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晏的诗

冯晏

重新认识汝瓷

从张公巷窑遗址认识的汝瓷

比之前更烫手，发掘现场的每一片

都像刚出炉，降温的瓷在换季

张公巷窑遗址旁，老街上夕阳镀亮了

一个瓶口。天青釉，完整或可复原

卷足支烧，1250摄氏度的火

老街上正排队的牛杂餐馆

店主又谈起明代万历丁丑科进士

张维新。他写诗，呼吁改革

曾居住的这条老街，宋朝又瞬间

回到当下。从张公巷窑遗址我认识了

汝瓷的淡青，淡绿收敛，暗粉喷发

细腻感向瓷片推搡人们的手

正方以及长方造型，胎釉之薄上的

繁星，玻璃光，羞怯而炸裂

蝉翼纹开片，哲学刨面

人们对汝瓷的审美还在扩充中

从张公巷窑遗址认识了汝瓷发掘

现场的地球断层，禅定杯半露

器底支钉痕上的酥油，北宋忧郁的土

扔掉一些东西

扔掉阴天，云在碰撞，不仅为蓝

日月也参与其中

选择扔掉旧书，纠结于青年时期得到过开启的

几本，几十本。扔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就像扔掉某個经纬度。扔掉该扔掉的

旧物时，你留恋的是曾经送你体温或一条项链

的那个从前。那些看见物品就记起

时间的你在做减法。扔掉古堡

扔掉一张拍摄于莱茵上游发黄的旧照

扔掉蛀牙，被种植天堂演变的生命不再是原装

你在法国南部跳蚤市场买回的小油画

雅维农四孔桥，一个农夫牵着狗

意境是谁扔掉的？扔掉唐三彩

一批马裂缝了，扔掉绢花，青花瓷空了

扔掉手工旧地毯，不，还是拿去洗洗收藏好

扔掉朋友圈一些关注，你发现一些

立场对立的熟人，的确熟人并不是朋友

为了防蚊，这个盛夏你扔掉旧纱窗

就像隔离跳梁小丑，加密防护荒诞和高级黑

扔掉复制品、你爱的原创越老越爱

扔掉妒忌，是因妒生恨让你并不羡慕年轻人

扔掉几双鞋，把走过的大西洋海岸线还回去

想扔掉的还不止这些。恋恋不舍扔不掉

悲天悯人，同情弱者扔不掉

这些容易让你为此受伤的软肋还在捣鬼

此刻，你的平静随海面的日落映出殷红的血

扔掉缠绵，从峭壁退下来盖上井盖

被剪枝的你与一棵老杨树似像非像

扔掉风口，躺平于草丛，扔掉空间真的无所谓吗？

生活坐在腿上，类似于扔掉沙发

返回喝咖啡

我在“露西娅”喝咖啡，老板胡红走过来

他是年轻时认识的写小说文友

我在克罗地亚码头喝咖啡，第纳尔折合人民币

15元一杯，计算性价比的年龄还没过去

我在珀斯喝咖啡时，心情飞出黑天鹅

坎宁河水轻轻流过清晨慢跑中间歇的我

我在意义中喝咖啡，遇见活着的空白

我在布拉格查理大桥下的西餐厅喝咖啡

与李笠以及不同国籍的几个诗人一起

卡夫卡的幽灵穿着老式风衣听见桥下有人谈论他

也谈论出生于布拉格却改用法语写作的昆德拉

昨夜，我在宝格丽酒店顶层喝咖啡

东方明珠塔被霓虹灯包围时，宇宙俯瞰人类

我在自己心事里喝咖啡，一杯拿铁破例加糖

扫扫阴霾。我在圣胡安喝咖啡时，不远处的

波多黎各海沟入口发出巨响，潮汐翻卷于

岩壁的五脏六腑犹如《嚎叫》，我在孤独中

与咖啡对视的一个午后，公园小镇的星巴克

除了我空无一人。我在百慕大首府汉密尔顿喝咖啡

想到魔鬼三角的磁场，部分头发朝屋顶倒立

我在佛罗里达喝咖啡，停车走向伸进太平洋

的木栈道，两侧有印第安式火把护送

我在第三医院病房喝咖啡，看护那个昏睡的正午

爱人病了。我在经济数字上喝咖啡

听见梯子撤退，有人掉下去，焦虑症在观望

我在飞机上喝咖啡，目的地是回程

无事在等待。我与发小喝咖啡，谈少年大院的

悲伤与起死回生的年代。我在诗句的分行之间

喝咖啡，不知沉默该怎么书写？词语裂缝

是深咖啡色的。我在纽约的曼哈顿喝咖啡那一次

有王渝和严力夫妇陪伴，坐在星星画派

成立时常驻的咖啡馆看墙上照片，我认出了

未曾谋面的几个熟人。我在中非大裂谷喝咖啡时

刚走出马赛马拉大草原，不仅羡慕

没有栅栏的猎豹、雄鹰和斑马，更有日月为伴

我在被隔离时喝的咖啡是速溶的

三合一的包装袋发出神经被折断的咔嚓咔嚓声

我在绝望中喝咖啡，因时势无法独善其身

我在家中喝咖啡时被时间追思，看着窗外

我在斯德哥尔摩喝咖啡，斜对面是诺贝尔颁奖大厅

秋风拂面，激情靠仰慕喂养还有多久

我在“消夫的法老”——胡夫金字塔沉漫式体验

展厅外喝咖啡，平复被震撼到的视觉

我在去往巴塞尔当代艺术馆的路上喝咖啡

离巨大的惊喜还有步行两公里路程

我在审美的粗糙感中喝咖啡，想到发展中螺丝帽

我在66号公路的休息站喝咖啡

刚经过的得克萨斯龙卷风还在耳朵内吹哨

在鳕鱼角咖啡正在喝我时，入海的那条龙卷云

让我联想到军事。我在奥斯陆喝咖啡

为了再次返回蒙克艺术馆看一遍《呐喊》

我在哈尔滨大剧院喝咖啡，等待登上小剧场舞台

读一首晦涩之诗。在花朵上我也时而喝咖啡

看气体螺旋上升，智慧进入了几何图形

我在莫斯科喝咖啡，碰巧走进白银时代一个叫

“流浪狗”酒吧的咖啡馆，隐蔽式屋脊

我在一座老房子喝一杯美式不加糖，改变了

一段分手为继续走下去。清晨或者午后

是咖啡在喝存在感遍布于体内的位置，随时随地

无痛胃镜

今天我相信探头漫游的通道、田野

听见的蛙鸣，若隐若现的蜘蛛网

避风港内的不同物种，多种维生素

我相信探头遇见飞进体内的清晨

一粒奥美拉唑，昨夜的酒精

漫游中偶遇的小小突起物，结节

仿佛一次探险。是的，良性

类似描绘滩涂，壁画，随章鱼蠕动

我相信控制情绪的尺，让一条河

从痉挛中舒缓下来。天空撤出一片云

我听见隧道弯曲处骤停的鸣响

截取的宇宙镜像，隐藏的痛和休眠

今天我交出呼吸地图，通灵术

一次反古的轻信，梦和思的起源

抵达赛音山达能量中心

这条路前方有鬼，这个比喻有些离谱

但我要说为传说中的“世界能量中心”

我正在穿越蒙古国大戈壁

去给细胞“充电”，或者说计划去刺痛灵性

给冲动点把火，再让翅膀收起

双脚落地

把这条路上的深秋比作孤独是诚实的

没有落叶、衰草，秋是一场虚空

去赛音山达诱惑一下感知

路上，那个写诗的要比经商的看上去更激动

能进入蒙古国边境小城扎门乌德

就能找到白塔尖开放的莲花，上面标著着

蒙古人信仰：“阴阳和谐，世界太平。”

没错，诗意像一张轻型纸

膨胀出了一层绒毛，我所追求的手感

物理意象在诗意中出现只是摆谱

就像被想象力制造出神秘

很快又引诱意识掉进了“宇宙黑洞”

而黑洞的形状除了内视的方法论可对应

还有关于抵达的失语症

我要拿到能量中心“不虚此行”的一些把柄

我捡红石块，小而圆的

我献出书包里保护手机屏幕的丝绣小袋子

追求神秘感是在挑动体内的魔鬼

没人能说出这样行事哪里不对

神秘主义和魔鬼在语言上构成形态迷失

被纠缠的滋味，你懂的

没必要让说或做，以及所写谁都能懂

只想遇见懂我的

以及我希望让他懂的

我要形容“寸草不生”的路途

如灵魂脱掉肉体，披落日袈裟

我抵达一片雅丹地貌与四周的无边际

连成片。能量场在一片深褐色土中

向上滋滋滋

象征前世、來世和今生的三个烽火圈

鸥鸟环绕低飞，羽毛挡住耳朵

能量的真相确实不是侧耳聆听就能得到解决的

要说断网区域的方向盘只靠感觉

就抵达了西南角这片凹地

谁都不信

108座敦厚尖顶的白色建筑突然呈现

形状排成荒野中几个臂弯

无人区是怎么通灵的？

蓝色经幡在臂弯中帮助风掀动一座

高坡上的小敖包

要说靠神点亮我头发的光，不如说

这份诵经被预支了

敬畏不仅鱼刺般深入东和西

还有八爪鱼手臂上的南和北，以及更多指向

我对词语的执着多次抓紧生鲜的末梢神经

被挣脱开，又再次吸附上去

相信科学对能量中心的测试，就是相信

清朝的建筑者。他写诗，行医

修建能量中心——认知的毒药

躺成一个“大”字充充电，有种你来试试

的确，我什么都信，哦，除了人

回忆大瑶山

一段时间后，每一次登高

记忆都站在山顶那排红木房伸出的

阳台。阔叶林弥漫对面的山坡

张嘴眨眼，浓雾游进屋又被电热暖气

瞬间推出窗外的是一只白狐

一段时间后，还经常看见走神的

那个小广场把圆月拉至头顶

瑶族歌舞旋转夜空下的大瑶山区

刺绣让红马甲上的图腾符号

静默上半身，穿上它我摸来摸去

读一首旧作《一百年以后》

句子里的小旋风卷来几粒榕树籽

“未来”可以吃。漏掉词的慌张

让我瞬间修补手套，今夜的漏洞

蝉鸣沙沙沙，多种音符送我回旅馆

晚安按捺不住。一段时间后

看海拔都仿佛藏有小蛇，看陡坡倾斜

角度都超不过庙子源香草源村

每次听哗哗流水都似有一条小山溪

像一只兔子匆匆经过门前。一段时间后

聚餐总是让我闻到米酒袭来稻田

那一次走进大瑶山，泉子提议绕点路

让我们偶遇了黄昏中的舜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