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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至民国中英留学政策变迁及其影响

2024-03-07施雨辰邵政达

大连大学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留英留学生英国

施雨辰,邵政达

(江苏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华侨华人研究中心,江苏 徐州 221116)

晚清至民国时期中英间留学政策主要服务于中国人赴英留学,但也涉及部分英国学者来中国讲学与交流。英国接收海外留学生始自18世纪,主要招收殖民地人员,本质是为维护殖民统治服务。帕特里克·沃克(Patricia Walker)认为,教育国际主义的“当代变体可以追溯到19世纪,当时英国的贸易和帝国的扩张路线正在创造新型的全球联系和不同形式的教育互动”[1]。中英留学教育起步于19世纪中叶,陈大光(Chan Tai Kwong)和黄宽是最早自费在英国留学的中国人。官方政策推动下的最早留英活动有早期游学和公派留学两种:前者如同治五年(1866)同文馆的学生凤仪、德明等人赴欧,游访牛津、剑桥大学,著成《航海述奇》等书;后者如清政府于光绪三年(1877)向英国派遣福州船政学堂的留学生。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洋务运动兴起。它是中国近代化的起点,也是中国留学教育的起点。洋务派推行教育改革,兴办新式学堂,同时派遣留美幼童、留欧学生,以培养新式人才。近代中英留学教育在官方鼓励下正式启动。

学界的相关研究主要分为两种视角:一是从近代中国海外留学的视角展开,李喜所、刘晓琴等学者分阶段考察中国留英教育的变迁①李喜所:《中国留学通史》,广州: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刘晓琴:《中国近代留英教育史》,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5。,王静指出近代中英教育交流的特点为“两种文化在相互接触中,产生的碰撞、冲突、对抗以及相互之间的适应与融合”[2];巴克利·普赖斯从移民史的角度论述了中国人在英国的留学活动[3]。二是从英国国际教育的视角展开分析,W.A.C.斯图尔特(W.A.C.Stewart)、迈克尔·沙托克(Michael Shattock)、帕特里克·沃克(Patricia Walker)等学者梳理了英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和国际留学生政策的演进②W.A.C.Stewart, Higher Education in Post-war Great Britain,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89; Michael Shattock, Making Policy in British Higher Education 1945-2011, London: Open University Press, 2012; Patricia Walker, "International Student Policies in UK Higher Education from Colonialism to the Coalition: Developments and Consequences", Journal of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2014(4).。总体看来,学界尚未有系统研究晚清至民国中英留学政策的论著。本文结合近代中国特殊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历史背景,探析中英留学政策在这一时期的演进、特征及影响。

一、晚清至民国中英留学政策变迁

近代中国留学生的主要留学目的地是美国、日本和欧陆的法国等,留英人数相对较少。晚清至民国的百年间,中英留学政策变迁主要围绕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展开,如洋务运动期间的海军留英生的派遣、民国时期英国退还“庚款”资助中国人留英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反法西斯同盟之间的教育互助等。

(一)晚清“海军留英”

近代英国官方最早提及对华留学教育,可以追溯到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其中第五十款规定:“嗣后英国文书俱用英字书写,暂时仍以汉文配送,俟中国选派学生学习英文、英语熟习,即不用配送汉文”[4]。但是,条约签订之后清政府并没有开展选派学生留英的工作。近代中英间留学教育始于洋务运动中期派遣海军留英生。这一时期中英留学政策主要服务于中国人赴英接受海军教育。除了公派留学生,也有部分自费和接受其他类型教育的留英生,但数量极少。

在第二次“海防大讨论”后,清政府为培养海军人才创办了福建船政学堂(又称“马尾水师学堂”)。1873年,总理福州船政的沈葆桢正式向清廷奏请派遣船政学堂优秀学生出洋留学。他建议一部分赴法,侧重学习造船技术;另一部分赴英,侧重学习驾驶、操作方法。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也主张在购买铁甲船之前,先派遣学生赴英学习驾驶技术。因此,在船政大臣沈葆桢的提议下以及第三次“海防大讨论”助推下,海军留英工作正式启动。

曾任福州船政总监督的日意格①法国人,曾拟定《日意格章程》(包括《法学章程》和《英学课序》),这是有关中国海军学生留欧的第一个筹拟章程,后又担任中国留欧学生监督。曾致函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询问英方关于中国海军留英的态度,威妥玛回信表示支持中国青年赴英留学,并且认为留学生在欧洲受教育、与外国人接触,必会使中国人增进对世界的认识,改变以往对西方的偏见,促进思想的解放,但是英方不会允许中国留学生进入其军营基地[5]99。威妥玛将此事报告给英国政府,英国政府表示会接受中国学生。此时位于格林威治的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同意为福州船政学堂的学生提供有关培训,但要求中国学生应具有一定英语水平,同时对所学科目足够熟悉,以防止上述因素成为学习的障碍[3]104。

光绪三年二月(1877年3月),第1批船政学堂学生赴英。郭嵩焘在其日记中写道“无论其事之实否,其言则彬然以历相接矣”,表明英国海军学校对中国学生是以礼相待的[6]。后英国出于其在华利益的考虑,不断放宽对中国海军留学的限制。1877年和1882年,清政府又派遣了第2批、第3批船政学堂学生赴英学习,两到三年后都顺利回国[7]。在第三届船政留英学生(共34人)陆续回华后,李鸿章筹备续派第4批,但由于琅威理撤旗事件②“琅威理撤旗事件”:海军提督丁汝昌于光绪十六年二月十六日(1890年3月6日)离职后,“定远”舰管带刘步蟾降下提督旗换升总兵旗,表明自己为舰上最高长官,引发了琅威理在北洋海军中地位的争论。李鸿章与清政府意见一致,否认琅威理与丁汝昌地位平行,不承认其提督职位。因此,琅氏自北洋辞职,并得到英国政府的批准。,英方拒绝接收。中英海军留学停滞。

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威海卫战役中北洋水师的全军覆没,标志着洋务运动的破产,清政府面临被列强瓜分的严峻局面,被迫重建海军。在中方努力下,1904年,英国同意重新接收中国海军留学生。同年,为规范和推进欧洲留学教育发展,清政府颁布了《游学西洋简明章程》,对留欧学生的品学、语言、考核及监督等方面作出进一步规定[8]。中英海军留学政策初步成型。

总体而言,晚清中英两国对官派留英是持积极态度的。进入20世纪,公派和自费留英生人数不断增长。英国驻北京大使约翰·乔丹爵士(Sir John Jordan)认为,英方应加大力度吸引中国人赴英学习,主张英国教育机构应积极响应中国知识分子及商人阶层想把儿子送到外国大学、技术学院接受教育的强烈愿望。英国成立了由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中文教授、伦敦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London)校长和中国公使馆秘书组成的委员会,以更好地推进中英留学教育发展。该委员会拟定了一份准备接收中国学生的机构名单,以及愿意接待学生的信誉良好的寄宿学校和家庭。英国的开放态度得到中方的积极回应。1907年,上任的中国大使(钦差大臣)李经方(Li Ching Fong)宣布中国政府决定每年向英国派遣不少于150名学生[3]213。

英国还专门设立了多个组织和机构为中国留学生服务。伦敦中国学生社团联合会(Chinese Students' Social Union)为中国留学生提供社交活动的场地,并定期举行辩论与讲座。英国学生基督教运动组织(British Students' Christian Movement)在伦敦汉普斯特德的招待所为中国和英国学生提供住宿,以促进中英学生彼此了解和交往。中国女学生援助委员会(The Chinese Girl Students' Aid Committee)专门帮助中国女性留学英国,安排她们到英国人家里做客,体验英国家庭和社交生活。在教会资助下特别设立的“英国招待留学英国华女会”积极活动,鼓励中国女学生留学英国[5]170。各方协力推动中国人留英的工作取得显著成效,至民国元年,中国留英生的数量上升到350人[3]214。

(二)民国 “庚款留英”

民国时期留英生派遣是从“稽勋留学生”开始的。1913年9月,海军部颁布《留英海军学生监督办事处暂行章程》[9],基本延续晚清的留英政策。“庚款留英”是民国时期英国对华留学政策的主要内容,也是南京国民政府开辟的留英新渠道,中英留学政策进一步发展。

英国方面,随着美国逐步向中国退还部分庚款并将其用于教育事业,英国也开始效仿,支持庚款留英。1922年12月22日,在中国外交部的交涉下,英国政府正式宣布:“中国应付未到期之庚款,即将退还中国,作为有益于两国教育文化事业之用”[10]。但由于英国国内形势变化,退还庚款一直没有落实。1925年,英国议会正式通过《中国赔偿案》,称此“基金用于教育或其他中英两国共同有益之事”[11]446,但一切由英国外交部控制,“以保国权”[11]453-454,该提案遭到中国教育界坚决反对。1930年9月22日,中英经协商正式换文,《解决中英庚子赔款换文》规定:在现存庚款总数中,分别拨出26.5万英镑和20万英镑,分别赠与香港大学和伦敦各大学的中国委员会,以增进中英间文化关系;其中给予各大学中国委员会的款项,作为生利基金,即在其所得利息内拨出款项,用作聘请中国名人在英国讲演的费用[12]。

1931年,南京成立中英庚款董事会,用于落实退还庚款的去向与用途。1931年,中英庚款董事会颁布《中英庚款息金用途支配标准》,其中明确规定将息金用于教育文化事业发展,内容有:“资助留英学生;在全国选拔优秀学生赴英留学;资助与增进中英教育文化有关系之事业”[13]。由于董事会成立尚短,投资生产事业所收利息不多,无法立即派遣留学生,因此直到1933年8月才开始考选第一届庚款留学生。自此,庚款留英的经费以文件的形式确定下来,之后庚款留英章程不断修改、完善,中英庚款留学政策也随之不断发展。

1933—1939年,大约有100个英国庚子赔款奖学金被颁发,这是当时最具竞争力的奖学金。该奖学金要求申请者必须已在中国大学获得学位,并且在其专业方面有两年的实际工作经验,男女参选条件相同。但即使申请条件严格,基本上每年都有约300名或更多候选人角逐二十几个名额[14]1928,见表1。

表1 1933—1939年历届庚款留英考试报考、应考与实际录取人数表[5]359

此外,庚款还用于设立相关机构,以促进中英文化交流、人员互访以及资助中国留英学生等。1931年,英国利用庚款在伦敦成立了大学中国委员会(University China Committee in London,简称“UCC”),负责留学生、访问学者在英事务。此后,历届有关庚款留学事宜皆由伦敦各大学中国委员会代管,对中英庚款董事会负责。该会在伦敦设中国招待所(China House, 91 Gower Street,W.C.L.London ),专供中国留学生住宿,并且帮助解决住宿问题;在上海设办事处,以便于中国留英学生的各种咨询,修中诚(Hughes)曾为大学中国委员会驻上海代表。

与此同时,随着留英人数不断增加,留学规模扩大,教育部颁布留学规章以进一步规范海外留学教育。1933年4月,教育部公布了《国外留学规程》[15],内容全面,共46条,对于公费生资格、经费及管理、考选办法等方面都作了详细规定,还涉及自费生的资格、经费筹备以及管理等方面。该规程是“民国时期最详备的留学政策,成为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海外留学教育最基本的法规”[5]294。

这一时期,在“庚款兴学”的推动下,国民政府出台政策规范留学教育的相关事宜,推动民国时期留英教育的迅速发展。英国方面基本秉持积极配合的态度,官方政策多着重于庚款的使用,同时增加对中国学生在英具体生活事宜的关注,留学配套机构更加完善。

(三)二战期间对华留学资助

中国抗日战争作为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一部分,对中英留学政策的发展有特殊的影响,此时英国鼓励中国人赴英留学成为战时同盟援助的一部分。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国民政府对留学实行严格限制。基于战时形势和抗战需要,1938年6月,国民政府颁布了《限制留学生暂行办法》,规定公费及自费留学生一律暂缓出国,“从8月起,教育部基本上暂停了各类留学生的派遣,将主要工作重心放在留学生归国和救济上”[5]296。海军留学生也回国备战,留英生数量大大减少。省派、部派公费留英(除庚款以外)基本中断,中英留学教育陷入低谷。

与此同时,英国各机构扩大对中国留学生的资助,帮助他们完成学业,包括赠予中国留学生奖学金以选派研究生、实习生前往英国深造。在与留英有关的各种机构中,在华发挥重要作用的是海外留学咨询委员会和中英文化协会,在英国主要是伦敦各大学中国委员会以及英国文化协会(British Council),其中中英文化协会和伦敦各大学中国委员会都得到过中英庚款补助。

抗日战争期间,两国留学、教育交流等事项由英国文化委员会牵线搭桥。它是英国“非外交、非政治、非营利的组织”[16]262,负责代表英方邀请中国学者赴英讲学或考察,还负责管理留英奖学金,每年基本上为中国人提供20个奖学金名额,且大多设置在牛津和剑桥两所名校中。在英国文化委员会的促进下,英国在牛津、剑桥两所大学各成立了中英文化合作委员会,负责两国间学者交流、学习以及帮助中国留英学生。另外,还有一些专门的机构为中国留英生提供具体的指导和帮助,例如伦敦国际基督教学生同盟会秘书处(International Secretary of the Student Christian Movement)。

英国还为参加大学课程的工科学生提供奖学金。英国工业协会(The Federation of British Industries)在二战前就曾资助过中国学生来英实习,大多数留学1年,后因战争爆发中止。1943年,在英国文化委员会资助下,共10名学生抵达英国接受培训与实习,其中包括就读于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的邵象华。回国后,他成为新成立的鞍山钢铁公司的总工程师,是中国现代钢铁冶金工程的奠基人。二战期间,除在英国相关机构资助下赴英留学外,只有1937年第七届中英庚款留学生被成功派出,而且由于欧战影响,他们实际被派往加拿大学习[17]。

中国也成立了相应的组织以促进中英留学教育与文化交流。1933年,南京成立了“中英文化协会”,主要用于聘请英国学者来华讲学,并指导国内人员赴英留学或考察。在南京和上海的留英归国学生均有同学会组织,例如,上海设立牛津剑桥同学会(The Oxford & Cambridge Society),由两校中英毕业生共同组成,为中国人留英提供帮助。

抗日战争后期,国民政府逐步放开对外留学政策,中英留学教育逐步恢复。1943年10月,教育部首先放宽自费留学的限制,颁布《国外留学自费生派遣办法》[18]892-893,办法规定,无论是被授予国外奖学金的留学生,还是公派留学生,都要经过教育部的统一考试。此后,国民政府逐步取消了各省派遣留学生的权力。

此时,基于二战形势与国家战略考虑,美英两国开始大力援华抗日,包括赠与中国舰船和培训海军人才。从1943年前后,重庆军委会选派大批轮机、海军人员赴英美接收赠舰,学习相关海军技能。为进一步促进中西科技交流,完成科技援华任务。1943年6月,在重庆创办的“中英科学合作馆”(Sino-British Scientific Cooperation Office),作为英国文化委员会的中介机构,在抗战后期曾代表英国文化委员会安排8位中国教授和16位中国研究员赴英学习、考察;还协助国民政府教育部选派67名中国学生赴英攻读,资助另外12名中国教授以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客人身份访英[19]。抗日战争期间留英人员一般都于1946至1947年间回国。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恢复留学生派遣工作,例如1943年恢复了中英庚款留学生项目。在留学生选派方面,国民政府举行统一公费留学考试选拔各类公费留学生,以培养国家发展需要的各类人才。英国文化协会继续协助中国学生赴英留学,主要是提供留英奖学金并帮助中国留学生联系入学事宜。据统计,1945年赴英留学人数达到了历史最高点,仅公费留英生就有160人,其中有67名英国文化委员会奖学金研究生、65名英国工业联合会奖学金实习生以及28名庚款留英生[5]404。自费生人数始终少于公派留英生。1943年,国民政府教育部举行第一届自费留学生考试,赴英留学人数增至156人[18]892-893,后来由于战后英国国内因素的影响,留英人数再次减少。

二、晚清至民国中英留学政策变迁的特征

由于所处特殊历史时期,近代中英留学政策通常围绕重大政治事件展开,与中国社会变动联系紧密,是两国关系变化在文化领域的反映。晚清至民国中英留学政策变迁的特点可以总结为以下三点:

首先,中英留学政策曲折发展,受政治事件影响大。留英学习海军军事技术始终是近代留英教育的主要内容。它区别于一般的留学活动,事关两国军事与政治,因此,极易受到两国关系变化及政治事件的影响。例如,1874年日本侵台事件(又称“牡丹社事件”)后,中方意识到要增强海防力量,鉴于日本海军建设以英国为师,这推动清政府决定向英国派遣海军留学生。1891年,清政府派遣了三届海军留学生后,“琅威理撤旗事件”发生,加之英方认为“中国发生教案,北洋不能出巡保护”[20],拒绝接受第4批船政留英生。

“庚款留英”政策制定也几经曲折。起初英国拒绝对华退款,后随着世界大战爆发,为争取中国参战,英方逐渐改变态度。一战结束后,多国宣布无条件退还庚款,但英国直到1922年底才宣布部分退还庚款。此时英方对庚款的用途争议很大,大多数人并不支持按美国方式,使中国拥有自主支配款项的权利。这时,英国在华教会和部分商人群体试图掌控庚款的使用。1925年上海发生五卅惨案,中国反英情绪日益高涨,6月11日、20日、23日连续发生汉口事件、九江事件、沙基惨案等一系列反英运动。中国愈演愈烈的反英浪潮,以及美、日等国在华势力的急剧增长,使得英国在华利益受到威胁,因此英国被迫顺应退还庚款的时代潮流,下议院三审通过了《1925年中国赔款(用途)案》,将退款用于中英文教发展。

抗战后期,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基于国际局势考虑,英国开始实行全面援华政策,大力邀请中国学者和技术人员留英。英国赠与中国舰船,同时帮助中国培养急需的海军人才,大批航海、轮机人员赴英学习舰船操纵技能。1943年1月,中英签订“平等新约”——《中英关于取消英国在华治外法权及其有关特别条约与换文》,中英关系进一步缓和。英国方面,持续促进两国文化交流,中英庚款董事会改名为“中英文教基金董事会”,留学政策进一步调整。中国方面,为恢复战后经济、进行国内建设,中方也放宽自费留学限制、扩大派遣留英生。同年,中英文教基金董事会举办了第八届留学生考试,共录取28人,是历届录取人数最多的一届[21]。

其次,晚清至民国中英留学政策处于萌芽阶段,政策尚未成体系。早期英国政府并没有颁布过体系化的对华留学政策,仅仅是由海外发展管理局与英国文化委员会等机构为少数中国学生提供一些奖学金,且留学生政策的制定多年来受到政府以及大学声誉和自治的限制[22]。英国对留学生限制很严,且留学费用高于其他国家,自费生很难进入牛津、剑桥等名校学习。就连官方提前安排好的船政留英学生,在入学时也遇到了困难。1877年5月,第1批海军留学生抵达英国,原计划先进入皇家海军学校学习,再上舰船实操练习,但是学校却拒绝接收。这批留学生遇到的困难集中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人数问题,此批中国学生有12人,超过了英国皇家海军学校对外国学生的限制人数;另一方面是语言水平问题,学校规定外国学生统一于每年9月前递交申请,通过英语水平考试后,于10月入学,而中国学生来英时间太短,英语水平达不到要求。后经郭嵩焘交涉,取得英国海军部同意后,才放宽限制,曾有过英国海军学习经历的刘步蟾、蒋超英和林泰曾3人直接进入英国舰队实习,其余9人准备入学考试,按规定时间入学。

该阶段中英留学多是中方提出计划,英方提供支持与帮助。在洋务运动和甲午中日战争的影响下,中方多派留学生赴英学习实业与军事。进入民国后,南京国民政府海军部以学习英国海军技术为留学的重点,英国方面则给予帮助。直到1933年南京国民政府才出台《国外留学规程》,这是民国时期留学教育最基本的规则,对留学生工作负责单位、留学生资格限制、留学学习科目等方面进行规定,此后包括留英生的各类留学生派遣都以此为指导原则。

抗日战争期间,国家对留学进行限制,留英生纷纷回国、人数大大减少,中英留学教育陷入停滞。1943年,为了培养抗战和建国人才,国民政府改变了限制留学教育政策,颁布新的留学教育计划,加大鼓励出国留学:“废止以前之限制,对于有志出国深造的青年,不论其所习何种科目,均酌量予以扶植,并鼓励之,惟以不降低留学生之程度”[14]1668。1943年12月,国民政府教育部举办第一届自费留学生考试,共录取700余人,以留美生为多,自费留英生人数也猛增到156人[18]893,这是国内在1938年停止大规模留学教育之后最集中的一次考选自费生,由此大批学生出洋留学。

由于自费留英价格高昂,晚清至民国期间中国留英生以公派为主,也有部分中国人在教会帮助下赴英留学,但人数极少。此时公派留英生主要以各学堂、各部、各省派遣为主,后期还有中英庚款留英学生,可以看出中英留学政策的制定与修改基本以满足中方需求为主,也符合英国在华利益倾向,直至二战后英国才逐步重视中国留学市场。

最后,中英留学政策的制定与修改,受美国、法国影响很大。一方面,近代中国两次留英高潮都紧随留美热潮,英国对华留学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借鉴美国。《中美天津条约续增条约》的签订促成了1872年留美幼童的派遣,开近代中国留学教育之先河。但由于多种原因,幼童留美最终半途而废。随着洋务运动的推进,清政府吸取幼童留美的教训和经验,主要向英、法两国派遣学习造船和驾驶技术的学生。在留英过程中,清政府先后派出4批同文馆学生和3批海军留英生。

进入20世纪,美国倡议退还多余的庚子赔款,大力倡导门户开放政策。美国于1908年开始退还一部分浮报冒报的赔款,用于设立清华学校及选派留学生,开庚款留学之先河。德、奥匈两国的赔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因中国对其宣战而取消,其他国家因中国参战而允许停付5年(1917年12月至1922年12月)。此后,包括英国在内的各国陆续仿效美国,或放弃或退回庚子赔款余额,英国同意将部分金额用于兴办中国的教育以及同各国进行教育文化交流[23]。“庚款兴学”成为共识,庚款留英运动兴起。

另一方面,船政学堂学生留英的主观条件是法籍人员日意格从中帮助,因此晚清留欧以留法为主、留英为次,早期留英政策实则是在留法政策基础上的延伸。1857年3月,日意格在带领魏瀚等5人游学法国前,曾致函法国驻福州领事。信中表示他要把中国人引向欧洲,原因在于“我们绝对无法和贸易商们在海上进行商业贸易,所以,我们必须在吸引人才方面胜过他们”[24]。为推进留欧事宜,日意格拟定了详细的《法学章程》,有关留学英国的《英学课序》正是在此基础上修改而成,但内容粗略,仅包括留英时长与留学科目。日意格在制定留英章程之前,为了解英国的情况,还向福州船政学堂英籍总教习德勒塞(Tracey)进行了咨询,为晚清留英事业做了准备工作。因此,晚清留英政策实则是在留法政策基础上的修改和完善。

三、晚清至民国中英留学政策变迁的影响

自英国发动鸦片战争打开中国大门,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晚清以来中国与西方国家间留学政策的变迁,既是西方列强争夺在华利益的结果,也体现了近代中国在困境中求突破的艰难历程。

这一阶段英国对华留学政策是为扩大其在华利益服务的。正如英国驻北京记者莫理循所言:“我们应尽一切努力鼓励中国人留英,如果他们在我国受到体面的待遇,办事不受刁难,当他们回国,就会成为赞扬英国的核心,同时还将传播我国的语言和知识,这一点至少对我们的商业交往很有益处。”[25]另一方面,对于中国而言,近代以来,中国制定留学政策的目的是向欧美学习先进的科学文化,特别是公费留学教育是根据国家对专业人才的需求而实施的。中方积极的留英政策客观上推动了中国的近代化进程。

由于留英起点高、针对性强,留英学生人数少而精,留学效果更优,且无论是海军留英生还是庚款留英生回国率都极高。因此,留英教育对近代中国社会多方面都有较大影响,尤其在教育、军事、科技、思想等方面影响深远。

首先,留英生推动了中国教育近代化的历史进程。庚款留英生大都成绩优异,在未归国之前就有大学、研究单位争相聘请,许多人回国后从事教育和科研工作。同时,他们积极推动中外文化交流,邀请国际著名学者来华讲学、创设学术团体和刊物,促进中国相关领域学术水平的提升。

1933年10月,留英归国学生及驻华英国使馆为“研究中英文化、促进中英人士友谊”[26],于南京成立了“中英文化协会”,主要致力聘请英国学者来华讲学,并指导国内人员赴英留学或考察。王世杰、石瑛和杭立武等人制定了《中英文化协会会章》。作为一个半官方的机构,中英文化协会帮助国内大学聘请英籍教授,也负责英国延聘中国学者等事务,例如:1935年,陈寅恪在中英文化协会负责人杭立武的牵线下,成为牛津大学首任华人汉学教授。20世纪30年代,留英生所主导的中英文化协会,对增进中英人士友谊、促进两国文化交流功不可没[27]。

民国时期留英生还组织、参与多个学术团体,例如留英中国学生总会、立达学会、中国留英学生退款兴学研究会等。此外,在英学生创办了《留英学报》《东方》副刊等学术刊物,重视介绍英国学术思想,研究英国社会制度。《东方》副刊的创办者及编辑委员会成员均为留英生,刊物内容偏重讨论国际问题,探求学术救国的道路。

留英生特别是庚款留英生,对中国高校学科建设作出巨大贡献。民国时期的西南联合大学、浙江大学、武汉大学等高校都聘有留英生教授。浙江大学在王葆仁、涂长望等学者带领下,有着“东方剑桥”称号。留英生还积极创办现代学科,开发新课程。例如,剑桥大学留学归国的华罗庚,在西南联大算术系开设解析数论、行列式、方阵等课程;同样留学剑桥大学的王竹溪在西南联大物理系开设热力学和统计力学课程;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毕业的涂长望在浙江大学任教授兼史地研究所副所长,开设气象学课程;此外,留英生在航空工程、电机工程、法商学等方向也取得了突出成绩。

其次,留英教育帮助中国培养出近代第1批海军人才,推动我国国防建设现代化的发展。晚清留英生以3批船政学堂学生为主,他们效力于海军主要有两种形式:其一,在海军学校担任教习,以严宗光、严复、萨镇冰为代表,其中严复于北洋水师学堂任职近20年,对我国近代海军教育作出巨大贡献,培养了大批海军人才;其二,任职于海军舰船,或担任练船教习,或担任舰船管驾、管带,以刘步蟾、林泰曾、方伯谦等人为代表。其中刘步蟾备受李鸿章器重,回国后即任“镇北”炮舰管带,后参与制定《北洋海军章程》[28],担任北洋右翼总兵,全面负责舰队的业务技术。1888年(光绪十四年),北洋海军正式组建,12艘主要船舰的管带,基本由留英生担任,见表2。

表2 北洋海军建立初期留英生任职情况表[5]138

此外,留英生还被派遣至欧洲监制订购的舰船,并运送回国。刘步蟾就曾于1880年被派赴德国监造“济远”“定远”“镇远”舰,后又赴英国接收“超勇”与“扬威”舰。

甲午中日战争中留英生们骁勇顽强,多人为中国海防事业献身。19世纪末,由于英国拒绝接收第四届船政留英生,因此前三届船政留学生对晚清海军重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民国时期,海军留英生派遣工作持续进行,留学生学习范围逐渐扩大,更多人选择机械工程科,学习造船、鱼雷、轮机等技术,或者直接进入英国造船厂实习。他们回国后,为我国的造船、武器制造事业贡献力量,极大推动中国现代海防建设。

其三,科技发展方面,留英生是中国现代科技发展的重要力量。留英期间,他们学习各领域专业知识与研究方法,回国后潜心钻研,推动中国科技事业取得巨大进步。据统计,在1955年、1957年和1980年评选出的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中,有72位在民国时期有留英经历,人数仅次于留美毕业生[29]。同时,各高等院校、学术团体与科研机构中都有晚清至民国期间留英人士的身影。

晚清至民国时期留英人士,特别是公派留英人士,对我国自然科学领域的发展起到奠基作用。地质学、气象学领域,以李四光、涂长望等人为代表。李四光在英国伯明翰大学学习采矿与地质,并获得硕士学位,后回国任教于北京大学。他发现了我国第四纪冰川的存在,将力学与地质运动相结合,创立地质力学这一新兴学科,推动之后大港、大庆等油田的发现。涂长望于1932年获得英国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气象学硕士学位,留学期间便是英国皇家学院会员,回国后长期从事气象科学的研究,并创办农业气象专业。物理学领域,杨澄中、赵忠尧等学者参与我国第一台大气型700 kV静电加速器与第一台400 kV高压倍加器的研制,为中国原子核物理研究创造了条件。中国神经物理学先驱冯德培,开创性研究神经肌肉接头生理学,发现“冯氏效应”,其研究方法被国际上广泛采用。化学领域,王葆仁是首届庚款留英生,1935年于伦敦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成为中国高分子化学事业的主要奠基人之一。生物学、医学领域,王应睐、邹承鲁等人领导我国人工合成牛胰岛素的研究工作,为中国近代生物化学事业奠定基础。此外,留英生在工程技术领域,包括应用光学、内燃机、无线电电子学等方面也有突出成果,享誉国内外。

最后,留英生中还涌现出一批具有先进民主思想的思想家和革命家,推动了近代中国社会思想解放与民主革命。严复是中国最早系统传播与介绍西方资产阶级社会政治与经济理论的启蒙思想家,他尝试向西方寻求真理以救亡图存。留英的学习与生活经历对严复的思想产生极大影响,回国后他翻译了《天演论》等西方著作,其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念,唤醒了大量国人,他还宣传资产阶级自由和民权思想,抨击封建君主专制制度,推动资产阶级改良与革命运动,成为晚清维新变法运动中的重要人物。维新变法前,严复正于天津担任北洋水师学堂总办,他发表多篇文章,为变法制造强大舆论。1895年“公车上书”,严复率先于《直报》上发表《论世变之亟》,强调变法救亡的紧迫性。此后,他又发表《原强》《辟韩》等文章,宣传“天赋人权”“主权在民”思想,要求废八股、兴西学、设议院、实行君主立宪,为维新事业作出巨大贡献。此后,为更好“开民智、厚民力、明民德”[30],严复于1897年11月创办《国闻报》,宣传维新思想。他翻译的《天演论》等著作成为中国社会思想解放的号角,被康有为称为“中国西学第一者也”。

20世纪初,留英生罗隆基、王造时、储安平、张君劢等人结合英国自由主义政治思想,宣传社会民主主义,成为中国自由主义的主流[31]。留英生的自由主义,主要受费边社和拉斯基的影响。罗隆基作为《新月杂志》的主编,尖锐抨击国民党的专制统治,主张法治、保护人权。王造时创办《主张与批评》杂志,积极宣传民主思想,代表“主张与批评派”。张君劢的政治思想则以“国家社会主义”为核心。

1840—1949年是近代中国沉沦和奋斗交织在一起的历史时期。在这段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中英留学政策在政治、经济等多方面因素影响下曲折发展,中英两国文化也在冲突、对抗中相互适应、相互学习。这一时期中英留学政策取得的初步发展,为两国未来更紧密的留学交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总的来说,晚清至民国中英留学政策变迁,在英国推行殖民主义、中国社会“救亡图存”背景下,以洋务运动中的“海军留英”、民国时期的“庚款留英”和抗日战争期间的英国对华援助三大事件为中心,整体呈现出发展曲折、政策体系不健全和受美、法两国影响大等特点。海军留学阶段,清政府大力派遣海军留英生,英方基本接收;庚款留英阶段,英国跟随美国脚步,推行“庚款兴学”;抗日战争阶段,英国积极推动中英教育交流,以此作为援华政策的一部分。客观来讲,留英教育帮助中国培养了多领域人才,推动了我国近现代教育、科技、军事、思想文化等方面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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