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寻常和诗意
2024-03-18金璞
金璞
爱有寻常模样,亦可诗意不泯。翻译家许渊冲拥有这样的旷世爱情。
等爱创造美
2017年,许渊冲做客中央电视台《朗读者》节目现场,提及“初恋”往事几度哽咽,一旁的夫人照君也红了眼眶。1938年,17岁的许渊冲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他一面畅游于广袤的文学天地,一面勇敢追爱心仪的女同学,在课下额外用功使自己成绩斐然。他曾写给邻桌周颜玉一封英文信,还附了林徽因的《别丢掉》、徐志摩的《偶然》两首译诗。然而,左思右等不见回应,他才打听到对方早已订婚的消息。许渊冲自我调侃,“联大男女比例10∶1,即使女同学全嫁男同学,也得有九个男同学找不到对象呢!”继而,他又认真劝诫自己:或许爱情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点缀,事业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
在他读大三那年,日军频繁轰炸昆明,联大风雨飘摇,此时支持中国抗日的美国“飞虎队”急需大量英文翻译,许渊冲遂报名。而后在纪念孙中山诞辰75周年的外宾招待会上,翻译员遇到“三民主义”一词不知所措,整个会场陷入僵局。关键时刻,许渊冲举手示意,精妙诠释道:“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此后,他被选派进入机要秘书室担任军事情报译员,直接服务于飞虎队队长陈纳德。由于表现出色,许渊冲甚至得到一枚镀金的“飞虎勋章”。他在当年的日记中表示,“大约翻译真是我的优势,我应该做创造美的工作了。”
但因为这段经历,也碍于自身性格的直来直去,许渊冲接下来的境况并不如意。他曾被说成“个人英雄主义泛滥”和“名利思想严重”,一度做检讨、遭停职……哪怕荆棘丛生,许渊冲热情不减,当年“百花齐放”的文艺方针一出,他的译著《一切为了爱情》如约出版,英国诗人约翰·德莱顿的作品被他译得贴切、生动,字里行间潜藏了对爱情的渴望。
结缘邂逅美
1959年2月,许渊冲参加由北京欧美同学会发起的舞会,其间认识了照君。相熟后他了解到:对方原名“赵军”,14岁参军,当过机要员,参加过淮海战役,做过西柏坡的密码破译员,连名字都是借毛主席的一句玩笑话“昭君是要出塞的嘛”而改。照君好学上进,新中国成立后选择讀书深造,是一名优秀的俄罗斯语教师。然而,他们正式交往后引发诸多质疑,有人甚至奉劝照君切莫做“后悔一辈子”的决定。但凭阻碍四起,照君目光笃定,许渊冲亦一次次握紧了她的手。
结婚以后,许渊冲创作热情高涨,将对妻子、对生活的炽爱置于文字中。他们的儿子出生时,初为人父的许渊冲无限动容,专程给妻子写下“杨柳寄真情”的句子。文学翻译也见精进,他把毛主席诗词译成英法韵文,使对仗、双关等技巧逐一对应。
1983年,许渊冲进入北京大学国际文化研究所工作,后来才有机会在专业对口的外国语学院任教。当时学院认为他“只有翻译,没有太多研究成果”不准其入选博士生导师,许渊冲愤愤不平,照君也跟着生气,转身又安慰他,“翻译这一行容易被人看不起,被不算成学科,但我们没有因为小而不做,反而要把小做大啊。”许渊冲忙着翻译时,照君主动帮他整理和校对;许渊冲小得空闲时,亦喜欢把刚刚翻译的诗作读给照君听。有了妻子的理解和支持,许渊冲底气十足。
1999年,许渊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时任评委会成员的法国女诗人古奈尔·瓦尔奎斯特称赞其翻译是“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学的样本”。许渊冲淡然回应,“诺奖一年才有一个,我们的唐诗宋词流传千年呢。”
晚年的许渊冲习惯“从夜里偷点时间”做翻译。深夜时分,他在朝南的房间手写一页翻译;次日下午,他走进宽度不足两米的北屋将韵文录入电脑。夫妻俩“生物钟”不合拍,照君的作息时间却完全按照许渊冲的来:凌晨3点入眠,早上9点起床,午后3点备“午饭”,晚上8点睡“午觉”……许渊冲在电脑前专心打字,照君在一旁耐心等待,两人偶有轻声交流。2007年,许渊冲被诊断为直肠癌,出院后每天仍在电脑前工作六七个小时。照君心疼他的身体,更理解他对翻译的重视,便在饮食起居外严格控制他接待客人的时间,避免其太过操劳。
2010年,许渊冲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又拿到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媒体蜂拥而至,除了笑着婉拒,照君也时不时以“旁观者”的角度表扬丈夫,“他太不简单了!他是一个奇迹!”
相守承托美
许渊冲是“尚美主义者”,照君甘愿承托他对美的追随。1999年,许渊冲的同窗好友杨振宁请客,照君专程给丈夫置办了一件灰色细格子西装。此后只要出席隆重场合,许渊冲定要以这件西装搭配帽子、墨镜以及粗格子围巾。
许渊冲有健身习惯,到90多岁还坚持游泳和骑自行车。游泳馆不敢对高龄的他继续开放,骑自行车他亦不让照君陪在左右。2017年中秋夜,许渊冲照例去公园骑车,途经一条新修的小道时不慎摔倒受伤入院。照君顾不上自己身体不适,慌忙赶去照料。许渊冲腿部的微创手术在古典音乐背景下完成,出院后他坐在扶手椅上跟妻回忆,“当夜月光如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摔得挺美的。”
对于文学翻译,许渊冲同样追求“意境之美”。跟传统翻译倾向字面认知不同,他更侧重作品的本质与内涵。但这种理念不被看好,类似“不忠实于原文”“根本不懂翻译”的评论接踵而至。他对名利并不介意,只在涉及翻译时才生发“一争高下”的冲动。照君嗔怪丈夫“在人际关系上没有两岁的孩子懂事”;可别人写文章攻击他时,她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击,“这种人不能理,没有格”。
2018年,86岁的照君因病去世。在她离开的第二天,许渊冲独自坐在电脑前翻译王尔德的全集,一手敲打键盘,一手拿着放大镜审读译文。别人前来探望,他不停手头的工作,只是一遍遍地重复道:“不用担心我,只要我继续沉浸在翻译的世界里,就垮不下来。”每天的翻译任务完成后,许渊冲会自行整理房间的东西:给印有妻子肖像的靠枕套上防尘膜,为两个人的合影擦拭灰尘……他还让人载自己去公园,一个人坐下来对着天空发呆。照君去世后两个月,第二届北京纪实影像周开幕,许渊冲在影像镜头里找寻妻子的身影……
他很想她呢。他不排斥衰老、离别和消逝,但照君的“先行”才不是告别!他总是相信,他和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是光阴如诗。2021年6月17日,许渊冲安详而逝,人们确信,他去另一个世界为照君读诗了。
编辑 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