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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短篇小说)

2024-03-19王婷婷

作品 2024年3期
关键词:儿子

王婷婷(美国)

“你儿子拿到这块金牌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迈进藤校了,你们家英杰太优秀了,恭喜恭喜!”隔壁老王的这句话把庆功宴推上了高潮。孙昌建顿时觉得他拿出压箱底的茅台值了。他笑得合不拢嘴,不等人劝,把手里端着的那杯酒干了,嘴上谦虚着:“小孩子没长性,谁知道以后。”江燕这几年浸泡在微信家长群里,终于知道藤校是什么意思了,她也喝了一大口酒,眼睛眯成一条缝,咯咯笑道:“我们在加拿大上大学就行了。”

他俩的儿子孙英杰才刚过13岁生日,刚刚在CJGA(世界青少年挑战赛,加拿大青少年高尔夫协会主办)比赛上拿到了15~19岁组冠军奖牌。这是世界上含金量最高的青少年高尔夫比赛。他不但夺得了冠军,还创造了连专业球员也难得到的“一杆进洞”,更绝的是,他进的是“四杆的洞”,得到的是doubleeagle,即双倍积分。那天,他的俄罗斯教练一把抱起英杰呜哇呜哇叫着旋转了好几圈。孙英杰拿着奖杯跳下领奖台后,直冲过来抱住孙昌建,哽咽着说:“谢谢爸爸。”老孙同志的眼泪一下子就喷了出来,三四年了,一周四天早上5点起床接送陪,每年算下来差不多快三十万元人民币的投入。值了!一切都值了。

那边厢,老王格外捧场,一半应酬话一半真的替他高兴,又守着江燕言之凿凿地说:“北美特别重视体育,特长生只要成绩不太差,藤校抢着要,还给奖学金。你们拿到的是加拿大全国冠军,英杰的积分在整个北美排前五十名,藤校还不随便你们挑?”

孙昌建在一边听了嘴角忍不住笑都要溢出来了。他们夫妻俩这一整天都沉浸在喜悦中,心情一忽儿激动一忽儿幸福一忽儿豪迈。他们像所有中国人那样,克制着内心的喜悦,不会盲目乐观,但一定要理智地悲观。也像所有移民到北美这片地广人稀缺乏竞争环境的人一样,一年比一年简单而直接,或者叫钝化,从前是见人只说三分话,如今是视情况说五分或六分。他们的表情管理退化得厉害,谁都能看到他们眼睛里闪烁的得意和喜悦。

孙昌建深情地望着娱乐室沙发上和朋友们挤成一堆的儿子。侧脸的孙英杰额头饱满,头发浓密漆黑,发际线分明,鼻梁挺直,眉宽眼深,嘴唇忠厚,脸庞的婴儿肥在他眼里无比可爱。他小时候日子苦,长得村气,五官没一件像样的,儿子似乎集中了孙江两家十八代的基因优点,从小就好看,聪明伶俐,性格大方,乖巧懂事,每年三次成绩单,基本上都是A或A+。对比大女儿满眼的B或者C,甚至C-,他觉得老天爷对自己不薄。

他出身农村,读中学时突然开窍,加上祖坟冒青烟,考了个本省普通本科学校,毕业时,有关系的同学都进了各种机关或者事业单位,而他只在一个民营企业里谋了份差事。老板小学毕业,看他忠厚老实,在本地也没根基,有意培养他,让他在那个江湖气十足的家族地产企业里学会和各种人搞好关系。和企业快速野蛮生长同步的是他明面上和私下里的收入。不该拿的钱拿多了,心就不踏实。钱越多,心就越大,饭局上听到几个大佬互相吹嘘把老婆孩子搞出国的事,他也心动,帮老板娘办移民时多问了几句,移民顾问就说他要办更不是问题,甚至比他老板娘机会更大,他不信,将了对方一军,没想到那两年加拿大移民门槛史上最低,好多刚成立的移民公司想积累成功案例就特别拼,才一年多就给他办好了全家投资移民加拿大中部的草原省签证。

更神奇的是,把老婆孩子送去加拿大蹲移民监,一年多后老婆带女儿回国过三周的春假,他在外地忙一个项目,只在接飞机的那晚给老婆敷衍了一次,她竟然又怀孕了。那一年,女儿十岁,老娘盼孙子盼得几乎要得病,在家里当着晚辈们的面都说过,如果外面哪个女人肯给她生个孙子她也认。生意场上的男人,在外面有点花花事儿在他们那个地方很正常,洁身自好反而招人厌,应酬多交游广阔,服务行业里一拨又一拨年轻漂亮、家境清寒、一门心思找靠山的女孩子生扑入怀。但他是个思虑周详的谨慎人儿,倒不是怕老婆,他一直是踏实忠厚的人设,如果在外面玩太花了影响职场发展,这个道理他懂,也看过不少前车之鉴。

老婆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说加拿大的妇产科医生几乎可以肯定是个男孩儿。孙昌建听到消息,一转身就回临沂老家陪着老父亲喝了三四天大酒。那几年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事业顺利,外籍身份,中年得子。江燕没工作,在家里带孩子做饭还算过得去,虽然她心底里看不起他农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仗着自己过得最好,在他们面前傲得很,有时候说话不好听,家里淘汰的东西总紧着娘家。他不耐烦和女人计较这些琐事,在这个家里,他是顶梁柱,也是一家之主,老婆孩子父母兄弟都得围着他转,有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也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他儿子两三岁的时候,经济大环境一点一点变难了,躺着赚大钱的时代悄没声息地就过去了。房地产业蒸蒸日上时他是得力干将,集团利润减少,不得不收缩战线的时候,高管团队里三分之一的老板家族成员抱团排挤起外人,他变成了眼中钉和肉中刺。老板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女人、酒精和胡吃海喝掏空了他的大脑和五脏六腑,公司先是遭遇了老板二婚小舅子搞的内部大清洗,又被以税务改革为由查账好几次,职能部门的领导换届,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有失败总要有人背锅,项目失败不是他的错也算成他的错,明明知道是小舅子给他挖坑,但人家联手对付他,还能逃得過?老板毕竟是做事的人,还没昏庸到无道的程度,被搞得焦头烂额无法平衡时,只能牺牲他这个外人,遣散费不多也不算少,怕他说出去影响集团声誉,嘱咐他对外声称是出国团聚,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江燕不满意:“这些钱离财务自由还早着呢。咱们又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儿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你还不到五十岁就退休,是不是早了点?”孙昌建不想多说,说多了没好处。江燕心疼一年少了二三十万年薪,由奢入俭难,坐吃山空怎么办?

孙昌建提前退休后安心在温哥华住了下来,江燕却不习惯了。刚移民的那两年她太难了,考驾照,学英语,一个人带孩子,大事小事都只能靠自己,一开始她每天都要连环夺命call老公,遇到点事不是哭就是愁。后来,她认识了一堆上英文课的姐妹,有几个来了两三年的,凡事都有人商量,有人出主意,她逐渐独立了,找到自信了,被生活锻炼出来了。这几年,她习惯了自己掌控家里的事,男人过来待不了几天,啥事都要指挥指点,她一下子不习惯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听某人的意见,拼着老命苦读一年半考到了地产经纪牌照。女人的经济地位决定了家庭地位,她想夺权,首先就得自己赚到钱。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来了加拿大品尝到一个人面对崭新的世界的那种艰难和克服困难后的成就感,她逐渐发现自己挺适合和人打交道,中国人对房子天然的热爱和她买过四五套房子的经验碰撞出了不一样的自己。

从她开始苦读地产经纪课程,孙昌建对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微妙到难以觉察,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江燕自己也没意识到变化从何而来,她只是感觉到男人比以前客气了些,俩人视频时和她说的话多了那么一点点,语气温和了一点点。她习惯了山东男人对老婆爱答不理的风格,习惯于听从老公的意见。大概是隔着重洋,或许是她未来可能通过考试这件事让那个男人对竟然可以阅读一大摞英文资料的老婆肃然起敬,那头的家全靠这个从前啥都不懂的女人支撑,也或许是她发现有爱慕者带来的自信,他们俩的关系逐渐有了点相敬如宾的味道。孙昌建提前退休来温哥华长住后,他当司机接送孩子,出门买菜,有空了收拾前庭后院。没有应酬酒局,也没有社会圈子的男人就像被拔了羽毛的孔雀,被日常生活腌渍,被北美文化侵蚀,逐渐变成了一个居家男人。

江燕刚开始做地产经纪过得很难,熬过头两年,赶上了国内移民数量激增,一个比一个有钱,小小的温哥华地产市场被炒得火热。江燕忙了起来,闲暇时间要到处参加聚会积累客户,慢慢地,他们家变成了女主外男主内。孙昌建适应得很快,他喜欢带儿子,儿子也喜欢和他黏在一起。加拿大的生活实在简单无聊,他也没啥业余爱好,只有接送孩子才能接触到外面的人,他把全部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培养儿子上,一分耕耘五分收获,在新的领域他似乎找到了当年成为集团最年轻的副总经理的那种成就感自豪感。

他女儿很不满:“你们的儿子是不是比我重要?”江燕嘴快,不耐烦地怼:“我儿子比你强一百倍,你看看你那个头发,干啥非要染成狗屎黄?”

孙昌建看不上老婆说话不过脑子,补了一句:“没有的事。女儿和儿子一样的。只是你们俩年龄不一样,需求不同。手心手背都是肉。”

江燕和女儿动不动就吵架,一言不合就嚷嚷上了,她对孙昌建和稀泥的做法不以为然,眼睛里喷出“老狐狸”几个字,孙昌建假装没看到,哄走了女儿,对老婆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没事非要挑事。”

江燕不爱听这话,梗着脖子怼他:“死丫头说你眼里只有儿子,你以为你几句好话有用?”

江燕以前对他不是这样的。江燕生完老大就没上班了,她在家里操持家务,跟着她同学邻居躺在美容院一边弄脸一边聊男人,那时候他不让江燕管钱,家里的花销一笔一笔从他手里过,那时候的女人温顺听话,耍点小脾气小性子的程度和次数会在某种范围之内。江燕怼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候还戳到点子上,让他无从反驳。有时候他心里自嘲,当初选择移民,本想薅到资本主义的羊毛,没想到老婆却被资本主义改造了。

自从在春节华人联合会晚宴上遇到Jerry之后,孙昌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和Jerry不算陌生,可以说挺熟的。Jerry是他国内一个朋友的朋友,他们从曼省搬到温哥华,在这里买了房子后第一个请的就是他。一是感谢他推荐了房产经纪,二是多谢刚去温哥华的头一个月,多亏了早登陆一年的Jerry开着车子带他们办事采购,帮了不少忙,他和Jerry挺谈得来。以前,他每次从国内过来都请Jerry一家人来家里聚一聚,他们一家人在Jerry家里过了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有烤火鸡的圣诞节。后来,江燕和Jerry老婆还成了闺蜜,关系好到能带着孩子去他们家留宿,这几年她好像没提起他们夫妻俩了。当候鸟的后几年,每次过来待个把月,江燕都说约不到他们吃饭,时间不合适,不知不觉好几年没见过面,也就淡忘了。

他惊喜地上去拍他的肩膀,Jerry吓了一跳,本来谈笑风生的脸僵僵的,找不到话题聊的样子。孙昌建是生意场上混过的,热情洋溢地广交朋友早就变成了他与生俱来的性格和风格,他只当没看到对方的表情,亲热地拍拍Jerry的肩说,好久没见了,哪天有空来我们家吃个便饭,咱哥俩喝两杯。Jerry的表情有点不太自然,说他最近瞎忙,又说以后再说,不等孙昌建把全套寒暄说完,他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要去接孩子,回头再聊。孙昌建心里有点不舒服,吃晚饭的时候给江燕说:“Jerry那个人咋那样了,我请他有空来家里坐坐,他不咸不淡地说以后再说吧。我问他电话号码是不是换了,他说回头发给我,这都半天了也没发过来。这人怎么这样?以前挺豪爽的一个人,现在变得这么磨叽,不像个男人。”

江燕抬眼看了看他,迟疑地说:“哦,可能这些年他越混越差就越不想和人接触吧?谁知道呢。”她夸张地伸长脖子看一圈,问:“悦悦说要回来吃晚饭的,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我怎么知道,这丫头又不告诉我。”

孙昌建看看身边的儿子,乖小子正专心致志地啃鸡翅。女儿痴肥还脾气坏,幸亏儿子性格好又争气,是他最大的安慰,特别是侧颜,棱角分明又俊朗妥帖,好多女孩子的妈妈看到他就夸他儿子长得帅,学习好,还有礼貌。孙昌建不由得又看几眼宝贝儿子,心里突然一激灵。他想起Jerry的剪影,眉眼之间,特别是侧面,怎么和儿子那么像呢?兴许,好看的男人都是山峦起伏清秀氤氲那种。

“感恩节请Jerry一家人來吃饭吧?”鬼使神差地,孙昌建突然说。江燕的眼珠子瞬间变了色:“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都好多年没来往了。感恩节说不定英杰学校家长们会组织什么活动,咱们要多和家长们来往,其他没什么用的人少联系。”她说得有点急,脸蛋都红了,舌头有点打卷。

孙昌建没多想,他只是出于一个北方人注重社会关系的本能,当初人家帮过他不少,这个情分不能忘。再说,移民温哥华七八年了,他没遇到几个能深交的朋友,Jerry那个人挺不错的,邀请他们来吃饭表示他这个人讲义气重情义,原本也不过随口说说,无可无不可的。他不喜欢江燕的口气,这个女人越来越强势。但他不想轻易挑事儿,于是,他用眼睛剜了一下江燕,沉了脸没说话。江燕兀自唠叨:“我忙着呢,哪里有时间买菜做菜招待人?别瞎搞事。”孙昌建不耐烦她日益跋扈的嘴脸,回了一句:“这是我搞事还是你在搞事?”江燕这才看到他的脸色不善,像是真的动了气,她的嘴巴张了张,低着头默默扒拉碗里最后的几粒米饭,扒拉不到嘴里还动了气,呼啦一下立起身就走了。

年纪大了,晚上总要起一次两次夜,孙昌建在百叶窗透出的月色里摸到洗手间的门,马桶上突然有人嗡着嗓子说:“我在呢,等一下。”他想不到黑咕隆咚的还有人在马桶上坐着,浑身的瞌睡虫顿时掉光,差点尿了裤子。他吼一句:“干吗不开灯?”

孙昌建这个年纪,受点惊吓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等不到闹钟响就躺得心脏有些不舒服,他烦躁地把被子踢到脚那头,故意弄出点声音地穿好衣服,起床下楼去弄早饭。这几年,他习惯了早起给爷俩弄早饭吃完,天不亮就出门去球场训练。他不仅是司机,还要观察儿子的进步,记录他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注意观察教练的脸色,判断上课的效果。半个小时的私教课后,孙英杰一个人练习,送孩子上学的路上,他给儿子复盘当天训练的要点、失误和他旁听的体会。自从退休来温哥华长住,陪伴儿子的他再次走上了人生巅峰。全国冠军的爸爸,整个加拿大有几个人?他和儿子从零开始,从比赛场上的冷板凳坐到现在的俱乐部明星队员C位,儿子的努力固然重要,没有他常年5点起床接送陪,要不是他卖掉国内两套房子都要请最好的教练一周三次私教课,仅仅凭孩子那点兴趣爱好是支撑不到今天的。

体育和艺术一样,谁都可以玩,谁都想试试。想依靠勤学苦练就能出成績,那也太天真了。文体的欺骗性就在这里,没学过的人看着老师教练拿起来就玩,以为多高深的,在内行眼里,一招一式可透着水平高低。想遇到好教练单靠运气可不够,真正的好教练要挑学生,真正的好教练当然不便宜。贵的不见得都好,便宜的肯定都不行,学生和教练讲究一个缘分,也有一个气场合不合、脾气搭不搭的事。

如何培养一个体育娃,孙昌建是花了工夫钻研,请教了很多人的。这些都不算啥,仅仅他不计成本肯投入就已经打败90%的家长了。有个秘诀他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孩子取得成绩和赌博差不多,必须有孤注一掷的决心,也要有成了算运气输了认命的魄力,患得患失、计较性价比的家长太多了,哪怕是天才,没有几千小时的投入也看不出来是匹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肯投入的父母不常有。

孙英杰日常训练的教练在大温高尔夫球教练圈子里数一数二,遇到这个教练全靠运气,能让教练全心全意教靠的就是他这个爹的诚意和孩子的实力了。从前年开始,他们爷俩每个春假都要飞去澳洲的顶级俱乐部集训一个月,暑假则去多伦多参加各种比赛,找东部的知名教练单独指导。北美赛区赛事频繁,每一次比赛都是一次绝佳的训练机会,一场场实战打完,孩子总能获得点体会收获,机票酒店花钱如流水,肉疼归肉疼,想到这些钱砸在光宗耀祖的儿子身上,怎么都值得。

孙昌建早就不是只有点钱的土豪了,他现在的认知水平,绝大部分家长他都看不上了,他希望Jerry能看到他这些年的成就。当年Jerry开玩笑说他是国内“土豪”,他很不喜欢,记了很多年。他承认自己土,现在更土了,成天穿着Costco买的休闲服,头发是老婆给剃的,鞋子是儿子淘汰的,也不否认当年的他勉勉强强算得上入门级“豪”,可他不觉得自己是土豪。土豪都是些什么人?一些没读过大学的草莽,是那些在国内拿着钱横行霸道来这里狗屁不通的人,就知道瞎砸钱,虽然也都懂得投资教育,就像买奢侈品,只买最流行的款,不懂得欣赏设计的奥妙,不知道挑选适合自己的东西,只知道选贵的。他好歹是20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要不是家境贫寒,出生低微,他不会仅仅只是“土豪”,他会是“富豪”。

他们老孙家由他从农村跨越到了城市到了国外,即将由他儿子从中产阶级跨越到精英阶层,这是何等荣耀?岂是花钱就可以实现的?要不是他们家祖坟埋得好,还不知道要经历几代人的努力。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前半生顺遂,后半生得意,孙昌建太知足了。站在球场边远远看着儿子潇洒挥杆的动作,呼吸着户外清新的空气,心情无比惬意,孙昌建从自己的幸福出发,推己及人,很是同情手机里正在刷着的最近发生在温哥华西区、被碎尸一百多块的华人富豪苑刚。冒着无数危险,费尽心机捞了那么多钱,养了一大堆女人,五个私生子,据说想娶外甥女引来表姐夫激愤之下打死了他,还被大卸无数块、抛尸荒野。奋斗了一辈子,钱都被几个私生子的妈分走了,亲娘一分钱没有。不作不会死,好好的日子不过,想图个快活,没想到只图了死的痛快。

孙昌建觑着眼睛看手机里模糊的照片,保护未成年人的法律,小孩子们的照片都模糊处理过,依稀可见眉眼都不错。苑刚身阔体胖,样子不赖,儿子们都去指定机构验过DNA,只有两个是他的种。有什么用?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刷完别人的悲剧,用“操”这个字表达了他的惋惜鄙视可惜惊叹感慨,他抬头看自己玉树临风的儿子越看越喜欢。儿子的侧颜怎么长的?一点都没随了孙家塌鼻子小眼睛略微龅牙的基因,老天爷是他们家亲戚吗,在颜值可以当饭吃的时代给了他一个有颜值还有实力的儿子?

像Jerry,那哥们儿帅,从年轻帅到中年,有什么用?来温哥华后一直没干过正经工作,十几年前做过贷款经纪,后来好像还给人清洗屋顶,看样子越混越差,没事业的男人身上没那股子自信的气场,空长一米八几,没钱就没气势,眼神闪烁,前言不搭后语,那点子帅不但没加分,反倒是皮相不可靠的负面典型。他小时候可能就像儿子这么帅吧。还别说,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女人一样,长得都有点像。

孙昌建追温哥华被杀富豪苑刚私生子打官司争家产的新闻进展追得有些走火入魔,梦到不知道什么人凶神恶煞一般来抢他儿子,说儿子不是他的种,要回去认祖归宗,说他孙家怎么可能生出来这么俊秀聪明的孩子。噩梦惊魂,醒来后梦里的对话、场景历历在目,比现实还要真实。一整天,他总是没来由地想起梦里的撕扯,脑子里反复回想起那几句话,他心神不宁到几乎喝不下水吃不下饭的地步。他本来想当个笑话说给江燕听,说出来也许心里就不堵得慌,两三天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睡得早,江燕睡得迟,就是一起在床上,也是各自在各自的被窝里玩各自的手机。他烦闷了几天,也就不想说了。

孙昌建被这个噩梦折腾得好多天睡不好觉。中年人了,连续很多天睡不好觉就浑身不舒服,心情就灰暗。他回忆起他姐感叹英杰生出来时快八斤,皮肤饱满五官饱满,江燕回国那天坐的胎,到生下来那天明明还未足月,可这孩子咋看咋不像早出生了三周。他姐姐还唠叨江燕怀孕时吃得太多,把孩子吃那么胖。孙昌建那些天很忙很激动,他姐姐只是出于生养过两个孩子、有经验的中年妇女爱唠叨的本能,随口说说而已,他当时没在意,此时突然一字不差地想了起来。

他心底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无法抑制的怀疑,这个念头越是压制越是顽强,以至于他妈病危,他像被什么人附体似的在回国的前一晚上去儿子房间里拿小剪子在他熟睡中毫無防备的后脑勺剪下来一小撮头发,蹑手蹑脚去厨房里拿密封小袋子装好,放进第二天去机场要穿的外套内兜。

孙母的二七,她的小儿子睡在她生前的床上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把手伸到地底下抱住老娘哭一场,给老娘说她最喜欢的最出息的最好看的最聪明的成绩最好的孙子不是她的亲孙子。

老太太83岁走的,在农村算是高寿了,这是喜丧,宴席上的客人说说笑笑,戴着黑布袖箍的男人和头上有白纸花的女人们也跟着笑。孙昌建在老娘二七祭拜仪式上抱住墓碑哭得瘫倒在地上,谁劝都没用,好不容易拖回家后,不吃也不喝,只是脸朝墙躺着,一会儿哭一会儿发呆。他哥哥姐姐们伺候了好几年,心理上早就不再眷恋母亲,去世只是一个程序,怎么挤也挤不出眼泪,面上有些尴尬。只有自小负责带他的二姐心疼他,看瘦得脱了形,时常在他身边劝慰他自个儿身体要紧,老娘是享了他的福走的。他不想说话,只是躺着不起床,被姐姐们拽起来吃饭,拿什么吃什么,也不知道都吃了些什么东西,行尸走肉一般,直到临回加拿大前一天才回了魂,对着姐姐姐夫不住口地叹气,说的话颠三倒四,都以为他伤心过度,只好拿些节哀顺变啊活着的人要保重身体之类的套话劝他。孙昌建心里苦,嘴里更苦,喝多少水都冲不淡。

孙昌建回到温哥华后几乎不再说话,还搬去了客房。江燕觉得有点奇怪,老人瘫在床上一年多了,大部分时间神志不清,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他们夫妻俩甚至聊过婆婆走了之后要不要请大哥大嫂过来玩一趟,算是感谢他们给老娘养老送终的辛苦。去年,他自己还开玩笑说老娘这次住院不一定出得来,打算回去一趟看看,但儿子有一场重要比赛,在老娘和儿子之间,他犹豫了几天还是选择陪儿子去佛罗里达打那场锦标赛。今年再次住院,家里人说把寿衣一起带去医院了,做好了办事的准备。他临回国前江燕问他:“下个月去美国的比赛我带儿子去?”他还说:“我带儿子去,这个比赛太重要了,你哪里懂球,儿子发挥好不好你都看不出来。老娘这个岁数了,我有思想准备,办完事就回来。”但他办完事不回来,不声不响改了机票,她那几天要陪客人看房子,问孙昌建比赛能不能不去了,他不回微信,江燕就自作主张没让儿子去。江燕有些恼火:“你娘死了就死了,你还真来劲了,我这是懒得跟你计较,谁知道是不是趁着回国天天跟那帮狐朋狗友喝酒。”

孙昌建回来后和谁都不说话,江燕有些担心,给儿子说:“你爸还在伤心你奶奶的事儿,你去和你爸说说话。你爸最疼你,你去安慰安慰他可能有用。”孙英杰拿了一瓶养乐多放在孙昌建手里,说:“爸,你喝吧,冰箱里还有。”孙昌建的心重重地疼了一下。养乐多是这小子的最爱,喝完了还会耐心地仰着头控到一滴都不剩。他把养乐多放到一边,摆摆手。英杰坐在他身边抠手,又叫他:“爸,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爸,你别伤心了,你去吃点东西吧。”孙昌建的心被重重地击打了好多下,五脏六腑都痛得抽搐。

孙昌建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在小书房里睡了一个多月,他早上不再送儿子去训练,下午也不去接,江燕看他那副鬼样子,只能气哼哼地忍耐。这一天,她特意做了焗龙虾,在晚餐桌上笑吟吟地给男人夹了半只焗龙虾道:“老公,教练问了你好几次怎么还没回来,他今天早上又问小杰要不要去西雅图参加下个月的北美杯赛。我最近忙不过来,明天早上你送儿子去训练吧?再不去,教练会不高兴的。”

孙昌建不搭腔。

“儿子,你想不想参加那个比赛?”江燕问。

“当然想,这个比赛有积分的。爸爸,我想去。”孙英杰以为爸爸依然沉浸在奶奶去世的悲痛中,他最近很乖巧地自己训练,如果江燕不能接他,他就走路去搭公交车。

孙昌建想说什么。好些天没张口说话,他的嗓子凝滞干涩,语言功能退化。等他想开口的时候,在SFU读书的女儿和她妈又说起给她买一部小车子方便上学的老话题。孙英杰以为他默许早上送他,兴奋地欢呼雀跃:“耶,这次比赛我一定要再打一次double,我喜欢爸爸送我去训练,爸爸能跟我聊战术。”孙昌建的心又疼了,嘴里苦得像吃了黄连。

江燕又和女儿吵了起来,她自然是老生常谈,说买车没必要,毕业了再说,家里两部车子够用了,那么大的孩子一点不懂事之类。女儿也有女儿的理由,她想要更多自由,每次借父母的车子都要被问用途、和谁、去哪里、多久回来,出门久一点就打电话催。车子和手机一样,谁都不愿意分享,她想要辆自己的车,哪怕一辆几千块钱的二手车也行。娘俩磨了半天嘴皮子,谁都说服不了谁,女儿气得扔下筷子,带着哭腔边噔噔噔冲上楼边喊:“你们儿子打一次比赛就花几千块,眼睛都不眨,我每天都要用的车都不给我买。只有儿子是亲生的,我是垃圾桶里捡的对不对?这么重男轻女,你们咋不捡几个儿子养,干吗捡我?”

孙昌建以前是反对给女儿买车的,觉得没必要花钱是主要原因,说出口的理由是女孩子有了车子就野了,经常外出不安全,正当交往可以让父母接送,或者暂借,多养一部车实属浪费。女儿说她不是亲生的,这刺激到了孙昌建,不用验DNA,他百分之二百确定女儿是自己的。前几年,他姐姐把他女儿的几张照片安了相框挂在家里,他母亲非说大女儿不害臊,都有孙子的人了,把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倒腾出来挂上,羞不羞?他大姐说是侄女,他母亲就是不信,这件事,家里人笑了半年。不是亲生的,和亲姑姑能那么像?他的心脏又痛了。忽视自己亲生的,把感情、金钱、时间都投入到野种身上,即使已经知道不是自己的种,还在给他付私校学费,付教练费,用在他身上的钱是女儿的二十倍。这些年,被江燕这个挨千刀的女人当冤大头使唤,当傻瓜给别人养儿子,自己亲生的女儿要辆二手车都不给。他怎么那么蠢那么笨那么冤,他这是倒了什么霉?

他突然好奇,江燕知不知道英杰不是他的种?如果知道,她怎么能理直气壮了十几年?她难道不知道?疑心都没疑心过?自己做下的事,自个儿心里不知道?

江燕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几乎吓死了,她掰着手指头左算右算怎么都算不清楚。家庭医生给她推荐的产科大夫是香港人,幼年移民加拿大,只会讲英文和粤語,江燕的英文日常聊天勉强对付,专业术语一个词都听不懂,妇产医生对江燕的所有疑问费劲地简略回答,中间还要用纸写下英文单词让她用手机翻译才能勉强对话。她问医生,怀孕的日期能不能确定,“不用那么确定啦”,她问孩子几周,“每个孩子不一样啦,有的会大一点点的”,她问预产期,“差不多一月份内吧,不一定的啦”。问不出来什么,她就想打掉算了。私下里问朋友在加拿大怎么操作,对方不由分说:“打什么打,加拿大是小孩子的天堂,政府包医疗教育还有牛奶金,你才一个女儿,再有一个正好。恭喜你都来不及。”

刚问完这个朋友,俩人就在家附近的华人超市遇见,这个朋友给她女儿说:“你妈妈要给你生弟弟妹妹了,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女儿不高兴地答:“什么都不要。”朋友不理会小女孩儿的怒火,继续逗她:“有弟弟妹妹多好玩,对吧?”她女儿把手里拿的一盒蛋卷啪地摔到地上走开,她朋友兀自不以为然,安慰她:“没事。小孩子都这样,等你生出来她就喜欢了。”江燕后悔自己着急,找了这么个二百五朋友倾诉,怪她从前没看出来朋友这么缺心眼。她勉强敷衍了几句,捡起女儿扔掉的蛋卷走开了。

她女儿小名叫悦悦,却从小不怎么喜悦,总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他们山东人对女儿的期待不高,听话懂事就行。悦悦是个普通的小孩,没特别之处,也没让人糟心的地方,小时候大部分时间放在农村爷爷奶奶家或者在岳父母家里,和自己爸妈都不太亲,大部分时间在自己房间里做手工看iPad。孙昌建夫妇俩嘴上说为了孩子移民,实际上他们只是赶个时髦,啥事都要比别人强,别人有钱了出国,他们自然不能落后,听说加拿大教育好,来了买套漂亮房子,送孩子就近上学,至于孩子的语言关社交关,他们俩是养了儿子才学着操心的。

这一天,悦悦反应比较激烈,回家关上门就在微信上找她爸说她不要弟弟妹妹,她讨厌弟弟妹妹。孙昌建好半天才明白说的是老婆怀孕,乐得什么似的,哄着女儿别瞎说,赶紧睡觉去。随即打电话笑着骂:“江燕你这个混蛋,要是敢去打胎就别想进我孙家的门。你给老子好好养着胎,给孙家生个孙子。”

江燕那时候还没去考经纪证,只能依靠男人生活,她再也不敢想打胎的事,她反复琢磨,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就是春假回国坐下的胎,也必须是。那个人谨慎,每次都用套,偶尔一次二次滑落,她都会去厕所蹲一会儿才出来,再说,他们俩没维持太久就断了。她在国内上了环的,出国前取掉后生理期就不准了,不见得那么倒霉。

她后悔,她恨,也怨,怎么就鬼迷心窍喜欢上那个人了呢?他挺拔高挑,五官和谐又俊气,这些尚不足以吸引一个中年家庭主妇。刚来这里,只认识这个朋友介绍的朋友,他热心,和他们夫妻俩一见如故。他讲义气,觉得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里无亲无故挺不容易的,问他什么事,他总是细细讲怎么办,又是举例又是解释,当过老师的人就是不一样。她说要给墙上钉几颗钉子挂装饰画,他吃过晚饭就来给她钉。遇到洗碗机漏水,一大早过来坐在地上一边拆一边看视频研究,为了不让她多花钱,自己亲自动手搞到半夜。他替她拿的主意,说你去考地产经纪证书吧,时间灵活,自己的事业,又赚钱多。再说,女人有点事业好,以后腰杆硬气,不怕遇到什么事。他一个劲鼓励她考试不要怕,一点一点啃下来就好了。

她没什么文化,就读完了中专,要不是ESL班里结交了几个朋友,她也坚持不下来。拿到ESL六级证书她才知道自己不笨、不蠢,只是她不擅长国内的教育模式。他说你这么聪明,也很努力,大不了别人用半年你苦个一年,怎么都考下来了。她这辈子只听到别人夸她漂亮、样子年轻、皮肤白,她从来不知道自己除了作为一个女人本身以外的价值。考试前她紧张,他过来帮着复习,替她做笔记,像小学老师那样让她一条一条背给他听,送走孩子他就过来了,渐渐就熟了,熟了就随便了,俩人的胳膊腿还没碰到,静电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他开玩笑说:“哎哟,咱俩还挺来电的。”她好些年没听到男人和她说俏皮话,一时没忍住,伸出手拉他的胳膊:“看看还有没有电?”捏住他结实颀长的胳膊的那一瞬间她的浑身像通了电似的,也像被下了蛊似的,她声音发颤,把手放他腿上说:“再试试有没有电。”

是她先扑到他怀里的,俩人在餐桌前,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抱着,中间隔着两张椅子的两个扶手,分别硌开两个人的下半身,却分不开两人的上半身。他们的身体像是着了火,烧起来就扑不灭。

后来,等她送完孩子回到家,时常可以看到他的车子已经停在她家车库门前。他说是来帮她复习,她就抿嘴笑他真会假装,进了屋子,两个人迫不及待抱在一起,缠绵好一会儿,心照不宣地一起上楼,进门就一起滚到床上,滚来又滚去,有一次,他笑着说:“可算知道颠鸾倒凤这个成语到底什么意思了。”她听不太懂这种文绉绉的表达,但她喜欢听他说话,文雅又动听,有时候说得她笑,有时候说得她浑身烫,有时候惹得她用拳头砸他,他就笑:“人家说女人爱用粉拳,果然是这样,就喜欢你的小粉拳砸过来,我也喜欢你的小粉足,捏着真舒服。”和他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天,好几次她跌跌撞撞赶去接孩子时,整个校园里只有她女儿孤零零的身影在游乐场上攀爬。晚上,他俩在QQ上聊天,她说踩油门的时候脚发抖,他说我的手都在抖,米饭添了两次,吃饱就在沙发上睡了一觉,要不是惦记着你,我就一直睡到明天了。他问她晚饭吃的什么,嘱咐她晚上看一会儿书,一天啃一点点,几个月啃完没问题。他说你掉了好多头发,下次我给你带一种洗发水可以防脱发。

江燕和孙昌建从来没这样聊过天。他们像全天下的正常夫妻,说应该说的话,做应该做的事,过应该过的日子。别人说她命好,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地方。江燕和孙昌建是熟人介绍的,没谈恋爱就领了证,还没办婚礼就被睡了,睡了就算是一切落停。这一次既有初恋的缠绵也有外遇的激情,几个月来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他过来就是和他一起时光飞逝。她从来没试过给一个男人讲琐碎的话,也没听过男人和她聊鸡毛蒜皮。父亲和丈夫一样,和男人喝酒时是话痨,和女人没话讲。他会告诉她今天的云海很漂亮,我拍了照片发给你看,鹿湖有荷花,你想不想去看?你煮的饺子从来不会破皮,你怎么做到的?他会说你的腰摸起来瘦了点,是不是在减肥?你不减也很好,减了也好看,只要你别饿坏自己。他们俩想尽办法见面,有时候只有半个小时,匆匆忙忙摸一会儿就要去干活,越是这样,俩人越是饥渴难耐,见了面一秒钟都不浪费。

知道怀孕后,她哭了好几场,到底还是告诉他可能怀的是他的,又哭着说她老公不让她打胎,他们家到现在没个孙子,前几年盼孙子盼得老两口专门去了大佛寺拜菩萨,还给庙里一大笔香火钱。

他过了好多天才来看她,整个人暗淡无光,无精打采,像被武林高手挑断经脉,不但精气神是散的,骨架子都要散了。俩人之间再也不来电了。曾经他们干柴烈火,遇到就着火,每次都精疲力尽才下床找东西吃,有时候煮着饭还会再来电,有时候吃到一半也有电。他们俩呆坐在沙发的两头,中间宽广辽阔得可以盛得下太平洋。他们再也不敢贴紧了,仿佛已经怀孕的身子可以接着怀上似的。墙上的挂钟一秒一秒跳得很慢,一下一下的,每一下都很突然。

他坐了好一会儿,低着头起身就往门口走,嘴里嗫嚅着什么,她问:“你说什么?”他吓一跳,回头说:“没,没什么。”他回头的眼神再也没有神采没有精光,整个人是垮掉的,缩小的,眼神躲闪着她,不看她的脸。以前,他俩每次临别时都抱着咯咯笑着打赌看谁先撒手。这一次,江燕的脚沉得抬不起来。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联系过了。

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孙昌建带着他姐过来了,说是给她做饭,伺候她坐完月子,说是他老娘吩咐的。家里有客人,她逐渐忘记了往事,相信她肚子里是孙家的孩子。大姑姐说,她婆婆听说是个男孩儿,把自己的金手镯脱下来让她带过来,让大姑姐盯着她每天都戴着,那是老太太求人去庙里开过光的。江燕逐渐接受她是孙家大功臣这个事实,她很享受被孙家人伺候的日子。她即将给他们家生下唯一的男孙,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不会搞错的。儿子白白胖胖,眉清目秀,眼睛大大的,都说像妈妈,她也越看越觉得的确像她。

她拿到经纪证书时想起他说过,女人要有点自己的东西的,有没有是不一样的。他说的没错,孙昌建对她不一样了。生了儿子后不太一样,拿到证书后是另外一种不一样。那个人说过他老婆读书很行的,拿到了本地会计学证书,找到了一份银行客户经理的职位,算是进入了主流社会。他尊敬和佩服的口气刺痛过她的心。不过那种嫉妒和自卑是好事,要不然她也考不下来对她来说几乎不可能考过的地产经纪牌照。

她刚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不是没想过离婚。也就想了想。他是技术移民,国内什么都没有了。在这里贷款买了个房子,为了减轻压力,一半出租一半自己住。他做各种杂工供老婆念书考了几个证书,然后自己去考证,零七八碎接点活做,生活没问题,却也不宽裕。他要是离婚,什么都拿不到的。而她要是離婚,孙昌建不会让她拿到什么财产的。

江燕家里不富裕。那个时候,城市里最没本事的人才没单位,她父母就是那种小城市里的小商贩,她小时候,她父母先是在路口摆个小摊,后来租了个很小的门面房,她中专毕业的时候,他们家终于把杂货店搬到闹市区的菜市场旁边。她七八岁就是家里没工钱的长工,每天放了学先去店里替她妈的班,她妈回家做饭。她嘴甜,又伶俐,哪样东西在哪里,比别家便宜几分几毛她说得清清楚楚,她在店里,营业额比她妈高。周末和假期,她爸妈就指着她多挣点,顾不上关心她读书读得怎么样。江燕结婚前没谈过恋爱,她妈让她等着人介绍个条件好的,别理那些天天来店里晃荡的二流子,有好工作的男人才不会来这里,人家都是去大街上的商场买东西。

江燕听话,自己也看不上街上那群二流子混混。果然,她嫁了个有钱人,家安在了省城。后来,连济南本地人都羡慕他们家能移民去了国外,县城里的亲戚教育女儿都拿她做榜样。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为钱犯过愁,她想都不敢想再回到小时候那种拮据的日子。

有一次,她带儿子去看城里的老爷车展,和他迎头相遇,他吓得好像江燕要捉他的奸,下意识做出随时要逃跑的姿势,身体歪歪扭扭地拧着说:“啊,是你啊。好久不见了,好久不见了。”江燕记得他们俩起码有七八年没见过了,他怎么一下子老了那么多?看起来怎么没了从前的风采?她很庆幸自己打扮过出门的,手里拿的是刚买的miumiu。虽然她也很慌,心跳得厉害。他很紧张地左右看:“就你一个人吗?”她做出大大方方的样子答:“我一个人带儿子来的。你呢?你一个人?”她不想碰到他太太。“你儿子?你生的是儿子?”

江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紧张地张望,害怕在旁边做手工游戏的儿子这个时候跑过来。孙英杰的专注力很好,喜欢做手工。两个成年人喷射过来的灼热的目光影响了他的注意力,他皱着眉头看看妈妈,又低下头看志愿者帮他钉喂鸟的小木屋。

他只看了英杰一眼,很快收回目光,说:“我……我还有事,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事,有事。”不等江燕整理好微笑和语言,他脚步倒腾得飞快,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钻,一眨眼就不见了。江燕心里酸涩了一下下。一直到上床后闭上眼睛,她的心脏才一下一下地痛起来,脑子里一会儿空空的,一会儿满满的。原本轩昂挺拔的一个人,看起来矮了,眼睛虚虚扫过她站立的方向,手搓来搓去的看着很可笑。曾经迷恋过那股子干部家庭出身才有的自信坦然,喜欢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聊,用词文雅贴切,如今,终于靠自己成为他嘴里夸赞的他太太那种职业妇女,他在她的眼里怎么就不再潇洒自如了呢?以前觉得配不上他,所以他了,退了,也就罢了。现在的她也可以经济独立,他会不会后悔?有没有后悔过?她这么多年从没想过去找他,何至于吓成那样,那么聪明漂亮的儿子,他看都不看一眼就跑。

他苍老了不少,以前做贷款经纪的时候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腰背挺直。这几年利率低,做贷款经纪赚不到什么钱,听说他又去做了保险经纪。这里长住的中国男人本来就少,保险这种事都是主妇定夺,女人之间好说话,男人做保险十个有九个抢不过女经纪。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里不容易,看起来过得不算好。她心里痛,也有一丝庆幸。过日子过的是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至于爱情,根本就是骗人上床时心甘情愿的泡沫,不值得冒险。

在莲蓬头下冲了好久了,孙昌建还是不想出去,热水击打皮肤的快感差一点让他膨胀起来。他很享受身体被激活的感觉。这几分钟令他暂时忘记了像癌细胞一样侵蚀了他好多好多天的痛苦挣扎。这些天他一直不看不理这个女人,他需要时间好好权衡。不搭理她,让她自己没意思去。她最好心虚,没脸面对他,痛悔忏悔,求他原谅,不,求他惩罚。而他要不要原谅?能不能原谅?这事他没想好。他已经快被憋死了,心里如同活火山,灼热滚烫的岩浆在肚子里怒吼。不能随便喷出来,不敢喷出来,实在是因为他目前的处境太被动。

这几年提前退休常住温哥华之后,国内的关系淡了断了少了,除了过年过节群发几句复制粘贴过来的套话,微信上他联系的基本上都是这边的孩子家长和几个球友,熟人少得可怜。这么多年,他的英文还是读大学时学的那一点点,和老外打交道的事基本上都是老婆去。家里的账单他不爱看,也都是老婆弄。离婚很容易,离完婚之后他恐怕只能回国了。老娘没了,国内的房子借给侄子一家人住着。他孤身回去,让亲朋好友知道自己的失败,尤其是知道儿子是别人的,他没脸见任何人了。不离婚也不行,他咽不下这口气,花了那么多钱养大的儿子不是自己的,怎么能忍?

转念又想起,去年江燕做了一单特顺利的买卖,是一对小夫妻打架,邻居报了警,警察进门的时候看到男人手里拎着一把菜刀,女人抱着两岁的孩子躲在厕所里哭,一米九的俩警察一把就把瘦小的男人薅到地板上,一脚踏上去手指头就给踩断了,二话不说铐起来就押走了。男方父母在国内到处托人,花了几万块加币保释,放出来也不许回家,不能见孩子。后来,男人赌气离婚,降价也要卖掉房子分财产,女人也不含糊,说卖就卖,比市场价低五万,挂牌一天就出手了。分了钱,男人就回国了,据说PR卡也不要了。移民五六年,家底子都折腾光了回国。在加拿大可不敢打女人,英文不好容易误会,江燕嘴皮子溜,还能讲点英文,她要报了警,吃亏的肯定是他。忍,继续忍吧,在没想到好办法之前。

沐浴房的玻璃门猛然被拉开,一股凉风呼地过来,他不想睁开眼睛,不想搭理这个看起来挺安分其实一肚子鬼的婆娘。但是他的那里突然被攥住,不打招呼地被套住,被两只咸猪手捂在手里揉搓套弄,像对待毛绒玩具,丝毫不珍惜,一点没敬畏。他呆住了,扭着屁股想挣脱,无奈被攥住的命根子不敢使劲扯。他也舍不得扯回来,有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把他定住了。老夫老妻太久了,从未有过这样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揉搓翻弄。她到底是在帮他洗干净还是在给他做特殊部位的按摩?

他气得不知道怎么反应,这种被人反制住命脉的当口一时找不到突破口。他火了,一下子扔掉正经住家男人的包袱,像对待某些场所的女人那样肆意而恣意,进而感觉到一种快意。一种因为移民而被迫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压抑在这种环境里得以蓬勃,获得释放。他把自家老婆当成外面的女人这种感觉又难受又痛快,就像曾经体验过的冰火两重天,带着罪恶感的快意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他几乎要原谅这个女人了。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被他按住,他用更狂暴的方式报复身子下面的这个女人,她不值得怜惜也不配得到他的珍惜,既然这个苦说不出口,那就让她吞咽下那个东西吧。

江燕趴在沐浴房地上哇哇地吐,孙昌建冲洗干净自己,拿着浴巾摔门就出去了。江燕穿着吊带睡裙过来的,这一切是她设计的,却没想到程度超出她的经验。她的衣服湿湿地贴住身体,肩带紧勒着,似乎要把胃里的东西都挤出来。她张开口让水流冲刷口腔,一遍一遍地仰头接水,低头吐水。她的眼泪在水流中微不足道,就像她的苦和偷来的那点甜不足为外人道。她在婚姻里从来都不是弱势的一方,也不算是强势的一方。结婚二十年,他俩算是一对和谐的夫妻。小矛盾有的,大冲突没有过。孙昌建事业成功不是没原因的,他那个人做事有分寸,比一般人会说话会办事,家里家外的事情安排得妥妥當当,能赚钱也会管家。孙昌建是大学毕业,江燕不过是个中专生。他一个农村人,好不容易考到济南,要不是看上她的模样,不会娶一个县城里没学历的女人。自从结了婚,没让她去打过工,也没让她受过苦,她爹妈都说她命好。他这样的好男人哪里去找?这几年,她赶上国内形势大好,新移民源源不断过来,大陆过来的经纪们逐渐打开局面,她赶上了最好的时候。要不是他在家里全职带孩子,好时候她能抓得住吗?

结婚多年形成的格局从男主外女主内调换了个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个过程和儿子的年龄一样长。江燕承认,这个家的大部分资产是男人挣来的。儿子的奖牌和成绩单也是男人用心用钱培养出来的。两口子总要有一个人主动破冰,要不然日子怎么过下去?她被孙昌建的冷战逼出这一招来化解莫名其妙的冷战,没想到搞成了滚烫的喷发。或许是好事。江燕想到这里,心情突然好了,她有种还想要一次的欲望和冲动,这种感觉好多年没有过了。

孙昌建开回来一部蓝色的minicooper,进门就去喊女儿悦悦试新车。悦悦一蹦三丈高,尖叫大笑,给朋友打了几个电话,开着车子一溜烟就跑掉了。

江燕带客户看房子跑了一天,回到家冷锅冷灶,剩饭都没一口,只好自己煮了泡面吃,睡前无意中发现女儿不在房间,打了五六个电话才听到汽车停在门口的声音。她从室内监控显示器里看到陌生车子停在门口,开门出去看,悦悦跳出minicooper,喜滋滋地围着车子啧啧叹:“妈,来看我爸给我买的车。就是我想要的蓝色,还是带闪光的那种蓝色。”

江燕返身上楼问孙昌建:“你怎么说都没说一声就给她买了车?家里两部车子倒换倒换够用了,买那么多车干吗,她有了车子怎么会安心学习?还没毕业就买车,学坏了咋办?”孙昌建在看ItalkBB上的中文电视剧,头都不回,吼她一句:“我给我女儿买车,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江燕被怼得呆住。她左想右想,搞不清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你妈死了又不是我毒死的,你奔个丧回来,一副全家人欠了你的样子拉了一个多月的脸,不管儿子了,花园的活儿不干了,饭也不做,碗也不洗。这是想干吗?

搞不清对方的意图的时候,江燕决定咽下这口气,她不知道孙昌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她嚷回去:“你们爱怎么怎么,我也懒得管。”说完她就回了卧室,避免奓了毛的男人说出更难听的话。

孙昌建一直没想出到底该怎么办。那个女人忙着赚钱和家务,女儿看他不高兴就避开。从前,他宠爱儿子的时候,儿子是傲娇的。如今,他不再围着儿子打转,儿子却反过来围着他打起了转。“爸爸,你要不要冰淇淋?”“爸爸喜欢吃这个,妈你给我爸吃这个。”还说:“爸,你看我打的这个球好不好?爸,你累了去休息吧,我自己去练。”前几天他过生日,江燕假装忘记,女儿对新男友正神魂颠倒,只有英杰走了半个小时去给他买了蛋糕,写了卡片,笨拙地在厨房里煎牛排烤土豆拌沙拉,一个人对着他唱了生日歌,把切好的蛋糕塞进他手里:“爸,这是你喜欢的口味。祝爸爸生日快乐。”孙昌建哭了。孙英杰吓坏了,问:“爸,怎么了?”他的心痛得要裂开:“没事,爸爸感动的。你姐姐忘记我生日,你妈也忘记了,只有我儿子记着。我有个好儿子。爸爸很感动。”

这是孙昌建的真心话。这些年他疼爱儿子疼到骨子里,看着儿子就高兴,一点点小成绩就骄傲,他老婆要是数落儿子他肯定不爱听,次次都回护,在他眼里,儿子拼图拼不好是玩具买得不对。儿子跑步落后的时候,他心疼他心情沮丧,喘着粗气都要陪着他跑。他一个山东大男人从来不做家务的,带儿子这几年学会了做饭,学会的都是儿子喜欢的口味。他喜欢跟朋友聊儿子,回国见亲友也说儿子,连他妈都看不过去,提醒他别做太明显,现在不时兴说养儿防老的话,起码表面上一碗水端平,要不以后老了,闺女不情愿伺候你。

他付出了他能付出的全部感情。儿子就像他的初恋,像阿紫虐游坦之那般,再难受也怨不到儿子头上。他只恨江燕,也怕和她撕破脸当面对峙,她带着儿子去找奸夫,让人家白捡了他精心培养的好儿子。每当他在心里设想痛骂不要脸的女人和野种,他就会泪流满面。他怕一旦撕开这个秘密,也就失去了付出过所有的儿子。他不能想象没有儿子的未来,也不敢设想离婚后孤身一人返回国内从头开始。一旦撕破脸,他带着女儿生活,把这么好的儿子留给这个挨千刀的女人,按照加拿大的法律,这边的财产一大半给她,这比杀了他都难受。

煎熬了一个多月,像毒虫啃噬他的大脑和心脏那般痛苦的时间里,他更干更瘦了,面色暗黑,腮帮子瘪下去一大片,唯独两腮因为牙床咬合太用力凸出来一疙瘩肌肉。能屈能伸大丈夫,天知地知自己知,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说不定可以沤成肥料。他那么多年在商场上打拼,要是意气用事,早就被踩进泥泞,在底层打滚煎熬。他几乎把脑浆想干,终于决定把那份亲子鉴定烂在肚子里变成大便拉出去冲进阴沟,洇入地底,就像从未有过。这么多年的心血和金钱捧大的这么优秀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是他孙家的,子子孙孙都必须姓孙的后代。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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