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板车

于心亮

村西通了柏油路，又直又平坦。在上面行驶的，大多是骡马拉着的大板车。大板车平时用来运送货物，比如运沙、运土、运粪，又比如送苞米、送小麦、送花生……有一年邻村庄稼大丰收，村里就组织社员坐着大板车风风光光去城里看戏，把我们都羡慕得不行。

我们敬佩的是车把式，他们能把骡马训练得既听话又老实，真是太了不起了。看见大板车来了，我们就往前凑。车把式见了，大都把鞭子轻轻一晃，嘴里吆喝：“小心，别叫车轧着！”但有的车把式心眼儿好，倘若不是拉着重物，也就让我们爬上板车坐坐。

有一天傍晚，一辆大板车拉了些柴草经过村边。我偷偷爬上去，车把式没发现。我默不作声地坐在大板车上，别提心里有多“恣儿”（开心）。坐了一会儿，我干脆舒服地躺下了，耳边听着呱嗒呱嗒的马蹄声以及车轱辘轰隆隆的滚动声，我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车把式在饲养院卸柴草的时候发现了我。我害怕他揍我，撒腿就跑。车把式拦住我，笑着说：“告诉我你是哪的，我送你回家。”我以为他要赶着大板车送我回去，忙说：“我是西河崖大队的。”车把式说：“好啊，咱爷儿俩走吧。”我说：“你不赶着大板车吗？”车把式说：“大板车回到队里就完成任务了，就不能再动用了。”

就这样我被车把式大叔一路护送着回家，走累了他还背我。走到村口的时候听见我妈正扯着嗓子四处找我，大叔跟我妈说：“大妹子，孩子我给你，但有个条件：你可不准打他。”我妈连忙道谢，请大叔到家里吃饭去。大叔说：“吃啥饭啊！家里也等着我哪！”说完就走了。

回到家，我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经过。我妈责备我不該偷偷爬大板车，更不应该在车上睡着了，尤其是更不能麻烦车把式大叔再送我回来，人家忙活一天已经够累的了……我妈越说越有气，说到最后还是把我摁在炕沿儿朝我腚上啪啪揍了好几鞋底子。

第二天我就在大道边等着，瞧见一辆大板车过去了，瞧见两辆大板车过去了，瞧见三辆大板车过去了……我终于瞧见昨天送我的车把式大叔赶着大板车过来了，就开心地跑过去。大叔晃着马鞭子吆喝：“小心马踢人，甭叫车轧着！”我大声喊：“大叔，是我呀！不认得我了？”

大叔认出我了，笑着说：“昨晚回家，你妈没揍你吧？”

我说：“揍了，哪能不揍呢？大叔你今儿干吗去？”

大叔说要去神童山水库拉泥土。我说：“大叔，我和你一起去吧？”大叔笑着说：“不怕你妈再揍你啊？”我说：“揍呗，又不是没揍过！”瞧大叔光笑不说话，我立刻就跳上了大板车……两匹大骡子在前头呱嗒呱嗒走得飞快，我想它们应该是看见我高兴的。

坐在大板车上，我问大叔：“去水库拉泥土干啥？”大叔说：“拉回去沤肥。”我问大叔：“骡子能下崽不？”大叔说：“不能下。”我问：“为啥不能下？”大叔说：“不为啥，自古以来就不能下崽子。”我说：“不能下崽子，那骡子是怎么来的呢？”大叔说：“是……你还小，等长大了，好好念书，就知道啦！”

说着话就到了神童山水库。由于长时间没下雨，水库都干得露出底来了。得下一个大坡，我和大叔跳下大板车，大叔拉着大板车手闸，两匹大骡子也使劲往后顶着车，顺着一条大斜坡把大板车轰隆隆地拉到了水库底上……大叔拿起铁锨去挖泥土，我跑到一边去薅草喂骡子。

大叔挖泥土的时候，竟然挖出了几条泥鳅。我拿着泥鳅去喂骡子，骡子却连嗅都不嗅就移开了嘴巴。大叔笑着说：“骡子要是吃肉就不叫骡子了。”我说：“吃肉长力气，骡子为什么不吃肉呢？”大叔说：“等你上了学就好好念书吧孩子！把书念好了，就知道为什么了！”

大叔铲了满满一大板车泥土，用铁锨把泥土拍得硬硬实实。瞅着高高的、长长的水库堤坝，大叔把两匹骡子身上长长短短的襻带挨个紧了紧，随后又捡了块带棱角的大石头放在车上。我问大叔：“捡石头干啥？”大叔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随着鞭子叭一声爆响，两匹大骡子浑身的肌肉顿时都鼓绷起来。它们埋着头，迈动蹄子，拉着装满泥土的大板车往坡顶上冲去！此时的大叔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嘴巴上，他一边喊着“驾！驾！”一边使劲挥鞭子。我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跑到大板车后面要帮着推，但原先好脾气的大叔却一鞭子朝我抡过来：“滚远点儿，不想活啦？！”

眼瞅着快冲到坡顶了，两匹骡子却使尽了力气，大板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大叔抡鞭子朝骡子身上猛抽，然后抄起车上的石块塞在车轱辘后头……我站在一旁都看傻眼了——我被吓坏了。我看着两匹大骡子拼完最后一口力气，拉着大板车冲上了坡顶。

大板车停在坡顶上，两匹骡子身上全是鞭痕。它们呼哧呼哧喘着气，浑身都在哆嗦。车把式大叔也呼哧呼哧喘着气，喷出的热气足有两尺多长。回去的路上，大叔傍着骡子在路上疾走。他让我爬上去再坐坐大板车，我却摇着脑袋坚决拒绝了……

往后的日子，我依旧喜欢看大板车轰隆隆地驶过柏油马路，驶过我们的村子，但我再也不去坐大板车了，因为想起那一天差点儿累死的两匹骡子，我就不忍心去坐了。

往后的日子，当我遇到困难想放弃的时候，我就总会想起大板车，想起拉大板车的骡子，想起赶骡子的车把式大叔，想起车把式大叔说过的话：

“好好念书吧孩子！把书念好了，什么就都好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