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零度写作”展现异国生活

洪倍佳

异域风情，尤其异国风情，在国人眼中是十分具备吸引力的。人们往往对自己未曾经历的人生、未曾见过的风景和人情饱含憧憬——也许实际不过尔尔。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人类的劣根性同时也是进步性就在于对已有的不满、对未有的渴求。

以异国生活为题材，是一种十分讨巧的选题，但同时也是对写作者的一大考验：如何处理好原生态还原异国生活和照顾国内读者接受度两者间的矛盾？刊于《作品》2023年第9期的《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为这一矛盾的处理给出了一个解法。

故事发生在法国一个名为休伊·昂·薛萨斯的小镇，我检索了一番，没能找到这个小镇在现实中的参照。

国人对法国的想象大体趋同：罗曼蒂克与拿破仑。前者寓意浪漫，后者象征铁血。但这篇小说给读者的法国印象却和罗曼蒂克及拿破仑八竿子打不着。

小说围绕“我”与三个核心人物——克萨维尔、多喜、杰森展开。

看似彬彬有礼的法国土著克萨维尔，实则不久前离了婚，并且三个孩子的抚养权都判给了女方。为什么法院会将孩子都判给女方呢？因为认定男方无能力抚养。克萨维尔酗酒，纵情声色，和中日混血却声称自己是美国人的夏子打得火热。

长得像村上春树的日本人多喜，和善，在对文化偏见问题上严肃正直。

杰森，美国人，一谈起中国市场就义愤填膺，民族偏见强烈，激进，十分重视自己权利的捍卫。

此外，小说还通过一系列次要人物的登场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异域生活的一角。

讲课能力一团糟，以打趣、调戏学生为乐的教授斯泰利。前来开讲座的印度老太，刻意曲解中国诗词的意思，将政治偏见引入文学评论，在被中国学生反驳后一字一顿说“你们中国人的记忆力是大象的记忆力”。

来自三峡库区，没有了故乡的尼诺，自来熟，邋遢，在别人私人空间里“宾至如归”。没有驾照仍旧带着两个马来西亚女生在巴黎街头行驶，吓得两个女生在他靠边停车后尖叫着跳车逃走。他来自“令人怀疑的本科学校”，野蛮，一心想“泡个洋妞”，和班上所有人都不一样。

美国人比尔视“我”为打通中国市场的桥梁，和我沟通就像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在罗曼蒂克与拿破仑之外，政治偏见、刻板印象、不公、狡猾的诡辩、不同国家的同学间的争执、多元的文化及其差异……才是更为平常的法国印象。

谈起社会生活的刻画，巴尔扎克就是一座无法绕过的大山。巴尔扎克为描绘社会生活给出了一个绝佳的范例，迄今无人在同一领域敢称已将他超越。法国“新小说”流派的創始人阿兰·罗伯格里耶则称：“我们这个时代再也不能像巴尔扎克那样写作了。”阿兰·罗伯格里耶反对现实主义的小说传统。在他的创作理论中，作家的“克制”被奉为美德。他反对作家的“干预”，认为作家不应该“有话想说”。即使伟大如托尔斯泰，在他眼里也是基本不可取的。阿兰·罗伯格里耶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先锋作家之一。他主张作者退出小说，“零度写作”（法国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语）在彼时兴盛一时，如今的写作也大都承继这一态势，《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也不例外。

在夸赞之余，我还想谈谈小说中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小说中有一部分我不甚明了，读了几遍都感觉怪异：“这未曾谋面的校友解释自己：欢迎新校友，请君一切自便，房租看着给就好。我另可专程开车到巴黎市区接你。”这一段读来感觉就像是翻译腔极重的外国作品中译本。翻译理论中有两个说法：“归化”和“异化”。“异化”指的是在翻译时最大程度保留源语言的表达习惯与风格，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部外国作品。

我猜想作者是想还原原生态的法语腔调，但为何后面克萨维尔的语言又回归常态了呢？一个人物在文中前后的语言表述发生极大的突变，并且还毫无缘由，这是小说的大忌。

这一段紧随其后的一段我也觉得甚是奇怪：“别过分麻烦别人，自己有手有脚，还上过三年夜校攻读法学，我必能自己摸到学校所在的镇上。”这一段相比上一段，翻译的味道更重了些，语言的表达习惯和中文不符，不像是法语，倒像是英语："Don't trouble others excessively. I have my own hands and feet， and I even studied law for three years in night school. I am confident that I can find the town where the school is located on my own."这样一看就显得对劲了。除了翻译、腔调方面的问题，这一段的插入也显得突兀。我明白这里讲述的是“我”在克萨维尔的好意下的内心想法，但我隐约觉得应该有更合理的处理方法而不是这般生硬的“意识流”。这一段怎么读怎么绕口，怎么读怎么佶屈聱牙。语言语言，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语，首先应该读起来顺畅，而不是给人滞涩感。

这两段和全文的风格都不是很符合，我读来特别不顺畅。

总而言之，作家禹风承袭了阿兰·罗伯格里耶的传统：作家从小说中退出。他不予置评，只是将在法国留学生活中的美好连带着它的问题平等地展现。客观、公正、不偏不倚。从中，我们无法得知作者对于这些现象的态度。

《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以中国视角看待法国生活，放在“中国故事”这一栏目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