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河东盐池黑河被毁案

张舒 正明

河东盐池，又称解池，即今运城盐池，位处中条山北麓。盐池广51里，袤7里，幅员116里，是历代纳贡课税重要来源，晋、秦、豫三省食盐保障重要基地。在清代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河东盐池发生了一件盐池黑河被淹大案，致黑河被毁，从此池盐生产大减，一蹶不振，再无当初之辉煌。如此重大之案，在《河东盐法备览》《增修河东盐法备览》《河东盐政纪要》、光绪《解州志》等一些史籍中只称黑河被毁，但如何被毁，其经过及后果、影响并无记载。笔者近阅清朝档案《军机处录副》，发现了有关此案的资料。

所谓黑河，是怎样一条河，其有何功能？

大家知道，盐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须臾不可缺。河东盐池是天然形成，其盐可自然结成。河东池盐的生产历史悠久，最早始于何时，尚无法确定。远古时，炎黄与蚩尤就因争夺盐池发生过战争。长期以来，池盐的生产是靠天然漫生，自然结晶成盐。但是，天然漫生有明显的缺点：味苦、质差、生产不稳定。在唐代发明了人工天日晒盐法，其中重要做法之一是，防止客水侵犯主水。所谓主水，即池中的咸水。客水，即山潦渠渎之浊水。浊水进入咸水中，咸水便遭到破坏，无法人工晒制成优质盐。所以人们很重视兴修水利工程，以防浊水侵犯盐池的主水。这个主水，可谓早期之黑河。宋人沈括《梦溪笔谈》载：“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唯中间有一泉，乃是甘泉。得此水，然后可聚。”在清代，河东盐池有一条自然形成的横贯池中央的河道，位于盐池之中，是盐池池底最深部分，东西长51华里，南北宽5-6华里，其泥浆呈黑色，故名之为黑河。《河东盐法备览》载：“黑河圈入禁垣，紧靠畦畔，绵亘东西，地势极卑，泥性纯黑，故名黑河。每经雨后，水聚河中，经年不涸，浸沤成熟，卤气最烈，引畦灌晒，收效甚速，是河为产盐之母。”近人曹焕文先生《运城盐池之研究》认为：“此黑河并非天然构成，乃系人工掘做。池本为盆地，愈近中心而愈低，掘下深及数层，东西纵横，形成为河。池内四周之水流向中央而注入河內，河水化盐成为咸水，天日蒸发之后，卤水当浓，故成盐为易。”

盐，不仅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还是古代统治者获取赋税的重要来源，“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古代统治者为了控制盐业，实施专卖政策。唐代，河东盐池上缴政府的盐利相当可观。代宗时，河东盐池每年收税达一百五十万缗，约占全国盐利收入的四分之一，占全国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十二点五。南宋学者吕祖谦认为：“惟海盐与解池之盐最资国用。”明代河东盐池为官办，清代一度实行畦归商种，在生产技术上日臻成熟，“每岁浇晒之时，工作人夫盈千累万”，规模很大，河东盐池仍然是明清政府的重要财赋来源。

但是到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河东盐池（运城）发生了人力挖开河堰致黑河被淹大案。由于黑河被毁，从此池盐生产一落千丈，再无当年之辉煌。

那么，盐池黑河是如何被毁的呢？清档案《军机处录副》山西巡抚塔永宁关于“审拟任曰用等盗挖堰工一案”的奏折，对此案有详细记载，揭示了此案的原委、经过和结果。兹将其内容摘录如下：

（事件缘起）解州底张、交斜、东胡、西胡滨临硝池，池边滩地，志载，留为盐场蓄水之区，向不征粮，亦无租课，如遇水浅之年，涸出滩地，底张等四村之民，各便耕种兼捕鱼虾，借以糊口，相沿已久。乾隆二十二年八月初四日底张村民任曰用在本村路口庙内闲坐，村民曹文山、任恩忠、曹文吉亦在庙内闲谈，任曰用言及本年秋雨过多，硝池水满，滩地不能耕种，水深又难捕鱼，沿池村民生计无措，惟有偷挖堰工泄水放入下流，池水稍减，滩地涸出，可以种麦，水浅亦便捕鱼，若官府查究，伊愿承当认罪。……曹文山答以若办得此事，村中自然该演戏宰羊酬谢，事犯到官，村众也该供给养赡家口。任曰用闻言，即一力担承，且向曹文山商议，交斜、东胡、西胡三村皆有种滩捕鱼之人，须与各村众相约而行。是日，曰用因病不能前往，嘱令文山赴商。文山相邀一人同往，各皆推诿，任恩忠遂附和同行，至交斜村与李进堂备言其事，进堂答以商之村中复信。文山、恩忠复往东胡、西胡二村，适遇素相识之东胡村民胡立得、西胡村民张天奇告以前事，立得、天奇不敢承担，文山告以但往告之村众，另日再来回信。归告曰用，各散。初五日，曰用病势稍减，自至交斜村向李进堂问信，进堂答以午后复信。……因本村向分七巷，须七巷人同来商议，进堂遂往邀李九宏、侯创基、李狗娃、李四娃、李春厚，并本村乡约李有义，同至李宜家，告以前事，……进堂遂言任曰用一力担承……但事犯到官受刑，各须拿给银两。李有义遂赞成其议，李九宏等唯唯听从……进堂即令李陆朝写立合同七张，内开事犯到官帮给，到官人受刑，银两皆同交本舍村七巷人，李九宏、侯创基、李狗娃、李四娃、李春厚、李宜六张，进堂自留一张，交李春才收执……曰用遂定初八日夜间行事。

（事件经过）迨至初八日晚，任曰用纠逼本村二十五人，曹文山纠逼本村十一人，……李进堂、李宜随在本村催迫二十六人同行，李宜因足跛并未上堰，任恩忠年老亦未同行，曹文山复至东胡、西胡二村……文山遂向村众用言吓逼，西胡村随行十一人，东胡村随行十人，胡立得、张天奇托故不行，四村被纠同行八十三人。任曰用、曹文山、李进堂或令各执锨、钁，或徒手随行。……任曰用等率领多人上堰，因堰之南北有窝铺二座，弓兵住宿，虑其出阻，曰用即令李进堂、任汝梅、任增盛、李三娃、任重娃，跟伊守住北头窝铺，又令任沁源、任泳娃、任希□、曹文连迎往南头，拦阻窝铺弓兵，北头窝铺弓兵李福成等听闻堰上人声，随时即喝问，任曰用以村众放水，如出拦阻，便要打石□水吓阻，李福成等因黑夜人多不敢出阻，惟在铺内喊叫，任曰用遂令□贴近北窝铺中段开挖，任泷子、江之顺、任赵娃、任□娃、刘四娃……各用锨、钁于堤面刨去浮土，顷刻过水，其任典喜、李吉友……虽同持锨、钁上堰，因堰窄人多，无从下手，任曰用等见水已奔腾而下，即令住手，一齐奔散。

（事件后续）弓兵张用林等赴解州汇报知州张镇暨盐运使那丹珠，次早先后赴看硝池堰工，已冲开三十余丈，水势汹涌，下游七郎、卓刀二堰不能客蓄，连开数口，遂至护池禁墙亦即冲开，水势直入盐池。知州张镇访缉盗挖堰工系任曰用等，随即拿获任曰用等五名。正在跟究，遂有交斜村乡约李有义畏拿受累，邀集李进堂、李宜、李春厚、李忻、李君升、侯创基商议，进堂令李有义到官一人承担，勿得供出村众，许给□费银三十两，有义挺身承担。进堂先将村中修庙银一两给予，又令地土稍多之李春厚、李忻各将地一亩等作价二十九两，立契写给有义。又恐有义到官反悔，令有义将地二亩写立典契，如不能完事，将地归入庙内，作为公产。旋将李有义等拿获，□出合同，究明实情，并将通案人犯，逐层跟究，先后拿获人犯一百一十名，摘提到省。

（处理结果）任曰用等联谋聚众作强挖开官堰，直冲盐池，淹没盐畦，有亏国课民食……任曰用倡谋纠众，盗挖官堰，实属首恶，应照例拟斩立决，仍行枭示。曹文山怂恿任曰用担承，复往各村纠人；李进堂纠集本村多人，主议帮同盗挖实系同恶相□，曹文山、李进堂应照光棍例办斩立决。任恩忠虽因年老，临时并未同行，况倡谋之时既在庙与闻，复同往各村纠人；李宜虽因足跛亦未同行，但纠约本村多人，立议帮费到官，均系为从，任恩忠、李宜，均应照为从例办绞监候，秋后处决。李有义虽未同行，亦未纠人，但身充乡约在场与闻纠众盗挖，不即报官，以致酿成大案，且又主契约银挺身承认□官，殊属不法，李有义应从重照为从例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其余被胁从之犯，内有跟随任曰用等把守南北窝铺之任汝梅等八名，挖开堰工之任驼子等二十五名应照例……加枷号三个月，满月杖一百，各杖责四十板。又听从李进堂书立合同分执之李九宏等七名，代曹文山告知村众上堰之胡立约等二名……应加枷号两个月，满月杖一百，各杖责四十板。其随时同上堰，并未动手刨挖之任典喜等八名，与随时同至堰□□□回之任增年等三十二名，均照被胁同行例杖一百，各杖四十板。在庙闻知任曰用等商谋纠众挖堰，不即阻挡，又不首告之曹文吉等七名，在李宜家闻知李进堂写立合同纠费出官，亦不阻挡，又不首告之张金贵等五名，均照□重律杖八十，各杖责三十板。初虽应允随行，临时躲避不行之郝狗穆等十名，应遵免议者释。弓兵李福成等讯因黑夜人众，力不能阻，并无贿赂情弊，应毋庸置议。

任曰用等盗挖堰工，致黑河被毁，带来的严重后果是：河东盐池，地势低洼，池面海拔仅320米，池北有涑水河，居高临下，每逢大雨，山洪暴发，盐池即有被淹之虞。如唐大历年间、宋元符年间、元致和年间、明隆庆年间都有过客水淹池事件，故历代王朝都有筑堤堰、设护池滩之举。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本来秋雨过大，任曰用等村民不知深浅，又挖堰泄水，使盐池水灾过重，造成黑河被淹，成为河东盐池历史上最为严重的水灾。此次水淹后，“客水漫池，夹带泥沙，黑河为黄土所淹，盐（卤）气不能上蒸”，致断绝了卤源。黑河被毁，再未能恢复，以致产不供需，赋税大减。清人王庆云说，“自乾隆二十年后，频岁以池盐歉收，奏请借长卢盐、蒙盐，又以蒙盐道远至不如期，请借花马池盐”（在陕西定县），“以弥补政府课额不足和晋豫陕三省居民食盐之需”。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商人刘阜和发明打井浇晒法，光绪初年商人李傳典创造凿井取卤法（卤井类似农村水井，深25-35米）以增加池盐产量，但也只能勉强维持，远远不能与当年利用黑河之高产与效益可比。

总之，从任曰用等盗挖堰工案可知：

一、任曰用等村民盗挖硝池堰工，完全是由于生计所迫。如上所述，是年“秋雨过多，硝池水满，滩地不能耕种，水深又难捕鱼，沿池村民生计无措，惟有偷挖堰工泄水放入下流，池水稍减，滩地涸出，可以种麦，水浅亦便捕鱼。”

二、是年秋雨过多，村民受灾严重，生计无措，而清政府不予关注、更不救助灾民，村民等被迫挖堰泄水，乃无奈之举。

三、教训：任曰用等村民挖堰泄水是对堰工作用的无知。他们只看到村民的局部利益，不知其后果之严重，以为有个别人受点刑、顶个罪，即可无事。没想到案件的严重性，不仅“有亏国课民食”，而且案件涉及面广，死伤人众。涉案计110人，其中斩立决3人；绞监候，秋后处决的3人；枷号3月、满月杖100、各杖责40板的33人；枷号2月、满月杖100、各杖责40板的9人；杖100、各杖责40板的40人；杖80、各杖责30板的12人。