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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热时期澳大利亚华人地域认同探究

2024-03-07张荣苏

大连大学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同乡会淘金会馆

张荣苏

(江苏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1851年,新南威尔士附近的巴瑟斯特山谷发现了黄金,自此引发了澳大利亚的淘金热。此后,淘金热从新南威尔士先后蔓延至维多利亚、昆士兰和西澳,并一直持续到19世纪70年代末才消退。澳大利亚淘金热促发了一场包括华人在内的数以百万计的跨国人口流动,在这近30年的时间里,大批华人涌入澳大利亚淘金,澳大利亚华人数量急剧增加。他们在抵达澳大利亚后多在矿区聚居,从而促进澳大利亚华人社会的形成。在关于早期澳大利亚华人认同的研究中,以罗素·沃德(Russell Ward)和查尔斯·普莱斯(Charles Price)为代表的澳大利亚学者主要强调澳大利亚华人的族群认同与特性,极力论证华人不愿也无法融入澳大利亚主流社会,并以此为“白澳政策”的合法性辩护①Russell Ward, The Australian Legend, Melbourn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5; Charles Price, The Great White Walls are Built:Restrictive Immigration to North America and Australasia, 1836-1888, Canberra: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Press, 1974; Andrew Markus, Fear and Hatred: Purifying Australia and California 1850-1901, Sydney: Hale & Iremonger, 1979.。随着对澳大利亚华人研究的深入和细化,许多学者在考察早期澳大利亚华人社会时,关注到他们以地缘为纽带而维系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关系②Paul Macgregor, "Chinese Political Values in Colonial Victoria: Lowe Kong Meng and the Legacy of the July 1880 Election", 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2013, Vol.9, pp.135-175; Alister Bowen, "The Merchants: Chinese Social Organisation in Colonial Australia", Australian Historical Studies, Vol.42, 2011, pp.24-44; Valerie Lovejoy, "Chinese in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Bendigo Their Local and Translocal Lives in this Strangers Country", Australian Historical Studies, Vol.42, 2011, pp.45-61.。澳大利亚华人学者杨进发(Yong Chin Fatt)就明确指出在淘金热时期,由于华人多来自同一地区,相同的语言把他们团结在一起,他们的经济和社会活动也是在来自共同的地域基础上进行的[1]。迈克尔·威廉姆斯(Michael Williams)也认为这些来自珠三角地区华人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他们对家乡和方言有强烈的认同,他在研究中借助跨国主义的研究范式,考察华人在澳大利亚与华南侨乡之间的联系,从而展现早期澳大利亚华人荣归故里和落叶归根的地缘认同观念③Michael Williams, Chinese Settlement in NSW, A Report for the NSW Heritage Office of NSW, 1999; Returning Home with Glory, Chinese Villager around the Pacific, 1849 to 1949,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8.。国内学界对淘金热时期华人的研究有限,主要散见于一些澳大利亚华人通史类著作中,特别是在涉及华人地缘组织时会强调其地域认同①如张秋生:《澳大利亚华人社团的历史考察》,《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林金枝:《澳大利亚的华人现状及其社团一斑》,《南洋问题》1986年第1期。。本文通过考察早期赴澳华人的跨国迁移模式和经历,分析同乡会馆在澳大利亚华人社会生活中的作用,中国传统的宗族观念和儒家思想在华人跨国往来中的影响,进一步探讨澳大利亚早期华人地域认同的形成及发展。

一、华人跨国迁移与澳大利亚华人地域认同的形成

在历史上,中国移民之间基于方言和地缘的亲情,远比身为中国人的国族情感更为恒久炽热[2]24-25。从19世纪50年代第一代淘金华工开始,华人一般以方言、地域为基础进行移民,他们都讲同一种方言,虽然不同地区的方言有差异,但彼此能够交流,每一种方言往往能使特定地区的移民保持忠诚和团结。在淘金热时期,赴澳淘金的华人多是经香港抵达的粤籍华人。珠江三角洲的四邑和三邑地区②四邑指新会、台山、开平和恩平,三邑指南海、番禺及顺德。,以及东莞、增城、高要和香山(中山)是澳大利亚华人的主要来源地,尤其是台山和新会的华人在赴澳华人中占据优势。这些来自珠三角的淘金华人有相似的体型、思想和性格以及从儒教、道教和佛教教义中选择出来的复杂的混合信仰[1]3。除此之外,珠三角地区华人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他们对家乡和方言有强烈的认同,在跨国迁徙和生活的过程中,共同的旅行经历和生活空间进一步加强了华人地域上的认同感。

淘金热时期的赴澳华人主要通过“赊单制”(Credit Ticket System)的方式进入澳大利亚。所谓赊单制,意即“赊欠船票制”,指出洋做工的中国人无钱购买船票,而由招工代理人垫付,到国外以工资加利抵还,直到还清为止。在债务未清之前,要听从债权人的控制和驱使,不能自由行动[3]4。杨进发根据1857年维多利亚立法会议关于华人移民问题举行的听证会报告,认为在抵达维多利亚的华人中,有1/3的华人是自己支付船费,另外2/3是农民,他们把土地抵押给富有的银行家、乡里尊长或有钱的贷款人,借钱来买船票。那些用赊单方式来的人,一旦他们在澳大利亚殖民地凑足了钱,就得付还欠债[1]3。

来自珠三角地区的淘金华工要经过漫长的旅程才能抵达澳大利亚,旅程的第一段是从家乡步行到广州,因为华人要从那里登上开往香港的舢板船。由于离开香港去澳大利亚的船多半在每年11月初至次年3月初起航,一方面是东北季风对航行最为有利,另一方面是农村的收获季节已经过去,人力闲散,比较容易募集[4]4,所以这些华工一般在深秋时节从家乡出发。虽然各地生活和风俗不同,但启程前的准备都非常相似,离别时的悲哀和对未来的焦虑甚至恐惧充满了赴澳华人的心。这段旅程本身就是耐力的考验,一般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广州。当他们踏上旅途后,所有人都身穿同样宽松的蓝布上衣、黑裤子,头戴草帽,脚穿结实的草鞋。他们单行以纵队行进,这样行李才不会纠结在一起。每个人都挑着自己的担子,由于重量和平衡的需要,队列以稳定的半小跑似的速度迂回前行。这种走路的方式是中国淘金工特有的,使他们成了异乡独特的风景[5]2。

当赴澳淘金的华人抵达广州后,他们会利用这个机会去看望一下省城内的亲戚,但更多的人是去寺庙拜菩萨,祈求好运,希望将来的旅途平安。随后,他们就涌进开往香港的大船,当船抵达香港后他们被安置在一些临时搭建的隔离间、棚子间或围墙里,在那里等待出发去澳大利亚。由于船上的乘客大多来自同一口岸,所以在船上相遇的移民便操同一方言。从广州和香港出发的移民一般讲广府话,为了安全、娱乐和互助起见,操同一方言者便很自然地会和谐地聚集在一起[3]35。

从香港到澳大利亚是极其悲惨的旅程,船上条件异常艰苦,基本医疗和安全均无保障。一些殖民船长对华工百般凌辱和虐待。船只经常超载,有一艘英国船的载重量为4835吨,除货物外,竟搭载了2666人,超出规定的载重量497吨。而且为了降低成本,运输商一旦出发就不愿意中途停靠海港,全程所需物资都靠出发港补给。华人移民澳大利亚的航线虽短,可是乘客痛苦更深[6]。英国驻厦门领事的记录档案中记载:在英国船只“格林坦纳号”上,很多人在空空的甲板上蜷缩着,挤作一团,吃自己带的干粮,甚至就在旁边解决大小便;英国的“黎明号”条件极其糟糕,几乎船上所有的食物都不适合食用,航行中常常暴发疾病,而那些死掉的人“像狗一样被扔到海里”。由于拥挤和幽闭,很多中国人在船上死掉,另一些人在到达目的地时也奄奄一息,出现了发烧、痢疾等病症。有一艘船缺乏食物和水,几天内导致70人死亡[5]5。

华人进入澳大利亚后,他们先在悉尼、墨尔本各口岸停靠,然后再成群结队前往金矿区淘金。由于大量华人涌入,引起了当地白人的不安,他们促使维多利亚殖民当局于1855年通过限制华人入境法案,对在该处登陆上岸的每艘船上的中国人征收高额的人头税。于是,从1855年开始,许多中国人被迫选择在位于南澳殖民地的桂珍湾登陆,在登陆之后,他们还得从那里再跋涉250多英里,才能到达维多利亚的金矿所在地。对于这段旅程,有学者进行了详细的描述:他们下了船,陆续登陆。一律穿着蓝色或黑色的衫褂,首先在阿德莱德城郊的草地搭营露宿。……他们由洛夫蒂山(Mount Lofty)向东南进发,一路上风餐露宿,经常受到土人、毒蛇、野兽的袭击,苦不堪言,到了威灵顿(Wellington)后,他们便须渡墨累河(Murry River),沿着5年前南澳工人寻金的老路而行[7]30。

华工在金矿区落户后,立即卖命劳动。他们头戴尖顶的圆形大斗笠,肩挑着简单的行囊和采金淘金用的锄头、铁铲、畚箕,成群结队翻山越岭,行进在崎岖荒凉的深山路上,四处寻找金矿。一旦发现异色泥土,确认有矿藏,他们就驻扎下来,搭盖简陋棚屋(大多用碎石垒墙,树皮盖顶或用竹木搭架,树皮做墙和盖顶)。屋子很矮,人在里面无法伸直站立。华工们只好席地而卧,或用树条编织成床铺栖身,以避风霜雨雪[7]31。在陌生的环境中,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华人本能地聚集在一起,以增强他们适应地域环境和改善经济不利条件的能力,而来自同一县域的华人很容易就聚在一起。1857年,在维多利亚的华人中,台山及新会的华人最多,这两县的移民占了维多利亚华人总数的88%[8]。

因此,本身就具有很亲密的地缘关系的集体移民,在共同经历了痛苦的旅程之后,大多数华人都是带着强烈的地域认同到达移民目的地的,在陌生的环境中很容易把家乡的生活模式、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移植到殖民地的生活中,在异国构建熟悉的社会空间。例如在维多利亚殖民地的吉尔福德镇华人社区里,“有固定的戏院和马戏表演,每条街上都有庙宇以祭拜偶像(意指华人塑造的中国神像),里面的所有艺术品都十分奢华,包括在外面贴上一层金箔,如同他们在家乡之所为。从餐馆,茶室,赌档,鞋铺到裁缝店,一应俱全,如同在广州一般”[9]。

二、同乡会馆与澳大利亚华人地域认同的发展

随着赴澳淘金华人数量的增多,在华人聚居区内很快就会出现以地缘为纽带的同乡会馆,这种地缘关系可能是一个省、一个区、一个县,也可能仅仅是一个镇,共同的语言将他们凝聚在一起[2]40。在早期澳大利亚华人社会中,同乡会馆既是华人内部的互助组织,也是联系乡梓的纽带,更是华人在异国他乡的精神慰藉和寄托,在早期华人社会生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首先,同乡会馆向所有认为他们来自同一地区的华人敞开大门,为新来的移民找工作和定居提供帮助。对于人生地不熟的新移民来说,加入同乡会组织并接受统一安排,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工作上都是趋利避害的最好选择。1854年,在墨尔本成立的冈州①冈州是新会的旧称,1854年年初,来自新会的“四邑”人在墨尔本成立“冈州会”。在1854年年中,四邑会成立,与冈州会共享一个会址,直到获得资金后才在墨尔本和巴拉瑞特建立了自己的会址。(新会)会馆和当年创立的四邑(台山、新会、开平、恩平)会馆被认为是澳大利亚最早成立的华人地缘性社团。它们以华人所认同自己的来源地为中心,在社团内实行互助。墨尔本的四邑会馆在其章程中明确提到了这一点:本会馆联合侨居域省之新宁、新会、恩平、开平四邑同人组织而成,故定名为四邑会馆。……本会馆联合四邑梓友以维持日益增进文明及办理一切慈善事业为宗旨[1]328。在其会馆章程文件中亦有对新移民提供生活和资金帮助的规定:“如住在同一帐篷的工友突然生病,同住者必须找到英国医生看病买药。……如果有人初到墨尔本,无钱支付去金矿区的费用,会馆基金会将借给他们每人2—3镑的旅行开支。借款人抵达金矿区一个月、两个月或三个月后,须连本带息全额归还。除了新来者,商人和其他人不允许从中借款”[10]96。来自高要、高明的移民于1870年在新南威尔士阿恩克里夫(Arncliffe)成立了洪福堂(Hing Foon Tong),此后洪福堂会馆规模不断扩大,并在会馆旁边建立了洪圣庙。洪福堂将庙宇附近的房舍廉价租赁给初抵澳大利亚的同乡,并照顾因体弱及各种原因不能回国的老人[11]121。

同乡会馆还对其成员的行为、责任以及解决争端办法都做了具体的规定。四邑会馆在其章程的第十六条规定:“收取欠条、借钱以及偿还借贷,均须遵守诚信,不能逃避义务。违规者的名字会在社团中张榜公告,他会被要求支付所有欠款,然后拿着行李坐船回国。”在处理华人与欧洲人的关系时,同乡会馆控制其成员,尽量将其与欧洲人之间的冲突降到最低。四邑会馆的章程第十二条与第二十七条则对如何与欧洲人相处给予指导:“欧洲人很讲究衣着,无论是工作时间还是周末,所有会员都不能光头赤脚。光头赤脚不仅会被欧洲人嘲笑,脚也易于被碎玻璃划破,也就不能挖矿了。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欧洲人不喜欢华人的着装,我们的亲戚朋友在街上散步或工作时不允许穿中式长裤。违反本规定者,须将违规者名字呈报给本会,违规者将受12下鞭笞的处罚,并处以2英镑罚金。如果卷入与欧洲人的争吵,被欧洲人辱骂,那就需要找翻译来调解”[10]96-97。

其次,同乡会馆是早期华人社会活动的中心,诸如祭神、祭祖等大型重要活动均在会馆内举行,这不仅为华人提供了精神的慰藉,而且起到了联络梓里的作用,增强了同乡华人彼此之间的信任感和归属感。早期赴澳华人主要源于华南珠三角地区的农村,他们力图尽可能地保存自己的宗教规范和社会习俗,渴望参与宗教迎神和节日庆典这些在农村社会最激动人心的活动。因此,同乡会馆的一个重要职责是负责兴建庙宇,为其成员提供一个社交集会的场所。墨尔本四邑会馆的简章中就表明:“本会馆异日财政丰裕时,须设法建造庙宇一间,并修理等事宜,为崇祀先贤之用;本会馆异日财政丰裕时,须设法建造义祠若干间,并设春秋二祭为纪念先友之用”[1]328。现在墨尔本仍可看到不少当年华人的会馆、寺庙遗址,如在墨尔本附近的淘金小镇戴尔斯福德(Daylesford)和卡索曼(Castlemaine),曾有大批华工来此淘金,并建立了自己的同乡会馆——“四邑公所”,以及祭祖敬神的“圣关帝庙”“致公堂”“列圣宫”“英烈宫”“协天宫”等庙宇[12]。

每逢农历元旦、上元、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重阳或天地会五祖神诞等节令,华人均依照国内习俗,在会馆内举行仪式。同乡会馆组织的这些盛大的活动,不仅为他们带来节日的气氛,而且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与宗亲和乡亲聚合的机会。在这里他们可以怀旧叙情,从而使他们如临故土,忘却去国之忧。同时,会馆还组织成员定期祭拜会馆庙宇中的神(或女神),有时则举行类似在中国的宗教迎神活动。例如洪福堂修建的洪圣庙后来不仅成为高要、高明人聚集的地方,也是来自其他县域华人烧香酬神的去处,该庙偶尔还会上演神功戏[11]122。对神祇的祭拜,为经常回国探亲的华人增添了安全感,而且满足了他们对好运的渴求。但这种祭祀难以克服其总有一日要客死异乡的畏惧感,他们的灵魂将在异乡游荡而无人祭祀。因此,同乡会馆还会在清明节和中元节组织会员扫墓,祭奠亡灵[3]42。《悉尼先驱晨报》报道了悉尼华人扫墓的景象:

在此期间(清明节和中元节),去悉尼的任何一个坟场,都可以看到用火驱除鬼魂的情景。鞭炮轰鸣,坟上摆着纸钱、鲜花和水果。在早期简朴的墓碑和后来有钱人修建得更为精致的墓碑前,缭绕着燃烧的信香。假如你去的是六福(Rookwood)坟场,你可能会看到一个人在坟场亭子旁熟练地挥动板斧,将烤猪劈成大块,祭品被分给每一位当天参加祭奠的人。……相对欧洲人在坟场上的孤单而肃然的举止,这一天是华人社交、聊天和宴饮的一天[13]。

第三,同乡会馆在安排梓里遗骸返乡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早期到海外谋生的华人绝少在异地终老,落叶归根是海外华人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但如果他们在海外经济拮据的环境下猝然长逝,丧葬费用往往需要依靠乡亲筹措,先葬在当地公墓坟场,等待还在中国的家人亲到迎骸,或委托同乡迁骨。由香山隆都人在1880年成立的同善堂除了保护在悉尼岩石区(The Rocks)附近的华人外,还有帮助梓里迁移遗骸的职能,在1908年华文报刊上刊登的遗骸告示中就表明其成立的目的:“当谓福寿宁康,固人之所同欲,死亡疾疡病,亦人所不能无,然未有痛于身离祖国,命丧遐荒者也。同人等感慨白骨之飘零,情关桑梓之亲谊,欲妥先灵,苦绵力之不逮,感焉久之。爰立隆都同善堂于雪梨埠,彼时一倡百和,大局垂成。经营三载,厥功甫竣,诸凡善举,莫不踊跃输将。捡运仙骸,务达吾人目的”[14]。

高要人成立的洪福堂保留了会员名册,里面记录了其成员的名字和家乡的村庄名,以便在运送遗骸的时候保证信息准确[15]17。后来随着去世的华人越来越多,且坟冢散落在各处,迁骸规模变得越来越大。处理遗骸要经过系统的协调运作,因此衍生出专门的船运遗骸服务组织,如每5年便组织运送仙骸的东莞公义堂,其他还有香山隆都同善堂、香山东乡安善堂、增城联福堂等。这些同乡会馆都定期在报纸上刊登启事,恳请散落各埠的梓里们告知同乡先友遗骸所在、姓名、县籍等。同乡会馆收集各方消息后,便向本州政府有关部门申请,然后才能在各埠的大小坟场里掘出乡人骸骨,并知会中国国内本乡其他善堂协助[11]118。从1911年公义堂登在《东华报》上的告知声明,我们可以窥探澳大利亚同乡会馆收集同乡遗骸的方法:

启者,东邑公义堂是年届当虔拾仙友遗骨之期。但凡坑上各埠系入鸟修威界内,如有本堂仙友山坟前届未拾者,请贵处亲友早日报名。附近若无亲友,恳烦别邑贵梓友代查,祈将仙友姓名、某村人氏,并某年某月逝世,葬在何处地名,仔细注明,夹函报知[16]。

从上述可以看出,早期的地缘同乡会馆是澳大利亚华人生活的中心,它为初来乍到的乡梓提供住宿和聚会的场所;组织各种节日庆典活动;在会馆内设立祭坛供奉家乡或地区的神灵;如果有人不幸亡故他乡,他所在的会馆会按家乡仪式为其举行葬礼,或者安排将其骸骨送回老家埋葬。同乡会馆为新移民进入当地社会提供帮助,有助于华人移民在澳大利亚保持华人的思想、文化传统和生活文化,从而维系甚至强化其对家乡的地域认同。

三、宗族、儒家传统与澳大利亚华人落叶归根

梁启超说:“吾中国社会之组织,以家族为单位,不以个人为单位,所谓家齐而后国治是也。周代宗法之制,在今日其形式虽废,其精神犹存也”[17]。在以家庭与家族为基础的传统中国社会结构中,人们安土重迁,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儒家的“孝悌忠信”是人们遵守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这种传统的中国社会秩序也影响了海外华人社会生活。在淘金时代,血缘关系和宗族观念深刻地影响了华人赴澳模式和移民结构,这些赴澳淘金华人即使被迫远离故土,赴海外谋生,仍旧对家乡有着深深的眷恋,甚至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在情感上或行动上完全割断过与自己的故乡、与故乡的文化、与故乡的亲人之间的联系,他们远赴异国只为发家致富,在家乡和移居地之间跨国往来频繁,最终还是要落叶归根。

在华人赴澳淘金的跨国迁移以及澳大利亚华人社会的形成过程中,早期定居在澳大利亚的华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澳大利亚发现黄金的消息能在第一时间传入珠三角地区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当时定居在墨尔本的广东台山人雷亚妹(Louey Ah Mouy)率先将消息转告其在故乡的兄弟,并动员乡亲前来澳大利亚掘金,从而使得珠三角地区的广府人成为澳大利亚淘金热的优先参与者。实际上,他们不仅动员和组织华人赴澳淘金,还通过血缘和宗族关系,深度参与到赊单制华工贸易中,据统计,殖民地中80%的华人身上背负着有亲属关系的债务[18]36。除此之外,华人也根据血缘关系聚居在金矿区。在一份1854至1882年生活在本迪戈的175名华人男子调查报告中可以得知,他们中有66人,即38%的人有亲属生活在本迪戈及其附近,即使那些在本迪戈没有亲戚的人,在维多利亚其他地区也有亲属[19]。

1875年,一位英国人关注到赊单制劳工贸易的具体流程:一名澳大利亚华商要800或1000名左右的苦力在金矿工作,他把这个劳工需求订单发给在香港的商人朋友,请他去招募华工,包租商船,然后把人运过来。他会严格按照议会法案并在香港出入境官员的监督下安装和配置该船,所有的移民也要经过官员的卫生检查[20]。在这个过程中,在澳大利亚的华商会任命一个工头,协助载有华工的船只出海,当船只入境澳大利亚港口时监督劳工的雇佣情况,并确保华商为航行支付的钱能够按时偿还。这些工头大多在商人或者工人的亲属中选派。有些工头本身就很有影响力,他们资助或者抚养年幼的亲戚、邻里以继承他们的商业和移民网络[21]。

因此,在早期赴澳华工中形成了一条以地缘、血缘为纽带的“移民链”,成百上千的四邑人在淘金热的吸引下,通过这种华工贸易网络来到维多利亚殖民地。当他们抵达澳大利亚后,有些人被转移到矿区淘金,而有些人则被分配到其他工作岗位上,诸如仓库管理员、种植园工人、腌制厂工人、运输工、屠夫、理发师、厨师、鸦片贩子等。通过分配华人承担不同的工作,在维多利亚殖民地建立了早期的华人社区。需要说明的是,淘金时期赴澳的华人并不是都在矿区从事淘金工作,还有一部分从事商业、种植业和运输业。19世纪50年代中期之前的航运记录显示,有装满存储食物和其他货物的轮船定期从亚洲地区驶往澳大利亚。报纸和其他历史档案也证明从19世纪中期开始,维多利亚有从事蔬菜种植、鱼类腌制、烟草种植和经营碾米厂、屠宰场、小旅馆、公寓以及其提供其他必需品和服务的华人[15]20。华人从事这些职业主要是为了满足矿区内华人群体自身的消费需求,他们彼此之间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进行商业往来。阿里斯特·博文(Alister Bowen)认为“从19世纪50年代到19世纪70年代中期,在澳大利亚殖民地的华人一直维系着一个紧密联系、自给自足的社会组织,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社会体系中,以商贸、血缘、地缘为节点而构成一个非常广泛的社会网络”[18]。

受儒家思想和宗族观念的影响,淘金热时期赴澳华人移民几乎全数是单身的男子。在1860年的人口统计中,新南威尔士华人中尚未有女性移民出现,1870年,华人女性在新南威尔士华人总人口中比例仅占0.2%,到了1880年,这一比例也仅增加到0.6%[22]41。虽然淘金时期入澳华人的年龄、婚姻状况没有具体的详细记录,但在1868年,威廉·扬(William Young)牧师在向维多利亚政府提交的一份报告中显示,维多利亚本迪戈地区的3500名华人中,有三分之二都在中国国内结过婚,但他们在来澳大利亚时把妻子留在了国内。

将妻子留在家乡的一个重要影响就是在中国的侨乡仍然是华人家庭生活的中心,一方面,华人要定期回乡探亲,且随着跨国航线的开通和航程时间的缩短,华人回国探亲的频率会更加频繁。根据迈克尔·威廉姆斯(Michael Williams)的统计,从1871到1880年,共有11 535名华人进入新南威尔士,有8 003人在这一时期离开,结合当时新南威尔士境内华人总数来看,离开华人数量占新南威尔士华人总数的78%[22]41。表1显示从1862至1881年,新南威尔士和维多利亚殖民地华人经海路的出入境状况,这表明华人在中澳之间的跨国流动非常频繁,很多人在澳大利亚仅停留一段时间。

表1 1862—1881年华人在新南威尔士和维多利亚经海陆出入境状况[4]10

另一方面,这些赴澳淘金的华人要将自己在澳大利亚辛苦劳作获得的点滴酬劳,通过侨乡与在殖民地之间的侨汇网络汇回国内。早期从澳大利亚到中国的汇款是由移民的归国亲朋或移民自身携带回国,但随着汇款量的增加,澳大利亚也出现了如其他地方一样专门押运汇款的水客。与此同时,在金矿区产生了一种被称为“宗族商店”和“宗族银行”的新的贸易形式,它们是以宗亲为主要服务对象的百货商店,向顾客提供信贷,为他们设立存款账户,并代为汇往中国。这些商店和银行的经营者不仅为新到的华人提供熟悉的商品和必要的服务,引导他们逐渐适应当地社会,还派人到金矿帮不识字的华工写信,收集他们的黄金,并安排他们通过一个在广州设有总局的机构汇出收入。据说在1865年,这个机构已经投递了1万多封银信[23]。在19世纪70年代,新南威尔士和维多利亚淘金矿工平均每个月的工资分别为2英镑和5英镑。在1877年关于华人社区的报告中说华人“每年给亲戚的黄金很难超过1镑”。到了19世纪90年代,澳大利亚华人收入有所改善,其往家乡的汇款金额也在提高。例如新南威尔士华人家具商平均每月收入可达8英镑,1891年,在悉尼从事家具制造业的周坤(Chow Kun)说他每年给家乡的妻子汇20英镑[22]121。由此可见,在这种跨国生活模式中,华人不仅在中澳之间频繁往返,而且通过书信侨汇保持着与家乡的密切联系。

在儒家思想和宗族观念的影响下,大部分华人最终都会“落叶归根”,至少到年老退休后也会回到家乡,即使有人中途客死异乡,也要保证他的遗骸可以回到故土。悉尼附近六福坟场迁骸记录显示,从1875年至20世纪30年代是该墓地中华人迁骸的高峰期,在这期间,55%至65%的华人墓地都被挖开过,最多的时候这一数字达到75%[15]17,这些被挖开的华人墓地中的遗骸被送回他们的故乡,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落叶归根”的观念表现了华人对故土的热爱,对自己归属之处的感情。

通过上述可以看出,血缘和宗族在华人跨国移民结构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华人在澳大利亚殖民地上创建了一个依靠地缘、血缘维系的功能齐全、自给自足的华人社会。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社区内,华人在思想、社会与个人生活等各方面,依然保持着中国人的特点,尤其是传统儒家思想和宗族观念在华人的生活中占支配地位,许多人即使长期在澳大利亚工作,但仍保持着与故乡的密切联系,并有着强烈的故土情结,这种对故乡的依恋一直延续到死后,体现了早期澳大利亚华人移民对故乡的归属感和地域认同。

四、结语

在19世纪50至70年代末,澳大利亚各殖民区先后掀起了淘金热,大批来自珠三角地区的华人涌入澳大利亚,并很快在金矿区及附近创建了华人聚居区。在华人的赴澳跨国迁移过程中,来自同一地区关系亲密的移民,在共同经历了痛苦的旅程后,在陌生的环境中很容易聚居在一起,并把家乡的生活模式、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移植到殖民地的生活中,在异国重构了基于地域、语言和血缘、宗族关系的社会网络。在方言和地缘基础上创建的同乡会馆,既是海外华人地域认同的体现,又通过其在华人社会中的互助、社交职能,维系和加强了华人的这一认同。除此之外,传统的儒家价值观支配着中国社会,传统的儒家思想笼罩着这些移民的故乡——广东珠三角地区的农村,宗族观念更是渗透到当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儒家思想和宗族观念的影响下,华人在中澳之间往来频繁、通过侨批汇款进一步加强了移居地与家乡的联系,并且海外华人对故乡抱有深深的眷恋,“落叶归根”是大多数华人移民的普遍心态。然而,早期华人的地域认同带有强烈的狭隘主义特性,随着19世纪末澳大利亚华人社会的发展变化,以及“民族国家”观念和中国民族主义的传播和发展,澳大利亚华人的身份认同也将超越地域,转向华人共同祖籍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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