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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赫“冲动” 概念探析

2024-03-10庞勇

今古文创 2024年6期
关键词:恩斯特布洛赫希望

庞勇

【摘要】布洛赫从人的生存结构出发,在冲动侧面找寻到使人能够通往具体乌托邦、实现人的救赎的“隐德来希”。源于生命事实的匮乏决定了人要超出动物性,以欲望-冲动的方式存在。布洛赫反对精神分析抽象化、绝对化的对待基本冲动问题,从普遍性、经济史观和敞开性三个方面将“饥饿冲动”作为基本冲动。而饥饿总是伴随着革命,这种革命的逻辑是从意向性情感到认识论和实践领域的“希望逻辑”。“冲动”不仅是布洛赫情绪学说的核心,更是其希望哲学的关键。

【关键词】恩斯特·布洛赫;冲动;饥饿;希望

【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6-006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6.021

精神分析学之前,哲学史上并未有将“冲动”概念作为专门范畴进行宏大叙事的哲学体系,而是在不同学说中有所体现。最早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从行为起源方面将作为理性愿望的“决定”视作“通过考虑而达到的判断所产生的冲动。”[1]232其“决定理论”综合理性与欲求,被公认为是意志论的先河。现代人本主义思潮出于对个体生存境遇的关切,在反击“逻各斯中心主义”时体现出非理性主义精神,其“生命冲动”“酒神精神”和“权力意志”等都是对情感向度的肯定和对“冲动”的哲学表达。在此,精神分析学真正将“冲动”作为人的内在生存结构进行探讨,但是缺乏完全批判的态度,而布洛赫则考察了更广泛的“冲动”的内容,恢复了马克思主义的情感维度。

一、需要与欲望:源自生命事实

布洛赫认为,“‘在’作为生存之在乃是某种神秘莫测的先行存在。”[2]也即人之“在”具有优先地位。他用“事实—存在”来标明“此在”。“事实”指人与生俱来的紧迫的生命状态。婴孩奔向母亲的乳房、成年人因缺少某物而贫困如洗、老年人想象着休闲的生活。这种紧迫感直接发生于人的存在之中,是一种兼具否定性和肯定性的匮乏。一方面它代表着不占有某物的贫困性因素,另一方面它是非此,即超越现存状态的要求。基于根源中的匮乏,人不屈从于生命的紧迫而无能为力,而是积极要求否定的消除。

在诸多愿望中,冲动是唯一确定的人的存在方式,它是类似于需要,却又与之不同的欲望。在马克思看来,需要是人对外部条件依赖关系的自觉反映。这种“需要”既反映对外的依赖关系,也反映对外的改造关系,因为它引起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物质生产活动。而冲动也要求用外部世界的某物来填满自身的渴望,并且首先就指向面包、女人等。但是问题不在于依赖,而在于改造,在于其满足方式。历史唯物主义通过“需要辩证法”展开人与动物的区别,即自然需要——劳动——社会历史需要。那么“冲动”的实现方式如何?

布洛赫认为将冲动作为需要来对待,缺少人“目标明确地做努力”[3]30的因素。将冲动理解为欲望,也就是理解为“人的需要尚未被满足的一种内心渴求状态”[4]更符合其作为想象观念的内驱力之本义。首先,欲望与冲动均译自德文Trieb,其动词形式是trieben,源自日耳曼语的driban,英文形式是drive,指内在的动力;其次,金寿铁先生采用冲动-基本冲动的译法,夏凡与欧阳谦采用欲望-原欲的译法,本质上都力图与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能相区别,认为Trieb不是人先天具有的行为趋向,而是基于主体主动性的后天建构。马克思指出“如果人的感觉、激情等等不仅是(本来)意义上的人本学规定,而且是对本质(自然)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5]242冲动是人在对象化活动中形成发展起来的本质性力量,其实现方式是对象的扬弃,最终达到主体性的生成。布洛赫也重视人的主体性,但是他认为“冲动”的实现方式是对对象的占有或目标的实现,“冲动所指向的目标就是满足这一目标。”[3]31只是它在实现之前就作为一种愿望存在了许久。

人不同于动物的地方,就在于对自身所欲求目标的预先认识,人预先描绘自身冲动目标的形式即是愿望。冲动在愿望领域内活动,所以“愿望承诺了被描绘的图像、预先描绘的图像的实现。”[3]31但是愿望本身仅仅是对更美好的某物的想象,所以它并不必然导致活动,冲动亦是如此。“愿望永不满足,不是存在的东西而是不存在的东西使他满足。”[3]32只有愿望指向非存在的明确目标时,愿望的前哨或先导作用就体现出来。于是,冲动就借助于代表积极行动的意欲或意志达到实现自身的地方。布洛赫所关注地从愿望到行动的可能性问题须在冲动这里寻找痕迹。

二、谬误与科学:基本冲动问题

按照“冲动”所指向的对象进行类型学划分,存在着多种冲动。“目标明确的人的活动总是可以划分为许多冲动。”[3]30诸如性、饥饿等等。但是如果说“一切驱力都是性驱力”[6]无疑抹杀了人变化无常的热情。布洛赫用“饥饿冲动”颠倒“性冲动”,在基本冲动问题上超越了精神分析学。

首先,何种冲动更具有彻底的普遍性地位。布洛赫敏锐察觉到了精神分析学家只是将把多种“冲动”意向之一种作为基本冲动来加以延展。阿德勒将两性基础之上的“权力意志”作为人的基本冲动,从虚荣心、野心等展开权力冲动压抑论的分析,从而置换了弗洛伊德基于“本我-自我-超我”结构的性冲动压抑论。这是精神分析学派自身内部的分歧。另外,作为小资产阶级的代表,他们关注的是富贵者的“阉割情节”,对于穷人的经济困境视而不见。但是“人的胃好比必须马上注油的第一盏灯”[3]55“饥饿芒刺”才是人的首要问题。弗洛伊德虽认识到饥饿对身体营养的意义,“我们用‘力比多’作为本能自身由此得以显现的力量(这种情况是性本能,而在饥饿时则为营养本能)”[7]182但是他将饥饿归结为口欲期获得快感的性行为,这恰恰是布洛赫所要颠倒的逻辑。饥饿冲动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生理性的欲求,而应该理解为一种“综合性的饥饿冲动”,“指向人类消除匮乏紧張、获取生存资料的自我保存渴望。”[8]这是人作为自然主体的必然欲求,其中就包含了性的满足。

其次,性爱史观与经济史观的立场问题。精神分析学家的谬误在于过多地谈论“冲动”,过少的谈论“生活”。弗洛伊德将性冲动做了主体化的建构,将人的历史塑造为拥有自身意志的冲动的历史,此时冲动的命运就是“压抑”和“升华”,其压抑造成神经疾病,其升华产生艺术和人类文明。布洛赫反对将冲动绝对化,抽象谈论其对于人的决定作用,要求从“社会-经济”的向度考察基本冲动问题,“如果我们只考虑性爱侧面而不考虑经济侧面,就不能正确地把握人类历史。”[3]57在方法论上,坚持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对卢梭、尼采和弗洛伊德关于人的存在方式进行一般比较,就能得出基本冲动不过是时代的典型,不存在永恒的冲动。甚至随着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对饥饿的“觉察方式”和“满足方式”也是历史变化的。但是在一切冲动中都蕴含着饥饿,“饥饿才是最可信赖的冲动,因为饥饿是建立在经济利益亦即身体的经济利益基础上的。”[9]在实践论上,饥饿要求现实化的满足,其满足的场域只能是社会经济结构。社会经济结构与经济利益本质上都是经济基础,是与物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相联系的全部生产关系总和,因而在该领域内实现饥饿的满足才是可能的。

最后,面向未来的敞开性问题。精神分析学的无意识是被压抑的欲望的集合,主要是童年创伤或成长过程中被压抑的性冲动。弗洛伊德将这些“曾在”召唤出来加以清除,荣格则倒退到“神圣的原始黑夜”。二者本质上都沉入地窖,没有未来性可言。而布洛赫从饥饿的革命旨趣走向尚未的哲学场域。饥饿是人展开实践的根本原因,当它作为生理性欲求尚不能消灭自身时,就转向消灭妨碍自身进行自我保存的生存困境。饥饿本身就蕴含着“对现存的恶劣的东西说‘不’,对浮现在眼前的更好的东西说‘是’”[3]68这样的变革现存、指向未来的美好意愿。也就是说,在饥饿冲动中就含具着追求饱满的冲动,即自我扩张。布洛赫将经济利益基础上的饥饿冲动设定为非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推动力,“把物质生产的基础性,置换为经济利益的基础性。”[10]191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历史唯物主义,但是却更契合尚未哲学的主题。在自我保存的旨归下,人类历史呈现出一种人真正追求人的存在的历史,即S ist noch nicht P的表达式含义之所在。

三、饥饿与革命:希望的逻辑

从相对贫困取代绝对贫困的角度来看,将饥饿与革命直接对接似乎是牵强的,但是由于希望与人的基本生存问题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渴望密切联系在一起,因而将其作为中间环节的革命活动才是可能的。“希望是最卓越的人的冲动”[11],它由本质性的冲动构成并且最终要走向认识论和实践的领域,在如此的“希望逻辑”下人预取新的安乐乡才是可能的。

首先,“冲动”指向外部目标之前就在人自身内部能动地存在着,主体感受为“情绪”。“布洛赫把冲动意向的“可实现性”当作整理诸情绪的标准。”[9]此时希望作为一种意向性的心理情感出场。第一,如果冲动所指向的对象带有乌托邦成分,也就是指向“尚未存在”而非“既存”,那么“我想要的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意向活动在时间的未来维度上就获得展开。第二,当冲动指向未来,同时代表着“积极期待”这样的肯定性质时,它才成为希望。于是,在情绪领域内,未得到满足但本质性的冲动构成了希望,它与人对“尚未”美好生活的渴望联系在一起。在这种“应该”的尺度下,人基本生存问题的“是”就是亟待改善的,所以希望要求思维和行动以摆脱自身饥饿的社会处境。

其次,饥饿的满足和匮乏的消除不能仅仅停留于欲望层面,必须在理论指导下走向现实的变革活动。希望也不能仅仅作为意向性的情感而存在,必须走向理性的认识论场域。布洛赫借鉴马克思蜜蜂与建筑师的论述提出“在实现自己的计划之前,他预先推定杰出的、激励性的某种向前的梦。”[3]69这种梦即是白日梦。布洛赫将白日梦从“一种(被抑制或被压抑的)愿望的(伪装的)满足”[12]116的夜梦标签下分离出来,要求用“斗志昂扬的白日梦”克服“陈腐不堪的旧梦”,后者类似传统农民起义而后的取而代之,而前者类似无产阶级斗争而后的人类解放。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其所具有的“尚未意识”特征。

“‘尚未意识’就是对‘尚未存在’的世界前兆的心理学表征。”[13]不能将“尚未意识”单纯理解为期待的心理学范畴,而必须在哲学的高度上把握其作为“前意识”的内涵。第一,尚未意识必须上升为意识或知识。布洛赫将尚未意识塑造为对“自由王国”的尚未意识,但是由于“自由王国”本身仍处于尚未的进程之中,所以如果采取传统的沉思知识模式,由于其“回忆”的范式和对非理性的情感所具有的认知作用的排斥,则“尚未意识”不可能上升为意识或知识。只有转换知识模型,采取马克思主义这种在黎明时起飞的猫头鹰哲学,在现实的社会历史分析过程中展开未来叙事,肯定情感的维度,才有可能实现“尚未意识”到“意识”的飞跃。第二,尚未意识上升为意识实质上构建了希望的知识论功能。“尚未意识”应该理解对“尚未被意识到的东西”和“尚未形成的东西”的预先推定,它从主客观方面赋予人希望。此时,希望是预先推定的重要类型,“在最基本的类似冲动的萌芽中,希望已经是超出单纯的类冲动的东西,它已经吸收了充满幻想的想象能力、思想上的预先推定能力。”[9]此时经由马克思主义的矫正和具体化,希望走向了预先推定的知识论领域。

希望不仅具有“预见功能”,还具有“实践功能”[14]。作为布洛赫墓志铭的“思维就意味着超越”就是其要求现世的改造,而非想象实验的实践哲学的本质体现。预先推定的意识所指向的是“一个更美好生活的梦”,即“自由王国”或“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但是未来不是悬置的,而是人逐步去实现的。马克思主义强调以物质生产的永恒性终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理性分析的“冷流”的方面,而布洛赫则从其忽视的“暖流”方面,坚持人不是被动接受自己的天命,而是综合希望的情感与认识的功能,通过积极的行动去摆脱饥饿、变革社会,进而把握和干预历史。

四、结语

“冲动”作为一种内在的驱动力,积极地寻求某物以满足自身的匮乏,是人存在的事实的体现。布洛赫站在尼采、克尔凯郭尔等开辟的关注个体生存的现代人本主义立场上,看到了个体意识行为结构中的冲动要素对人面向未来敞开的重要意义。他超越了精神分析学家建立于无意识理论上的基本冲动的一般论调,而是将基本冲动放在经济利益的基础之上历史的对待。建立于经济利益基础上的饥饿与革命相伴而生,因此,发掘希望的乌托邦功能以超越现存、指向未来,这是马克思主义情感维度的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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