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馔牛上脑

石露芸

在我相亲认识的一百多號人里，陈君是最特别的一个。他令我面红耳热过。

他长着一张不算阴柔的明星脸。头一回见面，坐在呷哺呷哺火锅店的高脚凳上，他递上自己的名片，名片左上角是那家著名的美国公司的标志。他补充说，创始人是爱迪生。

吧台上一长溜的单人小火锅。我按小红书APP的推荐，点了牛油麻辣锅，配牛上脑——那是位于牛颈后部、脊骨两侧的牛肉。陈君说：“你哪里知道，菌菇的滋味才最鲜美！”他面前摆了什锦鲜蔬拼盘，颜色煞是好看。湿冷的十一月，玻璃门外的梧桐落了一地残损的黄叶，店内倒是热雾蒸腾，打扮时髦的小情侣和大学生坐得满满当当。不多会儿，我和陈君也头碰头热聊起来。席间，他拉过我的手，在我掌心写他故乡的名字，是两个生僻字。

待跳下凳子来，我假装没注意到他的身高。茱莉叶向我暗示过：“很抢手呢，客户求我给她女儿介绍。”

茱莉叶是我的前同事，离开律师事务所后，成了一名保险经纪人。陈君是她老公在谢菲尔德大学读研时的校友。当晚她打来微信语音电话，询问“相亲满意度”。

我说：“那辆红色马自达，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会是他前妻留下的吧？”

茱莉叶说：“老陈人老实，有绅士风度。车，他当然有能力换更好的。”言谈间，她时时流露出为我感到“庆幸”：“他对你印象不错呢，说你气质好、端庄大方。”

结束通话前，她转给我一篇“挺有意思的文章”，看标题像是关于单身重疾险的。我没有打开链接。

我没告诉茱莉叶的是，送我快到小区时，陈君把车停在路边，主动坦承了上一段婚姻失败的缘由。他是这么总结的：“她家看不起我，让我觉得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夜幕降临大地，急于归家的电动车流贴着车窗疾驰而过，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表露出某种共情或同理心，只晕乎乎地说：“以后会好的。”

我和那辆红色马自达有过近三个月的缘分。那三个月的时光就像是踩在棉花糖里。

我是个律所小职员，在和陈君谈恋爱前，白天和商标、专利、版权打交道，除了大量案头工作，有时得用平板车搬运成箱的侵权证据；晚上沉迷于写小说，还报了线上培训班，学习叙事视角、悬念和隐喻，研究一百年前的美国男子汤姆甩情妇一个大耳刮子的心理动机。我没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何乏味，用营销号的话说，我大概属于那种“浑身散发着单身气味”的女人。是陈君开着他的小破车闯入了我的生活轨道。他车接车送、温存备至，我们的约会地点从高端日料店、宝藏本帮菜馆子一路探险到深夜小酒馆和路边烧烤摊。我的口红收藏也从永恒的豆沙色，偷偷进化成烂番茄、枯玫瑰、午夜红酒和烈艳蓝金。

春节回老家前，我邀陈君陪我逛家居店。我们在宜家吃瑞典肉丸子，我几乎将样板间的床试睡了一遍，结账时带走了九块九的多肉植物，心里觉得幸福。“哼！”这时我听见他一声冷笑。

“以后会好的。”也许是当初这句傻傻的安慰激发了他内心积压的陈年委屈，他的倾诉欲爆发过好几回。从宜家回来的路上，他从研发团队拆分重组，一路控诉到他的前妻和丈母娘：“我对接美国的团队，电话会议开到半夜，回家还要擦皮沙发。象牙灰的真皮沙发不耐脏，你知道护理一遍要费多少工夫？她不领情的。她说我故意大造声势，吵得她睡不成觉，影响她备孕……”

他一边控诉，一边猛踩油门或急刹车。每次我想要插话，都被他愈来愈暴烈的宣泄打断：“听说银饰能排毒，我去云南出差，特地给她打了一套最贵的。她本来还挺高兴，后来她姐一家来吃饭，笑话她，说只有黄金才保值，丈母娘也帮腔，她立马对我阴阳怪气的，还牵扯出结婚时的酒席档次不够，说我妈托人找的婚庆公司是草台班子……”

车速近乎失控，我甚至想到了报警。从高架桥上远望，城市一片灯火闪耀，我仿佛在棉花糖中踩到了钉子，不敢相信梦已醒。临别时，他的眼神是冰冻的山谷：“庞莹，你和她是同一个星座的。这点你不该瞒我。”

事后回想这一刻，我恨我当时痴痴愣愣，忘记了反击。

“我不想应付女人了……求你们放过我吧！”他痛苦不堪，绝尘而去，红色马自达很快驶离我的视线。

半年后，在同事发起的下午茶聚会上，我与茱莉叶重逢。

“听说了吧？老陈结婚了。”她故作神秘，喜气洋洋。

“哪个老陈？”

“陈君啊！他和前妻复合了。要我说，他这是自讨苦吃。何苦呢？”茱莉叶的美甲闪着“猫眼”的流光，她打开手机给我看一张微信群的聊天截图，群名叫“留英IT老学长”，“他自己在群里高调‘官宣的，傻吧？”

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头像，它曾经在我的微信里置顶。截图很长，在零星的几句“恭喜”后，不知谁说了句：“相亲场上的女人，不是贪，就是丑，不如……”

“他老婆精得很，财商也高，上周刚刚签约了一份综合保险计划，针对高净值家庭的。”说到后半句，茱莉叶扬起声音，把明媚的笑脸转向席间其他人。

从咖啡馆出来，我打车去地铁站。路过那家呷哺呷哺店，发现店面在装修，门头换成了黑底红字的“重庆火锅”。

城市的面孔不断变幻。我想起那盘珍馔牛上脑，端上桌时，它有多么美丽的大理石花纹！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