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联与中国共产党的文艺制度实践
2024-03-11路嘉玮李跃力
路嘉玮 李跃力
关键词 中國左翼作家联盟 中国共产党 文艺制度
〔中图分类号〕I200;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01-0088-14
制度是人类行动的结果,用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为政治产物的制度具有对社会实施强制整合的力量。①中国共产党的政党制度是“党在长期的实践中制定并形成的,用以规范党的各级组织和党员行为的各种制度和规章的总称”。②文艺制度是政治权力在文艺领域实施整合后所建立的一套稳定且规范的秩序,使文艺能够按照社会整合的需求实现有效的文化生产。根据具体的现实处境,基于对文艺与革命之关系的认识以及依照自身革命行动的需要,中国共产党不断探索、完善其文艺制度。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使文艺服务于政党的生存与发展,服务于革命斗争形势变化的需要”,③其文艺制度的根本目的是领导文艺参与到革命共同体的建构中来,以实现无产阶级革命理想。正是在中共文艺制度的发展逻辑与建设需求中,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应运而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运作及解散都受到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与影响。借由左联的成立,中国共产党在文艺界领导了一批左翼文化组织,构建了体系化的文艺制度。因此,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是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的重要体现。目前,中共文艺制度研究主要集中于宏观视域下的历史研究,不同历史时期的整体性研究或中共文艺制度的发生研究等,极少关注重要事件、重要人物、重要组织、重要现象在中共文艺制度中的具体情况。就左联研究而言,近年来学界逐渐注意到中国共产党与左联之间的内在联系,主要探讨了中共对左联的政治文化领导以及左联如向实践中共文化政策与文化战略等方面,却未能从文艺制度层面揭示中国共产党对于左联所发挥的作用与影响。对于左联的既往研究大多关注其组织架构的生成与运行、对于苏俄或日共文艺治理观念的接受、应对党争与国民政府审查制度的影响等等,忽略了左联与中国共产党文艺思想之间的制度性关系,以及左联在中共文艺制度生成过程中的探索性实践。中国共产党的文艺制度体系化建设在与左联的共同探索与互构中得以实现。
一、左联的成立与中共文艺制度的生成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现代文学进入左翼文学主导时期,也意味着文艺被中国共产党作为重要战斗力量统合进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之中。此前,中国共产党于1929年创设了负责管理文化事业的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且在此期间不断进行文艺制度化的努力,尝试建立起能够领导、团结知识分子的群众组织。中国共产党依次组建了中国著作者协会和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二者在成立宣言中提出要争得言论、出版、思想、集会结社的自由。① 两个组织的主张完全符合中国共产党对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认识和争取策略,即要求他们发表联合政治宣言并提出言论集会自由等口号。② 对于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共产党格外重视,还曾发布《第八十四号通知》,强调该组织是由于小资产阶级知识界受到革命潮流的影响而发起的一场由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自由运动。③ 然而这两个群众组织并未在文艺领域发挥出预想的政治影响力,中国著作者协会甚至在发出成立宣言后就销声匿迹了。中国共产党经过文艺组织建设的初步尝试,调整了文艺制度的实施方案,重新筹划了一个在文艺领域更为稳固且能发挥强大影响力的新的群众组织。
文艺界本身的制度化需求同样不能忽视。制度化虽然是“社会秩序的形成和再生产过程”,④但是制度的发生不是政治权威“自上而下”单向度地推行自身的制度规范,而是要得到个人与团体“自下而上”的协商,在协商中实现对制度的信任、认同和接受。太阳社领导、中共党员蒋光慈曾试图通过中国共产党的权威去制止革命文学论争,⑤说明此时中共党内的一些文化工作者已经清楚意识到文艺的发展需要党的领导。太阳社的成立和后期创造社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中共文艺制度的重要实践。太阳社的成立既受到邓中夏、李立三等人的支持,也邀请到瞿秋白等党中央干部的参加。⑥ 在组织上,蒋光慈、钱杏?、孟超等人自武汉撤退到上海之后,组建了“太阳社支部”,隶属于闸北区第三街道支部。⑦ “太阳社支部”由两个中共党小组组成,说明太阳社的组建既是党员作家的自发行为,也属于中国共产党的支部建设工作。因此,太阳社的成立是“共产党第一次注意地要干文化工作”。⑧ 创造社的情况略为复杂,原因在于其制度化与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政策有着密切关系。创造社进入后期时开始主动寻求中共的领导。⑨ 此时,阳翰笙等三人虽然在创造社内部建立了党小组,但是他们似乎无法对创造社领导者发挥实质性影响。因此,郑超麟接受党中央的委托去指导创造社。阳翰笙等人成立的党小组很可能是具有统战性质的党团。在制度的结构性制约下,个体之间的互动行为并非随机的,而是体现特定的模式与轨迹。① 按照中国共产党彼时对于“党团”的规定,在非党组织中“凡有党员三人以上者均成立党团”。② 可是由于李初梨等人的社团领导者身份和阳翰笙等人的社员身份之间存在着等级秩序,导致这一具有党团性质的党小组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郑超麟对于创造社的指导则应该属于执行巡视制度。“巡视制度”在中共六大后得到正式确立,其人员选派、巡视周期、巡视内容及方法都有极其明确的规定,主要工作是上级党部向下级党部传达策略、纠正工作、指导方法等。③ 这种由党中央直接联系创造社的领导方式,完全是应李初梨等人的要求而产生的。换言之,后期创造社将自身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一部分。不过,郑超麟同创造社的接洽和巡视结束后的联络,依然通过阳翰笙等人而非同创造社领导人直接接洽,这一行为将创造社重新纳入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的制度要求之中。因此,无论阳翰笙等人的党小组是否具有党团性质,中国共产党和创造社之间的联络应属于“统一战线”在文学社团内的首次成功实践,为中国共产党在文艺领域建立完整的制度提供了初步经验,也为左联的组建提供了制度发生路径。
在中国共产党和文化界频繁、密集的互动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也因此迅速摸索出一种“相对来说比较普遍运用且能为多数人认同和遵从的规范”,④逐步形成了其文艺制度体系。这些互动行为——既包括系统的组织行为,也包括细微的个人行为——共同促成了“左联”出现的制度条件,构成了筹备左联的制度经验与制度路径;而左联的组建则是中共文艺制度在文艺领域中进一步发展。随着左联的成立,“社联”“剧联”“美联”等一系列左翼文化组织相继成立,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已经建立起相对全面化、系统化的文艺制度体系。
左联制度的出現是中国共产党和文艺界共同协商的结果。一方面,左联是受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文学性群众组织;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领导创建“左联”的前提是需要获得知识分子的政治支持与情感认同,因此中共允许左翼知识分子在创建“左联”过程中保有相当的话语权与自主权。例如,“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命名就是中国共产党与鲁迅共同商议而成的,主要就是否采用“左翼”二字询问鲁迅的意见。⑤ 组织的命名体现组织的性质,中国共产党曾经就“左翼”做过十分直白的解释:“谁赞成我们,就是左派”。⑥ 鲁迅也认为保留“左翼”可以使团体的旗帜更加鲜明,即是指“左翼”能够明确表达出该组织支持、认同中国共产党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价值取向。此外,中国共产党认为“左翼”如果得不到鲁迅的允许也可以不用。这除了说明中国共产党对于鲁迅的尊重之外,也说明其仍想成立一个类似“中国著作者协会”的“中国作家联盟”,属于作家工会性质的组织。而鲁迅对于“左翼”的保留则给左联组织规划出了更为清晰的成员组成与吸纳范围,避免重蹈“中国著作者协会”的覆辙。从左联吸收会员的情况来看,包括三类文艺工作者:一类是鲁迅、创造社、太阳社等以创作为生的职业作家;一类是艾芜、沙汀等以创作为志向的青年;还包括夏衍、凌鹤这一类由于中国共产党的工作需要与支持加入“左联”,随后才开启自身“文艺工作的起点”⑦的中共党员。左联成员的构成既出自中国共产党的革命需要,也是左联盟成员自身追求政治理念的结果。参与左联的作家包括党员知识分子和认同无产阶级革命理念的左翼知识分子,换言之,左联是以革命立场的共同取向作为联合的基础与标准的组织。作为制度概念的“联盟”旨在从不同群体中找寻可以维护的共同观念,以实现群体的整体“观念重构”。① 左联中的“联盟”指向无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群众的亲密联盟,②是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在文艺领域的深度实践。因此,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实际性质是认同中国共产党革命理念且以作家为职业、志向的知识分子团体。
左联作为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左翼十年”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制度文化。“制度文化”是具有“同一价值观”且遵守“同一行为规范”的制度化群体的文化交流结构,“由思想、价值、观念、习俗和制度,以及物质构成”,③因而“制度文化”呈现为价值理念和物质形式两方面。左联作为一个具有结构性、稳定性且能影响个人行为的革命文化组织,要让个性迥异的成员们接受中国共产党的文化价值观念,便需要左联制度文化作为成员间交流的机制。其制度文化既包括能够实现价值与理念共享的左联纲领等,也包括实现规范共享的组织机构。
左联所确立的诸种纲领、宣言、决议、规定等,传达的正是中国共产党对于革命的理解与价值观念。左联在筹备过程中最先明晰的是文艺与革命之间的关系,认为自身率先要实现“文学底助进政治运动的任务”。④ 其文学运动的总纲领是“求新兴阶级的解放”与“反对一切对我们的运动的压迫”。⑤ 此时,左联给予自身的规定是要通过阶级斗争的方式生产无产阶级文化,在文艺领域担负起资本主义制度“掘墓人”的历史使命。左联纲领规定的文艺斗争活动,其历次文学论争的对象,如新月人权派、国家主义醒狮派、“第三种人”、三民主义文学与民族主义文学等等,和其在文学立场的冲突之下无不存在政治观念的分歧与交锋。同时,左联接受中国共产党关于创作“中国苏维埃文学”⑥的要求,并且,左联要为苏维埃政权开展革命斗争运动。此外,左联对文艺功能的期待,不仅仅是进行斗争动员等活动,还要培训教育新作家进行无产阶级创作和提拔工农作家,以及生产、宣传工农文化等。透过左联在制度理念上的文本表达,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意志在“文学的领域内”⑦已经发挥出深远作用。尽管左联也对文艺创作提出了具体的制度性规定与要求,比如《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新任务》决议对创作的题材、方法、形式、理论及批评都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和安排,但是这些要求都建立在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实践的理解之中,服从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现实需要,且仅仅是左联所承担的极少的任务。左联的制度表达在承认左联是作家“同业工会”⑧的前提下,又指出其既是一个“坚固的而且坚决的斗争团体”,⑨也是一个“领导文学斗争的广大群众的组织”。⑩左联的诸种纲领对于盟员的作家职业性的要求相对淡化,更多的是强调其身为革命者的斗争性与领导性。因此,左联制度文化又呈现出超越文艺领域的浓烈的“亚政治文化”气质,以至于左联在后来的记叙中往往被定位为“第二党”,①而非一个群众组织。
组织系统是制度文化的另一重要构成。左联的组织设计受中国共产党的组织架构影响极深,而组织的同构化也体现出左联对于中共革命理念的接受与认同。左联行政机构的领导系统采用了中国共产党委员会制度,其最高领导机关是执行委员会。为方便办理日常事务,左联又在执委会下设常务委员会。② 中国共产党在创立之初便决定采用“较民主的委员制”,而非“党魁制”,③中国共产党委员会制度的根本是“集体的领导”。④ 而且自《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修正章程》起,中共委员会作为领导组织便以制度形式确定下来,将中央执行委员会确立为大会闭会期间的中国共产党的最高机关,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时,其为中国共产党的最高机关。⑤ 委员会不仅是在革命运动中肩负着斗争重任的组织形式,而且也是未来的“无产阶级国家的模式”。⑥ 因此,“左联”不但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在文化领域进行阶级斗争的组织,也是中国共产党要建立的无产阶级政权的文化管理模式的未来想象与组织雏形。然而随着白色恐怖的加剧,甚至盟员小组都不得不取消的时候,左联的领导机构调整为三人组成的常委会,⑦而后左联的主要领导机构逐渐变为秘书处。秘书处最初是常委会的下设机构,由书记、组织领导和宣传领导三人组成,负责左联的日常行政工作、接受中国左翼文化界总同盟和执委会的领导,同时直接领导盟员小组和各委员会。⑧ 左联后期实际形成了“三人团”式的领导小组。这种三人团领导模式并非由左联首创,在中国共产党的地方委员会或支部干事会的架构中早有原型。如,1924年中国共产党的地方委员会规定由三人组织“委员长兼宣传部,秘书兼组织部”,另有一人负责工农部,且地方委员会为方便工作,可以组织各种委员会。⑨ 支部干事会隶属于地方执行委员会,一般由支部公推三人进行组织。⑩
按照1925年《中国共产党第二次修正章程》的规定,不但左联的领导组织借鉴了中国共产党组织模式,而且左联的基层组织也“完全和党的组织一样”,⑾按照区域划分为闸北、沪东、沪西、法南四个区,各区配有区委书记。各区的政治工作由左联组织部负责领导,文艺工作及各研究会则由左联宣传部领导。每一个区域又下辖数量不定的左联小组,盟员小组的成员数量一般为三至七人不等,小组组建的依据是按照盟员的居住地划分。⑿由于盟员迫于现实环境不得不经常搬迁,盟员小组的人员构成也会经常发生改变。⒀盟员小组是左联的基本活动单位,承担着对外进行文艺和政治斗争的任务与对内进行教育和训练的任务。由于秘密工作的需要,左联小组及盟员需要恪守严格的组织纪律,以形成安全隐蔽的组织形式。左联的上下级组织只通过小组长进行单线联系,而各组成员之间没有“横的联系”。按照左联的“秘工纪律”,①上级可以下到小组,而下级成员不能过问上级乃至成员之间的名字、职业、住址等其他生活情况,甚至成员之间的名字都是假的,如周扬就用“周渊”“周莲”等名字同其他成员进行联系。此外,尽管左联作为一个群众组织有扩大盟员的需要,但是在“白色恐怖”的危机下其秉承“不轻易发展一个人”②的态度,盟员的加入也同入党一样需要介绍人的担保。如林林的入盟介绍人是蒲风和陈辛仁,③周伯勋的介绍人是田汉、郑伯奇。④ 左联还发布了《关于新盟员加入的补充决议》,规定欲加入左联者可先加入左联领导的团体,欲加入左联但是同反动派别有关系或曾属于反动派别者,则需要实名在公开刊物上发表声明,并告知左联关于反动派别的具体情况。⑤ 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不仅仅为左联提供了革命理念,更深度形塑了左联的组织及成员构成。左联组织的建构,则进一步完善了中共文艺制度,保证了中国共产党的坚实领导与中国共产党对左翼文艺家们的紧密团结,使得中国共产党能够在新民主主义时期“重新定义文学”,⑥领导无产阶级文化运动。
左联的制度文化在价值理念和组织架构上反映了左翼知识分子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文化认同,也呈现出左联制度生成的路径依赖。左联与中国共产党之间的制度性关系,让中国共产党对于文艺及其功能的理解与革命理念影响至每一个盟员。而中共文艺制度在左联的实践过程中也逐渐得到发展,左翼知识分子积极主动地参与左联的行为,实则为中共文艺制度的建设与发展提供了由下至上的制度经验,形成了中共文艺制度在20世纪30年代特有的面貌。左联作为中共文艺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塑造着左联盟员们的共识,将左翼知识分子群体构建成牢固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化共同体;这一共同体又通过革命实践不断再生产着中国共产党的文艺制度。
二、左联的制度探索与中共文艺制度的理论支撑
左联制度的探索路径与发展方向由来有自,中国共产党的制度理论为其提供根本支撑。中国共产党在文艺领域内的制度建构即是其将自身的“总体性制度”按照层累的逻辑自上而下地推进至文艺界,在潜在或预期的认同者之中构建起一整套具有普遍性的无产阶级革命价值观念。换言之,中共文艺制度是中国共产党的制度理论在文艺界的实践结果。而中国共产党的制度理论的运行逻辑具有深刻的历史现实语境,因此具有动态变化的特性,流动性地塑造着中共文艺制度的形态。由于大革命的失败,中国共产党为尽快实现对于革命的独立领导,于是提出“重新造党”,⑦开始了自身制度的重建工作,不断进行着制度理论探索。在制度重建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对于知识分子的认识与统一战线的实践范围和支部与党团制度的建设工作不断影响着中国共产党在文艺领域的制度理论建设。
中国共产党将大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归咎于知识分子领导。因此,出于“对于一般小资产阶级的领导这种争斗”,①中国共产党着手建立“党的无产阶级基础”,②以实现中国共产党的布尔什维克化。当中国共产党人用阶级分析的目光重新审视知识分子与中国共产党、革命的关系时,其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便不断发生着摇摆与犹疑。在改造与巩固中共党组织、实施机关与干部工人化的具体过程中,中国共产党面对党内知识分子时持续不断地出现“反知识分子”现象。不过,中国共产党内部对于知识分子的态度仍旧聚讼不已,因此中国共产党并没有放任党内对知识分子的“左倾”态度的发展,而是进行了相当程度的遏制。面对中国共产党在无产阶级化过程中的反知识分子现象,周恩来指出了阶级出身与阶级意识的区别,认为党内对知识分子的批评不应该以知识分子的出身为依据,③而是要肃清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意识。毛泽东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强调“知识分子不应该看做一种阶级成份”,其“阶级成份依其所属的阶级决定”。同时,《决定》恢复了知识分子的劳动者身份,认为知识分子“是一种使用脑力的劳动者”,④纠正了此前将知识分子视作“非劳动者”⑤的看法。尽管《决定》没有彻底摆脱阶级成分论与出身论,但对于中共认识知识分子提供了正确路径。中国共产党能够不断反思并及时纠正对待知识分子的错误态度,主要是由于中国共产党既往积累的革命经验所构成的对于知识分子的制度性认识,保证了无论革命形势如何严峻,知识分子始终能保留在中国共产党的革命队伍中。
作为中国革命“三大法宝”之一的“统一战线”是“革命的积极政策”,⑥“统一战线”政策所处理的便是“党与非党群众的关系”,⑦是中国共产党争取、组织、领导党外知识分子的重要方式,也是知识分子同中国共产党之间的革命伦理关系缔结的进一步制度保障。面对大革命的失败与革命环境的剧烈动荡,中国共产党既要实现与革命小资产阶级的左派联盟,又要取得革命领导权。中共意识到当前任务是“必须继续加紧下层群众中的工作”,⑧所以中国共产党针对性地提出“下层统一战线”。中国共产党所谓的“下层群众”是指“如智识阶级,手工工人,店员等”群体。⑨ 下层统一战线提出的目的首先是让中国共产党能够自下而上地领导大众,从而限制、控制上层反动领袖的行动,从领导机构中驱逐上层反动领袖,进而使中国共产党实现革命运动的独立领导。① 其次,下层统一战线策略能够帮助中国共产党团结、吸收工农大众和小资产阶级,继而让中国共产党领导“非共产党的一般下层群众”进行革命斗争运动。② 左翼知识分子正是通过下层统一战线被吸收、团结到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中来,投入到反帝革命运动当中。下层统一战线是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争取革命领导权、争取群众、赢得革命斗争与扩大革命阵营的基础与保证。面对不断发生变化的革命形势与历史境况,中国共产党并未抛弃统一战线思想,将自身空想成为一个能够不依靠其他革命同盟、独自发起革命运动的政党,而是始终坚持自身“群众党”③的性质,始终坚持做“中国最大多数人民的利益的代表者”,④制度性地保证了自身对于革命知识分子的吸收、联合与无产阶级化,为“左联”的复杂的人员构成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撑。
“制度是组织结构和秩序的观念反映”,⑤组织结构则是制度观念的介质,是制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中国共产党对于知识分子及统一战线认识的不断深化,其支撑制度结构的支部和党团组织也在变化中发挥作用。支部改造是中国共产党在恶劣的现实环境中首先要完成的工作。自中共四大之后,中国共产党的基本单位便从“小组”改为“支部”,⑥后者成了中国共产党党员的基本组织中心。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更是意识到支部是革命运动的基本组织力量,“若不能有健强的支部组织可以造成党与群众完全隔离的现象”。⑦ 于是,中共六大强调以支部为中国共产党的基本组织,提出“一切工作归支部”,使支部既成为“党的基础”,也成为“群众的核心”。⑧ 支部的制度规定具有明确的“组织意义”,其为“党的基本组织和党的基层组织单位”“党的教育和宣传的学校”“党在群众中的核心”“发展党的工具”“党的生活的中心”“党的战斗的武器”“党的实际监督党员工作的机关”。⑨ 此后,中国共产党又补充支部为“党在群众中的耳目手足”。⑩一方面,中国共产党通过支部将党内知识分子组织起来。重建后的支部组织模式为左联的基本组织架构提供了制度构成的有效支撑。而且,如果说重建支部工作使得中国共产党的层级组织更加严密,那么支部组织模式也间接促成了左联组织内部严密的等级秩序与稳定的制度结构。另一方面,支部担负着组织领导非党群众的工作任务,使自身成为“党与群众直接发生关系的组织”。⑾其主要组织方式有两种:一是直接建立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群众组织与团体;⑿二是在各类群众团体——如革命知识分子团体中设法建立支部。⒀可见,支部的制度设计使得中共中央同基层之间实现了顺畅的上下沟通,保证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理念能够从中央贯彻到基层组织与社会大众之中。左联成立的直接动因之一正是通过中共知识分子支部不断参与而实现的。因此,中共支部工作不但塑造了左联组织的结构,而且是中共实现领导左联的必备制度条件。
党团是中国共产党领导非中共团体的组织方式。党团最初是为平衡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关系而出现的,起到保持中国共产党组织独立性的作用。后来它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群众组织、影响群众团体参与革命的主要方式,亦多用于职工运动。其具体领导机制是在群众组织中设置职工运动委员会等工会领导机关,进而在委员会中成立党团。党团的主要工作内容包括在群众团体内执行中国共产党的政策、监督中共党员在组织内的工作、提议委员会候选人等等。党团制度是在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前提下建立起中国共产党和群众组织之间的“正确的关系”。① 所谓的“正确关系”是指群众组织的活动要处于中国共产党的指导之下,但是群众组织又不能失去自身组织的独立性从而沦为中国共产党的附属机关。② 中国共产党之所以强调群众组织的独立性是为了避免以党代政的现象,从而更多地“吸收广大的非党群众”、③扩大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影响力,最终赢得革命领导权。左联作为中共领导的文化组织,成立之初不仅有中共文化党团的参与,成立后内部同样成立党团,以保证中共对于左联的有效领导。正是由于党团制度的保障,左联能够在文艺战线上不断吸引党外革命作家加入无产阶级文化运动之中,扩大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影响力。因此,中国共产党将党团形象地比喻成党组织与群众组织之间的“轮带”与“杠杆”,唯有通过党团,中国共产党才能落实群众路线、实现对群众的动员,形成“在残酷阶级斗争和革命战争中争取胜利的重要条件”。④
可以看出,左联的制度结构受到中共支部和党团组织模式的双重影响。原因在于,尽管中国共产党在理论层面尽力区分支部与党团的组织性质,但是二者存在的目的都是为了保障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因此二者在宣传、组织等制度功能上基本一致,仅存在中共党内与党外受众不同的区别。首先在宣传方面,中共中央的决定、大纲,都要通过支部和党团发挥作用,⑤支部和党团能够根据现实环境为其提供保障,使中国共产党的中央精神、决议、工作计划等深入到中共党员和群众中去。⑥ 中国共产党对于中共党员与群众的宣传、鼓动、教育,“必须经过支部党团的活动”,以“演讲,小传单,壁报,画报,刊物,戏剧”等各类文艺形式进行宣传。⑦ 其次,在组织方面,党团支部都具有组织群众团体的功能,特别是党团不仅要组织各类学生团体、小商人团体、俱乐部等,使非党群众组织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还要在“各种伪国民党的下级党部之下”进行组织。⑧ 为此,支部和党团要向中共组织部汇报在群众中组织团体的具体情况,包括人员数量和具体活动方式。⑨ 此外,支部党团都进行吸收群众、发展中共党员、干部训练等工作,特别是中国共产党的干部主要从支部和党团的日常斗争活动中选拔出来。① 支部、党团同样属于中国共产党的秘密工作。在应对白色恐怖时,中国共产党通过支部和党团使中国共产党的秘密工作和社会的公开活动联系起来,從而组织、争取群众。② 简而言之,通过支部和党团的制度建设,左联与中国共产党形成了“党—群众组织”的联动式制度系统,由此制度性地保证了中国共产党在白色恐怖时期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化运动的领导。
自大革命失败至全面抗战爆发之前,中国共产党的制度发展既是一个不断成熟的过程,也是一个探索过程,以至于中国共产党的制度理论呈现出动态化的特征。中共文艺制度动态化理论不断形塑左联的组织形式,使左联在白色恐怖时期存在达6年之久,并且使左联成为彼时文坛的主导者,掀起了左翼文化的浪潮。而且,无论是中国共产党动态的知识分子认识或动态的统一战线政策,还是支部重建与党团工作,实则互为表里,最终是为了获得中国共产党赢得革命领导权。中共文艺制度建构逻辑的实质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制度在文艺领域的延伸。因此,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制度理论与制度结构对中共制度的直接模仿与继承背后,呈现出左联和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的内在统一性。
三、左联制度的基本交互模式及其局限
制度交互模式是指制度在系统内部执行过程中面对个体间的协调、交流、沟通的系统。制度体系在实践过程中需要组建有效的沟通网络来避免资源浪费与协调组织人员行为。③ 制度理性构想的制度形态是处于静态的观念之中,而且制度话语在推行自身过程中存在一体化的需要。因此,制度执行面对具体境况的复杂性与个体接受的差异性必然会产生矛盾冲突。制度交互模式便是为处理这种矛盾冲突而产生的,换言之,制度交互模式是制度实践中实现政治指导、意识形态统一、身份建构、情感认同、信息传递的方式与手段。左联制度的基本交互模式有谈话、会议两种形式,通过这两种形式使中共抽象单一的意识形态与固定的文本表达得到不同个体的理解与接受,从而使左翼知识分子之间以及中国共产党与左翼知识分子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
谈话是中国共产党在知识分子宣传工作的探索中形成的制度机制,最初是一种用来和不同主张的派别展开斗争的方式。④ 1928年周恩来任职组织部时,就为解决小资产阶级问题提出了“政治的说服”的组织方式。⑤ 至此,“谈话”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基本工作制度与组织形式,将个人作为组织工作的根本对象,改变了以往中共发通告、开会等自上而下且僵化单一的组织形式,也为之后巡视制度的确立奠定了基础。
“谈话”机制首先促成了中国共产党在文艺领域的组织化。创造社的政党化正是由其领导人郭沫若同中共领导人周恩来频繁约见而实现。⑥ 阳翰笙、李一氓按照两位领导人的指示加入创造社,同潘汉年一道在创造社内部成立党小组,奠定了创造社政党化的基础。中国共产党通过谈话的方式介入到“革命文学论争”中,实现左联的筹备。据阳翰笙回忆,李富春找他谈话,并要他站在中国共产党的立场上停止论争、团结鲁迅。⑦ 其次,“谈话”也是中国共产党影响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方式。瞿秋白通过“谈话”介入“文艺大众化”的讨论之中,实现了左联内部文艺主张的一致性。也是在同瞿秋白的谈话①之后左联常委之一的郑伯奇才发表了《文学的大众化与大众文学》。该文对于“大众化”的认识几乎完全推翻了其两年前在《关于文学大众化的问题》中的观点,并且对瞿秋白的“文化领导权”概念进行了阐释。在“两个口号论争”时期,周扬曾在沙汀家中与徐懋庸谈话,劝阻其不要继续发表与鲁迅笔战的公开信,避免激化矛盾。② “谈话”作为中国共产党基本组织方式,将文艺家们组织到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推动了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的形成。
“谈话”不仅是中国共产党组织文艺界的方式,也是知识分子参与无产阶级革命组织的主要途径。如王尧山参加沪西区“左联”的契机,便是何谷天“一次在马路上边走边谈时,他征求我参加‘左联”。③通过具有个人性与私语性的“谈话”机制,左联得以在白色恐怖环境下秘密完成对知识分子的吸纳、联络。不过,尽管“谈话”形式具有私密性,但是“谈话”机制仍旧具有一定的指向性、规定性,其内容在盟员的回忆中有所保留。齐速在和彭冰山的谈话中,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求学和革命等经历。④ 马宁则在谈话中向钱杏?解释了他向张资平投稿的原因及其与张资平的关系。⑤ 显而易见,谈话主要是为了帮助组织了解入盟者的革命立场与个人历史,作为革命组织对知识分子的考核环节。此外,“谈话”是“左联”内部的基本劝诫方式。田汉、蒋光慈等人消极参加街头政治斗争活动时,左联便会采用“谈话”方式进行警告。⑥ 一旦“谈话”这一基本劝诫方式无法对成员产生效力,便意味着成员与组织之间的矛盾公开化,宣示着成员与组织之间的关系破裂,那么组织便会驱逐成员。周毓英等人在被开除之前,左联也曾组织“谈话”。⑦ 总之,无论是左联的成立,还是左联的文化斗争或左联组织的运行,都建立在“谈话”交互模式之上。经过“谈话”协调、统一左联内部成员的意志之后,左联才作为一个稳固的共同体面向公共场域传递无产阶级价值观念。
相较于“谈话”,“会议”是制度系统内部一种偏群体性、更理性化的制度交互模式。中国共产党的制度详细阐明了会议的组织周期、组织方式及会议等级关系,会议所坚持的工作原则是“少数绝对服从多数”。⑧ 至中共五大后,中国共产党将“组织”和“会议”按照民主集中制重新组合,“会议”不但是一种制度结构内部的协调方式,更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普遍组织形态。会议同样是左翼文化团体及其成员的基本的交互模式与组织活动方式,左联也不例外。左联作为中共领导的文化团体,其首要任务是进行文化战线上的革命斗争,而刊物出版则是文化论战的核心方式之一。为了使刊物出版能够鲜明体现左翼立场并应对国民政府的审查,左联的刊物编辑工作是集体进行的,并采用会议形式完成刊物的编辑方针、写作内容、撰写分配等工作。⑨ 由于“白色恐怖”的威胁与秘密工作的需要,会议的场所也有相应的规定。中国共产党明确要求区委执行会及支部会议要轮流在中共党员家中召开,“这样必定可以减少许多机关被破坏的危险”,①左联采用了相似的运作方式,开会地点通常会选择在盟员家中,这也使得革命政治活动同盟员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由于盟员经常搬家,而且左联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所以左联会议地点也会选择在饭馆、旅店、咖啡馆、公园等公共场所。左联盟员在公共场所开会要更加谨慎,集会的联络常常是只告知接头点,再由接头人带到会址。会议的过程也是小心且秘密的,比如王淑明回忆在饭馆开会时成员要依次进入,并时刻注意四周环境,“以防止有人盯梢和窃听谈话的内容”。②左联十分注重会议的组织生活,详细规定了不同等级会议的召开周期,甚至在各左翼文化团体之间发起了“开会竞赛”。③ 左联会议一般讨论政治活动和文艺活动两类话题。政治话题包括传达中国共产党的文件通知、讨论政治形势与时事、分配任务等;文艺话题主要是讨论刊物编辑、文艺创作、文艺理论与作品等。据盟员回忆,文艺学习包括学习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左联发放的《文学理论提纲》④以及研究苏联文艺作品、文学论争等。⑤ 不过左联会议很少谈论文艺,大多是讨论政治话题,⑥导致左联给盟员留下了“更像个政党”⑦的印象。左翼知识分子通过“会议”实现革命的组织生活,而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也能够以“会议”的形式推广到文艺领域。尽管左联会议不一定能够如期举行,但是在不少左联成员的回忆录中都记录了有关“会议”及“会议”组织形式的记忆,可见“会议”作为一项常规组织制度已经深深植根于左联参与者的意识之中了。
对于外部环境的适应与内部冲突的协调是左联制度构成与存在的根本,一旦现有制度无法适应外部环境和协调内部冲突,制度就不得不发生变迁以形成一个能够包容各方观念的新的共同体。因此,造成左联解散的关键原因是20世纪30年代末期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交互模式在错综复杂的现实场域中的失效。以“谈话”与“会议”为主导的左联制度交互模式不但无法在白色恐怖环境中得到有效执行,更无法处理左联内部的冲突矛盾。
首先,左联后期爆发了领导与党团之间的矛盾,出现了以党代政的现象。在鲁迅、胡风、何谷天、任白戈组成左联领导团的阶段,其工作常受到文总代表和党团书记周扬的干预。何谷天本身是中共党员,“在组织原则上他应该同意周扬同志的意见”,⑧这导致左联领导层内部常发生对立冲突,加剧了左联内部的宗派主义。此后,魯迅的书记职务由田汉代理,左联事务的请示报告亦交由田汉办理,不再向鲁迅请示沟通。⑨至此,左联领导层几乎完全被中共党员接管,形成了以党代政的状态,非中共人士无法继续深度参与左联活动的决策。左联出现“以党代政”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党团的权力逐渐突破了党团制度所要求的界限,左联党团从影响左联行政系统变为了替代左联行政系统进行决策与执行。一方面,由于白色恐怖环境,左联执委会、常委会无法正常召开,左联所期望的“集体领导”难以实现。另一方面,左联党团成员往往也是左联行政成员,党团与行政之间界限并不分明。特别是自周扬成为左联党团书记之后,左联的日常工作基本全部由党团成员负责。① 左联制度所设想的一种界限分明、党政协同的运作模式在现实境况中难以维持、最终失去平衡。其次,左联没有建立起同左联盟主鲁迅的有效联络机制。联络人之一的任白戈不再向鲁迅报告后,负责联络的徐懋庸也不再在常委会上传达鲁迅对于左联工作的意见,以至于左联与鲁迅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更令鲁迅失去了“规则制定权”。② 甚至左联解散时,鲁迅曾明确表示反对,但左联常委会却“忽视”了这一意见。③ 事实上,鲁迅作为左联主帅与旗手的领导身份也与其在左联的实际领导地位并不相符。尽管左联兼有政治与文艺活动,但是鲁迅在左联期间的主要工作是编创刊物、写作、演讲、授课以及培训木刻家,实际是左联的文艺工作方面的领导。他并未在左联全部工作中发挥自身影响,甚至一些盟员认为鲁迅之所以成为左联领导人之一,主要是“对外来说”表达左联对于鲁迅的尊重。④ 最后,“文委”的重建进一步加强了党的权威。左联后期的处境十分艰难,江苏及上海的中共党组织均被破坏,红军正处于长征途中,中国共产党基本无法与上海的文化战线取得联系。于是周扬、夏衍、章汉夫、钱亦石、吴敏等人成立了“上海临时中央文化委员会”,推举左联党团书记周扬为临时文委书记,并等待与中国共产党取得联系后进行追认或改组。⑤ 重建后的文委作为各左翼文化团体的领导组织,其主要成员则由社联等成员构成,左联不再具有特殊的领导地位。⑥ 临时文委重建及工作过程中不断进行上层联络,却导致了下层工作与群众工作的缺失。鲁迅面对左联解散时甚至愤慨道:“他们早已决定解散,说是征求意见,其实不过是来通知我一声罢了。”⑦左联本质上是群众组织,其最初的成立就是以非党知识分子鲁迅为核心的,本为左联核心领导人的鲁迅经历了从中心到边缘的地位变化,这就反映出左联制度系统的变迁轨迹。
左联解散所反映出的中共文艺制度的变迁是在社会场域中多种因素互相作用的结果,其解散无疑存在强制性变迁因素。1935年萧三来信指示在抗日统一战线的要求下解散左联,组织一个战线更为广泛的文学团体。⑧ 后来萧三解释称左联解散的命令出自王明,毛泽东曾表示不满并认为解散左联如同是“要解散共产党”。⑨ 可见左联的解散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层在统一战线及文艺的认识分歧直接相关。然而,鲁迅等左翼知识分子在左联组织中被剥夺了决策权与选举权,与左联领导团体之间缺少交流、报告、协调等环节。因此,左联后期即便没有萧三的来信,其存在也因现有的制度系统无法提供内部沟通保障而早已处在分裂与崩溃的边缘了。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植根于中国共产党与左联、左联内部的互动之中,一旦制度交互模式失效,制度结构就要发生改变。左联的解散表明其制度结构是中国共产党“总体性制度”在文化领域形成的局部秩序。制度的局部秩序根据社会环境的变化生成或消解,其最终目的是支持正式制度的稳定。因此,左联的解散并不意味着中共文艺制度整体设计的失败,而是意味着中共文艺制度在新的现实环境与具体实践中的再建设。随着全面抗日战争的爆发,左联成员在“左联”解散后或转换身份成为抗战作家,或投入更为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再度参与到“全面抗战”为导向的中共文艺制度建构之中。①
四、结语
左联在中共文艺制度的设计中兼具政治与文化的复合型职能。其既有文艺创作、刊物创办、开展无产阶级革命文化运动等符合文艺工作者职业范畴的活动,也有示威游行、刷标语等超出作家身份的政治活动,“而且这种活动往往比文学活动还多”。② 不过,“任何集体的特性都来源于个体的选择”,③一些盟员对于这种“走向街头”的政治活动是“热情地参加”。④ 因此,左联制度对外将秘密工作转化为公开活动以塑造革命环境,对内则将知识分子转化为职业革命家以领导、参与实际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在集体的选择中,左联制度系统遵循将文化活动向政治活動转化的运作机制,文艺活动只能算作左联组织工作的一方面。因此,左联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不断进行着革命文艺创作和革命实际运动并重的制度实践,左联自身也成为一个将作家转化为革命干部的组织机构。
更为重要的是,左联是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实现的结果,“左联”的制度探索经验也构成中国共产党文艺制度建构与发展的重要资源。二者呈现出深度互动关系,甚至是“互构”关系。正如毛泽东所言,中国共产党的文艺制度是“从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从分析这些事实中找出方针、政策、办法来”。⑤ 经历了左联的制度探索之后,中国共产党积累了可谓丰厚的文艺治理经验和大量革命文艺人才,为后续更为体系化的文艺制度的建设提供了理论与实践的基础。在左联的制度探索中,中共文艺制度对于左联成员的规范与限制,有效地增加了个体行为的确定性和稳定性,降低了左联在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之中的活动成本,从而也推动了左翼文化思潮的形成与发展。也正由于左联的实践,才保证了中共文艺制度的进一步成熟。制度的结构是共同体成员的观念累积,然而,个体观念既受限于个体的有限理性,又受限于环境变化。因此,在面对新形势时,制度的变迁总带有滞后性,并对共同体的形成造成了消解。尽管左联已然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但是其创造的左翼文化与制度模式不仅成为后来的延安文艺乃至新中国文艺的重要理论资源,更成为彼时近代中国的“扩展选择”,为传统中国转向现代中国提供了一个由无产阶级革命文化所引领的发展路径。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翼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