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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三章

2024-03-07邓石岭

百花园 2024年2期
关键词:钟会洛阳城乐亭

邓石岭

玉山崩

美男子嵇康,身高一米九,懂书法,善绘画,精通音律,还会打铁铸剑。魏晋人善清谈,嵇康就是清谈家口里“别人家的孩子”。

嵇康也有苦恼。长得太帅、懂的东西太多,满身优点让嵇康觉得自己没有了优点,这日子过得就痛苦。

公元248年——姑且说是248年吧,我总不希望他成名太早,少年成名难道是什么好事吗?——一个春天的早晨,鸟儿和虫儿都还没醒来,嵇康醒来了。这是他初次来到洛阳。不知是初到异地的兴奋还是被满大街娉娉婷婷的美女所惊艳到了,嵇康一夜未眠。他睁着惺忪的睡眼,拖着慵懒的身躯,身上背着琴,手里拿着剑,在洛阳的街上百无聊赖地走了一圈。

像一匹奔跑的雄性野马在辽阔的草原上长嘶而过,整个草原都充满了荷尔蒙的气息。嵇康把这一圈走成了后来被传为千古美谈的行为艺术。

几天里,洛阳城大户人家的小姐丫鬟,都在谈论着一个背剑弹琴、容貌绝世无双的男人。直到他住的店有一天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燕瘦环肥的女人围住了,嵇康才知道,原来人们谈论的男人是自己。嵇康躲在房里不出来,店里的伙计每隔几分钟就跑进来一次,通报:某某大户人家的小姐,希望能将亲手绣的香囊送给嵇康少爷。又通报:某官宦家的小姐,希望嵇康少爷能亲自为她弹一曲。

嵇康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他怎么也想不到,城里人这么会玩。

接连三天,酒店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脂粉的香味把洛阳牡丹花的香味都压了下去。

整个洛阳城的妙龄少女,几天之内全患上了脸热心跳的相思病,一个叫“嵇康”的名字像病毒一样迅速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传播。关于他的俊美与才华的传闻,沿着包子铺、狗肉铺、绸缎店、车马行一路发酵。

让嵇康坐立不安的,是他真正等的人一直没来。

第四天的黄昏,太阳在洛水河里摇摇晃晃像个醉汉,一辆皇家马车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疾驰,街上的人纷纷停住脚步。有人早已认出了,这是长乐亭主的专用马车。

长乐亭主是曹操的曾孙女,当年洛阳城老少都传唱这样的歌谣:“宁要亭主笑,不看牡丹开。宁要亭主笑,不爱洛水流。”

亭主是个冷美人,不管是宫里的人还是整个洛阳城的人,或是亭主的父母,从来没见长乐亭主笑过。没有人知道,长乐亭主这是要往哪里去。

长乐亭主的马车停在了嵇康住的酒店外面。一些纨绔少年、风流诗人,一路跟随而来。刚刚还在高谈阔论唇枪舌剑的,全部屏息凝神,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亭主的马车上。

几分钟过去了,长乐亭主一直没有下车。

人群躁动起来。

嵇康,头发披散,衣服敞开,嘻嘻哈哈着像操刀的屠夫一样从房间里出來了。看到亭主的车子,嵇康席地而坐。亭主的随从一路小跑着走到嵇康身边,头低到尘埃里:“愿闻琴。”

“手中无琴。”

“请舞剑。”

“手中无剑。”

良久,长乐亭主的马车掉转车头而去。眼尖的人看到,在马车掉头的时候,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冷俏的脸,嫣然一笑。

整个洛阳城都失了颜色。

尖叫声、呐喊声山呼海啸。嵇康像入定的和尚一动不动。

几天后,为亭主提亲的官员到了嵇康家里。

多少年后,嵇康被诬陷,将赴死,对长乐亭主说:“告诉我,当年为什么选择了我?”

亭主坦然对曰:“琴为剑心,剑乃琴胆。剑心琴胆,都来自内心的修养。公子当年手中无琴无剑,在我心里正是到了无限妙处。公子放心去吧。”

“好一个‘无限妙处!”嵇康笑了,慨然赴刑场。

盯着嵇康的背影,很久很久,长乐亭主泪如雨下,喃喃自语:“夫君啊,你不知道,你站在那里,像挺拔的孤松傲然独立。你喝醉酒后,像高大的玉山就要崩倒。又有哪个女人不心甘情愿被你俘获呢?”

又多少年后,在洛阳城的郊外,一家饭馆,酒旗猎猎,洛阳城里的王公贵族、名媛淑女络绎而来,却为的一道叫作“玉山崩”的名菜。客人坐定,小二一声吆喝:“玉山崩,来啰!”

——一颗通体透明的白菜,被厨师巧妙地做成人形,像一个喝醉酒的汉子,将倒而未倒。

嵇康剑

我的耳中,一直有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这来自洛阳城外的声音,像天籁。

两个男人,赤着上身。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忧郁深沉。一个抡锤锻铁,一个拉着风箱。

还有蝉鸣声和风轻拂柳丝的声音。

两个男人,一个叫嵇康,一个叫向秀。二人都是“竹林七贤”里的人物,在离我们遥远又遥远的那个年代。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下午,屋子里十分闷热,蝉声在树林里聒噪。嵇康慵懒地睡了一个午觉,呼叫向秀,说:“打铁去啊?”向秀应道:“好呢!”两个人一拍即合,就来到了树林外那个简陋的打铁铺。清风随意,流水无声,天地之间响着锻铁的声音,叮叮当当。这里就是一个皇宫。

此前,嵇康刚刚写了一篇雄文,叫《与山巨源绝交书》,洋洋洒洒,痛快淋漓。山巨源是谁?山巨源是嵇康和向秀的朋友,叫山涛,“竹林七贤”里的大哥哥。山涛一边和小弟们在竹林里悠闲论道,一边在朝廷里当着大官。这不,这次山涛升官了,大老板说:“山涛啊,你推荐一个人来接替你的位置吧。”山涛就想到了自己的小弟嵇康。在“竹林七贤”里,山涛最看重的就是嵇康,便向朝廷推荐嵇康担任自己原来的职务,把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狠狠地砸向了嵇康。

山涛后来一定无数次后悔:有些人,在官场上,就是扶不上壁的稀牛屎。——嵇康硬是没接那“馅饼”。不接就不接,嵇康还不解恨,还要写成文章,还要因此而绝交。好在山涛一笑置之:这倔驴,由他去吧。不管怎样,嵇康这文章写得好啊!

嵇康高兴了要打铁,不高兴了也要打铁,打铁的时候就多了。

打什么好呢?此前打的东西太多,大多是农具,一分钱没收,全给了附近的农民。向秀说:“打把剑吧。”嵇康点头。

从那一天起,嵇康心里就有了一把锋利的剑。像一首被他酝酿的诗,这把剑在他心里慢慢丰满、锐利、深情,甚至于绝望和孤独。

熊熊的火炉烧起来了,火光映红了两人的脸庞,也映红了近处的溪水。通红的铁块在火炉里炼烧,像慷慨悲歌,又像脉脉含情。向秀呼呼地拉着风箱,嵇康出神地望着火炉,像在和铁块对话。他熟悉每一块铁的性格。每一次炼烧,他都在和铁块对话。终于,铁块烧红了,他一次次抡锤锻打,像一次次弹起那琴弦,当当当当的声音,如《广陵散》的乐曲,在树林里回荡,在小溪里激起浪花。

向秀看得如痴如醉。这该是一把怎样深情的剑?什么样的男人才配拥有这样一把剑?

向秀说:“要是能这样过一辈子该多好啊!”

嵇康不语。

钟会来了,带着他身着华服的众多随从,一路逶迤而来。

钟会为《四本论》而来。当初写《四本论》时,钟会还是一无名小卒,想要嵇康提意见,又怕嵇康耻笑,便匆匆忙忙地丢在嵇康家里就跑,像个初入情场的毛头小伙。这次不一样了,“钟会们”浩浩荡荡而来。他们走到打铁铺前,停了,刚刚还有说有笑的随从们也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这个下午,时间仿佛停滞,天地之间只有当当当当的打铁声。三个当世最优秀的男人——钟会,军事家,书法家,玄学家;嵇康,诗人,音乐家;向秀,哲学家,文学家——在一个铁匠铺里,三个聪明的脑袋个个都像一块铁,等待命运的锤子落下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嵇康始终未看钟会一眼。刺的一声,嵇康淬剑的巨大水汽向着钟会而去,随从们纷纷以袖掩面。钟会是最后一个抬起衣袖的。他拂袖,转身,在那个留在历史里的小小铁匠铺前,留下了一个千古背影。一股恨意、一股杀意,竟从周身汇聚至钟会头顶。

嵇康却始终未曾抬头,朗声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头也不回:“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数月后,钟会献计,嵇康被杀。下令处死嵇康的人叫司马昭,他的名字后来进入了一个成语,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昭早就看嵇康不顺眼了,书法家和玄学家钟会不失时机地狠狠参了音乐家和文学家嵇康一本。

三百多年后,一个叫李世民的汉子,偶然得到了一把剑。献剑的人说:“此乃嵇康剑,削铁如泥。”献剑者,乃向秀的后人。

这把剑,开辟了一个盛唐。

广陵散

前边的人都凝神静气,等待着这最后的时刻。后面还有人不断挤进来,边挤边说:“看什么热闹呢?”

“看杀人呢!”

“这次杀的又是谁?”

“嵇康,就是那个打铁的。”

刽子手的刀已经高高举起,头上的红布在阳光下显得发白。嵇康披散着头发,盘腿而坐。什么声音都传不进他耳朵里去。嵇康的思绪神游到了那一个月夜。那样的时光多好,月光正好,那是十岁?十五岁?还是二十岁?那时他弹着琴,琴声迷惘而横冲直撞。一个幽灵来了,白衣白袍的幽灵。嵇康却不害怕,把琴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幽灵抚琴,笑曰:“我为你弹一曲《广陵散》。”一曲终,嵇康如痴如醉,遂拜幽灵为师。现在,幽灵又来了,脸色平静,神态自然。

幽灵:“我最后再为你弹一曲吧。”

嵇康:“老师,我要辜负你了!”

幽灵:“汝当死,不足惜也。”

嵇康:“学生不明白,请老师教导。”

幽灵:“夫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养天地浩然之气,汝死得其所也。吾所惜者,《广陵散》从此绝矣。”

幽灵抚琴,白袍飘飘,天地混沌,山河破碎。

刽子手的刀迟迟不敢落下。嵇康像从梦里神游回来一样,望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在人群的最前面看见了老朋友山涛。嵇康想起自己写的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在信里,嵇康列举了不和司马政权同流合污的七个理由,那真是痛快淋漓啊!他知道山涛是个敦厚的兄长,一定会理解他的。这辈子,如果他真有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山涛了。他对着山涛笑了。除了在竹林的那段时光,二人好久没有这样心与心的交流了:

“为什么一定要求死?我一直在帮你想办法啊!”

“你要还是我的朋友,就让我有尊严地死吧。”

“可是我知道,你向往生,你写过这么多养生的文章。”

“我不以生为乐,我也不以死为哀。”

“可是我知道,你还想有所作为,你知其不可而为之。”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我能做到的,也只能这样了。”

嵇康别过脸去,对着刽子手说:“这阳光正好啊,这时间还早啊,哥哥啊,拿琴来。”

哥哥嵇喜早已拿琴在手,颤抖着将琴给了嵇康。

嵇康轻轻地拨动琴弦。琴声流动,像风一样,像水一样,像阳光一样在刑场上铺洒开来。刑场上突然安静下来。一个死刑犯,在刽子手的刀下,从容地拨动着琴弦。

《广陵散》,这就是《广陵散》。懂音律的人都激动起来。世人都知道《广陵散》的神秘传说,也都知道当世能弹此曲者唯嵇康也,可还没有一个人有机会聆听过。众人正屏息时,琴声却欢快起来,像女孩青春的笑声,撞击在刽子手闪着寒光的刀上,叮叮当当地响;又像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在洛陽城的郊外,在那柳树下,在那简陋的铁匠铺里。那铁匠铺里有多少的人和事啊!世事不过如此,就一铁匠铺而已。铁锤的撞击声里,嵇康过着的,正是这样有人间烟火味的日子。现在,这烟火味,也即将消散了。

“不是我不想过下去啊!”嵇康稍一迟疑,那琴声竟停滞下来,只是一瞬间,突然又像千军万马杀出重围。洛河水拍,山川摇晃。嵇康的头发飘扬起来,与刽子手头上的红布一红一黑,在很大很大的太阳下飞舞。

琴声渐缓,像一片树叶飘落在脚下,像一缕阳光打在身上,像那一片竹林里几个人喝得烂醉后降临的寂静。嵇康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一个人——司马昭,却始终未见。山涛始终像一个大哥一样看着嵇康。此时嵇康眼里的悲伤不再是悲伤,而是恸。只有山涛理解这种恸。每一次在竹林里饮酒,嵇康总是唯一不会把自己喝醉的人。山涛恨自己对嵇康了解得太迟。人一辈子,在有些事情上——比方说,信仰;比方说,自由;比方说,风骨——总要把自己活成一面旗帜!

司马昭很早就想亲自去刑场,但临刑前一天晚上,还是放弃了。整个晚上,他在寓所里,冷笑。

刑场上,有三千太学生,跪地不起。

这一年,公元263年,嵇康39岁。

[责任编辑 小 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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