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赏石背后的牛李之争
2024-03-19黄晓刘珊珊
黄晓 刘珊珊
李德裕和牛僧孺都官至宰相,位极人臣,出身却大不相同。李德裕出自高门士族的赵郡李氏,父亲李吉甫两度拜相,封赵国公,李德裕由此得以不经科举,通过荫补入仕。牛僧孺的父亲仅做到九品郑县尉,在他七岁时就去世了,牛僧孺寄居在外祖父家,刻苦攻读,考中进士入仕。在中晚唐激烈的“牛李党争”中,两人被视为两党魁首,彼此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但这两位出身和政见全然不同的党魁,却有着相同的爱好。一是同好造园,李德裕在洛阳城南建造平泉山居,牛僧孺在洛阳城内建造归仁里园,成为中晚唐并驾齐驱的两大名园;二是同好赏石,李德裕在平泉山居将“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际”,牛僧孺在归仁里园将“嘉木怪石,置之阶廷”,造园和赏石,俨然成为牛、李二人在党争之外开辟的第二战场,他们不仅要在权势地位上压倒对方,更要在品位风雅上分出胜负。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的“甘露之变”是中晚唐政治的分水岭。在这场惨剧中,四位宰相和数千名朝官被杀,京师血流成河,人人自危。得势的宦官“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裴度、李珏、刘禹锡等士人纷纷离开长安去往洛阳,以求全身远祸。
李德裕和牛僧孺也在“甘露之变”后先后来到洛阳。不过此前两人的际遇截然相反。李德裕刚经历了人生的低谷,他被贬为袁州长史,贬谪途中忧生伤死,表达出对平泉山居的深深思念;后来幸得放还,旋即入居平泉。牛僧孺则以平章事的身份担任淮南节度使,随时可回京拜相,可谓春风得意;但他任职期间却沉迷于营建洛阳的宅园,并在卸任后求任东都留守的闲职。
李德裕、牛僧孺的洛阳园墅都以藏石著称,在时间上则以牛僧孺为先。开成三年(838)夏,苏州刺史李道枢(?至839)赠送牛僧孺一块太湖石。牛僧孺珍爱异常,作《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寄呈梦得乐天》,邀请刘禹锡、白居易一起作诗题咏,成为他收藏奇石的标志性起点。当时牛党得势,李道枢赠石的奉迎之意非常明显。不久李道枢升为浙东观察使。这一事件极具示范效果,各地官吏广搜博采,奇石源源不断来到牛僧孺园中。
李德裕聚石的斗志显然是被牛僧孺激发,此前的平泉山居以花木取胜,至此完全被奇石压倒。两人开始聚石的开成三年,代表李党的郑覃、陈夷行和代表牛党的杨嗣复、李珏同时拜相,“每议政之际,是非纷起”;次年四月李德裕加检校尚书左仆射,牛僧孺以平章事兼山南东道节度使,正是“牛李党争”趋于白热化的胶着时刻。造园和赏石本是闲玩之物,却于此时以这种方式意外地卷入斗争之中。两党僚吏团聚在牛僧孺、李德裕周围,在聚敛奇石、装点园墅上争奇斗妍,展开激烈的竞赛,成就了政治史和造園史上的一大奇观。
白居易《太湖石记》作于会昌三年(843),始于开成年间的那轮党争已经初见胜负。牛党的杨嗣复、李珏被贬,牛僧孺罢山南东道节度使,担任太子少师的闲职;李德裕则深得唐武宗器重,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先后进位司空、司徒,位极人臣。牛僧孺于此时邀请白居易作《太湖石记》,显然别有一番怀抱。
《太湖石记》专论太湖石,却在开篇对天下众石进行评价,白居易将石分等,评定太湖石为甲等,其次为罗浮石,再次为天竺石。牛僧孺嗜爱的都是甲等的太湖石。次等的罗浮石见于李德裕的三首诗文,可见其对李德裕之重要。或许这正是白居易选择罗浮石作为代表的原因之一,以其暗喻李德裕之藏石。第三等的天竺石则是白居易的收藏,以自家的天竺石垫底以示谦虚,但其醉翁之意显然在于前两者:牛僧孺所好之太湖石为甲等,李德裕所好之罗浮石为次等,则两人赛石之高下不言自明。牛僧孺虽在党争中失败,却得以借此扳回一局。李德裕注重奇石的产地和“门第”,牛僧孺则欣赏湖石的品质和“辞采”。中晚唐是一个门阀贵族日趋衰落、寒门进士持续崛起的时代。或许是巧合,这一历史大势正好呼应了牛李赛石的成败。
“牛李党争”以李德裕贬死海南告终,牛僧孺虽在此前去世,却得以终老于洛阳园中。
(摘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