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勇者

邰婉婷，本名邰领小，蒙古族，内蒙古通辽市科尔沁区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作品发表在《诗刊》《草原》《鹿鸣》《作品》《星星·散文诗》等文学杂志，部分作品入选《内蒙古七十年诗选》《内蒙古女子诗歌双年选》《内蒙古新世纪诗选》《〈草原〉创刊七十周年纪念专号（1950—2020）》等选本。组诗《做你神一样的好孩子》入选2018年度内蒙古诗歌排行榜。

前不久，笔者所在的地方文联给何君华动物小说集《最后的鱼王》举办了一次作品研讨会。会后的晚宴，不等美食上桌，故事们已迫不及待地登场…… “哎呀，真是！在我们这儿，随便挖一块地方就能找到故事，为何这个外来的人能写，咱们本土人却想不到？就是我们对这块土地太熟悉了，熟悉到接近麻木了。比如何君华小说里的大黄狗，在农村谁家没有两三条这样看家护院的大黄狗？记得我小时候家里养过一条大黄狗，那性子可真叫烈……”讲这故事的人也许不会想到，他讲的故事已被在场的某位作家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便成了日后的《烈狗之死》。

笔者作为文学创作者和在场聆听者不得不反思这一现象：当时在场的十多位文人，为何偏偏只有何君华对这个故事入了心，使其变成了小说文本？记得当时有位诗人打趣地说：“你这个故事太有料了，写成诗不一定会有多成功，但写成小说也许就成了，说不定何君华已经开始构思了！”说这句话的诗人看到何君华写成的《烈狗之死》，会不会说：“瞧，他真的写出来了！”可想而知，好的题材对一个成熟的作家意味着什么。可以用一个公式表示：好的题材+成熟作家=互相成全。

好的故事和成熟的作家，他们在对彼此的寻觅中终有一天碰面了，他们相视而笑，如故友重逢般喜悦，这看似机缘巧合的偶然背后有其必然因素的推动撮合。我想这个“必然”，来自作家在创作上长久的修为。故事随时发生，但是每个人对故事的感受力、捕捉能力却不一样，成熟的作家是不会让好故事从耳朵里溜掉的，因为他在长久的写作中比别人多出了一只耳朵——这只耳朵能甄别精彩的故事和庸常的故事，还能把听来的好故事一字不落地保存下来。何君华显然是比当时在座的朋友多长了这样一只“耳朵”。

没有人希望把生活过成不幸的故事，但小说家不一样，他甚至专门关注那些极端的个案，他愿意成为不幸事件的亲历者和重述者，他渴望凭借个体的努力道出不幸的真相。为了做到这一步，他可以主动逃离舒适圈，带着“耳朵”去探险，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行动的孤勇者。我们再回看作家何君华的来路，就会发现这一点：他孤身一人离开生养他的湖北老家，一路北上，来到内蒙古落户安家，以年轻的生命勇敢挑战变动不居的生活。从低纬度到高纬度，他眼中的世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然而这些变化似乎更能刺激作家创作的冲动——一篇篇富有北疆少数民族特色的小小说如雨后春笋从这位“他者”的指尖拔节而出，在我们眼前交织出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孤岛》《一只和九只》和《烈狗之死》是三篇突显北疆风貌的小小说，不管是无意的组合还是有意的安排，我看到了它们内在情感上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其中包含了作家自身的“孤勇”气质。《烈狗之死》中的“烈狗”，从品种来看，就是一条极普通的土狗。它之所以成为远近闻名的“名狗”，是因为“性格暴烈，好勇斗狠，而且能征善战，方圆几十里五六个嘎查的狗没有一条是它的对手”。小说故事情节也围绕着这个“烈”展开。直到一头恶狼出现，这只差点被人类驯服的“老烈狗”带着驱逐恶狼的使命独自出战，故事进入高潮，随之放大的是这条村狗的“孤勇”精神，它以“不曾被驯化”的野性最终战胜了独狼。然而，这次行动也给它日后被村人害死埋下了伏笔。作家通过这样的故事情节的转折揭示了“不合群”的“孤勇”精神在“有战事”和“无战事”的村庄里截然不同的下场。

《孤岛》中也讲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孤勇者。他是一个边防连的哨长，独自一人戍守着“只有三间屋子”的哨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伴他的活物只有他養的下蛋的鸡。人是社会动物，人离开了人就缺少了沟通，就成了“孤岛”。小说中的哨长呼日勒仿佛就是电影里演的孤岛求生者，他能在孤岛上生存下来必然有着异于常人的勇气。但是，这种勇气是在不得已和这个世界隔绝的状态下建筑起来的，所以它要多坚强就有多坚强，要多脆弱就有多脆弱。这个世界一旦和他重新建立联系，它就有可能瞬间土崩瓦解。所以，当乌兰牧骑慰问演出小分队来慰问演出的时候，呼日勒哨长所表现出来的异乎常人的言行举止也通通在情理之中。没有人能看到这个“体格健硕、脸庞黑黢黢的蒙古族汉子”的内心世界是何时崩溃的，从接到慰问演出的通知时候开始？从他激动地握住每个演出人员的手，说出“过年了”开始？还是从他讲述自己养鸡的经历开始？只有他自己知道。总之，看到慰问演出的呼日勒哨长流出了和自己坚强的外表不相称的眼泪。这个拥有钢铁般意志的战士，他的眼泪应当比孤岛上的月亮还要皎洁明亮，它折射出个人对时代的承担精神。

《一只和九只》中的孤勇者莫日根和呼日勒有几许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养鸡。呼日勒起初养鸡下蛋是为了应对给哨所运送给养的卡车在出现极端天气时不能准时到达而出现的断炊问题。莫日根养鸡下蛋则是为了给连里改善伙食。因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不同，莫日根养鸡下蛋的进程与呼日勒相比显得障碍重重。越是有困难障碍，越是迫使主人公行动起来，而越是行动，越是能体现主人公的精神品质，这也是何君华小小说写作手法的绝妙之处。故事情节在冲突障碍中紧紧抓着人心，就像让读者坐着一叶扁舟出海，和故事中的主人公一道劈波斩浪，最终获得合二为一的身份认同感。在小说的结尾，还未懂“母鸡孵蛋”原理的莫日根死在了鬼子枪下。这里还要再次提到个人对时代的承担精神，尤其是在特殊的年代，它几乎和个体的生命和牺牲精神联系在一起。

何君华以三个“孤勇者”形象完成了三篇小小说，表现手法也有相同之处，比如小说语言的偏口语化——可以说作者用朴素的语言写出了波澜壮阔的故事。另外，作者对细节和情感的把控游刃有余。对于他这样的成熟作家，给小说中添点故事味儿并不难，难在这添加的故事是否够“麻”够“辣”（或者称之为极端）。从这三篇小说管窥，可见这显然是他擅长的。他能把听来的故事天衣无缝地焊接到自己的语言系统中，并且通过精密的构思让故事变得更加出人意料、耐人寻味，这充分体现了作者在追求作品文学性、艺术性方面所做出的努力。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