?

郭久梅洗茶,又重新泡好,嘴里说:“都以为茶干净,其实茶是最不干净的。风吹日晒,农药残留。很多人不知道洗茶,就那样直接喝,这是不对的。”

“我就直接喝。”朱灵燕说,“我们忙起来连泡茶的工夫都没有,工厂里都那样……你啥时变得那样讲究了?”

“这不是讲究,”郭久梅说,“这是讲卫生。”

“对对对,这是讲卫生。久梅你就是比我强,我做事总是稀里马虎。”

她脱下羽绒服放在椅子上。稍一思忖,抱到了外侧的沙发上。她想坐得离郭久梅近些。她就是这样打算的。

“我们小时候多要好啊。”她感叹。

“我们现在也要好。”郭久梅说。

“就是就是。”朱灵燕赶紧应,这话她也爱听,“虽然不常见面,但我很想你。”

不自觉地,朱灵燕就有些扒心扒肝。她定定地看向郭久梅,脸上全都是羞怯的笑。对面是一只方桌,叠放的报纸足有两尺高,像用刀裁过的那样整齐。一杯水递到朱灵燕的手里,她凑鼻子底下闻,香气氤氲。茶汤上漂着碧绿的几枚叶片。有些烫,朱灵燕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朱灵燕说这屋里太热了。“是中央空调吧,多费电哪。”她说,“对了,你们机关不讲效益。不过这温度真不错,可以光穿毛衣……我这辈子没这命了。还有那样多的报纸,每天都能看看报纸,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啊……回头我能拿些回家么?摘菜、铺柜子都用得着。”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郭久梅开玩笑,“都给你。”

“我就是没见过世面……多了也没用,要几张就行。”朱灵燕像小时候跟大人要糖果一样撒娇。

“放在我这里也没人看。”

“叠得这样整齐……为啥不看呢?”

“哪有时间。”

“看你们挺闲啊,这样好的办公条件。”

“闲只是表面……就是看报纸没时间。”她抽出一张柔软的纸巾抹水渍,那桌子已经很光亮了,她还是擦呀擦。白净的手指用力摁住那纸,指甲都充血了。

朱灵燕又起了羡慕心。她说工人可没这待遇,一年到头看不到有字的纸。过去车间里有几本烂杂志,模特的裙子都被数出了多少道褶。大家把杂志藏在工具箱里,还是被检查人员收走了。“你真是有品位啊久梅,冬天还穿裙子。”她看了看自己的腿,“我就是牛仔裤,一条又一条,一年四季穿。天生的劳动人民。”她自嘲地笑。

薄呢裙是郭久梅的标配。各色裙子她有一柜子。郭久梅淡定地坐在办公桌前,含笑看着朱灵燕。那神情有点像大人看小孩。她似乎过得不差。还养那样长的头发,发质还那样好。她小时候是卷毛羊,没少被气得哭鼻子。但羽绒服是普通牌子,棉袄是家居服。长绒鞋一看就是超市买的。脸上大概就擦了一层油,不过她的皮肤真不错。还有光泽。眼睛也不错,有点水汪汪。

“说,到底有什么事?”她很好奇。

这话在心里冲撞了下,却并没有说出来。她不习惯朱灵燕的快言快语,也提醒自己出言要谨慎。自从老侯当了局长,经常有人为这事那事找上门来。有些事情简直不可理喻,村里有个人来为老人要待遇,说老人曾经当过地下工作者,为共产党送情报,遭了鬼子毒打,解放后一直没说法。“他最近总给我托梦。”那人说,“久梅的对象当局长了,快去找找他,他兴许有办法。”

“罕村,你们罕村……”老侯摇着一根指头笑,好像罕村尽是可笑之人。

朱灵燕挪蹭了下,在椅子上坐舒服,捧起茶来喝了一口。“阳过了么?”她问。

两人几乎一起答:“阳过了。”然后哈哈大笑。“闺女呢?”灵燕问。

“在英国留学。”

“比我们有出息。”灵燕说。

灵燕以为久梅也会问起方适子,女儿拿了教师资格证是荣耀,但郭久梅没问。因为举家都搬到了城里,她家的信息罕村人并不知道。也许,是没人关心。

难道,父亲的事也没人知道?

“老侯……你们对象是姓侯吧?还当副局长么?”

“他调到了行政局,快两年了。”

“当局长了?”

“这年头,当啥也没那么多权力,都要按规则走。”

“我们方波就会跑业务,一年到头难得有假。要不是腿上做了个小手术……”

“你胖了。”郭久梅截断了她的话。她不愿意听朱灵燕谈家长里短。

“你白了。”朱灵燕赶紧跟着转过来。

郭久梅拍了拍脸:“是老了。”

“一点都不见老。”朱灵燕说,“你看上去就像年轻五岁的。真的,坐机关的人都不显老。”她努力把话说得动听。

郭久梅偏头看了眼窗外,嘴角下意识地朝上翘了下。她利用年假整了下脸,眉毛开缝,眼皮上提。耳朵后边割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抽去筋膜,皮肤足足拽出去两公分。那是脸皮呀,割下来放到玻璃板上,看上去特别怪异。谁能看见自己脸皮揭下来的样子呢?你不做医美永远不知道。她过去就是皮肤松。她长得不差,就是皮肤松。小时候跟同学一起玩,别人都像小孩子,就她像大人。经常被人问,你是高中生吧,咋跟小学生在一起?

她长了张成人的脸,也长了颗成人的心。朱灵燕的妈经常说,你被久梅卖了还得帮她数钱。朱灵燕嘻嘻地笑,说她不会卖我,她需要我给她当跟班呢。

郭久梅走到哪里朱灵燕跟到哪里。更小一些的时候,灵燕从家里偷白面饼,久梅在墙角眼巴巴地等。为了防家贼,灵燕妈拿着芭蕉扇在堂屋门口守着,连午觉也不睡。但灵燕有的是办法,她从门缝盯着妈打盹,然后走后门,翻墙。

“你家为啥总没有细粮吃?”灵燕那时真不懂。

“我们家多少人,你们家多少人?我妈生了七个,你妈就生一个。你全村数数看,哪有一个孩子的人家?偏是你们家狗长犄角洋相……你妈为啥就生你一个 ?”

灵燕眨巴眨巴眼,这样大的事她居然从没入过脑子。“还能为啥,为了能随便吃白面饼。”这是妈给的想法,后来变成了灵燕自己的。她觉得,妈非常高明。为了能让她多吃白面饼,情愿少生。这想法非常是个想法。

参加工作以后,灵燕经常为这想法心跳。母亲总说随你爸,这也随你爸,那也随你爸。居然不让她吃樱桃,说吃樱桃过敏,因为她爸过敏,差一点丢了性命。那种水灵灵、红艳艳,让灵燕馋了很多年。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樱桃是啥滋味。有一次厂里发樱桃,厂医说,我就在这里,给你准备了抗过敏药,你吃一个试试,只吃一个。结果灵燕吃得停不下来,嘴里说,这样解馋,死了都不冤枉。可就是……她没过敏。还有很多类似的事,母亲总挂嘴边上,让灵燕起了疑心。这点疑心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从没成为心事,也没成为负担。但时间抻扯得越长,灵燕越觉得是个问题。只是没想到父亲突然就走了,一句话也没交代……这让灵燕陡然有了幻灭感。她一直酝酿这样一种机会,母亲去了姥姥家,家里只她和父亲两个人,喝着酒,唠着家常,把这问题不经意间提出来,看父亲怎样应答。或父亲在某一时刻把她叫到床前,交代她的身世。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这样的戏码在她脑子里反复上演,没想到机会永远失去了。“我出生时多重?”有一次她问父亲。没想到父亲会陷入沉思。“没有多重。”父亲回答得毫无概念,哪怕说一句生下来就是个胖丫头也好啊。

“这世界上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么?”想起小区里碰到的那个人,相像得甚至能到吓人的程度,灵燕觉得这是命运在暗示自己。她预备拿这话当引子,不动声色地套出久梅的话。久梅的妈那位胖大娘也许会知道些什么。罕村合力只瞒住她一个。罕村有齐心合力的传统。她打小就是心直口快的人。那得分什么事。

2022年的最末一天,经过了三年疫情,每人都饱受了煎熬之苦。人与人之间应该再没有什么秘密。所有的真相都应该大白于天下。人类已经多灾多难,没必要再为秘密所累。灵燕最近经常思考这样的大问题。如果父亲活着,她会径直把事情问出口。这有什么呢。“我是你亲生的么?”亲生不亲生都没那么重要。不影响我们做父女。来生还做父女。我会努力寻找你们,哪怕你们远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做你们的乖乖女。小时候父母把四只手臂搭在一起,给她坐摇摇椅。他们需要横着走,才能让这只“椅子”平稳。这样的待遇,郭久梅永远没享受过。

我只想弄清楚,没别的意思。只是,这样的话她独不敢问母亲,怕要了她的命。

郭久梅的心思都在自己这张脸上。她是偷偷申请的医院,没敢让老侯知道。那时外面疫情正严重,她还敢做这样的手术,得有一颗赴死的心。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这样的时节医院里患者少,只要联系好可靠的医生,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人也容易隐匿,只要说自己是密接,甚至都不用请假。自从老侯调到行政局当一把手,她心里的那种变化越来越微妙。遇到行政局的人,她会不动声色地打听,办公室几个人?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她们都有些什么爱好?她的小本子上甚至记下了这些女孩的名字,得着空就敲打一下侯红贵。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老侯起初本能地反应一下,你咋认识她们?但知妻莫如夫,两三次以后就清楚了她的司马昭之心。老侯也不动声色,把办公室的女孩夸得像一朵花。长得好,办事漂亮。智商高情商也高。这不是开玩笑,老侯夸得一本正经。郭久梅一口老气堵到胸口,半天舒不出来。她知道老侯是故意气自己。“当官发财死老婆”,他大概巴不得把自己气死。她恨恨地想。

老侯反对她整脸。“你退休以后换个脑袋我也不管,但在职的时候消停点。”老侯说这话时不是商量,而是用嘲讽的语气提出要求,就像对下属提出要求一样。他面无表情斜靠在沙发上,吐出满口的烟,烟灰落到沙发上也不管。他那一区域烟雾笼罩,人如同幻影。郭久梅也是有个性的人,少有人能束缚她,老侯也不行。年轻的时候老侯就斥她不听话。郭久梅很是不屑。追我的时候你听我的!再者说,都是国家干部,我又不比你挣的工资少,凭啥听你的?她医美回来住闺蜜家,脸上消肿了才回来。老侯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这成了郭久梅的心病。答案就在他嘴里,他不说,她也不问。可以忍着不问,却忍不住心心念念。她整脸为了谁,还用说么?眼下却是有了答案。灵燕似乎没看出她整脸,那就证明改变没那么大。既然不那么明显,自己就完全可以在老侯面前理直气壮。“年轻五岁”这样的话有些扎心,对不起她受的那些疼。但一转念,快乐就如滔滔洪水。灵燕看不出来,就证明整形是成功的。至于年轻多少,就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能看出什么。

她把眼神瞄过来,充满了审视、挑剔甚至挑衅。还是得承认,灵燕鼓鼓的眼神扑闪,有年轻时的韵味。热切过后其实是漫不经心。灵燕没有用心看她,也没有用心说话,这显而易见。瞧她还假装看别处,其实眼神是散的。没咋聚焦过她的脸。难道是因为不忍直视?看出来了装没看出来?她是有心机的,不像表面那样胸无城府。她居然说年轻五岁,难道是在暗讽?否则她凭啥这样说?

如果老侯也是这样的心态,那就离世界末日不远了。她顶受不了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朱灵燕喝了一口茶,蹙了一下鼻子说:“真香,我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的茶,谢谢你久梅。我一直都想跟你说说话,一直,真的。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灵燕笑意盈盈,但显然是在说假话。她在努力说假话。

“记不得了。”她嘴里虚着应,胃里却一阵痉挛。如果闭上眼睛,甚至听不出这是灵燕现在的声音还是年轻时候的声音。除了多长了些肉,她与年轻时候相比委实变化不大。连说话的口气都没变。从久梅的角度看,她们所有的情谊结束在高考那一年,从估分开始,久梅比灵燕多估了60分。灵燕整天哭丧着脸说自己没考好。久梅家却喜气洋洋。胖大娘里出外进说自己家要出大学生了。出门碰见灵燕妈,胖大娘响声大气说,你家就一个闺女,考不上大学没啥大紧。留身边在村里找个婆家才好照顾你们。不像我们家,送出去三个五个家里还有人。结果分数出来,灵燕比久梅高出60分。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哪怕多一分或少一分,久梅也不会觉得那样受辱,灵燕受煎熬的程度也许就轻些。灵燕够了本科线,久梅却只能上中专。灵燕临走找久梅告别,到处也找不见她。灵燕知道久梅在躲她,可灵燕就是想告诉她,自己真没想到会考这样多的分,一定是判卷老师弄错了。久梅不知道灵燕比她还觉得没脸见人,这样辜负朋友的事,哪是她朱灵燕能够做出的!那段时间真是天增岁月人增皱纹,久梅痛恨得咬牙切齿。她觉得灵燕一直在伪装,充分利用了大家对她的信任,骗过了所有的人。她就是想制造出其不意的效果让久梅一家难堪。胖大娘在街上发牢骚,说分高也不一定是好来的,仿佛灵燕能偷能抢一样。郭家再不愿意也改变不了高考结果,眼睁睁看着朱灵燕飞出了那个老屋。参加工作这么多年,她们在不大的埙城总共见了三次面。有次在街上偶遇,彼此留了电话。但从没有过联系。这次源于灵燕的一闪念,跑久梅单位来了。久梅正是心绪复杂的阶段,她不来,久梅也心绪复杂。她一来久梅就更心绪复杂了。久梅端起了自己的保温杯。那杯子酒红色,里面泡了几味贵重的中药,她把中药当茶喝,这一点是跟老侯学的。私下里老侯有自己的保健医生。她不喜欢这味道,但为了一些什么缘故,必须喝。生活就是这样五味杂陈,久梅把那些元素都泡进了水里。

“我一早起来就想上超市。走半路上,突然想起了你,直接跑过来了。这大概算新冠后遗症吧?我半辈子都没开过小差。”灵燕佯装轻松。

“有话就直说吧。”久梅重重放下了杯子。这话当然没有说出来,但动作和神情都在为这句话做注释。她觉得灵燕在拐弯抹角。她不喜欢有人在面前演戏。

灵燕怔了一下,她察觉到了这一点,脸孔讪讪的有些灰。久梅觉察了她的察觉,心底也生出了几分尴尬。她起身给她倒水。灵燕慌忙想去抢壶,却没有抢到。朱灵燕开玩笑说:“郭处长给我倒水,好大的荣光啊。”

“德性。”郭久梅终于笑了笑,“你啥时变得这样刻薄了。”

“灵燕也在进步啊。”这话从嘴里说出,久梅的笑脸陡然不见了。

话题是一点一点嵌入的。朱灵燕发现,自己来找郭久梅不是个好选择。母亲很少跟罕村的人联系,但总有一两个,时不时通一下消息。而郭久梅家人和亲戚在罕村众多,朱灵燕突然感觉到了不安,话从自己嘴里说出,转眼就能形成风潮。朱灵燕问起胖大娘,得知胖大娘身体无比康健,一个人能种二亩地,每天一条街的人都去家里串门。朱灵燕后背毛茸茸,简直要冒冷汗了。她庆幸还没把话说出口,如果自己打听身世这样的话传给母亲,怕真要出人命了。郭久梅终于问起了大叔大婶,即朱灵燕的父母。他们那么早进了城,每天都干些什么?郭久梅是起了好奇心。灵燕心头突然一涌,眼泪夺眶而出。久梅脸上现出吃惊的神情,但愈发不敢问。她抽了纸巾给灵燕,顺带拍了下她的肩。灵燕的泪水充沛丰盈,很快就把纸巾打湿了。她抽噎一下才说:“二七、三七都没过去烧纸,怕把我妈传染上。我家亲戚少,有了事情才知道,好凄惶啊!”

灵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父亲躺在床上,安然地看着她和母亲手足无措。过去手足无措的一直是母亲,她只会看小说,地里的活计一点都搁不上手,一辈子都这样。偏偏她还看不上父亲,嫌他粗,话少,不讲卫生,擤鼻涕往鞋底上抹。灵燕为父亲抱不平。有一次跟母亲吵,不往鞋底上抹往哪抹?母亲向往城里生活,父亲不向往,最终没拧过母亲。打从灵燕挣工资,他们就把土地转包了出去,亏欠的那一点,女儿完全能补上。母亲特别想得开。搬到城里来住,父亲好不容易改了随地吐痰再用鞋底蹭的习惯。父亲已经彻底改造成了城里人,他前半生适应母亲,后半生适应城市。都适应完了,人也走了。灵燕从小就怕母亲,不是因为她厉害,而是因为她软弱。这种软弱却执拗,受了委屈就会哭,哭起来昏天黑地没完没了。父亲深长地叹息说,要不是她娘家遭难,当年咋会嫁到朱家来,咱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灵燕特别不喜欢听这话,这都是哪个朝代的历史,莫非要背负一辈子?有一次娘俩同时出现在一面镜子里,母亲苗条的身材高出灵燕一个头。灵燕说,妈,我长得像个冬瓜,怎么一点也不随你?母亲扭头走了,去另一个房间哭。晚饭说啥也不吃,直到灵燕跪在门槛子上哀求。

即便是在父亲的灵前,她们也没有过多地交流。母亲枯燥地说了事情经过。上午十点,你爸说胸口不好受,我说把灵燕叫过来瞅瞅。他说灵燕又不是大夫,麻烦她干啥。让我到外边的药店买药,回来他睡着了。我以为他夜里没睡好,这时困了。谁想他一睡就不醒了呢。“真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母亲说,“一点罪都没受。”灵燕其实想听更多的细节。母亲就那样完成了粗枝大叶的描述,她是读小说的人啊!父亲躺在那里就是结局。没有任何语言比这个结局更清晰明了。父亲是睡过去了,而不是别的。这让父亲面目安详,一点也不吓人。她和母亲一起给父亲穿衣服,父亲的身体已经不柔软了。方适子推门进来了。方适子刚要咧嘴,灵燕说,别哭!方适子又把嘴闭上了。一屋子软弱的人,哭起来还咋做事情!灵燕对女儿说:“别告诉你爸,免得他担心。”母亲先于适子点头,赞同灵燕。“既然赶不回来,告诉他干啥。”青布单子在沙发扶手上,适子抖落开,无师自通给姥爷连脸蒙上了。“过年我还想给您发红包呢,这下只能发给姥姥了。”

“把他那份也给我。”姥姥一脸严肃地说,“谁让他不打招呼就走。”

母亲问方波人在哪里,灵燕随口说他在杭州。眼下被困在了杭州城,长了翅膀都飞不回来。适子心领神会,帮腔说,我爸回来也没用,肯定要隔离。母亲就不说话了。她问灵燕下一步该怎么办,灵燕已经在打电话了。公公去世时请了大了,灵燕存了他的电话,那时是想防备万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灵燕对着电话说:“疫情期间一切从简,我爸不会怪的。叔叔您过来一趟,帮我们料理他的后事吧。”

大了姓蔡,今年七十二岁。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十八岁的孙子,叫蔡张。进来爷孙先给父亲鞠三个躬,蔡叔说,老哥哥,你可真会找时候啊。外边到处闹封控。他带来了香烛瓦盆,香烛插在父亲头前的茶几上,这让现场有了些气氛。袄袖里塞了打狗棒,用香油点了眼宫。他说这一切都只是象征性,送送他,为他把路照亮,让他知道该朝哪里走。动静大了会让邻居闹心,以后大家还得见面呢。几句话,说得熨帖周全,灵燕提着的心一下就放下了。蔡张摁燃打火机,老蔡把纸丢进去,在瓦盆里烧了第一道纸。老蔡的脸呼地一亮,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照耀,给面皮镀了一层神圣,让人觉得对面那个世界委实不错。“老哥哥,你就放心走吧,前边条条大路都通往极乐世界。你朝前走,莫回头。”灵车来了,他指挥着把人抬出了家门。灵燕注意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一脸惶急。她给父亲掖布单,又把脚盖严实,生怕他着风着凉。这个动作让灵燕特别安慰。母亲一下子变得瘦弱孤单可怜,她扶着门框不停地说慢点慢点,怕把人磕了碰了。她一辈子都没为父亲这样操心过。遗体抬上车,母亲也想去火化场,被大了拦下了。“没有这样行事的,老嫂子,您就守着这屋子,哪也不要去。屋子不能没有人。”

蔡张又回来一趟,把瓦盆连同纸灰一同端走了。楼下停了辆三码车,他把瓦盆装到袋子里,放到了车上。他们依次上了灵车,灵燕和适子坐一边,蔡叔坐另一边。适子头上戴一顶白线帽,灵燕头上围了条白纱巾。蔡张在车上查看了一下,就下去了。他说开三码车去火化场。灵燕脑子一闪,才发现爷孙两个非常相像,都长了蒜头鼻,鼻翼都生了颗痣。灵燕在脑子里过了一下父亲,又过了一下母亲。这都是一闪念。他们都不是肉鼻子,灵燕却长了个肉鼻子。像她肉墩墩的身体一样。

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这样走,身边坐着个陌生人。

院墙外是老小区,六楼到顶。因为空无遮拦,郭久梅抬眼就能望见对面人家的窗。外墙皮斑驳得早看不出本来颜色。空调外机、各色护栏呈现得五花八门。有些护栏贴着玻璃窗,有的则占据了空间位置,内里放着杂物。没装护栏的只此一家,是平行的四楼,与郭久梅的窗子相对。天气还暖的时候,他们卸下了铝合金窗子,换上了塑钢窗,玻璃像大海一样深蓝,一下就在一片窗玻璃中有了与众不同的气质。屋里显见得是在装修,有时能听见电钻轰鸣。有个穿红色吊带裙的年轻女孩推开窗子探头望。她没看见郭久梅,但郭久梅能把她看得非常仔细。窄小的脸,粉白的皮肤,黑亮的长发,像天鹅一样有长长的颈项。但她只见过那一次。闲下来,郭久梅会趴在窗台上,企图看清对面房间的样子。想这里面将会居住什么人,这样旧的房子是否有必要装修。事实证明,有。郭久梅无意发现那深海样的窗玻璃贴了红囍字。细细的笔画,跟穿吊带裙女孩很搭。但确实是红双喜,不知什么时候贴的,久梅今天才发现。这一惊非同小可,郭久梅陡然站起了身,拉开窗子想看仔细,冷风呼地扑面而来,她急忙把窗子关上了。待发现此举打断了朱灵燕的叙述,她抱歉地回头笑了下。“大了收了多少钱?”

灵燕拒绝回答。她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还没讲到那里。

郭久梅朝窗外指了指,说对面有人家结婚了,可我一直也没发现。

灵燕说,你认识?

郭久梅起身给灵燕添水,说不认识,但我见过那个新娘。她把水端到了灵燕的嘴边,灵燕接过来,又轻轻放下了。

“也许那不是新娘。”想了想,郭久梅说,“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对不起,我刚才有点走神。你说到哪了?”

有关鼻子的事灵燕自动隐匿了。想法不宜说出来,她不预备跟久梅谈论身世这样的话题了,敏感信息就自动过滤掉。她重点说那对爷孙,是七里峰的人。这是过去的叫法,离城市七里地。现在已经是城市的一部分。一辈一辈都给人做大了,儿子去世了,孙子顶了上来。公爹去世时也是他们爷孙来帮忙,是老方的表哥推荐的。那是在6月份,老蔡和小蔡都顶着一脑袋白毛汗。上礼,桌席,祭拜,许多程式化、程序化的礼仪和规矩不能从乡下搬过来,但必要的程序和规矩还是要有,这就为他们的职业预留了空间。灵燕问蔡张有没有上学,蔡张说,念到初二,就不念了。灵燕问为啥不念。他说听不懂。老师讲啥都听不懂。英语尤其听不懂,考试只给5分。爷爷插话说,天生不是上学的料,不念就不念吧。

久梅突然插话问,你把旧房给了父母住,公婆没意见吧?

灵燕说:“我们在同一个小区给公婆买了房,跟我们住的房子一模一样。搬家前问他们,住新房还是住旧房?他们选择了住新房。那房子确实是新的,从没人住过,所有的家用电器都是新买的,不像我们家,家电都使很多年了。”

“够有能力的。”久梅说,“你老公就哥一个?”

“有个妹妹,嫁到了承德。我们房子买得早,那时都很便宜。也是鼓着肚子举债,两边差不多都是独生,没人可以依靠,只得早做打算。”

“哦。”久梅简单地应了声,“记得那时候单位分东西你都捣鼓到了娘家。”

“方波跟我一个厂,他分的东西送给公婆。我们习惯什么也不留。”

“嗯。”久梅摸了摸自己的脸。

灵燕想起了小时候,考试被老师抓了卷。四则运算题,她把每一步的得数记在纸上,老师怀疑她在验算。怎样分辩都不行,老师知道抓错了也死不承认。灵燕决定不念了,我不上学总可以了吧!她跟郭久梅表达时,久梅支持她,两人就那个讨厌的老师讨论了一路,一起义愤填膺。久梅也决定不念了。“过几天我们到远处去玩。”她这样约。远处有铁轨,隔着一条河和几里地的庄稼,她们只听见火车叫,从没见过火车。久梅希望见到火车像风一样在眼前掠过,灵燕则希望两脚踏在铁轨上跟着火车奔跑。老师说地球是圆的,一个人从原地出发,走着走着就能走回来。灵燕觉得铁路也一样,走着走着就能走回来。可转天一大早,母亲拿着木棍站在屋门口,灵燕乖乖背起了书包。母亲押着她一直走到学校,把她交给了老师。老师满面春风地说,朱灵燕是我们班最优秀的学生,我对她要求高。

多年以后,灵燕见到老师还能想起那一幕。母亲走了,她就把脸撂下了,瞪着三角眼说:“朱灵燕,回座位上去!”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真到秋后,她大概早把这事忘了。

后来灵燕知道这事是久梅告的密,胖大娘找了灵燕的母亲,说两个孩子想离家出走,让她防备点。母亲说,灵燕胆子小,若不是久梅勾搭,她哪也不敢去。母亲不愧是读小说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不糊涂。灵燕那一段时间讪讪的,不敢跟久梅发展友谊。在学校里也是这样,下课了,两人都彼此回避着到外面去玩。直到有一天,灵燕饿着肚子为久梅省下一整张白面饼。下午上学的时候,灵燕把饼从书包里掏出来,像宝物一样献给了久梅……放学时她饿得直不起腰来。

把父亲送进去,她和适子跑到外边等。空旷的广场一辆车也没有,只有蔡张的三码车停路边上,看上去它不怎么习惯进车位。老蔡说,火化场最近才搞加班活动,过去只上八小时。今天特别奇怪,没有多少生意。黑黝黝的烟囱高耸入云,灵燕和适子并排站在冷风里。适子说:“这就是生命的重量。”

“啥?”灵燕没听明白。

适子说:“姥爷有一次告诉我,总有一天,人能像鸟儿一样飞起来。”

烟囱里冒出来一缕白烟,深入到天空以外,就不见了踪影。

从火化场回来,是晚上十点半。父亲从一个人,变成了一盒骨灰。骨灰盒花了四千多,是价位稍高的。灵燕想,既然不能给父亲一个体面的葬礼,就给他一座体面些的房子。他们一起挤到三码车狭小的车厢,总共四个人,父亲被灵燕抱在了怀里,就像灵燕小时候被父亲抱怀里一样。方适子一直搂着朱灵燕,灵燕感觉到了女儿单薄的肩膀也是依靠。父亲要埋到老家,灵燕给二叔打了电话,二叔已经着人给父亲挖好了墓,就在爷爷奶奶的下手。“只是……”二叔迟疑地告诉灵燕,村里几条街都在搞隔离,他们都不愿意见外人。幸好二叔家这条街还自由,但家里只二叔二婶两个人。灵燕赶紧说,不要帮别的忙,只要挖好墓坑就行。二叔说,这没问题,我一个人就能干。但这是明天的事,眼下怎么办呢?要把父亲放到哪里?灵燕打电话问母亲,母亲有点迟疑,说,放到车库?

黑夜中老蔡的帽子就像一坨会移动的山峰,只有两只眼白在黑夜里凸显。“车库里阴气太重。”他说,你们要是相信我,就放到骨灰堂去。”“哪里有骨灰堂?”城市不大,灵燕却对这些地方闻所未闻。“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骨灰堂有人专门上香,不会间断。”灵燕拱了一下适子,适子问:“多少钱一宿?”

老蔡说:“两百。”

“真便宜。”适子说。

“哪能挣亡灵的钱。”老蔡说,“不过是一点辛苦费。”

车子拐了一个急弯,上了一条小路。很明显这是条村路,疙疙瘩瘩地颠簸。好在并不远,没让他们太过绝望。车子刚停下,院子里亮了灯。灯光从错开的大门里映出来,像来自天堂的照耀。灵燕抱着骨灰盒下了车,适子紧紧搀扶着她。木了一会儿才想到这里似乎是老蔡的家。他们爷孙熟门熟路进去,把车停到了甬路上。这是足够大的一所宅院,正房高大,灯泡就安在屋檐下,显然是有人听见动静开了灯,但并没有人出来。厢房低矮,上悬黑底金字一块匾额,上写“骨灰堂”三个字。原来是正规的地方。

“这是哪?”灵燕左右环顾,她有些找不准方位。

“超市后身。”蔡张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建筑说,“前边就是共享超市,我们这里都能闻到他们做糕点的味道。”

灵燕说:“过去经常到这个超市买东西,这是埙城最早的超市。可从不知道超市背后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进了厢房门,里面是一张一张小课桌。灵燕数了数,有十多张。每个课桌上都有个小香炉,上面写着编号。“今天不用看编号。”老蔡说,“今天就老朱哥哥一个人,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再来了。”

“平时生意多么?”

“有时这屋子装不下。”

小香炉只有一只苹果大,但父亲终于有了香火。灵燕跪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头,心里说:“爸,对不住了,您在这儿委屈一下吧。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她特别想痛痛快快哭出声,可想到这里是别人的家,就把嘴唇咬紧了。她身子剧烈地起伏,像泥一样瘫倒了。又冷又饿又累,闭眼似乎就要晕厥。方适子把两手插在她腋下,浑身一用力,把她端了起来。

他们约了明天早晨六点来取骨灰。老蔡说,在你取骨灰之前,这香火不会断掉。

久梅目不转睛看着她,不知啥时她被吸引得心无旁骛。

小时候灵燕是个谎话精。这是她妈胖大娘说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问灵燕家里吃啥饭,她一准说白面饼。永远的白面饼,仿佛她家盛产白面饼一样。有一次她被老师骂,其实她经常被老师骂。跳远跳不远,跳高跳不高,踢毽子只踢几十个,像鸭子那样笨。她说不上学了。于是久梅就陪着她不上学了。可转天早晨,她早早就去上学了,招呼都不打一个。久梅在呼呼睡大觉,一想到从此不用再去上学,她就睡得非常踏实。胖大娘在院子里喊,死丫头,人家灵燕早走了,就你还呼呼傻睡,瞌睡虫揍的玩意儿!胖大娘特别会骂人,而且嗓门大。久梅一激灵,翻身坐了起来。她不相信灵燕真去上学了,上学也应该来招呼她。进了教室一眼就瞧见了灵燕。她个子矮,坐第一排,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仿佛她们从没有过约定。久梅从那时就不想再理她,太能骗人了。

当然后来又和好。小时候就是这样,像天下大势一样总是分分合合。大了就不行了,分了再合就困难了。那种距离感和隔膜,随年龄与日俱增。第一次她把侯红贵带回家去,村里人说,没有灵燕女婿长得好,人家要人儿有人儿,要个儿有个儿。侯红贵皮肤黑,个子不高,小眼珠滴溜溜转,有点贼眉鼠眼。久梅很多年看不上他。那时纯粹是因为年龄大了,想结婚了,被侯红贵追得紧。还有,她曾被一个男人伤害过,有了自暴自弃的想法。那时坐机关待遇差,没啥优势,跟国企工人的收入没法比。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公务员后来成了炙手可热的职业。做梦似的,久梅就当了副处长。侯红贵不知祖上积了什么阴德,别人难如登天一样的仕途,他却顺风顺水。就像从事业局副局长到行政局局长,不知有多少人盯着那把椅子,被他轻而易举地坐上了。

侯红贵从不跟她说单位的事,自己晋升的事,或人员变动的事。他什么都不跟她说,出去喝酒吃饭也从不带她。久梅的自卑从结婚七年之痒就开始了,有一次,他们在一家饭店吃饭,服务员以为他们是一对母子。“瞧你老得那个样儿!“侯红贵撇着嘴角说,“人家还以为你是我妈。”

但他的工资卡在久梅手里。若干年,他从没跟久梅要过一分钱。久梅怀疑他有小金库,他的衣品越来越高档,手表,皮带,领带,久梅都研究过,是名牌。但他却没从久梅手里拿过钱。身为行政人员,久梅也觉得纳闷。

灵燕的妈叫时寒之,进城就为买一本书。胖大娘说,时寒之是嫁对了人,若是换个人家,早被揍扁了。

“妈,您一个人害怕么?我和适子过来陪您吧。”

“不用,我不害怕。你们回自己家好好休息。”

“我们明早六点去取骨灰,然后去罕村。”

“我也去,你先来接我。”

六点天还黑着,只有路灯惶惑而疲累地睁着眼。城市很安详,只有病毒在街上东奔西突。那些有生物性质的生命颗粒在冷空气中穿行,伺机寻找宿主。这是灵燕的想象。她总是戴双层口罩,防着自己被放倒。这个家,她成了顶梁柱。她有点享受这种状态。过去她凡事都依赖老方。走亲戚她不进超市的门,等着老方大包小包拎出来。老方去住院,她自己增加了责任和使命,有了天降大任的感觉。按常理,未亡人不能进坟地。但母亲不是常人,所有的俗礼在她那里都相当于没有。上车空调开了很长时间,车里才不冻鼻子冻脸。“你睡着了么?”适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灵燕说睡着了,只是不踏实,做了一连串的梦。梦见发大水,水里都是小鱼小虾。

“你姥姥也要去罕村,我不希望她去。”

“为啥?”

“罕村的规矩,她这样的身份不应该去墓地。”

“她不需要规矩。”

“是的,她不需要。她只需要小说。”

“妈妈你为啥不爱读小说?”

灵燕又想起了镜子里母亲的身高和自己的肉鼻子,她好像没有什么地方随母亲。

手机才响了一下,母亲就关了屋里的灯,同时响起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收拾好了一直都在等候。她从楼道里出来,手腕上挽了一个包裹。她小声喊“灵燕!”灵燕过来接过包裹,拉开车门让母亲坐了上去。“这包里是啥?”

“你甭问。”母亲说。

适子坐在副驾驶,喊了声姥姥。时寒之伸手摸了下她的脸。

“你开车?”母亲问。

“一会儿再让适子开。”灵燕答。

走燕北路,拐向崆峒西街,路上没看见一个人一辆车。灵燕想,从昨天到现在,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么?父亲从这个世界走了,他是不是回归了?灵燕自信没有说出来,但母亲回答了一句“是。”灵燕激灵一下,想回头。母亲说:“好好开车。”灵燕想,什么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从小就是。哪天如果灵燕想偷白面饼,无论怎样伪装母亲都会看出来。但母亲从不会戳破,她拿了也从不批评她。但母亲会守候。为了一个白面饼,母亲连午觉都不睡。母亲的做派不属于罕村,罕村不出产她这样性情的人。从小到大,母亲从没对她说过重话,除了那次拿着棍子轰她去学校,她再没犯过比那更大的错。这也让她感觉奇怪。这个妈仿佛不是亲的,但又仿佛比亲的还亲。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有一段,母亲读书读得泪水涟涟,每晚都给她讲阿克西尼亚,说她爱上了一个人,却不能嫁给他。灵燕听得懵懂,长大才知道这是本苏联的书,叫《静静的顿河》,她从图书馆借回来放在床头,从来也没有看超过100页,她总也记不住那些文字讲了些什么,看十遍依然记不住。她对文学艺术总是提不起兴趣。音乐,绘画,舞蹈,她都觉得没什么用。而母亲总是如醉如痴。她吃穿用度从不讲究,却是个热爱艺术的人,要命的是她只是个乡下人,没一分钱退休金。这些对她都过分奢侈。这不奇怪么?若问灵燕对什么感兴趣,她很难回答。做别人教给她做的事,她都完成得很好。她总说不喜欢动脑子,考上大学纯属误会。

她在厂里人缘好,大家都喜欢她无是无非。

那时还不兴家长检查作业,可灵燕的作业母亲都会做一遍,然后跟她对结果。母亲乐此不疲。后来灵燕给适子检查作业,心力交瘁。母亲说,学习是多好的事情,检查作业也是学习机会呀。母亲做不来地里的活计,又厌恶做家务,在村里人眼中就是个笑话。母亲搬到城里,才脱离了那样一种氛围。高中的作业母亲不会做,她就坐灵燕身边看着她完成。她喜欢看女儿写作业,眯眯笑着帮灵燕收拾文具,削铅笔,钉本子。灵燕从没把这些跟她的考试分数联系在一起,走在去接父亲的路上,她突然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你妈是咱家的活菩萨。”

活菩萨?

灵燕心里一惊。她一直为父亲感到委屈。

倏然流出的眼泪惊动了方适子,这名字就是姥姥给起的,很多年里灵燕自己都叫不惯。但女儿喜欢这个名字。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以为适子出生在一个不同凡响的家庭。当初灵燕不接受这个名字,想改一下。母亲说,没有比这名字更合适的了。她拧不过母亲。

方适子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别哭。”她小声说。

十几分钟就开到了共享超市附近。从一条胡同里穿过去,就到了老蔡家门前,那条路宽,并排能走两辆车。灵燕把车头调好,大门“吱呀”开了,老蔡说,估摸你们该来了。

只灵燕一个人下车。在老蔡的带领下进了骨灰堂,父亲孤零零地停靠在那里,那炷香倏地掉下了些香灰。灵燕陡然心里一动,觉得是父亲在跟她打招呼。这一夜发生了什么?父亲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多冷清啊!父亲为什么不能回家呢?住女儿家也行啊!说到底,这已经不是父亲了,父亲与这个世界不辞而别,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形态。父亲不是装在骨灰盒里,而是一种恐慌的存在。否则母亲为什么说要把他放在车库,而不是放在家里?灵燕歉疚地看了眼小香炉,里面有数支香烧残的痕迹,证明这里确实没断香火。灵燕抱起了骨灰盒,对老蔡鞠躬说声谢谢,往外走去。适子已经坐到了驾驶室。灵燕坐到了母亲身边,把父亲放到了膝盖上,感觉就像他跟母亲并排坐着一样。

“妈,你要是困,就眯一会儿。”

“我不困。”

“爸,咱们就要回老家了,走吧。”

车子朝左转,径直朝南开,是昨晚来的那条路,在车灯的强光下,看得见路上的坑坑洼洼。村口有两个很大的水泥墩,三码车过来毫不费力,但汽车就要多加小心,因为它们正好严丝合缝。适子踩了刹车,把车停到近前,下到车前打量了一下两边的空当,断定不会摩擦,才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你慢点。”灵燕说。

“老街没有年轻人了。”久梅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不是老,就是小。”

“好在老街没封控,我二叔能出来。否则连挖墓坑的人也找不到。”灵燕说。

“你二叔身体还挺好,当年你家把宅院给他是对的。”

“我妈说,她啥时想回来能有她一个屋就行。可她一直没回来。”

“你妈想得开。”

“她是怕我二叔不好意思接受,才故意这样说。”灵燕突然豁然开朗,“他毕竟有四个儿子。”

“就那样把你爸埋葬了?”久梅话风有些轻飘。

跟二叔说好,大家都奔墓地而去。这里是河套地,爷爷奶奶葬在这里。十几米远就是一条河,眼下结了白花花的冰。灵燕打小就跟父母来上坟,清明节来压挂纸,忌日来摆供品。米饭用小碗扣个圆球,或一个盘子里装六到八个饺子。盘子是双,饺子也是双。灵燕问过母亲,为什么不能是单数。比如,装五个或七个饺子。母亲也不知道,她看的那些书里不提供这些知识,母亲也有入乡随俗的地方。坟前有棵松树,已经很粗了。二叔等在大堤上,肩头扛着铁锹,手里还提着一个,奇怪地看着这支“三八”队伍。“姑爷呢?”他问。灵燕怕适子说漏嘴,抢着回答:“出差了,赶不回来。”“咋这样,咋这样。”二叔嘟囔着往前走,说河套地里冻土厚,昨天挖土特别费力。二叔是罗圈腿,这样的腿型都是营养不良加劳累过度,几乎没有例外。蹬锹挖土腿不得力,二叔一定干得很辛苦。灵燕想起了父亲,父亲有两条好腿,在二叔的心目中,父亲是享过福的人。

但他们有相似的面貌,笑起来抬头纹都在一个位置。她陡然想起小区见过的那一个,比二叔更像父亲。

“你们就兄弟俩?”灵燕说,“我在城里见过一个人,特别像爸爸。”

“世界上彼此相像的人一共有四个。”母亲说,“这是书上说的。”

“好吧。”灵燕嘟囔了句,很响地吸了下鼻子。

“也没听说有啥大不好,大哥咋这么快就没了?”二叔凄惶地问。

母亲的白发从帽子里渗出来,一宿的工夫,脸似乎小了一圈。“一早起来还好好的,十点钟的时候人就不行了……她二婶身体还好么?”母亲问。

“就那样吧。”二叔说,“一到冬天嗓子就拉风箱。”

“别舍不得烧燃气。”村里的情况母亲都知道,煤改气改电改燃,折腾了好几年。现在终于稳定住了。老百姓就怕瞎折腾。“屋子里最好能烧到25度,这样待着才舒服。”

“哪有那个条件。”二叔朝黄土地上吐了口痰,“一冬也不少钱呢。”

适子悄声对灵燕说:“房子都给他了,怎么还哭穷。”

灵燕暗中踢了她一脚,下巴朝前暗示,适子跑过去接过来一把铁锹。“二姥爷给我拿着。”

“真懂事。”二姥爷夸。

灵燕把骨灰盒放到翻出的新土上,二叔扑通跪倒,一下子哭出了声:“你咋这么快就走了,要说我该去城里见你一面,可我动不了啊!”

灵燕和母亲一起去扶二叔。灵燕说,二叔别伤心了,我离那样近,也没见着。我妈说,他一点罪没遭,是哪辈子修来的福,睡着睡着就让人叫走了。他这是让神仙接去了。

二叔用粗糙的手背抹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灵燕一个。灵燕学二叔的样,把馒头掰碎扔到墓道里。适子问:“这是啥意思?”

二叔也不知道是啥意思。祖辈都这样做。二叔掰得粗枝大叶,只掰成了三块。灵燕掰得仔细些,有十多块。她想,能为父亲做的事情真是少而又少。

两腿叉到墓坑的两边,二叔把骨灰盒小心地放了进去。母亲把包裹也放了进去,就像故意留出位置一样,包裹正好嵌到了骨灰盒的一侧,严丝合缝。那是一个绿头巾包起来的包裹,天黑的时候看不清楚。这时天已经亮了,只是青灰色,太阳还在闺房隐匿着,等待谁发出号令,沐浴出宫。

包裹紧紧实实地两头翘,像小船一样,也是骨灰盒大小。灵燕又问了句:“这里是什么?”母亲答:“一个匣子。”灵燕恍然记得见过那个匣子,总被母亲锁着。“上边有锁?”她上手摸了摸。

“那样你爸就打不开了。”

母亲突然坐地上哭,哭声像唱咏叹调一样让人不知所措。天光下只有母亲细若游丝的哭声,一哽一哽的,像五线谱一样。灵燕和适子对了一下眼,谁都没有过去劝慰。

“他活值了。”二叔一直觉得父亲比自己过得好。

母亲大概哭了七八声,自动终止了。“哭几声痛快痛快。”母亲这样解释,“咋也应该去趟医院,咋能连片药都不吃就走呢?”

“你会想他么?”灵燕握住母亲的手小声问。

母亲顿了一下,说:“想。”

回填的土有些已经被冻住了。灵燕用手搬,用脚踹,再用铁锹铲。她发现,二叔比她有力气,虽然上了年纪,二叔依然比她有力气。坟坑总算填平了,又隆起了小小的坟包。太阳在河对岸升了起来,穿过枯树的枝杈冷寂地照,打在他们几个人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就在那些新土上。冬天的太阳,特别寡淡特别苍白。灵燕虚脱了似的,额头冒出了汗,眼前一片迷蒙。她缓缓蹲在地上,但两腿一抖,一屁股摔倒了。“我身上好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拍着两手对适子说。适子来扶她,她撑着让自己站了起来。“清明再来填土,那时天气暖和了,再把坟填大一些。”灵燕对大家说。

久梅坐了过来,跟灵燕只隔一个茶几。她把冷了的水倒掉一些,又添加了热的,递给灵燕。灵燕不想喝,她像灵魂出窍样地注视着前方,就是那盆常青藤,茂盛得像是养在夏天的植物。她不知道久梅曾把常青藤与她的头发相提并论。这屋里太暖和了,她后背有些毛茸茸。她想脱掉外套,解了两个扣子,才意识到棉袄只是家居服,她进厨房穿的。棉袄里面就是件球衣,领口已经破了。她停住了手,又把扣子扣上了。

因为话说得太多,她觉得自己的嘴和脑子都是木的。她有点想不清为啥要到这里来,为啥要给久梅说这些。是太想说话的缘故?不是。跟久梅说的这些,只适合久梅听。或者,就是要说给久梅一个人听。

她办了件大事情。这么大的事情甚至要瞒住老方。因为他在住院,她不想额外给他负担。若老方知道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他躺在手术台上也会跳下来。

哦,这不是理由。最起码,她来之前没想到要讲这些。她的思绪在不断调整和改变。她想问久梅自己家为啥只有一个孩子,有没有从胖大娘那里听说过什么。话就在嘴里,被她关住了。灵燕怕事情传扬出去,伤着母亲。

“你是说死亡和手术都被你瞒住了?”久梅难以置信的样子。

“哦?”灵燕有些僵。她陷在某种情绪里,有点反应不过来。

久梅想握她的手。试探了一下,又缩回了。久梅的手骨瘦如柴,青筋就包在皮肤里,像蚯蚓爬在手背上。这样的手跟她的脸很不相称。灵燕的手就像块小发糕,看上去热气腾腾,手背上长满了小酒窝,就像一张小笑脸。“你不是这样的灵燕。”久梅思忖着说,“你小时候不是这样有主意……”

“我现在也没主意。”灵燕说。

“老方做手术你瞒住了父母。父亲去世你瞒住了老方……灵燕,这都是大事情呀,你居然瞒天过海,胆子太大了。”

“要不然呢?”灵燕喝了一口茶,险些呛着。她咳了好一阵。

“都人命关天哪。”久梅慨叹。

“我知道。”灵燕抹了下嘴角,茶渍让她的嘴唇鲜红。久梅疑心她抹唇膏了,但往细了观察,她没抹。“我要怎么办呢?我妈若知道方波的腿动手术,会在想象中无限扩大手术的风险,让自己陷入崩溃。她根本不相信手术还有微创这回事。你知道她是一个读小说的人,专门看外国小说,特别耽于幻想……”

“你不是胆子大,你是心大。”久梅没耐心听她说这些,加重了语气。

“方波如果知道我父亲去世了,他拖着断腿都会赶回来。他知道我们这边没有谁可以依靠,他不放心我。”灵燕突然红了眼圈。

久梅同情地看着灵燕,说这样的事情若发生在自己家,行政局的人都会来帮忙。人与人的差距、人与事情的差距,都体现在关键时刻。

“你应该找我呀。”久梅说

“我没想起来。”灵燕实话实说,“这么多年不联系,关键时刻真想不起来。”

“还不是又找来了?”久梅看着她,一不留神就露出嘲讽。

灵燕发根出汗了,有蒸腾的迹象。可这温度于久梅刚刚好,她甚至隐隐觉得手脚有凉意。当然,她总是手脚冰凉。年轻的时候侯红贵还给她暖,现在根本不上她的床。

“你辛苦了。”久梅去了里屋的洗手间,出来时,用护手霜擦手,房间里飘荡着一股子桂花香气。

“我是不是不正常?”灵燕有些惶恐。

久梅摇了摇头,回到了办公桌前自己的座位上。

“换了你会怎样?”

“不会怎样。”久梅说,“我不会遇见这样的事。”

“如果遇见呢?”

“不会遇见。”久梅直视前方斩钉截铁,“我们不会那样倒霉。”

灵燕噎了一下,像是被水呛到了,眼里立时汪出泪来。久梅乜斜了她一眼,隐隐的恶意消退了,有些同情她。“方波手术你没有去陪护?”

“医院不让陪护,我给护工打了电话。护工说,20床有点低烧,术后一直都还没吃饭。”她声音小得像蚊子,越说越没底气,唯恐说不周全。

“你爸死的事,你现在也没告诉老方?”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有些说不出口。”

“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灵燕……我真是无语,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呢?”灵燕惶惑地问。

“但凡有点感情,也不至于此吧?”

久梅还是把恶毒的话说了出来。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只有这样说才快意。自己在受伤害。明明是在伤害别人,受伤的却是自己。

“不是……”灵燕急于想分辩,她觉得久梅误会了。自己明明是出于感情做这些,怎么会是“但凡有点感情呢”?

“你听我说……”灵燕急得用起了手势。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久梅把头扭向了窗外。

灵燕的眼泪越流越多,久梅的话太难以消化。她来见久梅不是为了听她讲这些。想听她讲:“灵燕,你真能干。十几年不见,没想到你这样能盛事了。”明明知道这想法是虚妄,灵燕还是情不自禁。灵燕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清楚这就是久梅的语风。几十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改变。久梅从没肯定过灵燕。她总是打击她,不惜任何手段和火力。肯定灵燕的只有时寒之——自己的母亲。她说灵燕是最棒的。作业本干干净净。书包里整整齐齐。灵燕钉个纽扣她也满大街去喧嚷,说灵燕手多么巧,活计比自己的还好。左邻右舍都哂笑,她们知道时寒之是最差的。她从没给灵燕做过一双鞋,给她材料她根本做不出。灵燕的鞋子都是姥姥和大姨做。后来她们都死了,市面上已经可以买鞋了。朱世安是最好的木匠,专门打新婚洞房的家具。五斗橱,组合柜,梳妆台,大小衣橱,能让洞房熠熠生辉。拿回的钱全部交到时寒之的手里,她就去城里买书,给灵燕买时新的衣服。她看灵燕的目光就像看一件宝物,永远看不够。他们是罕村的谈资,就像一窝怪物。跟朱世安什么玩笑都可以开,但不能说他的妻女。谁若说她们的坏话,他能拿起斧子拼命。

在他的眼里,妻女都是神仙级的人物,根本不容许别人亵渎。

灵燕反复牵动着嘴角,她觉得谈话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如何结束尴尬的局面成了头疼的事。久梅不肯定她是对的。她当处长了。灵燕只是从新工人变成了老工人,身体像棉花包一样暄腾起来。如果说有变化,变化的就是这些。灵燕一直是自卑的人,身处这里,就更加自卑了。或者说,面对久梅的时候,就更加自卑了。像小时候一样,时过境迁,什么都没改变。自己还是那个又蠢又笨的破小孩,让久梅鄙夷。这样的感觉让灵燕的心灵备受摧残。从小就这样。给久梅偷白面饼,其实是种变相讨好,她一直都在下风,需要讨好上风的郭久梅,好借些余威。比如,跳房子带上她,玩老鹰捉小鸡让她当回老鹰。或者,帮她收作业本,抱进老师的办公室。久梅是班长,灵燕走在她身边,就像久梅抱着作业本走在老师身边一样。她一个人从不敢进这样神圣的地方。这都是了不起的事。在灵燕隐秘的成长史中是大事件。后来换了一个小孟老师,久梅一下子不适应了。小孟老师是年轻姑娘,经常批评久梅,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身为班长,成绩却在中下游。久梅一哭,她就说这是无能的表现。也就是在这一段,考试她抓了灵燕的卷子,让灵燕产生了不上学的想法。灵燕在草纸上记数的时候她以为灵燕在验算。她们在村街那条主路上探讨这件事,灵燕其实还是在讨好久梅。只是这种讨好不露痕迹。对呀,我们都不上学,看她还能怎么样!久梅提出去看火车,灵燕愉快地答应了。久梅的任何想法她只有答应的份儿……只是没想到,早起睁眼看到了母亲手里拿着棍子。灵燕就知道这事情没有商量了。小孟老师半年以后去上大学了,来了一位大杨老师,油头粉面,说话侉声侉气,拿腔作调,久梅眼里顿时放出光来……童年的很多滋味都漾进了岁月里,什么时候想起,还能翻涌出浪花。她无论怎样努力也赶不上久梅,就像自己孤家寡人的身份,面对久梅家的人多势众。那样一种差距,真是星海河汉啊!老方自打出院也一直没有问起她父母。老方嘴硬,不怎么叫爸妈,而是借孩子的身份叫姥姥姥爷。不可否认,老方对岳父母跟对自己的父母一样好。但岳父母排在前边。他总说,他父母身体好,而且还有姐妹照顾。只是,他为啥一直没问起呢?

久梅的手机响了,她喂喂了两声,去了里间。灵燕只听见一句:“我这里有客人,还不知道需要多久……”然后,她把房门关上了。那是一扇酱红色的门,有黄色的铜把手。灵燕面对了片刻,穿上了自己的羽绒服。悄悄地,她拉开房门离去了。

世界就像定做的一样,有它自己运行的规则和轨迹。就像事情该来就来了,该走就走了。人也一样。也许就是命中注定。自己该来见久梅这一面,跟她讲些什么,然后接受她的质疑,甚至……轻辱。“但凡有点感情……”是指对父母,还是指对老方?难道她不知道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么?灵燕木木的,就像有楔子钉在心里,难受。特别难受。也许今天就不该来找久梅。这么多年不见了,完全刻意不见。鬼使神差,就是鬼使神差地跑了来,然后又不辞而别。

久梅一定会笑话自己。

大马路上有寥落的几台车在毫无目的地跑。灵燕觉得它们毫无目的。就是自己眼前的风景,为让这世界动起来。否则,这世界就静止了。偶尔能看到两个行人,戴白色和蓝色口罩,木然移动着两条腿。口罩像一个隐喻,让好好的一副面孔失去了半张。他们是要遮住什么吗?灵燕忘记了自己也应该戴口罩,直到冷空气锐利地钻进她的鼻腔,她才把叠好的口罩从口袋里掏出来。本质上她不怕什么,但她怕冷。还怕久梅那轻贱的小眼神。你今天是干什么来的?她想,幸亏今天来了,才绝了以后再来的念想。说不出为什么,她经常有来见久梅的想法。日常生活中,会没来由地想起她。今天好了,一切都解决了。以后再不会了。她安慰着自己。商厦顶上有时钟在滴答走。灵燕看了一眼,没看出所以然。“最末一天”这样的提示或暗示从钟表盘上显现出来。那是她心中的钟表盘,与眼下的情景无关。她心里一跳。有些事情必须今天解决掉。她对着钟表说,再不解决就没有机会了。

真是这样么?不是的。你是心中有块垒。过去有,今天严重了些。你想解决掉的不是任何问题,而是自己心中的淤滞之气。不是么?除此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事。这样想,她决定了下一步的走向。

灵燕先拦了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一家副食店门口。只要看着富丽堂皇的包装她就往外提拎,也不管都是什么价钱。就冲大冷天二叔一个人去挖墓穴,灵燕便觉得怎样孝敬他都不为过。女老板的脸上都在放光芒,一口一个大姐。司机协助把那些礼品盒搬到车里。座上座下堆起来老高。灵燕没有问打车价钱。她觉得,多少价钱她都承受得起。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没有什么是她承受不起的。司机一路走一路咳嗽。灵燕问:“您是不是在发烧?”司机连忙否认。灵燕说:“不碍事,我才烧过。”司机年纪有点大,头发已经花白。他朝车窗外吐痰的时候唾沫星子甚至刮到了灵燕的脸上,灵燕掏出纸巾来擦了擦。司机问她是不是回娘家。想了想,灵燕答:“是的。”

“师傅贵姓?”

“免贵姓孙。”

“家里人都还好么?”

“都趴着呢。这波疫情严重,连我这从不感冒的人也不放过……不过我早转阴了,否则也不会出来拉活。”

“客人不多。”

“一家老小都指望着这辆车呢。”

“问孙师傅一个问题。有个人家只一个闺女,闺女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您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妈对闺女不好?”

“是太好了。”

“是溺爱吧?”

灵燕没提防孙师傅会这样讲。“也可以这样说。那个妈妈不爱干活,就爱看小说。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年轻时受了点刺激……但她嫁得好,丈夫一辈子都包容她。她从不打骂孩子,总说孩子这也随爸那也随爸,其实她没说真话。”

孙师傅回头看了灵燕一眼,这点心事很容易被看透。

“亲的咋样,不亲的又咋样?只要对你好就好,人间最难是真情。”

那句书面语言差一点把灵燕逗笑。她注意到孙师傅改了称呼,话说出来更像在规劝人。

“知道真相不重要?”

“世界上到处都是真相,却没有几个人知道。”孙师傅轻描淡写地说。

灵燕一时语塞。她觉得这位神情呆板的出租车司机有点像哲学家。那么真相到底有没有必要知道?或者,世间到底有没有真相这回事?一切真相都源自真相本身。灵燕自嘲地笑了下,望向身边这些礼品盒,它们是不是真相呢?方波发来了微信,把她从浩渺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你是不是去了姥姥家?我能做饭,你不用惦记我。”后边又加了句:“我已经在煮面了。”迟迟不见灵燕回来,他就觉得灵燕是去了姥姥家,她一般不去别处。去超市也不用那么久。一定是姥姥临时把她叫了去,灵燕却忘了告诉他。

灵燕顿生歉意,她这才发现已经是中午了。“是在姥姥家,临时有点事。你就吃口面对付一下吧,晚上我回去包饺子。”

这也不是真相。她把手机放口袋里,用力捏了捏。

二婶围着被子坐炕头上,屋子冰窟似的冷,二婶不停地咳嗽。“花那样多的钱干啥,我们这把老骨头,不值得花钱了。”灵燕把那些纸盒子放在躺柜上,坐在了二婶身边。说这些都是半成品,稍微一加工就可以吃。二婶比母亲小,但远不如母亲的状态好。不戴眼镜,母亲还能看书呢!年轻的时候二婶跟母亲关系不好,她生了四个儿子,有些嚣张。总管母亲叫“绝户头”。父亲行大,就叫“大绝户头”。后来这一称呼就成了灵燕家的代名词,在罕村广为传播。灵燕起初不知道这词的意思,后来懂了,就像母亲一样接受了。母亲说,我们家没儿子,没错,我们就是绝户头,但我们不比别人过得差。即便编小辫,母亲也一定要给灵燕系上蝴蝶结。灵燕十多岁的时候就长发及腰,根根通透。母亲到城里给她买洗发水,那种洗发水叫青苹果香波。她自己却用洗衣粉洗头发,洗出来的头发是锈的。父亲戴的草帽沿了边,加了分量就不容易被风刮跑。母亲就愿意干这些。灵燕后来学了一个词:华而不实。她觉得就是用来形容母亲的。后来,她自己生了女儿,母亲把适子打扮成了花仙子,灵燕才觉得华而不实也挺好,华而不实有华而不实的好。那时二婶嘲讽说,母亲烧火也要捧一本书来读,那书能续她的命么?母亲经常把锅烧干了,柴烧没了,饭还没做成。父亲在外做木匠,会把一些劈柴捎回来,所以灵燕家吃不愁烧不愁,让人嫉妒得眼都是绿的。二婶生老四时,一看又是儿子,差点闭过气去。四个儿子四层房,个个都是讨债鬼。她想把最小的这一个过继给灵燕家,将来也好有顶门立户的人。旧时都是这样。被时寒之拒绝了。她说我们有灵燕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别人来顶门立户。关键是,父亲朱世安并不反对,按老辈的规矩,子侄也是儿子,过继一个顺理成章。只是他不做主,听时寒之的。这件事,委实伤了二叔和二婶的心。他们觉得大房儿一家都不知道好歹,这样好的事,打着灯笼都没处去找,他们竟硬生生地拒绝。瞧他们将来怎样遭罪!

二婶偷偷问灵燕:“把小弟送给你,你要么?”

灵燕没说不要,而是用一只手捂着书包,绕着二婶跑走了。

灵燕家确实遭了几年罪,分了那样多的地块,春种秋收都缺人手。二叔家的地毗邻,一家人干活都生龙活虎,就像在表演给这边看。灵燕像老鹰拉小鸡一样背几穗玉米,或几棵高粱,费力地从地心深处往路边走。父亲像牛一样闷头干活,从不往四周看。灵燕也学父亲,闷着头走路。人家麦都种完了,她家刚收完秋。那时灵燕觉得没脸见人。母亲走路就像跳舞一样。她哪里是干活,纯粹是添乱。

“二叔呢?”

“他去小卖部了,家里没盐了。”

“这屋里有暖气。”灵燕摸了摸,暖气就在靠东房山的地方,“怎么不让它热起来?”

二婶说,它晚上是热的,你进来之前才刚停。

灵燕就明白了。他们不舍得白天取暖。燃气取暖是很便当,但很多人家用不起。灵燕问儿子一个月给多少钱,二婶说,一个月一百。“太少了。”灵燕说出了声。“自己都还活不过来呢,哪有钱顾老的。”二婶咳成一团,吐痰时,灵燕赶忙拿出一张面巾纸。

“你给你妈多少?”二婶伸过来一张脸,期待地问。

“没多少。”灵燕含混地说。事实上她放一张卡在母亲那里,是一张子母卡,娘俩使用同一个账户。母亲新潮,比灵燕更早地学会了使用手机支付。

“还是你妈命好。”二婶说,“她的屋子暖和吧?”

当初父母从这里搬走,二叔说想借住这座房子。二叔家的房子屋顶漏雨,被雷劈出一个坑。关键是,那是座土坯房,七几年盖的。不等父亲搭声,母亲就说,世全你就搬过来住,我啥时回来有我一个屋就行。可罕村也没有像母亲这样行事的,连房子都能大大方方拱手让人。二叔叫朱世全。灵燕真是佩服母亲的胆识,她就带了穿的用的走了,还有那些书,装在纸箱里,用麻绳捆起来。她把自己交给了城市,交给了女儿,连退路也不留。母亲不需要退路。她的单向思维里,就只有一条路。灵燕站起来,这里那里看。躺柜,缝纫机,帽镜,装杂物的小木箱,都是当初留下的。被二叔抹得光可鉴人。这房子被二叔维护得很好。灵燕想,是谁的不是谁的哪有这样重要呢。这该是母亲的想法。现在,灵燕也想通了。只要这房子在,随时能够进来,就好。母亲喜气洋洋地投奔新生活,把旧生活留给了二叔二婶,如今,这生活显然愈发陈旧。只有暖气是新装的。他们住这里的时候用三开炉子烧大同块,火苗腾挪,壶里的水吱吱响。高考那年她守着炉子背题,两腿环着它。炉子上烤着白薯,香气在灶屋弥漫。她知道自己笨,就使劲学。那些定理公式背得滚瓜烂熟。她从没想过要考久梅前头去。久梅是班长,干啥都抢尖拔上。期末考试老师甚至偷偷给她撩分。灵燕知道,但从不觉得不合理。久梅天生就该比灵燕强,这毫无疑义。

高考分数下来灵燕觉得没脸见人,就像背叛了久梅一样。可是,没人的时候你欢欣了呀,愉悦了呀。对着镜子,灵燕给自己扮鬼脸:你不笨,你比久梅强。然后双手捂住脸,放开再看,是粉面桃花。她觉得,她终于胜了一回。这一辈子,胜一回就是胜一世。阳光从双开扇的窗子照了进来,被镜子折射了,把她的影子投射到了对面的墙上,就像对她的奖赏。她看看镜子,看看对面墙上的影子,“哇”地哭了。对胜的渴望原来那样强烈,潜伏在内心的深处,自己一点也意识不到,是不敢正视……出门赶紧把这副嘴脸藏起来,唯恐久梅看见,甚至唯恐外面所有的人看见。如果让任何一个人看见,灵燕都觉得胆是寒的,天地是黑的,一点光亮也不透。可她一直没见到久梅,她们住得这样近,一次也没看见。命运就是这样吊诡,时过境迁,自己登门来找久梅,是来叙旧这样简单么?

唉。

想起久梅舒适的环境和时尚的衣着,就像覆盖了自己的意识和意志,灵燕轻轻叹了口气。

她是不是整脸了?!

灵燕兀自一惊,觉得毛骨悚然。久梅有变化,是在往以前变。这不科学,她是不是真的整容了?灵燕自己睁大了眼,觉得不相信。也后悔没能仔细留意她的脸。整脸当然是好的,没有人不喜欢自己美起来。但久梅整脸,怎么说呢,灵燕有些幸灾乐祸。她想人还是天然一些的好,纯天然,说明你人没毛病。否则……就像人需要手术,那是因为你有病!灵燕后悔没偷偷拍张照片给适子看。适子眼毒,有时在视频里看到美女,灵燕说好看,适子一眼就能看出:鼻子是垫的,眼皮是割的。

久梅莫非也垫了?这样想,灵燕牵了下嘴角,心里的滋味更浓了些。久梅的皮肤像婴儿那样嫩滑,一定是做拉皮了。

自己说她年轻了五岁,看来是说少了。

“我小时候啥样,二婶记得么?”灵燕对着相框镜子问。这里的照片过去是灵燕的,从小到大,有十多张。现在换了二婶的儿子孙子。她的照片被母亲悉数收走,但把相框留下了。

“胖胖的,虎头虎脑。你爸说,这要是小子多好啊。”

“我是在哪出生的?”

二婶认真地想,显然想不出来。“你妈不让人看,天天猫在屋里不出来。你妈多小气,她生的女儿是个宝,谁多看一眼就像能少一块肉……要不你能这么胖?”二婶亲昵地说。

灵燕咯咯地笑。“她为啥只生一个?”

“生一个好啊!”二婶一脸羡慕,“女人生一次脱层皮。我坐四个月子,回回都像要去鬼门关……你妈天天读书,也许是有啥办法少生。你妈嘴紧,她不说。进门许久不开怀,我们都以为她不会生养,谁知憋出个金蛋。你小时候就像个肉球,比画上的娃娃都好看……后来能考上大学,村里人说,别小看时寒之,人家要生就生有用的。我也不想生这么多,没法儿呀……”

二婶话说得断断续续,着头不着脑,逐渐又有鼻涕淌了下来。灵燕赶紧去给她擦。二婶把纸抢了过来:“好像我连鼻子都不会擦……你打听这些干啥?”

“我妈总说我随我爸,可我觉得一点都不随。”

“咋不随。”二婶说,“你爸聪明,你也聪明。你爸干啥像啥。看你二叔,就会让我生儿子。”

灵燕终于笑了出来,笑弯了腰。直起身时眼角漾出了泪水。她用手背抹了抹,说从没听过二婶这样讲话,二婶原来也会说笑话。二婶也笑了,像苍老的母鸡发出的咕咕声。说那些年家家争着抢着生儿子。我四个儿子生了八个孙子。我说,就不能生个闺女得得已?瞧你大娘家的灵燕……

灵燕说:“我没出息呀,二婶。一辈子就当个工人。人家久梅……”

灵燕没提防,顺嘴就说了出来。

二婶鄙夷:“不孝顺蛋用没有,爹妈也不能跟着享福。她那姑爷三块豆腐高,听说是当官的。就是当皇上又能咋样,看不起草鞋亲戚。”

“人家不是不孝顺。”灵燕说,“久梅还给胖大娘买过貂皮袄呢。”

“是能吃还是能嚼?”二婶不屑,“一个人住一座房子,像个老孤燕子。平时连鬼影都难看到,年节呼啦来一帮,又呼啦走一帮。哪里是来瞧妈,纯粹是给妈添病。”

灵燕想起久梅的话,说胖大娘还能种二亩地,一条街的人都来这里串门子,看来这是想象。

灵燕懂二婶的意思。母亲在城里也自己住,但在村里人看来,母亲这是有了安置,而胖大娘生了七个儿女,却没被安置,她住的还是自己的老房子。儿女都从这里飞走了,只是偶尔飞回来。胖大娘一直想跟着哪个儿女进城,大家约好了谁都不带这个头,说等老了动不了了就请个保姆。要说久梅有条件,但显然她也不想这样做。她说胖大娘在乡下过得很好。

老人都难,但各有各的难。灵燕没想到自己在这件事上有了风评,都是爹妈生养的,接到身边有那么困难么?灵燕不理解。胖大娘与别的老人不一样,她的儿女们都很有出息,是她嘴里的骄傲。她经常说,要去这家住几天,要去那家住几天。可一天也没见她去别家住。对她的要求儿女们都置若罔闻。

“你爸从小就是凄惶人,凄惶来,凄惶走。”二婶眼圈红了,又用手绢去蘸眼窝。父亲三岁死了娘,五岁有了后娘。后娘对他不好,就差没穿芦花棉袄。这些灵燕是听母亲说的,还说父亲对后娘比亲儿子还好,一直伺候到终老。这些灵燕只是有模糊的印象,那个小老太脚小得像粽子,走一步晃三晃,冬天跟他们睡一铺炕上。久梅告诉灵燕你爸跟你二叔不是一个妈。灵燕回家问父亲,父亲说咋不是?跟一个妈差不多。

灵燕也没深究。这跟她没什么关系,灵燕不上心。

窗外人影一闪,二叔回来了。边走边说:“我大侄女来看我了,外面停着出租车。咋没开自家的车?”兴奋溢于言表。

灵燕谎称车子今天没空。突然激灵了一下,她对久梅说自己不会开车。“我是打车来的,像我这么笨的人……”这样的谎话随口而出,甚至不需要理由。久梅必是听出了她讲述的前后矛盾,因为送父亲的骨灰时,是她把车开到了骨灰堂。

还有回罕村的时候,那时灵燕开辆小破车,但她是最早有驾驶本的人。

久梅并没有戳穿她。或者,她根本不在意灵燕说些什么。她听灵燕讲话就像刮西北风,她总是截断她的话头。

灵燕心中生出了许多悲凉。

二叔说:“那就有空再回来么,又不在乎这一天。”

灵燕笑了笑,没说什么。

二叔说:“出租车收多少钱?”

灵燕说我没问。

“你们还是有钱。”二叔背过身去给灵燕倒水,端过来时说,“让人坑了也不算个啥。”

灵燕说:“现在出租车的生意不好做,坑人的还是少数。”

二叔一拧脑袋,说:“少数?跟你妈一样傻,被人骗了也不知道。”

灵燕看着二叔。问:“我妈哪里傻?”

二叔说:“她一辈子买书看书。书都能把她骗了,书上写的都是假的。买书的钱攒到现在,也是笔大钱了。”

灵燕说:“她喜欢看书。”

二叔说:“就是不知道过日子。否则你们的日子能过到天上去。”

灵燕很想说,你不买书看书,日子也没过到天上。她叹了口气,说我也不喜欢看书,我是二叔的闺女吧?

二婶说:“他哪有这福气。”

二叔的神情黯淡了一下。看着柜子上的那些纸盒子,有点胆怯地上手摸了摸。脸色柔和了些,但嘴里说:“买这东西干啥,都华而不实。”

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灵燕心里瞬间充满了气体。她当年也认为母亲华而不实。她慢慢让自己平复了。她想,也许我们都是华而不实的人,或者,都有华而不实这一面。这样想,灵燕隐隐高兴了一下。

二叔一点不像父亲。父亲从不说伤人心的话,即使那些年被二婶骂,即便那些年被母亲瞧不起,父亲仍说母亲是菩萨。灵燕也从没听他回骂过二叔。这一点,他很像母亲。他们都不像罕村出产的人,二叔这样的才是。她散淡地回应说:“您说得对,我跟我妈一样,都不会过日子。”

二叔是心疼钱,而不是嫌弃这些东西。如果母亲在场,肯定会这样想。

或者,二叔是在想,我情愿不要这些东西,给我些钱就好了。

太阳升到了中天。不,早已是午后了。灵燕走出自己家的宅院,回头看了眼。母亲在西窗根下种向日葵,灵燕年年有瓜子嗑。种到这里就是防人偷,但家贼难防。有一回,灵燕把大个转盘贴在肚子上,用衣服罩住,给久梅送了去。回来母亲撩开她的衣服看:“痒不痒?痒不痒?”给她用湿毛巾擦了擦,扑了些痱子粉。母亲故意问:“刚才干啥去了?”

灵燕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我。”

母亲说:“久梅有瓜子嗑了,开心吧?”

灵燕嘻嘻地笑。她每送给久梅礼物就特别开心。

二婶趴在窗子上给二叔努嘴使眼色,刚巧被灵燕看到了。二婶发现灵燕看到了,那张扁平的脸倏忽就不见了。灵燕不想探究这内容,但这里似乎确实有内容,二婶难道还有话说?灵燕没有心情关心,朝二叔挥了下手:“您别送了。”

二叔在院子里吐了口痰,说:“等我死了这房子……”顿了顿,二叔似乎觉得话说不出口,又另起一行。说,“你妈啥时回来住都行。”

难道我是来看房子的?灵燕愕然地停了下脚步,跟着心里一忽悠,意识到二叔有更复杂的想法。

难怪二叔误会,你确实不是专程来看二叔的,来看二叔不过是副产品。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灵燕没说话。她从没想过房子问题。房子是母亲的,她才有权处置。在这个问题上,她从没操过心。适子有时候还有想法,问姥姥有没有签租住协议,他们要住多少年?“将来我回去搞个民宿,现在民宿可挣钱了。”母亲回答说,都是自家人,谁住都一样。他们的房子遭了雷击,又没有能力翻盖,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一句话就绝了适子所有的念想。在母亲的心目中,房子大概只相当于一捆柴火,除了烧饭没有其他用项。“二叔不用这样想。”灵燕有些难过。父亲刚去世不久,她不想听二叔说生呀死呀之类的话。她不想给他负担。她想起了父亲的话:你妈是活菩萨。过去不理解,现在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灵燕说。

灵燕一直计划二叔往外送她时单独跟二叔谈谈,但此时意兴阑珊。灵燕现在当真觉得那问题不重要。没有想的那么重要。今天真是中邪了,心里总冲撞着一些念头,但临时又自己推翻了。在久梅那里时是这样。来到了二叔的家里也是这样。这些问题只有自己面对时是个问题,而在二叔和久梅面前,那些问题都显不出重要。也许,那原本就不是重要问题。或者,那根本就不是问题。揿下车窗,见二叔倒背着手站到了墙根下,身后是一株干枯的槐树。冬天的槐树光秃秃,了无生机。二叔站在那里,二叔也了无生机。二叔曾和父亲学木匠,可他连板凳也打不好。父亲无论怎样努力都教不会他,二叔心笨手也笨。笨人却能生儿子,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地方,因为他们才能续上朱家的香火。车子轰然发动,二叔错后时一个踉跄,差点撞着槐树。二叔有些张惶,眼神放过来,隔膜且陌生。乍见到灵燕时不这样,不知是在哪个节骨眼,二叔的心绪复杂了。灵燕的到来,让他意识到了房子的归属问题,进而有了复杂的想法。过去有嫁出的女泼出的水的说法。这房子姓朱,而灵燕出了嫁,原则上就不再是朱家人了。老一辈都是这样说的。年头深了,二叔已经拿这里当自己的家了。哥哥的房子,自己住最是理所应当。混沌的思维中,二叔翻滚着这些想法,也愈发拿不准灵燕回来的目的,眼前便愈发迷离。“她租车都不谈钱,她不缺钱,城里人都不缺钱。”他擤了把鼻涕,抹到了槐树上。灵燕把视线从二叔身上移开,小声催司机师傅快走。她从小到大从没跟二叔亲近过,现在也拿不准该怎样面对二叔。如果二叔没有住自己家的房,情况可能简单得多。车子朝前蹿去,她只来得及晃了下手,说天气冷,二叔多保重,快回屋吧。二叔只约略摆了下手,就不见了。灵燕发现,他跟父亲一点也不像。没有早晨在小区遇到的那个人像。二叔没父亲皮肤白,也没父亲眉目开朗。父亲说话绵软,像那些从木头身上刨下来的刨花一样。也许就因为父亲心中有个菩萨,而二叔,菩萨立他面前他也不认识。

你认识菩萨么?灵燕问自己。

车子拐了一个弯,就到了久梅老家门口。灵燕让司机停下车,说请等几分钟。半扇门敞开着,灵燕进到了院子里。小时候觉得这院子阔大,围墙很高。现在看,阔大只是个虚词。靠西墙是开放的两间棚子,堆放着许多杂物。这些杂物肯定都用不着了,只是没人帮忙清理。那些生产和生活资料,都曾发挥作用,如今就像垃圾一样堆放。灵燕还记得胖大娘穿貂皮袄的情景,人就像只棕熊。那时适子还小,偶尔与久梅的女儿一起玩,但她们没建立起亲密关系。适子甚至记不起久梅女儿这个人,如今在英国读书。但记得胖大姥姥,每天穿着貂皮袄在街上走,天气热了也不舍得脱。胖大娘是个有意思的人,买块肉都得用手托举着回家,唯恐别人看不到。胖大娘的很多举动大家看不惯,就像母亲时寒之的许多举动大家看不惯一样。但没人敢当面说胖大娘,她能搬块石头把你家的锅砸了。母亲不一样,受了委屈只会哭,把父亲慌得不知所以。胖大娘家若是丢根葱,能骂得一条街的人都睡不好觉。母亲则极力掩饰,不让灵燕知道。“那个磨盘倭瓜呢?”灵燕明明记得头天晚上还在一块石头上坐着,早上起来就不见了。“让黄鼠狼背走了。”母亲给她讲故事,说黄鼠狼娶媳妇用得着,人家正在家里用倭瓜做大餐呢。

胖大娘正在睡觉,肥大的身躯侧起来面朝炕脚,像竖起的一块墙壁,她真是越来越胖了。这样的肥胖病,在乡下的老年人中很少见。这样的身体怎么还能种二亩地?灵燕想,久梅未免太夸张了,而且夸张得如此随意。她过去不这样。就像她的脸过去不这样。屋里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气味,圆桌还在炕沿下支着,盘碗里的剩菜剩饭都干巴了。灵燕站了一会儿,没有惊动她,悄悄退了出去。

灵燕想起了很多往事,都与母亲溺爱有关。母亲对她未免太好了,才让她生疑。久梅被打得鬼哭狼嚎的时候习惯来她家。“你妈咋不打你?”抹干了眼泪,久梅气囊囊地问。灵燕就去问母亲。母亲说,因为你乖呀。她也这样告诉久梅,久梅非常抵触。“乖个屁!”她说,“你就是笨,连淘气都不会!”确实,淘气也要被久梅带领。有一次,她们去窑地附近挖野菜,顺便偷了两只小母鸡。灵燕把母鸡拿回家,母亲用一只草筐扣上了。吃了晚饭,天黑透了,母亲拉着她把母鸡送回了窑地。母亲什么也没说,回来让她趴在背上,她很快就睡着了。转天久梅来看那只小母鸡,说她拿回的那只居然生了个蛋,还带血!“你家的母鸡生蛋了么?”久梅神秘地问。灵燕这才想起还有母鸡这回事。她们挖野菜逮了母鸡摁到筐里。灵燕是学久梅的样,逮了只黑母鸡,久梅逮了只芦花鸡,芦花鸡比黑母鸡个头大。久梅偷东西也比她偷得好。母亲抢着告诉久梅,在灵燕睡觉时,那只黑母鸡飞走了。母亲用双手比划,那只鸡就像只大雁,扑棱棱扇动着翅膀,只一刻的工夫,就不知去向。灵燕懵懂了很多年,她恍惚记得把那只黑母鸡投进了窑地的栅栏里,但不确定。那也许是做梦,真实的情况就是在她睡着的时候黑母鸡飞走了。她从没细究过此事。往事淡淡地携带着让人困惑的信息,此时想起来,灵燕恍然懂了母亲为啥要那样说。她不愿意灵燕失去久梅这个朋友。

差不多是唯一的朋友。

灵燕突然泪蒙双眼。你怎么会怀疑她不是生你的人呢?如果不是她生你,还有谁能够生你呢?

从东大门下了出租车,灵燕就像走进了一幕情景剧的下半场。她脚步轻盈,内心敞亮。眼下自己就是主人公,从一辆淡青色的出租车上下来,走进了金黄色的彩虹小区。追光灯无遮无拦打在身上,她就像长途跋涉的旅人,在光的照耀下走向自己的安心之地。她擦着绿化带的边缘走,小心地避让了寥落的行人。他们都心事重重,拧巴的脸上写满了对严寒和病毒的畏惧。灵燕与他们擦肩而过,感受着内心的快乐和对世事的澄明。这一天就要过去了。这一年就要过去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时光的流逝,还有那些在时光流逝中的短暂呈现的念头,都一同消失了。好多好多啊!好多好多年啊!这时的灵燕与早晨迥然不同。她在心底细细分辨,早晨她就像一个病人,她确实是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在屋里蛰伏了许多天,对外面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期许,不可告人。如今这些都消逝了。在时间的尽头,自己变得通透。她笃定而踏实,像得胜的将军迈着稳健的脚步。再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灵燕想,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魔法师也不行!这世界按照钟表的节律运行,谁都奈何不得!她为这个想法偷偷笑了下,有小小的感动和满足。她庆幸心中的想法没有说出口,不管对久梅还是对二叔,把它们留在心里才不会造成困扰。成熟的女人就该这样。这最末一天,她终于弹跳起来,站到了高处。审慎地看清了以往的一些人和事,这很重要。生活中,没有比这再重要的事情了。她甚至觉得,以后的日子全都由快乐组成。她并没有告诉司机师傅怎样走,只要她不说左转右拐,出租车就笔直前行,这是规则。当她突然发现来到了彩虹小区门口,她“哎哎”叫着让司机停下了车,她要在这里下车。司机没有多收费,在灵燕的预估范围内。开走前司机师傅说了句:“祝你好运。”

哈,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她买的第一套房子,在这里住了8年。装修用了橡木板材,140块钱一平方,那时觉得真贵呀!企业效益好,方波跑业务能拿提成。房子装修出来就像宫殿,她和方波两个人在地板上坐到半夜。地上铺了实木地板,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息。那时就想在这里永远住下去,可女儿一天一天长大,生活一日一日翻新,高品质的小区在不停地招手。两人谋算了一个晚上,用公积金贷款,又换了套双卫的,就为了女儿有独立卫生间。这次有了经验,再不搞所谓的“豪华”装修,走简约、简洁路线,其实也是手里的钱不够用。但女儿的房间贴了壁纸,卫浴高出一个档次。连毛巾浴巾洗发护发用品都买最好的。这就是当妈的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喂给女儿。哪个当妈的不这样?母亲尤其如此。她从书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又传给了女儿。灵燕虽然不看小说,但主人公的那些品性,还是能间接传导过来。灵燕有个好性格,是厂里广受欢迎的人。厂医为了能让她吃樱桃,备好了抗过敏药看护她,别人哪有这待遇!只因为你吃樱桃不过敏,就怀疑不是亲生?哪有这样的道理!灵燕紧着说服自己,有一丝淡淡的羞愧和感伤。母亲在别人眼里是笑话,在父亲眼里是菩萨。在这个世界上,父亲是最理解母亲的人。母亲虽然总是唠叨父亲,嫌这嫌那,父亲却能一笑了之。灵燕觉得父亲脾气好,其实,远不是这样简单。母亲除了是父亲心中的菩萨,肯定还有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存在着。父亲爱着母亲,这毋庸置疑。

好光亮啊!朱灵燕感叹了一声,觉得空气都有丝丝暖意。母亲就是小说里的人物,一辈子活在自己营造的氛围里。她养大了一个女儿,长成了她想长成的样子。其实,她们是普通人,就长成了普通人的样子。她们都很满足。灵燕自己其实也在小说里,就像母亲从窑地把她背回家,天上有星星,空气里有花香。她在母亲柔软的背上枕着自己的梦。她做梦都想变成让人喜欢的人,像久梅那样。她做到了,而且不比久梅差。多么像小说。只是你为什么现在才能感悟到?

灵燕只是轻轻咳一声,楼道里的感应灯就亮了,它们越来越敏感。站到房门前,灵燕掏出钥匙,却没有马上开门。隔着薄薄的门板,她想了一下母亲在干什么。在看书,肯定是这样。一本书母亲来回看。经常看得神经兮兮,兀自笑,兀自哭,耽搁了许多事。胖大娘手里的饼子用筷子横着一劈两半,中间夹了一掐子葱,咬上一大口,酱汁顺着嘴角流。她呜噜呜噜说,你妈若是嫁到别人家,早被打死了。胖大娘塌着眼皮说这话,肥大的肚腹在胸下折叠成三层,一副凡人瞧不起的样子。灵燕顿觉难堪和耻辱。她觉得,这不单是在说妈,也在说自己。灵燕是又蠢又笨的破小孩,将来只有被人打死的份儿。那个晚上差点成为灵燕人生的终极,她一个人在河边走,如同行尸走肉。后来学到这个成语,灵燕在课堂上马上想起了那个夜晚。母亲嘘着声音在河堤上喊她,生怕惊扰了别人。她在河边蹲下了,故意不理。银亮的月色下,鲤鱼跳起时吓了她一跳,她跃起了身。她惊慌的样子被母亲发现了。就是这样巧。母亲踉跄着跑下河堤,一把把她搂在怀里。

“将来我不结婚。”

“由你。”

“我怕被人打死。”

“怎么会。”母亲说,“大家都喜欢你,你又可爱又漂亮。”

“你撒谎!”她愤怒地嚷,“大家为啥不喜欢你?”

母亲眨巴着眼看她,不知她为啥要这样说。“可你不是我呀!”

这是她唯一一次对母亲发火,以后再没有过。那年她十三岁,在懂事和不懂事的边缘。她知道母亲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犯了几个月的神经,偷偷地一把一把吃安眠药。

书里的字一个一个码在一起灵燕全都认识,但就是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待在一处。你就是笨,又蠢又笨。久梅说得一点不差。灵燕笑了下,又顿住了。你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是嫌恶那些字。很多时候,你也嫌恶叫时寒之的这个人。因为,她恨不得把那些字吃进去。面对那些字,你庆幸跟她不一样。甚至怀疑不是她亲生的。这些念头涌起来,她心里一汪,手脚陡然就凉了。房门自动打开了。母亲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就趴在窗口等她来。那书就垫在窗框上,看一段瞅一眼窗外。但她没事不主动打电话,还嫌父亲黏人:“灵燕还上班呢,你别让她总往这儿跑。”她想女儿,但她从来不直接说。

“妈,我饿了。”灵燕说。

只要看到妈就饿,饿了就找妈。是下意识,也是灵燕从小到大的习惯。她早餐用牛奶熬了麦片,方波不爱喝牛奶,她用各种办法打破牛奶的原味,加些干果或巧克力,用榴莲或苹果泥制成小点心。这些创意是得益于网上的教程,但操作起来乐此不疲,这一点其实挺像母亲。灵燕把产品带到厂里让同事品尝,大家都说她手巧,说方波有福。“我可笨呢!”她总是习惯这样说。这不是客气。“我妈手才巧,她能把饺子包成一百种花样。”饺子放盖帘上,个与个长相不同。她拍了照片发朋友圈,得了许多喝彩。“我只能包几种,多了就记不得了。”但这已经够让大家吃惊了,许多人饺子只会包一种。于是大家都知道她妈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年轻时起就爱逛书店,现在在家也喜欢看书。甚至都不需要戴老花镜。现在的老人,看书的都是珍稀动物。“你妈都看什么书?”同事们都很好奇。“就是一些小说,她专门看外国的,我记不住书名。真的,我一本也记不住。”灵燕从没看过那些书,她对小说的抵触与日俱增了一段,又轻贱漠视。村里人都不看书,母亲因为看小说形象黯淡。灵燕有意无意地消解那些书对自己的影响。

母亲去给她热饺子,她从小就嘴紧,吃饭从不分时候。有时一天能吃七顿。这一身肉就是吃出来的。有啥办法呢,她有个好耐性的妈啊。灵燕这屋那屋看,除了父亲不在屋里,其余都没变化。衣架上甚至挂着父亲的上衣,好像他随时都能穿走。窗台上果然扣着一本打开的书。很旧,纸质已经泛黄,封面开裂了细细的纹理。灵燕走过去歪着脖子看,“《傲慢与偏见》,什么意思?”灵燕嘟囔着又念了一遍。她想记住这个书名,以后再有同事问起,也好回应。封面人物身上已经褪得颜色模糊,但灵燕还是能看出正在读书的姑娘,穿着长裙光着脚丫,窝着身子把一本书放在膝盖上。另有一位姑娘站在她身后看,脚下有两只神兽雕塑,像秃鹫。虽然形象模糊,但灵燕能看出她们轮廓的美丽和丰腴,穿鲜艳华丽的衣服,后边那位姑娘手臂上戴一只手环。都是不经意地附着。重点还是那本书,吸引了两人所有的注意力。不知她们与傲慢和偏见有什么关联。灵燕突然有了想看一本书的冲动。她想看小说。

“妈,我想看《傲慢与偏见》。”

母亲在厨房也许没听见,也许应答了灵燕没听见。她坐椅子上,翻开第一页:“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举世公认的真理。”

“这条真理还真够深入人心的。每逢这个单身汉新搬到一个地方,四邻八舍的人家尽管对他的心思想法一无所知,却把他视为自己某一个女儿应得的财产。”

这文字真有趣。灵燕从没体会过文字让人愉悦和欢欣,像小溪淙淙流过干涸的心田,无端漾上来的幸福,就像饥饿时面包从烤箱中自己跳出来,岂止气味引人。这些暗黄色的纸张,不知被母亲翻了多少遍,不知母亲从中得了多少抚慰。“妈,傲慢与偏见是什么意思?”灵燕有点耐不住性儿,她想快些知道内容。

“谁都会傲慢,谁都有偏见。”灵燕竖起耳朵听到了母亲的回应。

“你不会把女婿视为女儿的应得财产。”灵燕对照着书说,“妈,你把方波当什么?”

“方波就是方波。”顿了顿,时寒之从厨房走了出来,“你今天怎么啦?”

她没有理会,用屁股自动去找椅子。窗下的这把木板椅就是母亲常坐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软垫。她在这里让阳光照明,所以母亲总是心明眼亮。灵燕记住了“贝内特”这个人物。这是小说第一个出场的人,还有一个是他的妻子,就像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你有没有听说内瑟菲尔德庄园终于租出去了?”这声音在脑子里回漾,却是母亲的。她隐隐记得母亲读过这段话,她装睡,然后就真的睡着了。母亲叹息着起身,自言自语说:“这丫头,怎么一听书就犯困?”

母亲从小就想培养她阅读,最终却培养了她抗拒。

母亲喊她吃饭时,她已经看到了第三页。然后,又坚持看了两页,真有些爱不释手。“小说原来这样好看。”她咕哝,“原先竟一点也不知道。”

灵燕举着书往餐厅走,把书放餐桌上。“因为啥傲慢,因为谁偏见?”她脑子里的疑团一个接着一个。“这两个漂亮姑娘是谁?”

把第一个饺子送嘴里,才发现母亲并没有应答她。母亲用蒜泥、香油、醋和生抽勾兑了蘸料,辣酱也摆上了桌。母亲又去热稀饭,又去拿干果。桌子摆满了母亲仍不肯坐下来。

“方波呢?”

“他在家。”

“啥时回来的?”

“前天。哦,大前天。”灵燕随口说。

“你的样子像饿了几辈子。慢点吃,别噎着。”

母亲跟父亲不一样,从不对她的事刨根问底。也许,就是那种分寸和边界让灵燕感受到了隔膜,也让她生出了疑惑。这种隔膜和疑虑一直若有若无。父亲的离去,让她有了紧迫感。怀疑与自我怀疑不是突然跳出来的,而是累积叠加的。若是父亲在,这家就是另一番情景。她跟父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而她跟母亲,经常是自说自话。也许就是书阻隔了她们。灵燕眼神里的漠视和轻贱不止于伤害。这样想,灵燕心里生出了愧疚,默默塞进嘴里几个饺子,居然没留意是什么馅。

“我今天去找久梅玩了,她当处长了。”她不知道怎样解释今天,这一天对她很重要。她觉得,自己成长了。这样的词很可笑。她确实觉得今天的自己与以往不同,她特别希望跟母亲交流。“她小时候管我叫破小孩。我记得很清楚。我那时是不是特别笨?我非常羡慕久梅……不是羡慕,简直是崇拜。”灵燕笑了一下,继续说,“上学的路上碰到抱孩子的妇女,久梅上去就扒拉孩子的脸,说这小孩真俊。其实那孩子一点都不俊。她就是会说话。为了学说这句话,我练了很长时间,到了才发现还是说不出口。即便见到真俊的小孩子,依然说不出口。”灵燕的脸上汪上来红晕,回忆仍让她有羞怯感。若在过去,她不肯说。这一年的最末一天,她想证明些什么,她想告诉母亲自己已然证明?其实她没想清楚。她的目的似乎一直在变。“她好像整脸了,脸蛋特别光溜,只有眼角的皱纹才能让我看出是她——你说她是不是有点傲慢和偏见?”灵燕假装兴致勃勃。

母亲困惑地看着她,感觉今天的灵燕有些可疑。

“不要跟人家比。”母亲看着她说,“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适子阳了么?”母亲有自己关心的人。

“山里空气好,我一直没让她回来。”

“元旦也不回来?”

“她当红马甲志愿者。”

母亲开冰箱,拿出一瓶酱菜,是她自己腌的。说已经腌了十多天,现在吃正是时候。“走时别忘了带上。”

灵燕原本想说罕村,说自己去看二叔了。这话在嘴里兜兜转转,没说出来。灵燕有些心虚。一想到母亲也许会从自己的脸上看出端倪,她就把话咽下了。

“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那本书就在母亲眼前,她悄然拿起放到椅子上。《傲慢与偏见》从灵燕的眼前消失了。

“没事呀。”灵燕假装没看见,内心五味杂陈。

“咋忽然想起找久梅?”母亲觉得匪夷所思。

灵燕垂下眉眼,她从不在母亲面前说谎。她觉得,母亲有双透视眼,任何谎话都能看穿。

“车呢?”母亲的担心漾到脸上,“我看你是从大门口走进来的。”往日灵燕都是把车开进来停到楼下。她觉出了今天的灵燕有些反常。

“嗨,您别误会。”灵燕说,“我今天早晨想上超市,走半路上突然想起了久梅,她正好在单位值班,我就打个车跑过去找她聊天了。”

“聊到现在?”母亲更加疑惑了。

“又去罕村看了二叔,快过年了么。”灵燕放下了说谎的打算,努力让语气变得轻描淡写。

“可是你没开车。”母亲像是快要哭了。

灵燕不知怎样解释好。去罕村不开车是有些说不过去。可她坐出租车的感觉也很好,那位孙师傅就像个哲学家。分别时还祝她好运,笃定灵燕是在寻亲。她已经很久没坐出租车了。如果将来再碰到孙师傅,他一定会问:“找到没有?”

她不想再说,有些乏累,长长打了个哈欠。“没事,真的没事。不信你问方波……”

母亲欲言又止。

“我爸坟里那个包裹,”灵燕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你装了啥?”

母亲在她面前坐着。父亲说她是活菩萨。父亲是能直抵母亲内心的人,父亲爱着母亲。但母亲呢?她犹疑的目光很少落到父亲身上。当然,他们不吵架,他们营造的表面和睦欺骗了灵燕很多年。灵燕觉得母亲是在表演,怀疑她是入了小说的戏。母亲看不上父亲。她一辈子靠父亲养着,却看不上父亲。这样想,灵燕眼神又开始复杂。母亲穿的是乡下带过来的衣服,灵燕给她买的新衣服永远看不到她穿。母亲节俭得有失常理。她其实一辈子也没买多少书,那些书都是反复看。

“我给你爸写的信……”想了想,母亲有些结巴地说。

电话铃突兀地响了。母亲和灵燕一起看向手机,是郭久梅。灵燕放下筷子,接通了电话。久梅问她在哪,她看了眼母亲才说,彩虹小区。久梅说:“我打个电话出来才发现你不见了……咋这么匆忙就走了?还没聊够呢!我正往彩虹小区方向走,有个日料馆子你保准没去过,他家的寿喜锅特别好。我这就过去接你,今晚好好请请你……”

灵燕说:“我正吃饭呢。”

久梅说:“赶紧放下筷子!”

母亲惶惑地看着她,说:“别去了。你们今天刚见了面啊!”

灵燕也这样想。可就像被牵了线,灵燕手忙脚乱开始穿衣服、蹬鞋子。出来才想起,酱菜和那本《傲慢与偏见》都忘了带。但她没停下脚步,噔噔噔下了楼。

一辆银色的奔驰在摁喇叭。响了几下,灵燕才醒悟是在提醒自己。灵燕边跑边想怎么就答应了久梅。她不想出去吃饭,她想吃几个饺子然后回家。跟久梅也没什么好说的,跟她聊天一点都不愉快。她还是那么居高临下和咄咄逼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想跟久梅走,但还是跑了出来。就像出于惯性,灵燕身不由己。母亲打开窗看着她,灵燕一边走一边朝她仓促地挥手。她出来比待在家里轻松,她和母亲彼此之间都需要重新适应,因为家庭格局变了。母亲说:“早点回家……”灵燕好歹应了一声,就走出了母亲的视野。她发现,几十年过去了,自己还是那个小跟班,一点变化也没有。这让她有些沮丧。可看见久梅摇下车窗露出的脸,她就把这一切都忘了。

“你为什么说自己不会开车?”

“我说了么?”

“你说了。”

灵燕尴尬地笑了下,说自己忘了。

这顺嘴说出来的,表面是想开个玩笑,其实是迎合久梅。瞧,我很笨。没有比我再笨的人了。这当然不是真的。灵燕开车八年,也是老司机了,跑高速能飙一百二十。可为什么不跟久梅说实话?是因为下意识。灵燕在久梅面前总是自动矮下半截,即使许多年不见,灵燕仍是如此。早晨跑去见久梅也不完全是为向她打听身世,潜意识里,灵燕还有更复杂的心思,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

你不成功。你在久梅面前永远不会成功。不管做了天大的事,还是做了完全的人,你仍是不成功的那一个。

如果不见到久梅,灵燕很少想起这些。见到了久梅,就都想起来了。

“你为啥说我年轻五岁?”久梅不经意间把这话扔出来,是后面还有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化大?”

“不是。”灵燕用余光瞟了一眼久梅,心说这话果然没说好。是变化大好还是变化小好?灵燕拿不准。小时候灵燕就经常面临这样的难题,久梅总让她猜闷,不说结果。然后,灵燕说出来就是错的。灵燕就没对过。

“你想听什么?”灵燕有点生自己的气。

车子一个急转弯,久梅却没有减速。久梅有防备,灵燕却没防备,她身子朝前一扑,胸腔撞到了车体,狠狠被硌了一下

“你女儿叫方适子,这名字洋气。”久梅看了她一眼,“姥姥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你咋想起说这些。”车子平稳以后灵燕忍着疼痛说。久梅说好听的话灵燕有点不习惯。

“如果生女儿,就叫侯花魁。如果生儿子,就叫侯占魁。他就是这么土老帽。我说,这两个名字都跟你的名字侯红贵很配。结果生了女儿真叫了这个名字,他们一家人都说这名字好。后来上初中,孩子自己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

“侯花魁也挺好。”灵燕对久梅的家事一无所知,但对花魁多少有点印象。“花魁不就是梅花么?要叫侯梅花,就俗了。”

静默了足足有一分钟,久梅说:“她改成了侯梅花。”

灵燕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话太多了。

她们坐在榻榻米上,每人喝了一壶清酒。灵燕不想喝酒,她从没喝过酒。可连久梅都喝,她怎么能不喝呢?灵燕不让久梅喝。“喝酒不开车。让警察逮着吊销驾照。”久梅马上拿出了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今晚截酒驾么?我在居酒屋,如果被警察截到了会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灵燕羡慕地看着她,不等灵燕问,久梅说接电话的是公安局长。“你觉得我会怕站街的警察么?”

“你人脉真广。”灵燕由衷地说。

“好歹也在街面上混了这些年……何况还有老侯,男人比女人好混。”

“罕村人都知道你老公当了很大的官。”

“其实也没啥。”久梅嘴上客气,“他就是运气好。市委书记下来调研,让他汇报工作。别人都念起稿子来没完,天都念黑了,书记都着急了。到了红贵,他脱稿三言两语拣要紧的说,一下就让书记记住了。”

“侯红贵。”灵燕琢磨了下,说:“这名字真好,贵气。”

灵燕见过他两三次。小个子,四方头。久梅初领他回家,胖大娘不同意,说那张脸就是四块瓦盖的。后来这样的外号就在罕村传开了,都说久梅嫁给了四块瓦。侯红贵也因此很少去岳丈家。灵燕家里还讨论过这四块瓦,父亲比划说,额头是一块,两耳是一块,下巴是一块。以木匠的眼光看,这四块瓦都长得是地方。“奇人异相。”父亲说,“将来也许会有大出息。”

久梅给灵燕斟满了酒,说:“他没别的本事,就是有眼力见。”

“久梅,你很幸福啊。”灵燕当真这样认为。

“你不幸福?”久梅问。

“幸福与幸福不同。”灵燕一不留神就露出了窘态。就像小时候明明比久梅考得好,却非要说久梅没正常发挥。久梅这样说,大家都这样说。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灵燕看了看久梅的眼神。久梅如果两天不搭理她,灵燕就丢了魂。这种关系丢了许多年,没想到坐在一起,轻易就回来了。“我们就是柴米夫妻。”他们的日子确实捉襟见肘。两人的公积金都在还房贷,公婆在乡下还有几亩地。灵燕现在也用儿童霜搽脸。方波只认识厂里几个人,他们在这座城市经常觉得孤单。

菜上齐,她们已经喝到了第三壶。两人喝酒有点像比赛,都唯恐落后。桌上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盘小碟本身就很艺术,再装上少量食材,灵燕甚至不敢伸筷子,担心一碰这些东西就不艺术了。

“你过去从不说谎。”久梅说,“你从啥时开始说谎的?”

“我说谎了么?”灵燕眨巴着两只眼看她,她只是没说实话,这与说谎有着本质的区别。

“你爸真的死了?”

灵燕的脸腾地红了,这话近似侮辱。她张口结舌地看久梅,不明白她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来。

“哈,我就是开个玩笑!不过,你真一个人把他埋了,连你老公都没告诉?”

灵燕垂下了眉眼,她脑袋有些沉,但很清楚,久梅明明不是这样的意思。

“吃菜,吃菜。”久梅夹了一只甜虾给灵燕。她知道自己过分了,是她想过分。那种冒犯的感觉让她快乐。除了冒犯灵燕,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她刚刚被冒犯过,问侯红贵回不回家吃晚饭。侯红贵说省里来了领导,晚上要住宾馆。久梅知道他狐朋狗友多,想诈他一下:跟女人住宾馆吧?侯红贵只发过来一个字:滚。这样的表述过去可当玩笑,现在不行了。几年前就不行了。女儿没出国之前,两人还有情面。女儿一飞走,他们俩比路人都不如。这是久梅的感觉。越隔膜越想缠绕,是内心多了焦虑和忐忑。久梅给他打电话,想问清楚究竟住在哪家宾馆,打了十几个人家都不接。久梅不清楚侯红贵越来越恶劣的态度是不是跟她整容有关。他很少看她的脸,而且拒绝与她睡一张床,说半夜醒来害怕。他们其实分居很多年了,久梅是想用整容挽救,可她失算了。所以久梅邀请灵燕出来吃饭不是吃饭本身这样简单。她心里窝着一团麻,有些抻扯不清。但表面要云淡风轻,在灵燕面前保持优雅和体面,这很重要。甚至,比在任何人面前都重要。“别看外边闹疫情,但这家老板总有办法把海产品从外面空运过来。你看这鱼虾,都是正宗的日本货。”久梅移动盘碗,给端上来的寿喜锅腾地方。“隔壁有点吵,你让小孩子安静点。”她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穿碎花小袄,深鞠一躬出去了。隔壁小孩子偶尔发出一声啸叫,灵燕听见了,但没觉得不能容忍。

“你尝尝寿喜锅,是不是好吃?”

“就是火锅么。”灵燕憋出了一句话。

“是寿喜锅!”久梅尖声叫了句,“我们经常到这里来,日料中寿喜锅与天妇罗是灵魂!”

“啥天妇罗,就是油炸食品。”灵燕在心里嘟囔了句。

灵燕看着藕夹和白薯片,色泽金黄。她小时候爱吃油炸食品,母亲连玉米饼子都炸一下。本质上,油炸食品的味道都差不多,灵燕对它们不陌生。但吸取刚才的教训,没说出来。她后悔跟久梅出来。氛围不对,胃口也不对。她和久梅不像一对老友,倒像一对冤家。灵燕是人缘好的人,却取悦不了久梅。久梅就像毒黄蜂,说出话来字字见血。她薄嘴唇,小时候就是有名的刻薄鬼。关键是你自己,为啥在她面前就要矮一头呢?灵燕困惑地想,似乎不由自主,腰就是弯的。今天的灵燕有点像鬼使神差。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是鬼使神差。她偶尔看向久梅,久梅兀自吃,旁若无人。灵燕拨弄那只甜虾,戳烂了,也没往嘴里送。

“我今天去罕村看二叔,顺便去看了大娘,大娘正在睡觉。”灵燕觉得有必要告诉久梅,不知她有多久没回罕村了。

久梅不撩眼皮,她不想听灵燕谈这些

方波这时打来电话,问她在哪。灵燕小声说,在居酒屋,跟闺蜜吃日式料理。“你喝酒了?”方波惊讶。灵燕嘻嘻地笑,说他是狗鼻子。“你吃饭了吗?不好意思,今天把你忘了。”方波说他没事,做了醋熘白菜。灵燕差点跳起来:“糟糕,我是去超市买菜的,竟然给忘了!”方波宽厚地笑,说:“你晚上回家睡么?如果姥姥需要你,就过去陪陪她。”

“你知道了?”灵燕一怔。

“适子早告诉我了。”

“我回家。你还得给我暖脚呢。”灵燕不是轻薄的人,她不过是在陈述事实,但难掩撒娇的口吻。她喜欢把两只冰脚放方波的肚子上。“我的脚就像死人脚,他给暖透了我才能睡着。”灵燕红着脸这样解释。

“喝酒,喝酒。”灵燕缓过来心情,主动给久梅倒酒,“我们今天一醉方休。”

久梅的脸却越喝越白,两只眼睛像刀锋一样割向灵燕。

“我说错话了?”灵燕瞥了她一眼,垂下了眼帘。脑子里映出母亲放进父亲坟墓的那个包裹。她给父亲写信,这一点,灵燕从不知道。

也不知都写了些什么。灵燕此刻特别想知道。

十一

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没人能够说清楚。这件事在埙城沸沸扬扬半年 ,也没结论。当事人季小姐在隔壁的一间包房用餐,她和闺蜜两个人,各带一个孩子。人家是个女孩,一直都很安静。占魁不行,又叫又跳,把榻榻米当蹦床。后来他下地穿鞋,说出去看看。他是趿拉着鞋子出去的,听动静也没走远。后来占魁自己说,他扒开了隔壁那道竹门,与他们用餐的包房一样,里边是两个大人。那个胖胖的阿姨说:“小朋友好可爱,进来呀。”占魁进去了,站在离胖阿姨近的这边。阿姨问他叫啥,几岁了。他说叫侯占魁,今年五岁。另外一个就像老巫婆,说他长得怎么像四块瓦。侯占魁不高兴地说:“你咋叫我的外号,我不认识你呀!”

事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那个寿喜锅飞了起来,直冲占魁的面门。胖阿姨在瞬间跳起来,挡在了孩子面前。但她站不稳,赤脚踩在地上,身子是倾斜的,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承受了那些汤水。那汤水还是热的,若是落孩子脸上,说不定得毁容。感谢胖阿姨挡住了那只铁锅。铁锅飞起来就像飞碟,边缘像刀子一样锋利。快速旋转着过来,正好割破了她的颈动脉,那个房间都让她喷出去的血染红了。

侯占魁大叫着逃了出去。他没看见那个鲜血喷洒的场景。他只是被老妖婆吓着了。

“那个扔锅的女人呢?”有人问。

季小姐回答:“她说此事纯属意外,她没有想伤人。”

“那就是精神出了毛病,那一瞬间,她想让什么东西飞起来。”

确实没有伤人的理由。埙城人都这样说。只是可怜那个胖胖的女人,吃顿饭却送了性命,这不是该着是什么。

人们议论了几天,就又去议论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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