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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狗之死

2024-03-07何君华

百花园 2024年2期
关键词:土狗项圈棒子

何君华

那时我们家养着一条狗。狗是一条极普通的土狗,我至今不知道这种狗的学名,但在我们那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这样的狗看家护院,有时也当作牧羊犬来使用。我们那个地方是个蒙汉杂居、半农半牧的嘎查(村),家家都种着地,也都养着牛和羊。一旦出去放牛和羊,走得远一点,比如到白音花牧场去,我们就带上狗,一是可以帮助看管牛羊,二是可以防狼。

说我们家的狗是一条极普通的狗也不十分准确,因为在我们那一带,它实际上并不普通,非常不普通,可以说名声在外。用今天的话说,它是一条远近闻名的“名狗”。这条狗性格暴烈,好勇斗狠,而且能征善战,方圆几十里五六个嘎查的狗没有一条是它的对手。它简直就是我们那里的狗类搏斗术的冠军,而且是无可争辩的冠军,因为自从来到我们家以后,它从未在任何一场搏斗中被击败过。

这条狗,我们就叫它烈狗吧。

隔三岔五,总有人找上门来,控诉烈狗将他们家的狗咬伤了。我们总是忙不迭地给人赔不是。嘴上赔着不是,但心里对烈狗却没有责备——谁不愿意自家养着一条这样的“冠军狗”呢?何况烈狗的确是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我们家的鸡窝、羊圈和牛棚从来没有遭受过豺狼等猛兽的侵扰,也从来没有遭遇过贼人的偷盗,这都要归功于烈狗。方圆几十里内的人畜,哪个见了它都有几分害怕,远远地看见都要躲着走,哪里还敢上门来招惹它?但是,今天把毕力格家的狗打败了、明天将呼斯乐家的狗咬伤了也不是個事,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给烈狗的嘴巴戴上套子,看看戴上嘴套的烈狗还怎么逞能!

没想到,我们还是低估了烈狗的能力。这天晚上,嘎查东头的乌吉斯古楞找上门来,声称我们家的烈狗又将他家狗的脖梗子咬伤了,现在还在渗血。我们照例一边赔礼道歉,一边在心里感叹:“烈狗啊烈狗,你还真是条烈狗!”

限制措施只得继续加码:我们又在烈狗的脖子上套了一条项圈,还在项圈上系了一根棒子。一旦撕咬起来,棒子便会丁零当啷地来回扯动,妨碍它“技术动作”的发挥。这是从我们的老嘎查达(村主任)哈斯乌拉那里学来的办法——从前我们嘎查出过一条为害四方的老烈狗,就是用这个办法驯服的。

嘴套、项圈再加上吊棒子,这下总该万无一失了吧?但事实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烈狗还是“不负众望”地四处招惹祸端,我们只好放出“终极大招”——将烈狗拴在院子里不让它出门,心想:这下你总该没办法了吧?

果然,拴起来的烈狗明显蔫了,像个无仗可打的过太平日子的将军,终日没精打采地趴在院子里,浑身没有一丝活气。这也不是个办法。俗话说,人得溜达狗得遛,我们便决定每天还是要把烈狗放出去,放放风,不能就这样让它的余生在“无期徒刑”里度过。只不过,时间要选在人畜无害的深夜。

于是每天晚上九点,我们准时站在家门口的院墙上郑重其事地向四邻们喊话:“外头还有人没?老少爷们儿都赶紧进屋啦,我们家要放狗啦,我们家要放狗啦!”

农村人睡觉都早,夜极静,我们的声音在夜空里传得很远很远。没有人回应我们,我们便解开狗链。第一次撒开烈狗时,刚一解开狗链,烈狗就像哈萨尔射出的神箭一样不由分说地蹿了出去!它憋得实在太久了。它在村庄里横冲直撞地跑着,肆无忌惮地叫着,仿佛一个太平将军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那一刻让我们知道,烈狗还是烈狗,还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冠军狗”。

从此以后,烈狗的日子便在“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庸常中平淡地过着。它命运的改变发生在半年之后。

那一天,嘎查里忽然出现了一头草原狼。狼是群居动物,很少以单只的方式出现,而且我们嘎查已经很久没有狼闯入了。这头孤狼忽然出现,说明它已经饿极了,即便形单影只也要闯入人类的领地。

一头饿极的狼,战斗力可想而知。事实上,它已经祸害了嘎查里的好几条狗。不得已,嘎查达带人敲响了我们家的门,央求我们派烈狗去跟那头狼作战。

我们为土狗摘下嘴套、项圈和吊棒子,仿佛为一位出征的将军检点行装。

暮色四合,月光如水,烈狗出发了。过了许久,一阵低沉的狼嗥传来,烈狗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体回来了,一进院门便轰然栽倒在地上。我们连忙赶去查看,但见它浑身布满血淋淋的伤痕,一如一座千疮百孔被岁月剥蚀殆尽的旧屋。

烈狗败了。我之前说过,我们家的烈狗素无败绩,但这一回它败了,只不过不是败在其他狗身上,而是败在一头饿极的草原狼身上。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虽败犹荣”四个字。

但我还是错了。原来,烈狗并没有败。

第二天清晨,在嘎查外的林间空地上,我们看见了大摊大摊的血迹,还有遍地散落的狼毛——一切都提示我们昨晚这里发生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烈狗打败了独狼,将它赶出了嘎查。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狼敢来侵犯我们的村庄。

经此一役,我们以为烈狗会就此消沉,从此失却它往日的光辉,甚至失去生命也完全有可能。但只过了七天,软趴趴地卧倒在地上的烈狗又站了起来,并逐渐恢复了它昔日的雄风。是啊,我们终于知道,烈狗终究是烈狗,它还是那只睥睨天下的“冠军狗”!

可是好景不长,在半月后的一次例行放风中,烈狗再也没有回来。那天晚上,我们一如从前地打起响亮的呼哨,但它没有像以前一样听话地迅速跑回来。我们知道,它一定是被人毒害了。

烈狗死了,死在了这个它曾经誓死捍卫的村庄。

也许,世上本不应该有烈狗这样的存在。

我们永远地失去了烈狗。自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狗——或许养过,但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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