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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子互动中的“策略型民主”:“80后”父母的教养实践探索

2024-03-19周新成

中华家教 2024年1期
关键词:教养亲子子女

摘要:在剧烈的社会变迁与家庭转型过程中,以“80后”为主体的新生代父母在家庭教养实践中逐渐抛弃传统专断权威型亲子互动模式,积极探索形成了“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在明确的教养目标指引下,父母既保持基础权威,又通过民主沟通方式推动子女“成人成才,争先培优”。亲代教育、父职参与、夫妻协作、家校协作以及市场化的教育服务补充是此种亲子互动模式的实践基础。教育竞争卷入与教养责任的家庭化、对传统教养模式的反思以及家庭情感性面向的增强、数字社会背景下与智能手机“争夺”孩子是此种亲子互动模式成为一种理想教养模式的生成逻辑。在“理想教养模式”背后,教养责任的家庭化、教养的过度精细化与去公共化问题,值得重视。

关键词:亲子互动 教养实践 策略型民主 “80后”父母 教育去公共化

作者简介:周新成/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武汉 430071)

一、问题的提出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压缩式的现代化”。从家庭层面来说,家庭结构、家庭功能、家庭关系与家庭伦理发生了快速转型。[1][2]一方面,“80后”亲历了社会结构与观念体系的巨大变迁。工业化、城镇化的进一步发展使得中国悄然迈入“文凭社会”,教育对于家庭发展的重要性不断提高。许多“80后”在劳动力市场中的切身经历与体会更让他们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这使得他们的教育意识普遍觉醒。物质的相对丰裕、家庭的少子化发展、社会整体的观念变迁也让他们加大了对子女的资源投入,推动了养育模式的变化。另一方面,社会的发展特别是智能手机时代的到来,使得青少年成长环境发生了深刻变革,青少年的社会化路径被重构。[3]这使得“80后”在子女抚育过程中深刻感受到了世代之间的隔膜,意识到家庭教育的重要性。

家庭发展的压力与子女教养的难题,令“80后”父母在对比中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时代的变迁,在教养实践中开始反思自身成长过程中所接受的教养观念与教养行为,探索新的家庭教养模式。越来越多的“80后”父母开始摒弃传统教养观念与教养目标,否定传统的以惩罚、打骂为主要表现的专断权威型教养模式,越来越重视亲子之间的沟通,家庭情感性面向的增强成为一种趋势。但是,在教育竞争压力加大的过程中,“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作为一种新的教育伦理被“80后”父母所认可[4],“80后”父母又要在高教育期望与平等化、民主化、情感化的亲子互动之间寻找平衡。通过深度调研,本文旨在考察当前中国家庭内部亲子互动模式的变迁,以此作为切口,分析“80后”父母教养模式变迁的实践样态与生成逻辑,并进一步思考教育竞争加剧与家庭情感性面向增强的转型背景下,家庭教养面临的结构性困境。

二、文献回顾与述评

家庭教养模式问题受到国内外心理学、教育学与社会学等学科领域学者的关注。心理学以及教育学相关研究重点关注家庭教养中的亲子关系互动模式,基于父母的要求性和反应性两个维度,将教养方式划分为权威型(Authoritative)、专制型(Authoritarian)、放任型(Indulgent)和忽视型 (Neglectful)四种类型。[5]这一家庭教养模式理论模型对于此后的相关研究具有奠基性贡献。教育社会学则主要从阶层视角出发,探讨了家庭教养模式的阶层差异及其影响。其中,社会学家安妮特·拉鲁从亲子互动方式、家校互动方式、课外生活组织形式、青少年社会联系四个维度提出的阶层教养模式二元框架——中产阶级的协作培养型与工人阶级的成就自然成长型两种家庭教养模式——影响最为深远。[6]在比较社会学研究中,文化与制度视角则是主要分析视角。例如,大量研究对中国家庭与西方家庭的教养模式进行了比较分析,这些研究大多认为儒家文化与中国的教育制度使得中国家庭教养模式更偏专制型。[7]

国内社会学者关于家庭教养模式的相关研究受教育社会学研究影响,重点关注家庭教养模式的阶层差异以及城乡差异,一些学者通过实证研究指出,中国城市家庭的教养方式已出现拉鲁所展现的阶层差异模式。农村家庭或低阶层家庭更可能采取放纵型或专制型的教养方式,而城市或高阶层的家庭更倾向于使用权威型或民主型的教养方式。[8]与工人阶层的家长相比,中产阶层的家长更注重对孩子情绪表达和综合素质的培养,亲子关系更亲密。并且,向上流动的家长会主动学习模仿中产阶层的教养方式。[9][10]一些研究则认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流动速率仍相对较高,中产阶层是一个正在形成的阶层,在教养态度与惯习上并没有出现与底层的显著差别。[11]有学者认为,这与中国的儒家文化传统以及教育制度相关,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中国家庭的养育观强调服从性,亲子关系趋近于专制型。而中国的教育制度也使得在社会变迁背景下,不同阶层都被卷入相对公平的应试教育竞争体系当中。[12]还有学者指出,中国的社会流动速率虽然在下降,但社会流动性仍然较大,不同阶层之间教养模式有差异,但还未形成阶层区隔。[13]

另有一些研究对当代中国家庭的教养实践样态进行了描述與分析,侧重于对密集母职及其困境、父职参与及其缺位等问题的研究。[14][15][16][17]一些研究认为中国城市中产家庭普遍存在明显的密集型、精细化育儿实践,家庭特别是母亲在育儿中投入大量经济、时间和精力成本。[18]有学者指出,随着家庭再生产阶段性目标的改变,受教育竞争压力以及新育儿理念等因素的影响,当前已经进城的农民家庭中出现了父母协作式育儿的新抚育形态。[19]一些研究则比较分析了不同家庭在教育期望、亲子互动、教育参与、子女时间安排等方面呈现出的类型差异。[20][21]但是,这些类型研究更多的是对家庭教养实践的静态描摹,在实践过程中,家庭的教育期望、亲子互动方式以及教育参与情况会根据子女实际情况而调整,这使得这些类型分析不能够把握大流动时代中国家庭教养实践的变动性、策略性等特征。

总体而言,上述三类研究主要从理论对话与比较分析出发,侧重描述家庭教养模式及其差异的生成机制,却很少有研究对实践中生成的某种亲子互动模式进行类型化概括,并进一步对中国家庭教养模式的变迁趋势、特征及生成逻辑进行分析。个别研究在国内外比较分析中虽然提到了中国文化传统以及教育制度对于家庭教养的影响,却没有从经验出发,具体探讨文化观念、教育制度及其变迁如何影响当代中国家庭教养方式的转型实践。特别是在应试教育体制下,教育竞争压力在全社会的蔓延对于亲子互动方式跨阶层的重要影响还未被揭示出来。上述研究也未将家庭教养实践转型置于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家庭内外结构的整体性转型变迁中进行研究,使得这些研究难以基于本土经验分析中国家庭教养模式的类型及其变迁,并提炼出相应的概念框架,从而无法与拉鲁等学者基于其本国经验提出的家庭教养概念框架形成有效的理论对话。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以“80后”父母为主要考察对象,分析为何“策略型民主”模式成为一些“80后”父母特别是中产阶层父母采取的理想化亲子关系模式,这些父母如何在亲子互动中“寓权威于沟通民主”之中,以便于在实践中调整亲子互动方式、教育参与方法与程度、子女的学习安排乃至教养目标。本文的经验材料来源于笔者及所在团队成员在全国多地的田野调研。自2021年7月以来,笔者在东、中、西部各类市(区)县、镇村开展了十余次、近两百天的教育专题调研,采用半结构式访谈法,访谈了大量不同类型的城乡家庭,包括城市家庭及城市外来务工家庭、县城及镇村家庭特别是陪读妈妈或陪读爸爸,并对若干家庭的亲子互动形态进行了深度观察。这些田野调研构成了本文的经验基础。

三、“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特征及实践基础

“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的核心特征是寓家长权威于沟通民主之中。之所以要保持家长的权威,是因为在教育竞争压力之下,这些“80后”父母有着相对明确的教养目标,希望子女“成人成才,争先培优”。在以成绩为主要考核标准的应试教育体制下,扎实的应试训练是取得教育成就的主要渠道。因此,父母如何让子女既能够进行扎实的应试训练以提高成绩,同时又不至于产生逆反心理,维护好亲子关系,保证其“可持续发展”,就成为亲子互动的主要着力方向。“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有三大核心特征:第一,相对明确的教养目标;第二,父母权威的保持;第三,民主的沟通方式。“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之所以能够得以实践,其基础在于家庭内教养分离、夫妻协作育儿、家校协作共育、市场化的教育服务等原因。

(一)“寓权威于沟通民主”的亲子互动模式

1.明确的教养目标

亲子间的民主沟通与互动并不意味着“教养目标”也是可协商、可随意调整的。相反,“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之所以成为当前许多父母秉持的一种教养理念并在教养实践中被努力践行,正是因为这些父母的教养目标相对明确,有较强目标导向的教养实践内驱力。对于他们而言,“成人成才,争先培优”是核心教养目标。在教养实践中,一旦子女的发展与这一教养目标偏离太远,父母便会对亲子互动过程中的“家长权威”与“沟通民主”进行适当调整。例如,在子女总体表现特别是学业成绩不符合期待时,父母便会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或增强家长的权威性,对子女进行更多的约束与管教,在家校互动、教育参与等方面介入更多一些。或加强与子女的沟通,了解子女的心理状态与学习情况。一般情况下,父母不会轻易地调整教养目标。只有当反复尝试后发现子女实际情况与教养目标距离太远,一些父母才会适当调整教养目标。

在这一点上,许多父母的教养实践与改革开放以来社会舆论对于“西式民主型家庭”的想象以及实践有很大的差异。在“西式民主型家庭”的乌托邦彼岸想象中,这些中上层家庭奉行的是快乐教育、民主教育,不会为子女设定成长目标,也不会给子女施加发展压力,而是在教养实践中让子女自由探索,自主决定学习与生活安排,亲子关系是一种民主化、平等化的关系。然而,实际上,在西方发达国家,随着社会分化的加剧,越是中上层家庭越重视“童年竞争资本”的培育,为子女的综合发展进行规划布局。[22]在中国,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大量的中产阶层家庭都是改革开放近几十年来实现的向上社会流动,通过教育实现阶层位置的代际维系就是十分紧迫的任务。因此,这一乌托邦彼岸想象泡沫很快也被戳破,对于“80后”父母而言,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切身经历让他们深刻感受到文凭的重要性,在以应试教育为内核的教育制度之下,核心目标是在所处的竞争场域中胜出。因此,“80后”父母具有相对明确的教养目标——无论这一目标是偏向于应试竞争,还是偏向于所谓的“素质教育”。

2.父母权威的保持

在實践过程中,为实现“成人成才,争先培优”的教养目标,“80后”父母会发现所谓的“民主型”亲子互动模式很难在现实生活中践行。一方面,随着数字社会的快速到来,怎么控制住来自虚拟现实世界汹涌的诱惑,让子女努力进行应试训练、培养综合能力,是这些父母面临的现实问题。另一方面,“80后”父母大多进入第二、第三产业工作,需要在职场与家庭之间进行平衡,在工作与育儿之间很难进行时间与精力的恰当分配。因此,“80后”父母在育儿过程中,需要保留基础的权威,在子女教养方面会设定底线式的规则以服务于教养目标的实现。例如,为应对数字时代青少年沉迷手机与网络电视的问题,父母会设定底线式的规则,要求子女在特定时间才能玩手机、看电视;在学习与生活习惯养成方面,会要求子女在吃饭、写作业时不允许玩手机、看电视;一些父母还会对孩子日常学习生活中的事务设定优先次序,如必须先保质保量完成作业,才可娱乐休闲。但是,这些规则并非建立在身份权威乃至暴力权威基础之上,通过惩罚式乃至打骂式的管教与规训手段实现,而是通过亲子之间的沟通以及父母的“身教大于言传”实现的。例如,在调研中发现,一些“80后”父母在育儿过程中注重夫妻之间的沟通与协作,尽量避免在孩子面前发生分歧乃至争吵,以避免父母的教育权威受到负面影响。在这些父母看来,管教孩子的大忌是夫妻双方各管各的,否则容易造成无效管教。

3.民主的沟通方式

在日常亲子互动中,许多“80后”父母更加注重与子女的情感互动与平等的沟通、倾听子女的需求、尊重子女的意见。例如,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家庭经济水平的提高,父母一般都会满足孩子的一些物质与娱乐需求,即使父母不同意子女的一些要求,也不再是不加解释地拒绝,而是注重更加耐心地与子女解释与沟通。在日常互动中,父母更加关注子女的情绪状态,注重倾听子女的生活状况。在进行家庭决策时,也更多考虑子女的想法与观念,与之进行沟通、商议。即使在子女犯错时,也很少再对子女的行为进行粗暴的干涉与惩戒,而是更加注重倾听与引导,与子女一起解决问题。父母会尽力避免在子女面前就子女教育问题发生争执乃至争吵。例如,调研发现,一些“80后”父母在教养过程中坚决且不随意将自己的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进行比较,用常见的“别人家的孩子”的教育方式来教导孩子,在他们看来,这种教育方式无益于树立孩子的自信心,无益于亲子间亲密关系的构建。在日常的教导中,他们会更多地采用鼓励的方式对孩子进行教导,激励孩子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在子女教育过程中,夫妻要求双方相互监督,在教育孩子过程中尽量避免情绪化,如果一方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一些过分的话,另一方要及时打断。私下里,夫妻俩也会相互提醒,让对方注意亲子沟通的方式。

更重要的是,许多父母清晰地认识到,青少年自身若有学习主体性,无论是对其学业成就还是未来发展都更有好处。此外,随着成长环境的复杂化,现代社会中青少年更加容易形成所谓的逆反心理,“成人”与“成才”风险都在增加。因此,在相对明确的教养目标之下,父母在子女成长过程中既想保持基础性权威,又想通过“策略型民主”沟通的方式培养孩子的自主性。一方面,父母会有策略地通过民主沟通的形式让子女内化规则意识与习惯意识,强化父母的基础性权威。另一方面,在具体的家庭生活与学习事务中,父母会尊重孩子的意见,与子女进行平等的沟通。即使在一些事务上父母有自己的想法与抉择,也不会强加给子女,而是通过夫妻协作的方式,与子女进行策略型的民主沟通,以灌输自己的想法与决策,渐进实现所设定的教养目标。

(二)“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的实践基础

1.亲代教育与“教养分离”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80后”父母进城定居,在居住上有了更为独立的空间,家庭变得更加核心化,年轻父母掌握了家庭的主导权。其中部分“80后”父母意识到隔代抚育的弊端,认为隔代抚育的孩子普遍与父母情感淡薄、不听父母的话,甚至处处与父母对着干。因此,许多“80后”父母有意识地把控住了子女的教育主导权,并拒绝祖代在子女抚育过程中的参与。部分“80后”在家庭生活与子女抚育中需要依赖老人的照料支持,但是在此过程中他们也有意采取“教养分离”模式,即祖代只负责子代与孙代的日常生活照料,不负责孙代的教育。特别是在年轻夫妻教育子女的过程中,坚决拒绝老人的干涉。在调研中,许多“80后”父母认为在自己教育孩子的过程中,一旦老人出于溺爱孩子的心理对教育过程进行干预,对孩子加以庇护,就很容易导致父母既丧失权威,又无法采取循循善诱、民主沟通的方式来达至教养目标。例如,小孩玩手机是一个很令父母头疼的问题,一旦由老人抚育孩子,许多老人或不了解或不认为玩手机会带来危害,或出于溺爱心理,或忙于自己的事情不想被小孩烦扰,就很容易把手机给孩子,这导致想要通过“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方式对子女进行手机管理的父母很难成功。

2.父职参与和夫妻协作

与老一辈父母非常大的一点差异在于,越来越多的“80后”父母受科学育儿观念影响,非常重视在子女教育过程中父亲的角色功能,因此,更加强调育儿过程中的父职参与。若没有父职参与以及夫妻协作,在绵密的育儿劳动中,母亲很容易产生焦虑感与无力感,难以持久地以稳定的情绪以及充沛的精力对子女进行日常照料、教育辅导与情感沟通,也就很难树立起母亲的权威。尤其是当夫妻间在育儿上产生意见分歧或其他行为观念不一致时,很难建立起家长的底线权威,也很难维持与子女之间稳定、持续的民主沟通模式。因为对于不同性别的子女以及在不同情境、面临不同事件时,子女有时愿意和父亲交流、或有时更愿意与母亲交流,甚至有时候子女和父母一方发生冲突,需要另一方介入。因此,对于许多“80后”父母而言,父职参与以及夫妻协作育儿是“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的重要实践基础。例如,调研中一些“80后”父母在家庭教育过程中,如果妈妈在教育孩子,爸爸则不会乱插嘴,反之亦然。特别地,在父母对犯错误的孩子进行管教时,无论夫妻意见是否一致,都由一个人进行教导,另一个人不会参与。若亲子之间沟通不畅,乃至发生争吵,另一方再及时介入,单独与孩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进行沟通。在这种处理模式中,夫妻双方往往一方唱红脸、一方唱白脸,协作解决问题。

3.家校协作与市场化服务

“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的有效实践还依赖于家校之间的密切联系与协作育儿。因为青少年的主要时间都在学校中度过,家长若没有与学校老师的及时沟通,很难了解孩子在学校里的学习生活、社会交往情况,也就很难与子女展开有针对性的亲子互动、有效回应子女的情感需求、把握子女的成长发展状态。因此,对于许多“80后”父母而言,家校之间的协作育儿也是形成“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的重要一环。这也是为何学校家委会的竞选如此激烈,父母试图通过进入家委会搭建与教师、其他家长交往的渠道,从而实现对子女更深度的了解以及“台前台后”的介入。若未组建家委会,或父母未加入家委会,通过微信群等线上线下交往方式,父母也会努力与教师进行更深度的联系。在访谈中,不少父母或向我们倾诉他们的纠结——不知道要不要给老师包红包、以什么方式送红包,或向我们分享他们的送红包经验——怎么通过送红包以及恰当的沟通让老师既关注自己的孩子又不要过度关注、及时告知孩子的一些关键信息。在家校协作之外,各类泛市场化的教育服务也为父母掌握育儿知识、了解子女学业与心理状态提供了丰富的渠道,从而为父母探索“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提供了观念话语支撑与方法行为指导。

四、作为一种理想教养模式的生成逻辑

(一)生成基础:教育竞争卷入与责任主体的转变

“80后”的生命历程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高度重合,在其成长过程中,中国社会从“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缓慢发展。当这一代人进入劳动力市场,这一进程开始飞速推进。工业化与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全国劳动力市场的形成,使得“80后”深刻感受到教育对于人力资本提升、对于个体体面进城成为城市中产阶层的极端重要性,感受到学历对于个体在劳动力市场的位置及收入的巨大影响,即使是那些较早进入市场经济,通过“同乡同业”、踏实苦干等方式积累大量经济财富的“草根”老板也意识到教育对于阶层维持与上升的重要性。“读书无用论”在部分地区风行一段时间之后便快速被“子女教育不能输在起跑线”等观念取代。

在此背景下,为人父母的“80后”教育意识整体觉醒,计划生育政策等因素造成的家庭少子化也使得家庭资源可以相对充裕地投入到子女教育之中。在此过程中,教育责任主体也悄然发生转变。在传统社会,子女是否为“读书的料”(以及子女性别)是家庭教育投入的重要考量指標,教育的主要责任主体是学生自身与学校,学校嵌入地方社会,家庭、地方社会与学校协作培育学生。但进入现代社会,随着教育的市场化以及公共教育资源的不均衡配置,家庭的教育责任越来越被强调,家庭的教育参与以及资源投入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子女的“起跑线”与“跑步速度”。父母成为子女“成人成才”的第一责任人。

在早期的现代化理论中,参照西方的历史发展进程,一些学者预测中国家庭将日趋核心化,个体化的发展将冲击传统中国的家庭关系与家庭伦理。但在实践中,我们却看到转型过程中当代中国家庭的“双重本体”样态,一方面,个体化的价值观念被不断强调;另一方面,在发展压力下,家庭从伦理性家庭向功能性家庭转变,代际之间的责任并没有被个体化的价值观念瓦解。“80后”父母对于子女的“成人成才”仍然具有很强的家庭伦理责任感。特别是在阶层上升压力越来越大的情况下,教育成为阶层流动与维持的主要渠道,“80后”在子代教养过程中更加重视子女的学业成就。在此基础上,如何通过有效的亲子互动,将父母的教育竞争压力传导给“未谙世事”的孩子,增强他们的学习自主性与自制力,达至“成人成才,争先培优”的教养目标,就成为“80后”父母的重大任务。

(二)内在动力:“80后”的自反性与家庭情感性增强

在传统中国社会,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家庭内部的“亲亲”之情隐在伦理之下,在子女抚育过程中强调“学做人”的重要性。所谓“学做人”,主要指青少年在社会化过程中要继承儒家所强调的伦理规范,并且要学会地方性的社会交往知识与规范,融入家族与地方社会。因此,在家庭教养中,对子女的管教与规训十分重要。在家族与地方社会中,家长在子女教养中的绝对权威被反复申明与强调,在儒家经典与日常文化生活中,对家长绝对权威合法性的确证亦融于其中。即使到了“80后”成长时期,亲子关系的不对等以及强调子女对家长的服从在很多家庭中依然十分常见。“棍棒式”教育在观念上仍具有合法性,在现实中是许多家庭常见的教养方式。因而可以说,中国家庭亲子互动方式一直以来更偏向于专制型,父母的权威性高,亲子之间双向沟通特别是情感沟通较少,特别是父亲与子女之间,所谓“父爱深沉”即表现为在父权制体系下,父亲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与隐匿的情感沟通。在这种较为传统的互动模式中,父母具有笼罩性的权威,亲子之间的双向沟通频率较低、效果较差。

“80后”这代人的父母,大多出生于新中国成立之后至60年代末,绝大多数人都从事着繁重的农业与工业生产。许多“80后”在成长过程中也要参与到家庭生产与家务劳动当中。虽然计划生育政策在20世纪80年代已逐步推进,但很多“80后”特别是出生于农村的“80后”大都出生于多子女家庭。物质生活的匮乏、子女的众多以及繁重的生产活动,使得家庭内部亲子沟通较少,打骂式教育是常态。彼时中国社会的流动性还没有快速增强,在地方社会中,父母特别是父亲在家中有着非常强的家长权威。而“80后”的生命历程与中国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高度重合,这一代人成长于物质匮乏的社会,逐步进入一个物质丰裕的社会,受教育程度整体提高,在现代性浪潮的冲击下,经历着社会结构与文化观念的双重转型。如吉登斯所言,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自反性”。“随着现代性的出现,反思……被引入系统的再生产的每一基础之内,致使思想和行动总是处于连续不断地彼此相互反映的过程之中……社会实践总是不断地受到关于这些实践本身的新认识的检验和改造,从而在结构上不断改变着自己的特征。”[23]

当“80后”进入养育实践时,物质条件的相对丰裕、家庭的少子化以及个体性观念的传播,使得他们更加注重家庭内部的情感沟通,夫妻与代际关系的情感性被强调与重视,传统的家庭教养观念与教养行为受到反思与批判,新的认识与话语在家庭生活中得以践行。许多父母逐步摒弃高高在上的父母身份与等级权威,抛弃传统的打骂式教养方式,倾向于在夫妻、亲子之间营造温情脉脉、相对平等的关系。家庭情感性面向的增强从发达地区城市中上层家庭不断向全社会扩展,形成一种关于理想家庭模式的主流话语。

(三)外在压力:数字社会背景下与手机“争夺”孩子

当前,信息社会进一步发展,智能手机时代快速到来。短短十年间,技术的发展使得手机价格不断降低、性能不断提高,更加易获得,也更便携。手机对于现实社会与虚拟现实社会的抹平作用重构了青少年的社会化成长路径。智能手机重构了青少年的社会交往、娱乐休闲、生产消费活动,也深刻影响了青少年的价值观念与行为。特别是,手机游戏以及短视频的成瘾机制让许多青少年一旦失去有效监管便深陷其中,以至于在调研当中,有家长在谈到子女手机使用管理问题时,无奈地说,“手机是孩子的底线”。即使青少年的物理身体处于家—学校—社区当中,其数字身体却可能早已通过手机进入纷繁的网络世界。在面对来自老师与家长施加的学习压力,以及现实生活中的其他各类问题时,Z世代的青少年可以通过手机轻而易举地逃逸到网络世界。在此种情势下,青少年的成才、成人乃至存活都遭遇着比传统社会更大的风险——今天,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已成为全社会的困境。

对于“80后”父母而言,与智能手机“争夺”孩子就成为实现教养目标的一个关键问题。在这一外在压力之下,“80后”父母不得不调整亲子互动方式。坚持传统专断权威型的教养模式容易造成子女的叛逆、亲子关系的疏离,若在手机管理上存在疏漏,很容易让青少年逃逸到网络世界,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家庭教养危机。而若因为主观与客观情况,难以亲自抚育孩子或疏于对孩子的监管,等到孩子深度沉迷于手机后再亡羊补牢,则困难重重,最终可能会被迫回到“放养型”的教养模式。在调研中,不止一位“80后”陪读母亲向笔者陈述其返乡陪读的动因时,讲了这样一句话,“再不回来孩子就废了”,而让孩子“废”了的主要原因,便是沉迷手机。然而,许多父母面临“有陪无读”的困境,在孩子以辍学或自杀为要挟的情况下,不敢再对孩子进行管教。

智能手机时代青少年社会化的风险以及教育竞争的压力推动“80后”父母探索新的教养方式,让他们意识到要在子女社会化之初便对其进行管教,让他们形成规则意识以及养成良好的习惯。作为一項长期任务,这难以依靠父母的专断型权威来完成,必须在日常的亲子互动中对子女形成潜移默化的影响。既然要与智能手机“争夺”孩子的注意力,让孩子融入现实社会、深度嵌入家庭—学校—社区生活之中,就需要加强家庭内部的亲子互动与沟通,让孩子在家庭生活中感受到温情、快乐与尊重,在学习中感受到成就感,在现实世界中找寻到意义感。

五、小结与讨论:教养的精细化与去公共化

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的快速发展使得随时代成长、为人父母的“80后”在观念上发生了转变,在家庭内部更加重视亲子之间的情感互动,更加重视子代的想法与观念。但是,社会分化的加剧传导到教育端,导致教育竞争压力越来越大,而教育责任主体从学生向家庭的转变使得“80后”父母承担着较大的教育竞争压力,将子女的教育成就视为实现子代向上流动、家庭发展的核心通道。这使得在家庭教养实践中,“发展”与“情感”成为“80后”父母进行教养实践探索的重要考量维度。而这两个维度之间并非是天然亲和的,相反,两者之间存在一定的张力,甚至会产生冲突。这就使得“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在教养实践中具有很大的脆弱性,也给努力践行此种亲子互动模式的父母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在“成人成才,争先培优”教养目标的驱动下,子女的教育成就是“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的核心旨归。但是,子女教育成就受太多不可控因素的影响:先天的智商、老师的教学方法、教师的调整、同学之间的关系、青春期的心理变化……任何因素都可能阶段性甚至是长期性地影响子女的教育成就。或者说,教育本身确实就是一门“艺术”,没有人能预知结果。但是,在“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家庭教育责任伦理推动中,父母努力通过调整家庭教养实践,特别是亲子互动模式来掌控子女的教养过程,以最大可能地实现教养目标。这就导致家庭教养越来越精细化。特别是在家庭关系情感性面向增强的加持下,父母在亲子互动过程中围绕教养目标采取极其精细化的教养,甚至会努力屏蔽祖辈的干预、对子女的娱乐交往进行密切监管、过度经营家校关系。特别是在子女的教育成就与教养目标产生较大差异时,“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中民主的面向很容易减弱,权威的面向开始增强,策略性行为——如千方百計让子女去上各类培训班——开始增多。这导致教育的“去公共化”问题逐步加剧,长远来看,既对孩子的社会化成长不利,也造成了父母教养的过度精细化,在教育竞争走向内卷化的过程中,使得家庭成员围绕子女教育产生了较大的心理压力与负担。

因此,作为一种理想教养模式的“策略型民主”亲子互动模式固然反映了中国家庭现代化转型积极的一面,同时,这一亲子互动模式所折射的教育责任的过度家庭化与教育竞争的加剧,导致家庭教养越来越精细化,给“80后”父母带来了较大的资源与精力投入压力,也造成了教育去公共化问题的加剧。为践行此种理想教养模式,一些父母会对子女同辈群体交往及其他社会交往活动进行管控,陷入“鸡娃”的弥散性焦虑当中,并在有意无意中将此种弥散性焦虑传导给子女,不利于青少年正常的社会化成长。故而,跳脱出家庭层面,我们应看到这样一种亲子互动模式背后的结构性压力与困境,从公共抚育空间的打造、教育竞争压力的减弱、学校教育责任而非家庭教育责任的扩大等角度来思考如何减轻家庭的教养压力,让“情感的归情感、教育的归教育”,使得家庭不用在“发展”与“情感”之间努力维持脆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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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ategic Democracy in Parent-Child Interaction: An Exploration of the Parenting Practices of Post-80s Parents

ZHOU Xincheng

Abstract: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dramatic social change and family transformation, the new generation of parents, mainly those born in the 80s, have gradually abandoned the traditional authoritarian parent-child interaction mode in family upbringing, opting instead to actively explore new parent-child interaction modes. This has led to the formation of a "strategic democratic" parent-child interaction mode, where parents not only maintain basic authority, but also promote their children's "adulthood and excellence" through democratic communication, guided by clear upbringing goals. Under the guidance of clear parenting goals, parents not only maintain their basic authority, but also promote their children's "success in adulthood and strive for excellence" through democratic communication. The practical basis for this model is intergenerational education, paternal involvement, husband-wife collaboration, home-school collaboration, and the supplementation of market-oriented educational services. The involvement of competition in education and the domestication of parenting responsibilities; the reflection of 80s-born parents on the traditional model of parenting and the emotion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family; and the "competition" for children with smartphones in the context of a digital society make this model of parent-child interaction a logical choice for an ideal model of parenting. Aside from the "ideal parenting model", the domestication of parenting responsibilities and the over-refinement and de-publicization of parenting are issues that deserve attention.

Keywords: Parent-child Interaction; Parenting Practice; Strategic Democracy; Post-80s parents; Depublicalization of Education

(責任编辑:李 宇)

收稿日期:2023-12-13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新时代农民家庭代际合作育儿模式研究”(21CSH030)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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